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如果不是缘悭一面、萍水相逢，那么就应该是彼此相生、相辅相成的。也就是说，是在生活的过程中，由爱生恨，由情生仇，或者是相反。这样说来，爱与恨、情与仇，就只是前与后、正与反、因与果的关系，两者就切近的多了。既然是这样，就大可不必计较它们的一时的变化，因为这种变化或许只是形而上的东西，实质却是不变。世人参不透这一点，在遭遇了变化之后，就因此而演绎出一出又一出的悲剧，只是到了什么都失去的时候，才去抓忏悔的稻草。然而，忏悔的稻草是不承载任何重量的，除了两手抓空，就什么也没有。
母亲和侄儿被家人害死了之后，元学武心里像他的哥哥一样，确实有几分愤恨。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这种愤恨就渐至消失。因为矿上的事情是越来越忙碌，越来越麻烦。母亲活着的时候，他的心里牵挂着母亲，不时地就得回去看一看，而看到母亲那种苍老而荒诞的样子的时候，心里就十分地难受，觉得人老到了这个地步的时候，就可以不用活着了，自己没有什么感觉了，徒然给别人增加烦恼。现在母亲真的死了，他也就真的感到了一份轻松。疯子侄儿活着的时候，他也觉得是一个负担，疯疯癫癫的，没有理智，没有做人的意义，现在侄儿也死了，这个负担也没有了。有时候他想，假如哥哥元学文也能立刻死掉的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作为一个瘫子，除了日日地想入非非，好像也没有了什么作用，哥哥死了，他就可以再减少一个牵挂的人。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残忍了一些，禁不住酸苦地一笑。
坑下的煤层快要到了尽头，却是碰上了前所未有的好煤，松松的、亮亮的，油光滑腻，仿佛用力一挤就能流出油来。而且煤层也厚，足足有两米高，宽到五米还不止。只可惜右边有过去采过的巷道，充满了水，所以不敢挖得太深。不过这也已经足够，绞车不分日夜地转着，黑色的原煤像流水一样地从地上流到地上来。元学武算过账，这些时日每天的毛收入在十一二万元上，净收入也有七八万。像这样的挣钱，他还怕富不起来吗？可是世事往往就是如此，到了最好的时候，也就到了最后。
生意一忙，他的应酬就多起来，时时得跟这里的那里的老板打交道，经常要出差到外面去。好在他的老婆晋梅再有一年就要退休了，他就干脆让她不去上班，到矿上来帮他管理日常事务了。晋梅是聪明而又细致的女人，管理账务是滴水不漏。井下的事情，就全然托给了管管。经过了几年的磨练，管管也有了丰富的经验，对于井下的一切都十分地熟悉了，管理起来有条不紊。而且矿上的工人早已都知道管管是元学武的亲生儿子，所以管管说话，他们都听。晋梅自然也知道这件事情，她原本讨厌管管，认为管管是元学武的野生儿子，看不起他来。但管管是个聪明人，无论晋梅怎样地看不起他，他都表现出对于晋梅的十二分敬重，好像真的把自己看成是一个野生的孩子，处处表现出谦卑，不敢有丝毫的自以为是。晋梅是个富于同情心的女人，管管在他面前的卑微的样子，倒使得她于心不忍了，那点蔑视的心理，也就渐渐冰释。元学武的事情太多，许多时候，矿上的事情就要靠她和管管两个人来管理。管管做事除了奋不顾身，就是格外地小心谨慎，几乎是什么事都向她回报，让她来定夺。后来她告诉他说井下的事情就由他来做主，没有必要让她知道，但是管管不这样，还是要告诉得她一清二楚。元学武把管管当亲生儿子看，她晋梅也把管管当自己的儿子看。元学武给管管的工资是年薪十万，她晋梅还要额外再给两三万。她对管管的这种感情或许也可能是因为自己膝下只有两个闺女，而两个闺女又时时不在身边，不能为她分忧，于是管管就成了她和元学武看得见摸得着的安慰了。这个矿上，没有管管真还是不行的。
这一段时间，管管几乎都是连着两班都在井下的，碰到了夜班事多的时候，就住在矿上，不回家去了。这些天事少，元学武让他晚上回去住。其实是因为那天在村委会里看到了娟子，觉得那样年轻漂亮的媳妇，太多的旷夜会引发是非，年轻两口子，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于是就让管管尽量回去住了。元学武最近又买了一辆丰田轿车，让管管开着。
这一天早晨，管管来上班的时候，把娟子和他们的四岁的男孩幸运也带上来了，又从后备箱里拿出来一大堆东西。
进得门来，看见元学武和晋梅都在，娟子大大方方地叫道：“妈妈，爸爸。”又抚着膝下的孩子道，“幸运，叫奶奶，爷爷。”
幸运也是极乖巧的，张开小嘴叫道：“奶奶，爷爷。”
元学武只是“嘿嘿”地笑着，没有应出声来，晋梅却是大大方方地应道：“哎。来，过来，让奶奶抱抱。”说着走过去，将幸运抱了过来，坐在了沙发上。
这一家人，晋梅早已是见过了的，也已经默认了。对于娟子的直呼他们爸妈的事情，原先元学武是不愿意接受的，晋梅问他道：“你说实话，管管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元学武思忖着。晋梅接着说道：“你还想个屁呢，看那嘴脸就知道是你的种，还在那里装什么？”元学武就点头应允了。晋梅又接着说：“这就行了，是你的种，就得接受这样的叫法，这是合乎情理的事情。扭扭捏捏反倒显得咱们做事情不大方了。”元学武很感谢晋梅的大度，就嘿嘿地笑着着说：“老婆，你真好。”晋梅说：“我不好又能怎么样，你的儿子门神一般地站在我的面前，我不承认有用吗？”
看到娟子越发漂亮了，晋梅也十分高兴，对她说：“娟儿，一会儿咱们上街去，妈妈给你买两身好衣服去。”
娟子高兴地说：“谢谢妈妈。我来的目的，就是想让妈妈给我买衣服的。”
正在从汽车上往回搬东西的管管听到了这句话，就指责娟子道：“你倒是老实不客气了，我们忙得一塌糊涂，你帮不上忙，却跑到这里买衣服来了。简直就是添乱。”
晋梅说：“添什么乱？再忙也不可能忙到没有时间买衣服的地步吧？”
娟子对着管管撅嘴道：“你什么也不懂，妈妈是城里人，眼光前卫，买下的衣服时髦。”
看着三人对话，元学武只是在一旁笑着。
管管搬进来两只竹篮，三个袋子。一个竹篮里装着一个搪瓷罐，是金香给晋梅炖好的家鸡肉；另一个竹篮装着煎饼和红烧肉，是元学武爱吃的东西。三个口袋分别是，一袋核桃，一袋红枣，还有一袋是小米。
晋梅知道，鸡是金香自家养的乌骨鸡，只喂杂草和粮食，一年半载才能养大了，隔一段时间就给她炖一只送了来；红枣是金香自家的枣树上生长的，没有农药和催生素之类的东西；小米也是金香自家地里生长的，是正宗的“汾州黄”。这些东西，晋梅是全然接受的，就像她已经接受了金香一样。她觉得，金香和孩子们是把她当做神来看待的，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来给她看，她呢也就没有不被感化的份。金香是元学武的过去，管管和娟子是过去留下来的印迹，她是想抹也抹不掉的。更何况这印迹又给元学武带来了新的光彩，她又怎么能不接受呢。金香老了，老得像一个纯粹的农妇了，元学武也老了，老得没有了浪漫的色彩。晋梅自己也老了，老得心里没有了一点是非的观念。她就稀里糊涂地将眼前发生的情景当做天伦之乐了。
于是对元学武说道：“一会儿上了班，你到医务室买点山楂健脾丸去，多买点，金香的胃口不好，她说吃这种药管用。”
元学武说：“你这是瞎指挥，不知道我今天要去市里开会吗？哪有买药的时间。”
晋梅说：“好好好，你走你的，我去买吧，什么都是我。”
元学武说：“可不是了，这些家务事也要让我插手吗？”
说完了这些事情，才顾上了怀里的幸运，说道：“幸运是越长越像娟儿了，看这嘴，看这脸型。不过，这眼睛……”他看看元学武，又看看管管，接着说，“眼睛倒是有点像他爸。”
娟子笑道：“其实，我倒觉得更像他爷爷。”
晋梅笑着嗔道：“娟子，你说话就不能拐个弯？”
一句话把众人说得都哈哈笑了。
到了上班的时间，元学武开着车到市里去了，管管换了衣服下井去了，晋梅把娟子母子领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让娟子帮助她杀了杀计算机的病毒，调理了一下计算机程序。处理了昨天的几笔账务，然后就带着孩子逛街去了。
矿区的街市，虽说没有城里繁华，但是各种各样的市场，也还是具备。而且，因为这里的人们来自五湖四海，兴趣各异，需求不同，所以，市场的内容，好像竟然要比市区还要丰富一些。再加上因为煤的缘故，这里的人们比一般的市民富裕，花钱也大方，就无形中刺激了市场，于是物品也就显得比市区还要前卫一些。娟子跟着晋梅在市场里逛，而身上的电话却不时地响。这是元家升打来的，向她询问一些电脑里的资料的问题。
娟子知道，询问资料是假，而和她搭讪才是真。
自从两个人有了关系之后，元家升似乎越来越离不开娟子了。和娟子在一起缠绵，成了他日日必做的功课，一时的疏阔，就好像失落了什么似的。元家升的这一点男人的秉性，和做女人的娟子是不一样的。娟子之于元家升，只是做情感上的一时的安慰，是管管之外的一种调整。而且，随着交往的频繁，原来的趣味就在逐渐地降低。特别是在和晋梅这样一身正气的家人在一起之后，她就感到自己和元家升之间的事情给她带来的情感是惭愧与后悔。这样的感受使她心悸。因为她知道元家升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到了关键的时候，他会什么也不顾及。而娟子自己是决然不愿意和眼下的这个家庭闹翻的。而且，她绝没有要和元家升结为夫妻的打算。近日，她和元家升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对他说：“二哥，你该娶一个嫂子了。”
元家升说：“怎么，妹妹你厌倦了我了？”
娟子说：“绝不是这个意思。我还是属于二哥的，但是，二哥应该有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孩子。”
元家升说：“这不着急，我还没有享受够你，娶一个媳妇回来，她会妨碍我们。她若管教起我来，到给咱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不如现在的无牵无挂来得安心。”
娟子说：“这种事情不用担心，我觉得二哥有能力控制任何人。”
元家升说：“我现在是只想控制着你，对其他人，我不感兴趣。”
元家升的新房盖好了，家具也完全买进，一切的设施均已停当，真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这就是说，新房里只欠一个女人了，或许还真的是因为娟子而不要这个女人？娟子觉得，如果是这样，事情就闹坏了。
和元家升通话的时候，娟子就要离开晋梅远一点，通完了话再走过来。
“是谁的电话？”晋梅问道。
娟子回答：“是我二哥的。”
“是家升的？”晋梅又问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没有，他有时候操作不了电脑。”
晋梅感叹道：“家升和你爸爸一样，做事有魄力，就是文化浅缺一点。”
举哀在说：“他比不上我爸，我爸是当干部的人，有风度，做事稳当。二哥不行，土包子一个，做事风风火火，没有风度。我时刻觉得他有点像花果山上的孙悟空。”
娟子的这个比喻把晋梅都得笑起来，她说：“娟儿，我就爱听你说话，准确有味，又干脆利落。”
娟子也笑了，反问道：“那么妈妈，你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晋梅说：“是的是的。”
再通上两次话之后，晋梅就有点儿疑问了：“还是家升吗？电脑的事情，一次还说不清吗。再说了，如果是复杂的问题，可以等你回去再处理呀？何必这么着急？”
娟子说：“二哥就是这样的人，想起来什么事情就急着要办了，一下也不愿意等。你说他不是猴子是什么？”
晋梅说：“这一点，倒是他元家人的共同特点。”
确实如此，这个时候的元家升是急不可耐地想着娟子的。每日娟子在跟前的时候，楼一楼，抱一抱，亲一亲，他的欲望也就能够得到宣泄，情绪也就容易安定下来。今天来了，想到娟子的时候，娟子却不在眼前，只有空空的电脑台子摆在那里。椅子上、键盘上有娟子身上的香味，台子上甚至有娟子遗落下的长长的发丝，电脑屏幕里有娟子娇美的面容……看到这些东西，元家升就感觉到心火难以抑制，他想让娟子立刻回来，但是娟子说她在矿上不能回去。元家升又由矿上想到了管管，又由管管而想到了管管和娟子在一起缠绵的事情，这就使得他的情绪更加不能控制。他在办公室里辗转反侧，颠三倒四，不停地给娟子打电话。
到了最后，娟子恳求他道：“二哥，不用打了，晋梅妈妈要起疑心了。他们起了疑心，咱们就不能在一起了。你就忍耐一天吧，算我今天签了你的账，明天我加倍偿还你。你可以和王三茂他们找点事情去做，这样你就不会十分想我了。行了，我把电话关了，你要听话，哈。”
娟子关了电话，跟上了晋梅。
这天中午，娟子和幸运留了下来，元学武从市里办事回来，把他们带到了矿上一家最高档的酒店去吃饭。一家人在饭桌上有说有笑，享受了天伦之乐。到了晚上下了班，管管才把娟子和幸运带回家里来。娟子把晋梅给婆婆买的药和衣物拿出来，金香喜得合不拢嘴，又把晋梅给她买的衣服穿起来给婆婆看。金香又赞不绝口：“好好，买得好，既合身，又时髦，把我们娟子打扮得更漂亮了。”因为感激，说着禁不住流下眼泪来，接着道，“真是个开通大方的女人，做事跟人不一样。孩子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做事，不然对不住这样的好人。”
娟子说：“妈，你放心吧，我们懂。”
另外，元学武和晋梅还给金香的丈夫朱大牛带回两条好烟和两瓶好酒。金香看见了，就说道：“不要给他，给了也是糟蹋东西。再说，那种人没有良心，吃了人家的东西也不会念人家的好处，反倒说这是应该的。”
娟子说：“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在这一点上，你就没有我晋梅妈妈大方，人家就不计较这样鸡毛蒜皮的事，你就计较。”
金香说：“我当然比不上人家了，人家是做大事的大老板，我是一个种地的
老太婆；人家有钱，我没有，我怎么能和人家相比。”
娟子埋怨道：“妈，你又说这些见外的话了。”
金香就解嘲道：“好好好，是我见外了，我是小肚鸡肠，行了吧？那你们就给他送过去吧。”
管管把着东西给朱大牛送到这边来。大牛接住了东西，果然没有感谢的意思，淡淡地说道：“隔上多少时日才给这么一点，开煤窑的大老板，未免太小气了一点。”
管管说：“一条烟六七百块，一瓶酒四五百块，还要骂人小气。你到村里去问问，那个老头有这样的福气，坐在家里就有人给拿来好烟好酒？”
朱大牛说：“这是我修行做好事赚来的，你也到街上问问去，那个老头有我这样的做了多半辈子的缩头乌龟，能忍能让？所以这是我应分得到的，是别人在我身上落了亏钱补偿我的。”
管管不想和他多说，白了他一眼，就往出走了。
朱大牛叫住他道：“儿子，你最好是把你媳妇也弄到矿上去上班吧，整天钻在村委会的楼上，我看不是好事情。”
管管说：“一个月挣着人家的大几千块，怎么就不是好事情？到了矿上，挣的是自家的钱，那叫蟋蟀吃大腿，自吃自，有什么意思？”
朱大牛说道：“什么叫做蟋蟀吃大腿？难道元学武会把他的家产给你？你要知道，说到底了，你姓朱，人家姓元。你不要想好事了。”
管管说道：“这个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朱大牛说：“儿子，我可是为了你好，你不要把好心做了驴肝肺。”
管管说了声“我知道”，就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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