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官船扬帆而去,明月却依旧如同化石一样攀在桅杆上,望着载着戚继光的官船一点点远去,一动不动。
从此,她与他,便是两个世界的人。
从此,他仍是官,而她,却在朝着他眼中的寇一步步走去……
明月忽然笑了。
寇……
是的,寇。
从十五年前那个人入海的那一天起,她就是了。无论她如何抗拒,她都无法改变她的身份与命运……
她又仿佛看到一张又一张愤怒的脸朝着她步步逼近,看到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拳脚朝着自己劈头盖脸地袭来,伴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打死她”,身体一阵紧接一阵地痉挛……
“叶姐姐——”
在小安遍寻不着的呼喊中,明月从桅杆上掉落了下来。
明月再次没日没夜地做噩梦。
她梦见母亲浑身是血地站在海面上向她招手,梦见无数的人在海水中挣扎沉浮,梦见老林死不瞑目地瞪着她,梦见戚继光用冰冷的剑狠狠刺进她的心窝,梦见毛烈的人头阴魂不散地追着她,将她撕咬得血肉模糊……
一天一夜,纵是在昏迷中,她都一直牙关紧咬,药食难进。
船主东方然又来看过她一次,给她扎了几针银针,将她从昏迷中弄醒之后说了一句:“你要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什么牵挂也没有了,赶紧趁早跳了海,一了百了,自己也少受几日苦楚。要是还不想死,就鼓足了心劲活着,只有活下去你才能知道活着到底还有没有意思。”
明月瞪着空洞的眼望着舱顶,一句话也不说。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她在自己再次陷入昏迷之前,喝下了小安端到面前的药。
接下来的几天,她不再排斥进食服药,在小安细心照料下,几天后高烧渐退,身体也渐渐有了起色。
当明月完全意识清醒后,看到在身边忙前忙后照顾自己的小安,不由得心生了恼怒:“小安,你不在家好好打渔摇渡,跑到走私船上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小安摸摸后脑勺,笑道,“叶姐姐你也知道,打渔摇渡实在挣不着什么钱,我娘的病又要用大把的银子……在这里做水手每人出发前都有一百两银子的安家费,这下我娘就有钱治病,弟弟也有钱上私塾了。”
明月闻言不禁黯然无语,望着小安尚未发育完全的单薄身躯,双目湿润。
所谓的水手,不过是把命卖给了船主,从此便是前路茫茫,生死难料。
生活总是现实而残酷,有时候明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条死路,却也要义无反顾。
“叶姐姐,听说你要嫁给戚大人了,又怎么会在去平户的商船上?”小安拿眼悄悄看她的神色,踌躇着问她。
戚继光的名字让明月心脏微搐,强作笑颜道:“什么传言你也信,戚大人是世袭封荫的大官,我不过是个没有根的浮萍,他怎会看得上我?”
明月苦涩地笑。
她知道,戚继光的避不相见,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在逃避给她一个答案,而是他已经有了答案,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因此,她选择了放弃。
放弃曾经年少的幻想,放弃她曾以为已在咫尺的幸福。
她无意间流淌出来的悲伤使得小安十分不安,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更加细心地照顾她。
明月的病渐渐好转,待精神好些后让小安带她去见船主,当面向他道谢。
船主东方然见她脸色好了许多,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这个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想通了就好。”
此时,东方然正在甲板上指挥水手将一些红底金字的旗帜插在商船四周。待看清旗上的“五峰”字样后,明月不禁变了脸色。
“船主,你们插这些旗是做什么用?”甲板上,蒋洲等人也在,当东方然自身边过时,蒋洲身旁一个腰悬宝刀的中年男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询问他。
东方然因蒋洲曾助他劝退戚继光,保住了一船人的性命,对蒋洲等人十分客气,笑着解释说:“陈大人有所不知,这是徽王的五峰旗号,这东海上的船只只要挂上此旗,就可保海盗不敢侵扰。”
姓陈的男子微怔,却又掩不住的欣喜:“难道这条船也是五峰船主的?”
东方然笑了笑:“船虽然不是五峰船主的,但只须向五峰船主交纳税银,就可得到五峰旗,算作是宋国的船只,自有徽王护佑,海盗就不敢抢掠了。”
蒋洲和姓陈的男子听了,相视一眼,眼中掩不住的惊叹,蒋洲谓然慨叹:“仅一张旗,就可威慑东洋,此汪直果真是枭雄也!”
明月闻言冷然道:“枭雄又如何,终不过一个受人唾骂的叛国贼子而已!”
东方然闻言顿时沉下脸来,不悦地看了明月一眼:“徽王乃是我们这些商人的护佑,更是的出海商人的神明!你既已上了去往平户的船,就要注意言辞,否则当心祸从口出!”
明月冷然笑道:“他是你们的护佑,你们的神明又如何?一个连自己家人都无法保全的人,就算有再大的权力与地位,也只是个失败的人!”
说罢,她转身拂袖,完全无视于东方然的怔然和蒋洲等人的怪异神情,离开了甲板。
()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