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软处欺，恶处怕”，这是人之常情。在人之外的动物界，这个道理就更加清楚。豺狼见了麋鹿就要追逐咬噬，龇牙咧嘴地要吃掉它们，可是见了狮子老虎就夹着尾巴逃跑。这样的理智与行为，应该是上帝安排给豺狼的，所以它们也就不会感到什么恶劣和惭愧。然而至于人，虽说也是秉承了上帝的意志，然而在这样做了之后，却还会感到耻辱和羞愧，不像豺狼那样安之若素。仿佛硬要用胳膊拧断了大腿，用鸡蛋碰碎了石头方才罢休。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人的悲哀。
元家进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嘴角上还带着血渍，他的爷爷奶奶一看见就怒不可遏了。奶奶立刻就要领着他去学校，爷爷说：“你去了能咋样，骂上几句粗话有什么作用？我去吧。”
老元义来到学校，在孙子的带领下，径奔王老师的小屋而去。
这个时候，王老师两口子正在为打架的事情烦恼着。元义拉开门，并不说话，伸开手一个耳光就打过去。
那个男人是军人出身，看见巴掌挥过来了，伸手一挡，顺力又一拨，元义的身子就转了半个圈，手臂也磕到了旁边的墙上。
“哟呵，这小子很厉害。”元义叫道，看见地上有一个拖把，就拿起来朝着男人戳过去，男人接住了另一头，一拉，又一推，元义就啪啪啦啦地朝着后面退出去，然后跌了个仰面朝天。
这个时候，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听到声音，纷纷跑了出来，教室里的学生也走出门来看热闹。
校长任俊卿的办公室在隔壁院子里，这时候听见嘈杂，也走过来了。
元义跌了一跤，爬起来骂道：“你敢打老子？反了天了。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这个世界上，打老子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说着又往男人的跟前冲，被两个老师从后面抱住了。
校长任俊卿是一个旧式的读书人，五十多岁了，看不得暴力的场面，一遇紧张的事情脸上的肌肉就抽搐不已，话也说不出来。这个时候，他也只是跟在众人后面颤巍巍地拉扯老元义。
男人说：“是你要打我了，我什么时候打你了？”
元家进在旁边说：“你刚刚打了我爷爷，怎么就不承认了？你打了我，又打了我爷爷。”
男人说：“我打你是因为你胡说八道，还张嘴骂人。”
老元义叫道：“骂你是应该的。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男人，钻在学校里耍流氓，不该骂吗？”
王老师在旁边说道：“大爷，您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他是我丈夫，和我住在一起，怎么能是耍流氓呢？”
老元义说道：“你的丈夫？丈夫就能天天带在身边吗？你看看别的老师，哪一个是把自己的老婆老汉带在身边的，如果大家都像你，那么朱家庄学校不是成了淫窝子，配种站了吗？”
他的话把周围的学生和老师说得大笑起来。王老师的男人气愤地骂道：“你简直是一个老不要脸。这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你这样的爷爷，能有好孙子吗？”
老元义听了这话，火气又上来了，挣脱众人的手，高举起手里的拖把，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男人冲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劈了下来。那男人一跳躲开了。元义的拖把打了个空，一下子戳到地上去。那男人看着拖把，一脚踩下去，拖把从老元义那里脱手，“啪”的一声，正好砸在老元义的脚面上。疼得老元义抱起脚来跳着，嘴里却“哎哟哎哟”一个劲地叫。他的姿势逗得周围的人又大笑起来。
连校长也在旁边忍俊不禁。
就在这个时候，元家进的父亲元学文来了。他是从母亲那里了解到儿子被打的事情的，于是立刻赶了上来，正好赶上了看他的父亲丢丑的一幕。他从人群中穿出来，朝着王老师的男人冲过去，伸出左手一拳打过来。那个男人照例是伸臂一挡，把拳头挡开去。但是元学文并不比乃父，这个拳头其实只是虚晃，右手才是真的，一拳砸中了面门，那男人的鼻子嘴里立刻鲜血喷溅，捂着脸蹲了下去。元学文并不停手，上去一脚，踢在男人的大腿上。那人立刻像一个球一样地从台阶上滚落到院子里去。
王老师半天才从惊悸中反应过来了，跟着跳到院子里，爬到男人的身上，哭叫道：“这是要干什么？是要打死人吗？光天化日之下就这样地打人，这还有王法吗？”
元学文犹自怒目而视，似乎还要追到院心去打。周围的老师和学生这时候也才从猝然出现的情景中清醒过来，于是一块上去拦挡元学文。校长感到事情闹得太大了，也顾不得害怕，上来挡在了元学文的前面，颤抖着说道：“不兴，这样，打人的。有什么。问题，可以，坐下来，说，坐下来，说。”
看见儿子打倒了那个男人，老元义在旁边得了劲，骂道：“尝到被打的滋味了吧？像你这种人，我看还是挨打挨得轻，打坏了你的一件子你就老实了。”
王老师哭道：“这叫什么道理，我们受了人欺辱，没有地方说，还要挨打。任校长，你说说，这叫什么事情？”
那男人被打的血流满面，衣服上也滴满了血迹。坐在那里，低下个头，不说一句话。
校长对王老师说：“什么都，先不说。先去看病，看病要紧。”回头又对元家父子们说，“你们先，到我的办公室里，坐坐。”
老元义说：“坐什么？这一回，先给他点颜色看看，以后再敢打人，我们就打坏了他。”
说完，祖孙三个穿出人群，扬长而去。
元家祖孙三个离开了学校之后，校长任俊卿和老师们才把王老师的丈夫收拾起来往医院里送。不过，情况算是并不严重，王老师的男人被打掉了两个门牙，鼻梁上的软骨受了一点伤，在医院里躺了一个礼拜之后，门牙给补上了，软骨也修正得没有了问题。
病人出院以后，在校长和村里的干部的协调之下，要元家把八十多块钱的医药费出了。
老元义不答应，说是他也挨了王老师男人的打，他的屁巴骨好像也给跌断了，是王老师的丈夫推的，也得到医院检查一下。
他的老伴张秋凤说他是在矫情，屁巴骨好好的，同意协调意见，拿出八十多元钱给了王老师做了补牙看病的补偿。
事情结束之后，王老师觉得自己没有脸再在朱家庄学校待下去，就通过联合校办公室做了调动，到了别的学校。
历来的情形就是，被打之人丢了丑，打人之人夸了口。元家虽然赔了钱，但是元学文的武功却从此更有了名。人们纷纷夸说元学文的功夫了得，甚至有人说他堪比《水浒传》里的鲁智深，鲁智深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元学文一拳打晕了王老师的丈夫，倘若再加上两拳，恐怕王老师的丈夫也会一命呜呼。元学文却表现的很谦虚，他说王老师的爱人其实也是一个武功了得之人，在部队上是专管抓特务的，学过擒拿之术，一般人是拢不了身的；他的父亲老元义其实也是身手不凡的，两次攻击都没有碰到人家的身子；他虽然打掉了人家的两个门牙，但那也是因为王老师的丈夫留下了破绽，否则，就不会有那样的结果，所以说，他其实是十分佩服那个男人的。
当然，人们能够听出元学文的下文的。他把被打的人说得越难对付，那么，就越能显示出自己的武功高强。不过，人们虽然一下就能识破元学文的伎俩，但听完了话还是伸出拇指来赞扬他的：“那人再厉害，也不会是元哥的对手。你看，元哥只一下，他不是就倒下了吗？”
“元哥现在了不起，我不是吹牛，三村五里绝没有第二个这样的人。”
元学文说：“老弟你不能这样说：“难道西河堡我的师傅也没有我厉害吗？”
那人说：“西河堡距离咱村几十里地了，不在三村五里的范围内了。”
元学文又觉得三村五里小了点，说道：“不是我夸海口，除了我师傅，我感到真没有我惧怕的人，就连我师傅他，恐怕也只是因为我敬着他呢。”
人们附和道：“是这样，是这样。”
王老师调走之后，元家进成了小学校里的魔王，没有人再敢管理他。那个时候，正是所谓的“智育回潮”的时候，人们再重新认识“读书无用论”，不像过去那样一味地不读书了，考试制度也渐渐恢复起来，各个教学班都讲究起成绩来。然而，元家进所在的七年级班却跟不上形势。元家进吊儿郎当的不学习，又时常干扰其他同学，课堂秩序一片混乱，使得其他同学也不能专心学习，而且没有人敢过分地批评他。这就使得他的气焰越来越嚣张，班上的教学秩序也就越来越糟糕。任校长为此很感头疼，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认为这个班就这样滴被元家进毁掉了。
就在这个时候，顶替王老师的另一个老师调进了朱家庄学校，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老师，姓蔺，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像两个酒瓶底一样的近视镜，眼珠子好像都要掉到外面似的。这个人接管了七年级之后，没有几天，就把元家进给调教好了。元家进不仅不捣乱了，而且还在班里成了一个认真读书的领导者。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这个蔺老师是个古典小说迷，教学之余，什么事情也不做，就是躲在自己的床上看古代的小说。那时候批判“封资修”的风气还没有过去，除了一部《水浒传》可以作为批判材料工人们阅读批判之外，别的古书是一律不让看的。所以，蔺老师看古书就骨干公开，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将古书用红纸包上书皮，写上“学习心得”四个字来做遮掩，别人靠近时，他就及时合上了。别人以为他是在研究学习笔记，实际上是在看古书。他的眼睛就是因为这样总是背着光看书，月刊越坏了。
他的家里，古典小说几乎都有，《东周列国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古今小说》《大八义》《小八义》等等，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个旧时代的知识分子。起初，他对元家进也没有办法，后来发现他一讲到水浒人物的故事的时候，元家进就听得津津有味，从来不打断他，而且在他讲完了之后元家进还是意犹未尽，一直问个没完没了。他就发现这个年学生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阅读兴趣，于是他就从这方面来引导。没想到还真见效。时间一长，元家进就把蔺老师当做是自己的之心朋友了。原来元家进家里也有几本公案小说，是朱彦进当年看过的闲书，后来留在了元家。元家没有读书的人，就被搁置在了墙角旮旯了，偶尔被元家进翻出来了，就拿在手里看。元家进文化浅缺，只能看个大概通，但是因为跟现在的书全然不一样，他就起了兴趣。没事的时候就去翻看。这个时候，他知道蔺老师爱看这些书，就偷偷地拿给他。而蔺老师家里恰好又没有这类书，于是如获至宝，爱不释手。高兴之余，也就把自己的《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书那拿给元家进看，元家进也喜不自禁，而且，有了蔺老师的讲解，他对书里的内容有了全面深刻的理解，越读兴趣就越大，上课之余，就手不释卷地读着那些书，从来不感到厌倦，一有时间，就和蔺老师探讨这些小说中的人和事。而蔺老师呢，恰恰也特别愿意给别人讲这方面的事情。没有几天，元家进就成了蔺老师的忠实信徒，到了后来，简直就是蔺老师说啥元家进就听啥了。元家进听话了，蔺老师就能够把班里的秩序管理好了，学生的考试成绩也就能够上来了。其结果是，在学期末的公社联合考试中，朱家庄学校的七年级取得了总分第三名的好成绩。元家进的整体成绩虽然不是很好，但他的题目为《宋江是十足的封建制度的奴才》的作文受到了联合校的表扬，并且在联合校的油印刊物《萌芽》上边发表出来。任校长受到了联合校长的表扬，蔺老师和元家进受到了任校长的表扬。任校长又把元家进的作文重新油印了几百份，是朱家庄学校的师生人手一份。元家进把这个消息报告了家里人，他的奶奶张秋凤给蔺老师送上去二斤鸡蛋，感谢他教好了自己的孙子。
元家进的对古代书籍的兴趣，就是从那一年培养起来，蔺老师又不时地鼓励他写一点古诗之类的东西，后来编造顺口溜的能力也是从这时候产生了的。
到了元家进七年级毕业的时候，县里的高级中学也“复课闹革命”了，开始接受新生，不过，那时是实行“推荐制”的，只要能够通过村里贫下中农的推荐， 就有资格去上高中。元家进可谓是“根正苗红”，所以，推荐就没有问题，他顺利地进入县城中学，成了一名高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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