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你发给我的故事中,我比较喜欢《口罩》这篇。当时,我这样对你讲,你却不以为然地只是笑笑。你为什么不问我,理由呢?
几天之后,我们的一次聊天中,我无意中又提及此事。你说,你拿我这位喜欢钻牛角尖的网友,实在没有再好的办法予以拒绝,但是答案往往就在读者所喜欢的作品中,不过,不在所谓的小说家们提倡的所谓故事里。关于“故事”二字你特别强调。在我看来,越是被你强调的东西,越是你不齿的。
我只好重读你发给我的支离破碎的,或者说是杂乱无章的小说。为便于我亲爱的读者的阅读,我还是按照传统写法尽量给理顺了一下——
我炒了鱿鱼,回到乡下,一时间实在没有去处的所在,也一时适应不了原本作为农村人却依靠求学跳出农门的故土生活。邻里乡亲对我的久居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尽管他们依旧对我怀有十二分的敬意,可是我从他们的眼神里或多或少还是能够看出一些端倪,有关我的久居故乡的睥睨与质疑。我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堂叔是个弱智的老农,一生孤独一人,也受尽比他智力发达同处一个环境邻里的欺侮。他对我的归来,表现的是过多的惊喜,对我的久居是抱以热情的。他从未问我为什么一个人跑回老家,居住这么久,也不怎么问及我在城里的情况。
我无所事事地在老家待了近三个月时间。堂叔家的粮食也让我消耗得差不多了。特别是他家的老鼠多得出奇,在我回家时每天一只又一只肥头大耳的家伙傲慢得像即将走上主席台发表演讲的企业家,大摇大摆地从我们面前路过,而到了我决定离开的时候,几乎被我捕杀殆尽。我把这些人类的顽敌的尸体用绳子串起来,放在门前高大的四季青树上晾干,不想足有两丈之高了。
堂叔说,如果我不带走,他会将老鼠尾巴拿去卖钱,鼠肉也卖到遥远的城市,听说,许多大城市的餐馆很需要这种下酒菜的。我听了,还是极有成就感的。儿时,堂叔和我们家过年时,没有足够的猪肉过年,就抓老鼠来做肉丸子。春节期间招待客人的肉丸子,多半是鼠肉做的。正如那时的白酒是用医用酒精白水勾兑的一样。
亲爱的读者,不说农村事了。乡土文学在中国是异常发达的。这些老掉牙的事儿,早已出现在一些乡土名家的笔下,读者们没读一百遍也看过九十九遍了。我还是向您们说,我们这位作品的主人公,决定离开老家,将要去的地方吧。
我离开老家,便去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国家抑或城市。我本想写一篇异域见闻的,但想来想去还是不写的好。写了又没有地方可以发表,仅能孤芳自赏而已。何必费那么大的脑筋,跟自己过不去?正当我为此事比较纠结的时候,有家大型网站的总编看中了我的勤奋和廉价,决意招聘我做编辑。在我为生存感到忧患之时,这恰如雪中送炭。我为了感恩,决定将所见所闻写一篇出来,发到我即将走马上任的网站。
这次旅行,让我惊奇之一的是所到的几座城市,人们全部戴上口罩的异常之举。如今只要闭上眼睛,漆黑的世界里闪着炫目星点的街道上全是戴着口罩的行人。有时,我的梦呓将老婆从呼噜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了。老婆也就把我从梦中叫醒,问我梦到了什么。我似醒非醒地告诉她我似梦非梦的旅行。
我去K城的那天,一下火车,就看见旅客纷纷从背包或提包里拿出口罩戴上。我不知出了什么事,难道这里像当年中国一些城市闹“**”那样戒备森严?我懵懵懂懂地尾随人们来到检票口,刚一出示车票,就被工作人员拦住了。一只大白口罩已经罩住他满脸络腮胡须大半个脸的胖子把我带到他旁边的警务亭,从鼻孔里呼出几个字:你的口罩?
口罩?我没听清似的重复道。
他从我的口音判定我是外乡人,便将圆桶式的肥头偏过去,翻了一下白眼,背对着我。
我有些茫然,又有些惊慌。
他旁边一位警察模样的少妇却摘下白色口罩,微笑道:你是第一次来我们K城吗?
我点了点头。
她接着说,最近一段时期K城空气质量相当差,阴霾持续时间达数月。K城政府为了保证市民的出行安全,要求市民出外活动一律戴口罩。
操,这也太不靠谱了吧!我内心愤愤不平。
那位女警察瞥了我一眼,十分宽容地说,谅你是初来咋到,就不罚款了。你补交500元人民币购买一个呗。
我怕遭到勒索,谨慎地朝身前身后看了看——其他旅客都戴有口罩。我只好遵照执行。
K城的天空阴郁得如失恋少女的脸,灰蒙蒙的如上世纪六十年代农村妇女脸上的倦容。街道上行人清一色的戴上五颜六色的口罩忙碌不停,各种型号紧闭玻璃窗的车辆川流不息。我每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一辆运载水泥、石灰的货车从身旁唰地驶过,扬起一股灰尘,放烟灰弹似的模糊了我的视线。等尘埃稍稍落定,我睁眼一看,一栋栋在建的高楼大厦伸向隐晦的天空。太阳朦胧地挂在布满阴霾的天空上,仿佛一个过分妖艳的少女被父母强迫性地将美丽遮住。
我走了个把小时,才走了不到一千米路。听说,这天是K城人的一个什么节日,政府下令一部分号段的车辆停开,因此拥堵的情形大为改观,行程相对顺利多了。
我正庆幸自己能够遇上这样一个好日子,到达K城,忽然一声巨响将我吓得心惊胆战。不远处,一股浓烟随风滚滚袭来,我的双眼无法睁开。啊,幸亏刚花上500元人民币买上一个口罩,否则我会被烟雾窒息晕倒。我由衷地感谢K政府的为民之举。
快跑啊,快跑——,又一个地下作坊爆炸了!从一群口罩里传出含糊不清的惊恐声。
我突然有些窒息了,心灰意冷,不想前行……
当我读到这里,就没有再看到你关于K城的文字了。也许你真的没有前行,再没有值得回忆、记述的地方和事件,或许是伤痛大于愉快、失望多于希望。
你没有跟我解释,我所希望得到的答案。只是告诉我,你转身去了R城。R城的情形与K城大不一样。空气清新,环境优美,日照时间长,人们居住的空间也显得宽畅。然而,令你费解的是人们也要戴口罩;而且男女口罩颜色有铁般规定,正如人的肤色打从娘肚子出来后就无法改变一样。
那天下了飞机,就像到K城时一样,你被勒令戴上口罩。不过,与K城不同的是口罩属免费发放的,就像一些大型商场免费发放计生用品那样。
我走在宽敞的繁华大街上,所见的风景几乎只有两种颜色:男人的黑色口罩与女人的红色口罩。
这是为什么呢?我问自己许多次,也想问R城的市民。但彼此戴着口罩,说话不方便。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好像用眼神。这眼神的特定语义,你又不能理解。万一把人家的善意误认为是恶意,把人家的美意当成歹意,乱施眼神,弄巧成拙了该怎么办?
这个疑团折磨得我吃不好,睡不安。那几天啊,我好像生活在口罩里,以致衣带渐宽,面黄肌瘦。本想早日离开此地,去新的城市旅行,因为这个疑团的缘故,我跟自己过不去,多待了些时日。
有一天深夜,我终于从一个卖口罩的老头口里知道了我想要知道的秘密。我下榻的宾馆就是这位矮小老头开的。那一夜,月光如水,银辉匝地。我因为一连数日的这个疑团搞得失眠,趁皓月当空,到宾馆的楼顶散心。
圆圆的月亮挂在蔚蓝的夜空,故乡却在我望不到头的远方。我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证没有外人,轻松地摘下口罩,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这时,一个矮小老头冷不防出现在我跟前。
我一阵惊诧莫名,觑了老头一眼,见他没有告发我的故意,便说,我在与天上的神灵对话。
老头噗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毕恭毕敬地说,喏喏,你是天使?难怪你可以摘下口罩?
我扶起老头,欣慰地说,你还有希望。
喏喏,我相信神灵,我恭敬天使!这是自然的,尽管现在很多很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忘记了这些。
我狡黠一笑,用右手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肩,说。然后问他,R城人缘何有戴口罩的规定?
他用一种我不大听得懂的当地语言,向我讲述了一个故事。我把它归纳出来,就是——
long long ago ,国王的独生女儿长得貌若天仙,但放荡不羁,全城的俊男为之倾倒。她喜欢独自跑出皇宫,到大街闲逛。有一天,一个大胆的男孩与她邂逅,无法忍住对她的爱慕,当众强吻了她。
这件事很快传到国王的耳朵里。国王恼羞成怒,下令追捕那个色胆包天的男孩。宫廷护卫找到男孩时,公主正和他手拉手肩并肩走在一起,好不幸福快乐!
护卫不由分说,就地正法了男孩。公主悲痛不已、羞愧不已,趁人不注意,跑到附近一座教堂的楼顶轻生了。
男女彼此吻了一下,也不值得这样轻视生命啊!我对这位矮小老头说。
先生,是这个理儿。但是,她是国王的女儿啰!金枝玉叶,怎能被当众侮辱?再说,尽管我们R城早已进入文明的时代,但从国王到平民,有谁不像畜生一样,旁若无人地接吻、**?国王唯一的掌上明珠死后,痛不欲生,为防止类似事件的再发生,就责令国会研究制定了一部男女户外活动必须戴口罩的法律,违者处以极刑。
老兄,我看到这里真的好笑了。你这是在编哪年代的童话故事呀?我认为,你给我的故事,这篇最差。不信,我给你看一篇芳华逝写的《口罩》如何?
当时,你不服气似的应道,别影响我的写作!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拣主要的部分给你发过去。第二天,我看到你给我的留言。你说,这一部分写得还好——
杨博士听都未听过隐形口罩。这是做什么用途的?他向老人打听。
祸从口出是一句古训。老人一面说着一面踮起脚尖,动作缓慢地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口罩。
隔着塑料袋,杨博士摸到里面一个无论形状还是质料都酷似隐形镜片的椭圆形的东西。你们的口罩还能起到这样的防范作用?
口罩只是俗称,人们还给它取了一个形象化的名字,他们谑称它是“依法查堵您的嘴”。老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笑。他的眉毛已经有些花白,年纪虽大,镜片后的双眼神采奕奕。政府官员、知识分子和一些媒体人的需求量很大,尤其是普通老百姓,更是少不了它,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远的我们不说,光是这所大学,这一个月就已经卖出了很多。我们为顾客保密,所以我不能告诉您具体都有哪些人使用我的产品。
杨博士想像他戴着这种口罩的样子,一时觉得难为情。他一边低头佯装擦眼镜,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这种东西有那么神奇吗?
它的构造和普通的口罩并没有什么不同,就拿这种普通的棉纱口罩来说,嗯,您看到了吗?它有两层纱网,这些网眼其实就是针孔感应器,可以过滤掉一些不应或不宜说的话,安全可靠,让您在说话的时候免除后顾之忧。其实吧,隐形口罩也有两层纱网,只是它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一般人很难发现。老人说他过去也曾因为站错队表错态,要不是这个口罩及时帮他挡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九品芝麻官的乌纱帽就不保了。他说,这种东西能不能确保万无一失我不好说,但是能过滤掉大部分不合时宜的话这倒是事实,它甚至还能纠正您的口形,促使您在各种不同场合说出适当的话来。
杨博士将信将疑。
我们都有登记的。老先生指着墙上的安全用品经营许可证。透过800度的“厚瓶底”,杨博士在略显昏黄的灯光下模模糊糊看到证书上印有“国家安全局监制”的字样。
每天早上,杨博士往嘴里塞进馄饨、稀粥或一碗浓稠的芝麻糊几片面包之后,就戴上隐形口罩,将嘴巴关得严严实实,以确保上课万无一失。
学生们在自由讨论课上谈论人性。死海大学刚转来一位新生,使得这堂讨论课不至于太沉闷。大部分的学生认为人性是可以改造的,通过对人进行改造可使之达到“完人”的境界。儒家都说过,人人皆可为尧舜。只有那个新来的学生主张人性是亘古不变的,体现出来的是善恶并存,天使与魔鬼同在。如果有变化,也只是量的变化,所谓善恶一念间是也。作恶时恶念大于善念,为善时善念多于恶念罢。过去我也认同人性是可以改变的,思考后才发现,这种改变只是量的,本质上并不曾发生改变。更何况康德认为,人本身就是最高目的,为什么非要把人塞进“尧舜”的模子呢?最后他反问道。
杨博士忍不住为这一席精彩的发言鼓起掌来。他得承认这是他在死海大学读书并留校任教以来听过的最新鲜的发言,为此他激动起来——或者说冲动。他从这位新生身上获得一种冲动的力量。
那些学生的话,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了。确切地说,他曾在课堂上用照本宣科的方式讲过无数遍了。很多学生上课都带着录音笔,他们总是轻易忘记他们的脑袋本身就是一部留声机,几乎能一字不漏地把老师在课上讲的话录音,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播放出来,不仅语调、说话的节奏,连那幅老成的表情都一模一样。他的脑瓜也曾担任过这项过于艰巨的工作。
承认量变而不承认质变,这是典型的唯心主义。一个学生手指夹着笔,轻敲着桌面下定结论。
老师您也赞同他的观点吗?
杨博士愣住了。台下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看,杨博士忽然觉得那些直愣愣的眼神像针孔摄像头一样可疑,他转身佯装擦黑板。黑板上一个字也没有。转身的一刹那,他顿觉芒刺在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巴(他几乎每次紧张的时候都会做这个动作),无意中摸到隐形口罩。那东西透明胶一样牢固地紧贴在他嘴上。
难道您认为我们应该发明一部叫尧舜的机器,再放进男人的精子和女人的卵子,批量培育一批叫尧舜的人吗?那名几乎被孤立的学生转向杨博士,希冀得到他的支持。
仿佛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杨博士的神经,他头脑中的某个部位正在苏醒,使得他几乎无法回避——或者勿宁说错过这个问题。有一刻他依稀看到死海上的一艘船,他的脑袋是鼓满风的帆,但是那个形象太模糊。
这时他已经镇定了些,只是尚无法确定口罩的性能。在他还未拿定主意的时候,他的嘴巴这样说道:我鼓掌是因为我觉得大家的讨论很精采。人确实可以通过修身养性使自己的道德达到更高一层的境界,这样能否算是人性的改变呢?这位新来的同学主张人性是亘古不变的,人性在一个人的身上体现为善恶并存,只是善恶之间会互相转化,有时善念多些,有时恶念多些,这算不算只有量变而没有质变呢?这些问题,你们不妨带回去思考一下。
杨博士为口罩成功地发挥了含糊其辞的性能感到欣慰。不偏不倚,不倾向于某种观点,说了话又等于什么也没说,把问题还给学生,又叫引导学生自行思考。多么奇妙呀!但是很快,他的脑袋陷入一堆混乱中,他看到自己戴着手套从一堆乳白色的滑不溜秋的液体中提取出黏糊糊的蝌蚪一样的东西,又从另一个洞中掏出一个没有壳的蛋,放进人形模子里,然后关上门静待成品出炉。他所在的这间屋子酷似烤面包房,里面林立着许多这样的人形孵化器。
“尧舜一号、二号、三号……”他今天的产量是八十八个尧舜。这个数字预示着一个好兆头。
但是他猛然发现他浑身湿漉漉的,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他摔进一个水沟。关于水沟,他依稀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这样一则有趣的故事。有一天,某位怀疑主义者正在校园漫步思考的时候,听见呼救声——他的老师掉进水沟了。一个普通人很可能不假思索地跑过去帮助他爬上来,但是这位怀疑主义者不得不思考更多的问题,比如他为什么要救他的老师、做这样的一件事情具有什么意义、他的老师是否值得他救等诸多问题。后来他的老师被别人救上来了,人们指责他为什么对自己的老师见死不救?这位老师欣慰地称许他的学生说,他真是一个彻底的怀疑主义者。
杨博士浮想联翩之际,他已经被人拉上来了。为什么要救我呢?上岸后他问。
老兄,我还以为你像一些作者那样,不喜欢看别人的作品,将我发给你的《口罩》丢在一边,去写你的文章咧。我想,我要改变对你的看法了,我立即给你送去了一个握手的表情。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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