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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澹千门 第53章白玉京〔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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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馀国度。

    扶摇薄施粉黛,眉妆涵烟,又特地穿了套宝蓝色金丝勾勒缎袄儿,霜花秋锦宽襕裙子,蹬一双高底白绫月弓鞋。她本就生得一双修长腿儿,细柳般腰肢,这一身儿打扮愈显得她身段窈窕,行走起来如春柳扶风,明丽动人。

    她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丹茅水榭本就特别,再加上这般出挑的姿容相貌,更是惹得那些男客频频相顾。她固然名声在外,然而真正打照面见过她模样的却不多,她穿一身官服无人不识,然而换了女装,就无甚人晓得她就是那个女官扶摇了。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客甚至凑近过来确认她是否是丹茅水榭的小唱假扮的女子。旁边陪伴的年少小唱一脸妒意道:“甭论是不是女人,十七八岁也是人老珠黄的年纪了,爷难道不爱嫩的么!”

    扶摇被那男客的腥臭酒气一熏,本有几分不快,听了这小唱的一句话,心中好笑,又有几分惆怅。三十年人世性命,过得一天便少一天,似她如今这般青春韶华,又留得几日?

    她知道她这般热切地追逐水执,在国朝人,尤其是“原道”一派卫道者的眼中,简直是荡-妇之行。亏得水执幼年不是在中土长大,否则对她更是无法容忍罢。她本想做个端端庄庄的好姑娘,可发现还是改不了骨子里的那种脾性。谢兰台和左老太君说她“天性轻贱”“狐媚不祥”,那便爱怎么说怎么说罢,她会老,水执也会老,更何况朝堂上风波暗藏,明枪暗箭,既然已生情爱,何不把酒趁今朝?

    娘亲当年把她送进繁楼,半疯半痴地同她道:男人情爱,一旦一夕之事,天长地久,那都是女人在自欺欺人罢了。

    繁楼中每一夜都有不同的男人对金缕衣发下山盟海誓,她听多了,便觉得娘亲说的话,果然有些道理,什么生死相许都是假,j□j娱才是真呢。

    扶摇快步走向朱门翠帘,却被门口的侍应拦了下来,道是没有订座,不得入内。

    她私下里来这春馀国度,乃是为了公事。

    水执所掌管的兵部是眼下正在风口浪尖上的衙门,加上他又领了军粮补给这个戴罪立功的事情,所以他不过躺了八-九天,便开始在家中办公了。

    内阁里头给他配了个中书舍人,每天把各种需要过他手的奏折送到他府中,待他处理完了,再又送回内阁去。要面见哪位官员,也都由中书舍人代为传达。

    薛鼎臣大约是觉得不放心,便把穆斯年从翰林院调出来,送进了水执府中,让他帮助水执代理书写誊抄之事,草拟票旨、奏疏等一应文书。

    因为这事儿,鸣社还特地小聚了一次,给穆斯年“深入虎穴”卧底送行。

    穆斯年当时苦着一张麻脸,抱怨为何座主不安排薄云或者谢仪去,被大家不怀好意地取笑了一番,道是你这张脸,大约是安全些。

    扶摇暗暗白目,心道这般天大的好事,倘是能给她,那真是求之不得呢。穆斯年真真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了廷杖代罪之事后,严弼对水执的信任果然大增,兵部的事情,都放开手让他去做,户部和工部的配合也变得更加积极起来。

    水执趁机向皇帝上了封折子,大意是:

    眼下北方极度缺粮,水路冰封漕粮不行。按照国朝以往的惯例,皇上您应该率先垂范,将自己皇室子粒田的收成和折银都拿出来应急。

    但是微臣现在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临时采用漕粮海运,所需采买银两,通过精简军队冗余人员、削减来年军事开支,大力催收积欠税银,增加出售僧道度牒和部分官爵等途径实现。

    这道折子不出意外又招致大量官员的反对,但是扶摇看得出水执这一招来得挺阴:

    神策帝是个贪图享乐的人,只要不影响到他所看得到的利益,什么都可以纵容。一看不需要他自己出银钱,龙颜大悦,朱笔一挥便允了。

    而严弼的利益,亦不会受到太大影响。此前严弼的银子,主要靠的是几大亲信门生在九边军镇坐吃空饷。然而这些人,如鄢茂卿、余增广等,陆续被调走,盐政和工部营建便成了严弼新的利益来源。他眼下许可水执整顿军务,恰好还可以给自己立个牌坊。

    原来水执在吏部最后做的几道调令,早已预见到了自今日始,对兵部和军务拉开的大规模整顿。

    所谓的“精简军队冗余人员”,头一号要做的,就是摸清各地军队的确切人数。

    这种人头清点和审核,正是兵部车驾司的工作。扶摇早就注意到兵部车驾司郎中银禄小日子过得甚是殷实,今年又添了两室小妾。他小康之家出身,单凭郎中禄米,定是不足以维持这般生活。

    除了收受边镇吃空饷督抚的贿赂,扶摇想不到别的解释。

    要尽快核清军队人员数量、打击吃空饷,还得从银禄入手。

    但扶摇现在来春馀国度,却是为了找一个人。

    扶摇袖底一晃,亮出一个牙牌来:“兵部车驾司观政扶摇,应细官人家贵人主子之约,前来赴会。”

    上回那神秘贵人赐扶摇兰生酒,春馀国度的侍应们都晓得。借着这个脸面,扶摇顺顺利利地进了春馀国度的门。

    但她要找的,却不是那位贵人。

    耳畔清歌弦乐,她无暇顾及,直直走到了戏台正对面偏西的一个小阁。

    其中舒展肩臂,半躺半靠在摇椅上的,是一个身着花马裘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壮,蓄着短须。

    扶摇看清这人相貌时,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可真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这人正是当年在繁楼中,试图猥-亵她,被她用剪刀刺伤的那个客人。

    “羊舌先生面子可真大,扶摇几番约见,竟都被先生拒之门外。”扶摇打点精神,身姿摇曳,声如娇莺呖呖,靠到男人身边坐下。离开繁楼之后,换了副模样度日,如今又要做那轻浮相貌,竟有些不习惯了。

    羊舌运,余增广亲信,管家。当年余增广、鄢茂卿等严氏徒党盘踞北方边镇时,此人便经常前来京师活动,代为打点京中官员。

    年三十七,狎幼童,好女色。

    她从蚕枞的线报得知,这些时日,正是边镇军员年度清点将毕,羊舌运与银禄往来甚密。

    这般说的话,羊舌运应该是借着自己在京中的人脉,给边镇那些新督抚拉皮条了。

    她心中做了个大胆的谋划,没敢告知水执。几番试图约请羊舌运,都被拒绝,迫不得已,她只能借着水执堂兄的一个人脉关系,在这春馀国度寻到了羊舌运。

    若不做这样一身打扮,怕是羊舌运也懒得看她一眼吧。

    也不知水执要是知道她施这一出美人计,会是什么反应。

    其实她心中倒是挺期待知道的。

    羊舌运*辣的目光在扶摇玲珑浮凸的身躯上来回逡巡,毫不掩饰眼底的欲念。

    “早先听闻扶大人的盛名,还以为是个古板无趣的女人。早知是这样一个懂事的小美人儿,我亲自找上门去还来不及呐。”

    他殷勤地斟上一杯酒递给扶摇,又坐过去些,一臂横在扶摇身后,狎昵道:“美人找我何事?是进了车驾司,不甘心与驽马相伴,打算改换门庭、弃暗投明了?”

    扶摇软软一笑,伸手将他推开些,嗔道:“先生说话怎么这么难听,非揭我痛处不可?我只是代咱们银禄银大人来给先生传句话,现下北方军镇军粮吃紧,皇上和几位阁老都在想办法。上头风声紧得很,一旦严查下来,银大人怕是自身难保。万一牵扯到羊舌先生,影响了余增广余大人的官途,那可就不好了。”

    羊舌运浓眉一冷,坐直了些,“什么意思?”

    扶摇轻轻笑了笑,细白指尖戳着羊舌运的胸膛:“咱们银禄银大人不过收了银子,真正的证据还在羊舌先生这儿。银大人想劝羊舌先生一同倒戈,先下手为强,索性告发边镇吃空饷、贿赂朝官的事情。”

    “如此一来,不但余大人的声誉得到保护,还能说明严阁老并非纵容吃空饷之人。羊舌先生以为如何?”

    羊舌运被她说得愣了下,思忖稍许,顿时变了脸色:“你讹我呢!银禄也是在官场上混了些年头的,岂会向你这么个初来乍到的清流女官说这些事情,还让你来找我?”

    扶摇微眯双眸,低语笑道:“这官场上哪有绝对的清流?银禄银大人还自诩清流呢!固然有左慎之那样要名不要命的,但更多所谓的清流还是为稻粱谋罢。我扶摇能取得银禄银大人的信任,自然是有我的本事。”

    她注视着羊舌运的目光,见他微露不屑,又道:“羊舌先生不信,那我便报几个数字你听听——”

    “宣府几位总兵,丁允三万兵,报八万;李承宗五万四千兵,报十二万……”

    羊舌运听得面色发青,忽的一拳捶到桌面上:“这银禄,太不道义!”

    扶摇心底大松一口气。

    羊舌运哪里知道,扶摇这些军队士兵数字,都是她根据边镇军马数量变化,推算出来的。

    扶摇在查阅各大边镇军马历年供应数量时,便发现军队人员数量在不断增加,军马数量在刨去正常死亡量之后,却几乎没有增长。按照步骑兵数量配比来计算,这个马匹数量远低于骑兵数量。

    天朝兵部规定,每匹军马需使用十五年之久,倘是意外提前死去,兵士必须赔偿。

    在这个规定之下,边镇督抚便没有动力为虚报的兵士数量索取更多的军马,以增加养殖负担。

    所以,军马的数量是基本可信的,如此,便可倒算出实际兵士的数量。

    扶摇报出了几个她心中最有底的数据,未料竟真的中了。

    场子中间的戏台上,粉墨浓妆的角儿仍在咿咿呀呀地唱——

    “纶音下九霄,赏才豪,词场结得君王好。金樽倒,玉烛消,琼宴耀。矜才竟把黄门傲,君臣鱼水何缘到……高力士,你可与我脱了靴……若不脱靴,我就一拳打死你这厮……”

    羊舌运目光转来转去,忽然间淫昵一笑:“说白了,不就是银禄来拉拢我。”他忽的一伸手将扶摇拽在怀里,摸着她的脸颊道:“你这美人儿都送上门了,焉有不享用之理。这般吧,也甭跟那个泥菩萨银禄了,跟着我罢!”

    扶摇这一出计,本就是空手套白狼:

    这头拉拢了羊舌运,那一头,她已经写好了一封匿名之信,用于恐吓银禄,信中透露某几位督抚得了上头的风声,唯恐吃空饷和贿赂之事败露,准备暗中灭了银禄的口。那银禄虽然一直以来收受贿赂,但从他年年去寺庙烧高香来看,只怕他是个心虚之人。

    如此一封匿名信足以攻心,将银禄逼上梁山,不得不与羊舌运合作,抢先揭发边镇督抚吃空饷事宜,报出车驾司清点之后的实际兵员数量。

    只是这羊舌运,竟是j□j熏心,不顾这还是在春馀国度听戏,便欲轻薄她。

    扶摇抵着他胸膛,镇定心神,故作羞赧道:“先生急什么,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一点颜面,先生须得给罢?”

    然而扶摇千算万算,却未算到那羊舌运仗着主子是严弼的干儿子,竟是肆无忌惮,根本不把她这个官名放在眼里,伸手便往她身上胡乱摸去。

    扶摇哪里肯吃了这个亏,奋力挣扎,哪敌得过他人高马大?反被他在脸上亲了一口,邪笑道:“小野猫!”

    扶摇顿觉恶心,狠然道:“羊舌先生这般给边镇新任督抚和银禄做中间人,怕是都瞒着余增广余大人的罢?”

    趁着羊舌运一愣神之际,她猛的挣开,跑了出去。然而羊舌运一咀嚼方才那句话的意思,知道把柄也让这女官拿了,怒啐一口,近追了出去。扶摇耳听着羊舌运紧随其后,情急之下,撞开了旁边那厢的门扉。羊舌运这时候已经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她紧拢五指,奋力一挣,整个人踉踉跄跄的,直直扑上了里头斜卧在一张绣榻上听戏的那个人——

    正是之前赠她兰生酒的那个贵人。

    “救——”

    她覆压在那贵人身上,左手撑在绣榻边缘,右手还按着贵人的胸口。

    咫尺之下是那贵人的天姿玉颜,一双狭长美艳的眼眸冷冰冰地盯着她,带着颇为不善的怒气。

    一个“我”字被扶摇咽在了喉咙里。

    这手感有点哪里不对。

    太鼓了太软了。

    扶摇镇定地把摁在贵人胸口的手收了起来,讪讪地准备爬下去。她方才听到“咚”的一声,便再没了声音,估摸着羊舌运已经遭了细官人的毒手。上一次她便感觉出来,那细官人不是寻常女子,倒像是个女侍卫什么的。

    只是还没等她的右手收回到适当的位置,那贵人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起来,将她压在了身下,同样以右手按上了扶摇的右胸,气焰腾腾道:“你也敢压我!”

    声如金玉,果然是女子。

    扶摇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浮现一个大胆念头——

    她伸手去摸了一把那贵人的脸。

    那贵人头一侧,长眸蕴威:“你大胆!”

    那脸上,眼角外侧的皮肤,触感和别处有细微的不同。

    扶摇一挺身想起来,被那贵人又给当胸狠狠摁了下去,就这样几乎是以“骑”的姿势压在她身上。

    扶摇无奈地往高栏之外望了望,好在没有人看过来。她道:“殿下,春馀国度里头,您这样压着臣,似乎有点不妥。”

    不错,生得这样一副容貌,一双眼睛又使了点小手段修饰过的,只能是生就一双昭华凤眸的天家女子了。

    然而这样二十二三的年纪,又女扮男装长期在春馀国度听戏的,绝不会是嫁给薛鼎臣的归泽公主,而只能是——

    卿云长公主,明婴。

    七八岁年纪就成了京城四大美人之首的长公主,果然其容貌名不虚传。只是万没想到,这传说中雍容华贵、深明大义的长公主,竟然是这样一种野蛮凶悍、睚眦必报的性格?

    明婴果然伸手又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方翻身下地,理理衣袍,袖手受她礼节。

    细官人呈给明婴几张字条,低声道:“在这人身上搜出来的。”

    明婴一张张看过,扶摇问道:“敢问殿下,可是边镇督抚的礼金记录?”

    “哼。”

    扶摇恭敬道:“禀殿下,这羊舌运正是工部侍郎余增广的亲信,微臣正是得知他今日与一个边镇过来的使者约见过,然后来此春馀国度听戏,便特地寻来的。劳烦殿下将此物交给微臣,微臣会转给兵部车驾司处置。”

    明婴在绣榻上坐下来,玉颜慵懒,仍旧去看那场子上的戏。她尖若春笋般的手指抖了抖那几张字条,漫不经心道:“边镇督抚,可都算是封疆大吏。当此边境动荡之际,你拿这事儿去参劾他们,岂不是让边境军心更是不稳?”

    扶摇微讶,未料这长公主看似沉溺戏曲,从未在人前出现过,竟是对国事亦有见解。

    扶摇自是不敢再小觑了这长公主,道:“殿下,此事微臣自有分寸,兵部也只是为了厘清边境在册军士的实际数量,重新核算边例,确定可以削减的军务开支数额。要究查吃空饷之罪,自然还是待北漠之乱平定再说。”

    她看了看长公主的脸色,又补充道:“兵部此举,也是为了划出足额银两,用作粮草补给。驸马叶将军回了京,想必已经和殿下说过了。”

    哪知长公主一听“驸马叶将军”这几个字,眼色顿时冷了,指尖一弹,折起来的字条儿飞向扶摇。

    “拿去!”

    “那么这羊舌运……”

    长公主以手支额,兀自看戏,头也不回地冷漠道:

    “细杯,给这人喂上七两玉指甲,随便塞进哪个小唱的阁子里头,让他淫-死在这丹茅水榭。”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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