由于母亲身体不适,我和姐姐两人去给阿太拜年。除了家里人嘱咐的补品什么的,我给阿太开了小灶,因为余珊夜说过她外婆对红枣情有独钟,于是乎我的手中多了一份红枣。也不知道这枣子质量如何,只是将整个包装袋染得暗红,仿佛黄昏的颜色。我对红枣质量的辨别不是很了解,不过这是姐货比三家的产物,因而也就不必太操心了。说起来姐在这件事上很用心,毕竟她也是在阿太的眼皮下长大。也许阿太也不曾想过,两个熊孩子一下子长大了,竟也开始关心起自己了。
虽然家乡的道路经过了一番大的修补,这一段仍略显颠簸,也许是这一带太过偏僻,又或许是因为居住于此的多是一些老者,道路本就是用来禁锢他们的。眼前是一扇铁栅门,从部分脱落与突起的铁皮便让人想到年代久远这个词。凑得近些,甚至能闻到刺鼻的铁锈味,令人窒息。阿太家没有门铃,假如她在家,们就一定是虚掩着的,倒是不必担心有不良用心的人登堂入室,没有哪个小偷会看上这里,他们害怕摸过这扇门的手是否也会变得锈迹斑斑,绿得让人难以靠近,令人生厌。我把手放在门上,竟能感觉到它的颤抖,仿佛不堪重负。我轻轻地推着门,不知什么东西摩擦而发出“咿咿呀呀”的躁狂声,仿佛顷刻之间又一层铁皮即将褪去,但即使忍受百般苦难的门,终还是开了,就好像一个人正在忍受苦难,却还要很努力做出热爱生活的姿态。室内的光线不太好,但基本的陈设还是清晰可见,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已经失去了对称的威严,最里面的桌脚下垫着一些折叠的废弃纸张,仔细看便不难发现是日历,过去的日历上总是会有适合出行,不宜婚嫁的字样,也不知道这几张日历上隐藏着什么天机。桌子本应配有四条长凳,眼下却只有两条,其中一条还歪斜着,虽然不是因为缺胳膊少腿遭到嫌弃,显然很久没被使用。凳子上飞龙走兽的图案已模糊不清,唯有凳沿突起的木片在诉说这些图案的神话。凳子旁边是一些瓶瓶罐罐,那大可乐瓶中的黑色液体,究竟是酒,还是酱油难以分辨,将旁边的墙壁染上了黑色,也不知在何年何月,有那么一瓶液体倒了,光线经过反射倒显得更是明亮。顺着墙壁向上有一张“福”字,最能透露喜庆的就属它了,红底黑字,也只有这张崭新的纸最能说明什么是辞旧迎新。而望着这张纸出神的老人,便是阿太,银线掺杂却不乏整理的短发,皱纹如一条长蛇已经侵到她的额头与眼角,貌似已经风干的眼皮包裹着一对灯笼,只是这灯笼比较暗淡罢了。不知是情绪低落导致的听力下降,还是阿太望着大大的“福”字出了神,直到我再靠近,她才有些惊慌地站了起来,随即又转为一张苦涩的笑脸。即便是春节,她的服装还是和平时一般朴素,那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衣服,扣子是和历史书中的长袍马褂一样的扣子式样,略显单薄的裤子,还有就是那双固执的黑色布鞋,若不是阿太依然发福的肚子,不少人会主观臆测什么苦难的岁月。
“你们来可以,怎么又带这么些个东西来,还要麻烦我个老骨头送过去。”这声音饱含了无限的喜悦,堆在脸上的却是无奈。“没什么呢。”姐姐倒是很自然地挽住了阿太的手。这样也就不用花费什么口舌去说永远也解释不清楚的客套话,毕竟这样看来我就是姐姐雇佣来提东西的小跟班了,只是顺便满足自己关心下阿太的私心罢了。我便开始寻找可以放置东西的地方,说实在确实很难找到可以不阻碍过道的角落,整个地面都显得很阴暗,每个人的脚就好像陷在了深深的泥沼之中。“外婆,谁来啦?”一个半身从里屋冒出来,里屋的阳光似乎很充足,充足到可以看清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当然还有余珊夜半仰的样子,她把脸侧向我们这边,稍稍凌乱的头发上还沾有细小的水珠。“侄……余山木,你怎么来啦。”她从里屋跳出来,这下看得清楚了,披着一件暗淡的围裙,衣服上戴着那种防尘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叫手套,反正女生冬天大部分都会戴的,有趣的是她手里还有一个碗,两只通红的手紧紧握着它。我惊讶于她的古怪登场,姐姐与阿太似乎更为惊讶,因为我们居然是认识的。阿太的脸又转为一种平静,倒可以说是一种心安,姐姐则还是念念不忘地注视着她,而我在见到余珊夜以后脸又是本能地变红了,如果别人认为是我手中的红枣将我的脸染红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是谁也不会这样去假设。阿太轻灵地走向我要接过我手中的东西,我才反应过来我是没有空闲的手来遮住自己发红的脸颊。我尴尬地把东西慢慢递给阿太,倒也不是什么重的东西,她还是显得有些吃力,对于晚辈的礼节在她那里尤为重要,即使每接过一袋东西手都要下沉数厘米,她还是一件件双手接过并且小心地转移到一个幽暗的角落,似乎这个迷宫的角落只有她是了如指掌的。“你的手怎么这么冷,看你穿的这么少。”阿太灰色的双手将我衣服的拉链往上拉,一点也不吃力,却显得小心翼翼。她也是毫不客气地把拉链拉到了顶,既不具美观又拘束得我呼吸不便,但我还是没有做任何改变,我不想辜负一双靠枣子才能侵染成红色的手带来的关心。
“他在学校也穿这么少的。”余珊夜像是一个使者,将里屋的光无止境地延伸到我们身边,她的快乐总能为压抑的环境解围。她手中名为“钵”的法器也不见了,因为她的双手现在已经缠在了阿太的另外一只手上。“那他穿这么少,你怎么也不叫他穿多一点,看这孩子冻得。”阿太还是一脸关切。“叫他有用就好了,别人的话都听不进去的。固执,超固执。”说着还向我示威,就好像一个好学生向老师打小报告,要严惩一个坏学生,我只是站在一旁尴尬地笑着,不能老是把自己的世界观安插到一些单纯的境地。“穿这么少可不行,冻坏了可不好,小夜被人欺负了还要靠你保护呢!”在阿太的眼中我们永远是不更事的小孩子,还像过家家时男孩子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女孩子。在我们身上也实在不适用,没有人欺负余珊夜,我也缺乏什么保护她的能力,哪怕是简单的一技之长也没有。“听到没有,要保护我,不能老是欺负我。”真是恶人先告状,不过我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以显示自己的诚心,我不想阿太在我们身上纠缠太多的脑细胞。“净胡说,我看着山木长大的,还能欺负你?肯定是你做的不对。哎呀,说了这么久都忘了,你去给他们姐弟俩泡杯茶去。”阿太又无端责备自己的失礼,余珊夜虽然郁闷阿太胳膊肘往外拐,对于阿太还是言听计从,我倒更是无地自容了,仿佛事件的导火索和火药桶就是自己。
拗不过阿太一定要泡茶的命令,我执意还是自己来,毕竟茶叶放在柜子的上面显而易见,玻璃杯倒扣在茶几上,还有一个个排列整齐的热水瓶,一切都是按照自给自足的模式来的。我走到里屋,一个个热水瓶晃过去,总算找到摇晃起来有分量的一瓶,打开橡木塞瓶盖,手心稍稍感受了瓶中的余温,显然这水是昨日的。余珊夜已经把茶几上的两个杯子翻转过来了,正在掂量茶叶的能量。我开始往杯中倾注只有余温的沸水,眼睛也一直注视着杯中翻腾的茶叶,余珊夜也是一样,眼神伴随着躁动的茶叶交汇。“谢谢你。”“啊,什么。”我抬头看了她一眼,两手托腮,她就像是个向日葵,光辉全都洒在她的脸颊上。“倒出来啦,喂。”我慌乱地端正了瓶子,倒在茶几上的水就像我的心绪一样漫无目的地流窜。“真笨。”余珊夜找来一块抹布要清理现场,说也奇怪,我很果断地把布抢夺过来,做出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大义凛然,让她忙自己的去了。她也很识趣地走开了,也算是满足我的大男子气概。
她走到水槽边开始洗碗,生锈松动的水龙头上套着一条橡皮管子,水流从管子内部和外部同时流动。而茶几上的破布在源源不断地吸食着水分,“你刚说什么谢谢啊。”“就是……就是谢谢你来看外婆。”既然是潺潺的水声。“不用谢啊,你以为阿太就只准你看不准我看啊。”破布在不断充盈着自己。“不跟你开玩笑,谢谢你啊。”水声中混杂着陶瓷碰撞的声音。“我也不开玩笑,真的不用谢,我每年都是要来的,拦都拦不住。只是往日没有你这个程咬金罢了。”杯中的茶叶经过温水的洗礼,渐渐沉淀下来了。“我才不是程咬金,我也每年都来的好吧,你才是那个模仿孝子的李鬼。”水槽盖被拉起水经不住引力的拖曳不断流逝的哀号。“这么说你是李逵喽!”“不对,当我没说过。”我们背对着彼此,完成了一番对话,有时候不互相面对着沟通似乎更加流畅。我们都笑了,然后我把姐姐的那杯茶送到了姐姐手里,余珊夜还在与餐具做最后的决斗。姐姐似乎与阿太聊得难舍难分,直到杯中的茶叶如暗礁丛生,她们的话才如泰坦尼克般无奈结束,我们要走了,而我最期待的笑脸也出现了,阿太也好,余珊夜也好。最后阿太还把余珊夜叫出来送客了,还是如此周到的礼数,其实一开始她是叫余珊夜来我家拜访的,余珊夜沉默片刻便婉言拒绝了,还要说着“下次吧”这样的话。阿太肯定吩咐余珊夜目送我们走远才算礼数周到,因此我和姐走得很快,不如说是轻快。渐渐的,姐开始放慢脚步,“你跟刚那个女孩子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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