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苍黑,大半轮冷月挂在空中。地上积雪反射出白生生的光,反衬得月色都似乎黯淡了。还在正月里头,处处仍悬挂着硕大的红灯笼,给这寂寥冬夜平添了几分喜庆之气。
南熏坊中,一辆罩了青色厚重棉帷的马车碾过被勉强清扫出来街心道路,顶着凛冽寒风,辚辚地向水府驶去。
水执一身便装,披着黑羽大氅,斜靠在车厢里,思量着眼下兵部最棘手的几桩事儿。
他方从江南会馆回来。
他身体底子本来好,严弼为了让他能早些回阁办事,送过来的都是上等贡品药材。如此养了大半个月,创口已经愈合生肌,能够下地行走。手头上尚有大堆紧要事务,他便开始断断续续地返回内阁,只是仍不上朝。
朝廷向江南增购粮食,遭到了地方官员的反对,理由是会抬高江南粮价。他深知这帮迂腐不堪的官员只懂得死读书,根本不懂得市场买卖。他们想当然地以为几十年几百年地维持了粮价不变,便是保障了民生,是他们仁德爱民的政绩,却看不到粮食不通过正常的市场交易实现其价值,种粮者的收入也得不到提高。实际上农户卖粮价格提高了,不但更有动力去扩张种植,朝廷的赋税收入也能够得到增长,这才是共赢的结果。
他伤重之中,无心去与那些官员辩解这些道理,要从上而下改变这些腐儒出身的官员的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是以直接指令户部和兵部的官员约请江南的几大粮商进行谈判。
然而也所谓是无商不奸,那几大粮商联合起来漫天要价,户部兵部的几个堂官素来都是坐堂惯了的,自然不晓得如何应付。谈了几次,都无果而终。水执见这时间已经不可再拖,方在这晚,一点招呼没打径直去了江南会馆。那一桌席的官员和粮商当场就懵了去,待他一笔笔地算清了账,一番笼络敲打末了,便没人敢再吱一声,老老实实照着他拿出来的那个价格签了合同文书,双方押了印鉴。
“恩公,您今儿算是把户部兵部那些个喜欢叫喳喳的给镇住了,我看他们从头至尾看着您,眼睛都是直的。”
车厢里的人没有接话,从厚实的车帘子里头却递出一个白铜手炉出来。
“换了。”
蚕枞摸了摸怀中的手炉,还是热乎乎的。不过仍是接了那方烧得有些烫手的炉子,单手抱在了怀里。他念叨道:
“我是习武之人,从小就不爱用这种娇气人的东西……”
“你不是说金缕衣挺嫌弃你手上的冻疮么?”
“……”
马鞭一挥,车驾离开大道,进了巷子。方转过一个巷角,只见前面奔出一个人影,挥着手大声喊道:
“别过来!有刺客!”
蚕枞骤然勒停了马,惊道:“是扶摇丫头!”
水执在车中听见这熟悉声音,亦猛然掀帘出来,远远只见得那一抹素衣乌裙背后,忽的蹿出七八道黑影,向他们马车这边扑来。其中一个重重一击落在少女身后,少女哼都没哼出一声,身子委顿了下去。
水执心中如被钢刀猛地一下插-进去,从马车上跌步下来,险些便没站稳。蚕枞“唰”地从车底抽出双刀,啐了口唾沫道:
“他奶奶的,还真敢来!爷爷我这几年都闲得手上要长蘑菇了,今夜就来好好会会你们!”
他唿哨一声,巷子两边墙上忽的跃下三名乌衣刀客,四人很快同那些刺客缠斗在了一起。
水执恍然踩着墙边积雪走了两步,转而飞快向那倒在积雪之中的少女奔过去。钢刀在他耳边呼啸而过,他仿佛听不到似的。蚕枞一刀扎在袭击之人的后心,暖热鲜血溅在水执脸上,他也浑然不觉。
少女惨白的半张脸仆在地上,额上流出的鲜血将厚厚积雪染得一片殷红。那双平时带着狡黠和火辣目光的兰叶眸子此刻紧紧闭着,密羽般的长睫帖服下来,一动不动。
他的心里似有巨大的车轮一道道碾过,浑身一阵阵发冷。那身子软弱无力地倒在他怀里,头颅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脖颈修长雪白。他的手从来没有这么不稳过,喉咙中发出一点支离破碎的声音:“扶摇!扶摇!”
她应不了他。他的手指插-进她柔软如丝缎般的长发中去,极轻地一寸寸探过,除了一个硕大肿块,没有摸到塌陷下去的地方。他的额贴住她冰冷的面颊,颤栗地重重喘了两口气。
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孩子已经深入了他的骨血,直到意识到可能会失去她的时候,他方感觉到窒息一般的痛苦。
他已经失去得够多了。
他本以为失无可失,便不会再失。
可是自弘毅去世后,方才的那一瞬间,他又一次走在了几近绝望的边缘。
这一次,他得到的,绝不会再容忍它失去。
水执将扶摇用黑羽大氅紧紧裹住,抱了起来,冷漠地看着前面已经将近尾声的搏斗。
乌合之众,食金之徒。
“打扫干净,一个不留。”
。
巷子附近的庆丰客栈,水执要了一间单独的上房,命小二烧了热水进来。
他解去扶摇染了血的素白袄子,又褪去了她被寒风吹透的黑棉布长裙,将她用宽厚的大被子盖住。
那一日紧挨在他身边,温暖柔软的身躯,此刻竟是凉彻。他从江南会馆回来晚了,她究竟在这里守了多久?
早先她便通过蚕枞告诉他,谈少初有行刺之意。自奚北望案之后,他身边除了蚕枞之外,又多了三个他堂兄硬给安排上的暗卫,因此他并没有把行刺之事放在心上。
可她却这么傻。
定是听闻了谈少初的计划,却找不到他,又不知道他临时去了哪儿,只好和那些刺客一样,守在这条他回府的必经之路上。
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
水执用热水给她擦干净了额上血迹,擦暖手足,又用滚热的袱子敷在她头上的血包处。当她的身子一点一点地暖和起来,他方觉得心定了。
给她暖手时,摸到她袖袋里头还有几章薄薄笺纸。抽出来看时,才发现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字看似结构严谨,那一笔一划的末梢,却隐约可见飞扬跋扈。
是她对漕粮海运的草案新增补的几项内容。
这桩事情在车驾司没人敢接。她便是在那时站了出来,博得了车驾司郎中银禄的信任。
银禄也是实在无人可用,便向上头请示,要求特批允许扶摇领头筹办漕粮海运之事。兵部尚书苏洗真本觉得这桩大事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领衔,着实太过荒唐。但他也是个官场上的老滑头,既觉得不合适,又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索性将这事儿推诿到了水执身上。水执当时重伤在身,便装出一副睁只眼闭只眼的样貌,允
了。
她大约这一个年都没好好过。
听堂兄苏蜜耶说,因为那些番国海商都不过汉人的新年,所以扶摇索性这个年节都和他们泡在一起,向他们请教,反复推敲海运路线、船舶选择、漕粮装卸查验等诸多细节。
尽管如此,她元宵节前交上来的那一版草案,还是被他挑刺和删改得面目全非。
如是二三。
她如今已经很沉得住气,断不再是初见时,那个稍有不平,便会冲到他面前指责他的意气少女。
他不断地打磨她,并不留任何情面。
而她如今,也越来越称他的手。
她是他最好的学生,或许也会是他……最好的情人。
水执去换了盆热水回来,发现她睁开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困惑地朝着周围看,发现他的时候,猛地坐了起来。这一下牵动头上伤处,她疼得双眉紧蹙,低低呻-吟一声,伸手去摸自己的头。
水执拉开她手腕,斥道:“急什么!”
她忍了痛,上下打量着他,问道:“大人,你没事吧?”
水执见她醒来,竟是先问他如何,不由得胸口有些发紧。想说什么,一开口,却还是斥责:“倘那些贼子,不是把你打晕,是一刀捅在了你身上,我现在已经是在给你收尸了!”
扶摇怔了一下,低垂了头颅,咬唇低声道:“对不起,大人。下官行事鲁莽,让大人操心了。”
“你……”水执见她这般伏顺之状,偏生又以“下官”自称,分明是心底委屈,却傲着性子不向他表露,刻意拉开距离。
这般模样,令他又是心疼,又是无可奈何。万般情绪压在心头,他无可言说,一伸手,将她紧紧揽在了怀里。
“我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不要命了?”
她紧闭双眼。头顶上仍在一阵一阵钻心地疼,令她半个头都昏昏沉沉的。
可她清楚地感觉到他抱着她了。
是真真切切的。
不是梦。
“小时候听过一个笑话,说有一种身如巨柱的蚺蛇,喜欢花。寨子里面的人想捉它,便满头插花,蚺蛇看到了,就竖起身子来看。寨人慢慢走近,去摸它的头,大喊‘红娘子’,蚺蛇也呆呆地不动。寨人便趁机用大刀砍下它的头颅,然后逃开。过了好久,蛇身才反应过来,狂乱奔跑,力竭而死,被寨人分食。”
“蚺蛇喜欢花,没什么理由。我喜欢大人,也没什么理由。”
“痴儿。”水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单手压着她后颈,吻在她额际。
“就这么铁了心和我在一起?哪怕以后永远不会在人前给你一个名分,像一对普通夫妻那样生活?甚至——”他顿了顿,道:“也不能和你生儿育女,享天伦之乐?”
扶摇听着这话,忽然眯着眼睛,攀着他的脖子爬起来,道:“是啊,但是倘若大人什么时候打算和别的女人成婚生子,那就是咱们缘分尽了。”
“好。”他忽而笑了,目中却有些狠色,“既如此,那你以后可别后悔。”
扶摇道:“我为什么会后悔?”忽觉得足踝上一紧,被他套了个细黑绳环上去,腻白肌肤上,格外显眼。
“以后你想离开我,我也不会放你走;你倘是看上别的男人,我知道一个,做掉一个。”
扶摇猛地瞪大了眼睛,“大人竟是这么小气的人!”
他点头:“我就是这么小气。”
扶摇用力去扯那个足环,“这是什么东西?能取掉么?”
他不善地一笑:“乌缗。你用火去烧罢。小了还不行,得用大火。”
扶摇扯了两下,又觉得头疼得厉害。靠在他面前,软软道:“大人发了几个乌缗绳环出去?”
“就这一个。”
“听说乌缗一族,以龙池灰鸦为图腾,世世代代一夫一妻。可大人都已经成过一次亲了。”
他滞了一下,道:“以乌缗族的规矩,我还没有成过婚。这绳环,是订婚之信。”
扶摇惊得又抬起头来,不敢置信道:“订婚?我这就算和你订婚了?我都没有答应!”
他一脸冷寒地低头看着她,道:“你要同我在一起,自然要有约束。我方才已经问过你,你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扶摇心道这所谓的约束,也不过一根绳子一句话而已,又何必认真?只要他愿意同她在一起,其他别的什么,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她这般想着,一撅嘴便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水执哪想到她的心思变得这般快,冷不防着了她这么一下,整个人都禁不住向后仰去。
扶摇摸着头呻-吟一声,躺倒在了床上,闭着眼睛道:“看来大人说什么订婚,也不过是个有名无实、哄我开心的幌子而已。”
水执为难道:“扶摇,我……”
扶摇仍闭着眼,嘴角勾起戏谑笑意,道:“大人舌头还疼么?”
她眼睛眯开一条缝,见他坐在床边,双手抚膝,头扭向一边,脸上颇是难堪。
她促狭一笑,解开自己半边衣衫,捉着他的右手按上来:“大人比比看,这个些个青紫印子,是不是和大人手指一样?”
这一下,可真就是血冲天灵,他脑子中轰的一下就炸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狐狸酱消失了。这一章的废稿,到现在发出来差不多有六七千字了,如果不是明天是截止日期,我也不想这样放上来……总觉得从第50章开始就在飘,无论朝堂戏还是感情戏都写不出我想要的感觉。最糟糕的是现在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想到严肃的男主就忍不住笑(传说中的出戏吧)……回头看前面的就像两个文似的。
我自己也知道网文失去更新的连续性就跟自杀差不多。不过我想把文写歪了虽然不是自杀,但也是半身不遂吧……这种题材我也许不会再写第二次,所以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只能尽力去弥补,趁还没飘太远。
所以后面大家不要天天刷更新了,狐狸酱自己也很纠结难过。辜负了大家,狐狸酱还是一个太不成熟的业余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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