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慷慨
王琅初中时念了一所以竞赛特长闻名的寄宿制学校,入学第一天,数学老师发了一张只有十道题的测试卷。王琅做做猜猜蒙蒙,好歹让答题纸不要空旷得那么显眼。但数学上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半点人情可言。一张满分十分的卷子,王琅最后只拿了三分,其中还有一分是乱猜猜对的。
偷偷瞄一眼同桌男生的试卷,清晰简洁的答卷与形状漂亮的数字八让王琅立刻把自己的卷子藏了起来。
“叫到名字的同学中午十二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出乎王琅意料,尽管考出了那么糟糕的分数,数学老师念出的十五人名单里依然有她。
机会不可失。
王琅抱着一腔被人赏识的高兴与昂扬招展的斗志参加了数学老师的竞赛班,每天晚上多留一个半小时听老师讲奥数,回寝室以后也要多做一份竞赛题。
入学第一天考八分的男生依然是她同桌,头脑聪明,长相帅气,性格开朗,家境富裕,言行中偶尔还显示出一点小叛逆,正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一类人。
王琅趁着午休时间思考早上布置的竞赛题,坐在她后排一个别樱桃发卡的女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只三阶魔方,到他们这一桌来搭话:“你能把这个魔方复原吗?”
坐在她同桌的男生兴趣满满地应战:“我试试。”
王琅抽空瞥一眼他的手法,完全是第一次接触魔方的人,并非按照章程模式转动。然而仅仅两节课间休息的时间,魔方就被他还原了。
“你好厉害啊!”
都是青春气盛的少年少女,没有谁不想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同桌男生复原之后,魔方又被转乱借走,班上几个头脑最聪明的学生都忍不住试了。王琅以前被李昭教着玩过,没有加入其中,但第二天那个别樱桃发卡的女生又带来一只变体九连环,这下连王琅也忍不住借来解了一会儿,没有解开。
“错了错了!这里应该退一步!”同桌从她手里拿过九连环,动作飞快地解了起来。
王琅根本看不清他的手法,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往外冒:“你慢一点!刚才那步是怎么过来的?这里为什么要这样解?”
她越是这么要求,同桌解得越快,技巧炫丽夺目:“想啦,想一想就知道啦。”
初中生就吃这一套,同桌的人气从此越发高涨,连班主任都听说了他的名声,在秋游那天带了一套买给女儿玩的益智立体拼图,说是拆散以后再也拼不回去。
被老师拜托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情,同桌几乎是压抑着兴奋地接下积木般的立体拼图,坐在草坪上聚精会神地研究了一个中午——拼好了。
这下年级里无人不知他智商奇高,每天午休都能看到外班甚至高年级的学生站在门外窗外指着他向身边同伴窃窃私语:
“就是他吗?”
“就是他!”
王琅有时候也会觉得奇怪,看她们捂嘴咬耳朵的样子明明是在说悄悄话,何至于声音大到连坐在中排的她也能听见的地步?
不过她那时的心思全放在竞赛上,也就没有多想,而是一心一意和题海奋战——遇到李昭之后,王琅性格里争强好胜的因子并没有被消磨,反倒激起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慷慨——天授才华的人可以努力,资质平庸的人也能努力,她就是要证明她性格里还没有丧失那种进取精神与坚韧力量。
肆·知遇
好学校的竞赛老师是有方法的。
拿过市级以上竞赛名次的学生可能知道,竞赛的学习过程中有一扇门,在门外,一切崎岖坎坷,摸不出任何规律;在门内,一切光明万丈,只需堆砌时间就可伸手摘取。而一个站在门内的竞赛老师更容易帮助他的学生推开大门。
王琅所在的学校有十点熄灯断电的规定,十点以后,宿管阿姨打着手电从门上的方窗往寝室里照,一间间检查过去,防止有学生十点后还不睡觉。
王琅入学前毫无竞赛基础,在竞赛班里学得不免有些吃力。但她生性要强,每天晚上熄灯以后悄悄下床,搬一把椅子到卫生间算题——四人一间的宿舍,配一间无门盥洗室,一间有门的卫生间。宿舍楼断电以后,卫生间和空调的电路与其它用电设备不同,还可以开。王琅打开灯,关上门,就可以避开宿管阿姨的检查,在卫生间里算题。
如此一来,王琅每天可以比学校里的其他学生多学三到四个小时。
某天晚上,王琅轻手轻脚把座椅搬回桌前,钻进被窝。没过多久,对面床的室友起身下床,进了卫生间。
王琅吓出一身冷汗,出于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她并不希望自己每晚算题的事情被人知道,从此再也不敢晚上进卫生间做题。好在她头脑灵活,第二周便买了一盏小书灯带到学校,与圆珠笔草稿纸作业本辅导书一起藏在床上。
担心写字翻书的声音被室友听到,王琅每晚按时睡觉,早上早起三个小时,打开书灯照着书本,趴在床上算题,总算勉强能赶上竞赛班的进度。与此同时,初中里的第一次月考也到了。
王琅所在的班级是流动班,每次全年级月考,名次在五十以后的都会被流出班级,另从普通班选拔几人填补。王琅从小兴趣广泛又热爱玩闹,学习基础并不牢固,第一次月考卡着名次险险过关。周五晚上开第一次家长会,王琅紧张焦虑又难堪地等在教学楼外,感觉这次一定让家人丢脸了。
没想到王爸爸出来时的表情竟然很高兴:“你们班主任点名表扬你了。”
什么?
王琅愣了一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可表扬的。
“你的英语单科成绩在班级前十,数学老师也说你有天分。”
王琅快要绷断的心弦一下子松了下来,白得难看的脸色也恢复正常,只是心情还有些低落:“总分太低。”
数学老师觉得她有天分,她自己却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分,而是每天比别人多花的三个小时时间,像她同桌那样不花课外时间也能考上九十八的才叫天分。
王爸爸也不知道她每晚偷偷做题的事,温和乐观地鼓励女儿:
“没关系,尽自己努力就好。”
王琅应了一声,一条路走到黑地早起做题。
到了第二学期,王琅的总分排名挤进年级前十,数学竞赛的成绩不上不下。到了第三学期,王琅的总分排名从没跌出过年级前五,数学竞赛的成绩……依然没有起色。
王琅内心感到很愧疚。
他们的数学老师是名年过半百的老教师,尽责,敬业,有师德。
无论什么时候去办公室请教问题,只要他在,必定会放下手中事务为学生讲题。手机号码第一节课就抄在黑板上给了他们,十一点前打去总有人接,一讲几个小时也从不嫌累。夏天的衣服就那么几件,白衬衫,灰长裤,洗了穿穿了洗,一如他简单朴实的性格。
尽管班级里的老师各具特色,难分伯仲,最得所有人尊敬的依然是这位师德如山的老教师,王琅尤其如此,因为她觉得这位老师对她格外高看一眼——那次市里竞赛结果出来,王琅只拿到三等奖,同班却出了两个一等奖、两个二等奖——五次市级竞赛,朝夕相处的同学已经进入全国赛,她却最高不过拿下一个三等奖。王琅一整天提不起精神,内心被各种灰□绪充斥。
然而,就在第二天的数学课上,讲解一道数三角的题目时,老教师忽然提起自己多年前的一个学生,说那位学生考试时想不出这道题的解法,硬是把四十八个小三角一个一个地数了出来。末了,老教师简洁如常地评价:“我那时就知道,像他这么有毅力的人一定会成功。”
非常朴实无华的语气,好像在说数学上的某条定理、某项公式,天然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平和,不需要任何证明。
王琅觉得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伍·还
中考那年暑假,以总分排名全校第一直升本校高中部的王琅随父母到意大利旅游,一是放松身心,领略异国风情,二是打算邀请通信三年的李昭共同出游,联络一下感情。
李昭今年高二升高三,本该是全国各地的高中生最忙的时候。但拿常理来衡量李昭这种人生赢家本就毫无意义,王琅提前半年打电话预约,很顺利就把人邀请到又名翡冷翠的佛罗伦萨。
“所以你还是没推开那扇门?”
听完王琅对数学老师滔滔不绝的崇敬与无法掩饰的感激,李昭问得直接。
“……有些事情不能勉强啦!”
瞬间被戳中死穴,王琅气得跳脚。
“原来你也知道不能勉强啊。”李昭故作意外地挑挑眉,神色平凝如湖水,“顺水推舟,事半功倍;逆水行舟,事倍功半。人的才能早在三岁以前就有所显现,善于描述世界,喜欢讲故事的孩子拥有语言天赋;总提怪问题,喜欢把东西分门别类的孩子长于数理逻辑;经常伴随乐器的弹奏唱歌,能准确记忆乐律的孩子对音乐节奏敏感;善于辨别方向,勾勒物体的孩子具备优秀空间想象力;善于联系行为与感情,能判断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孩子擅长自知自醒;交流交往智能与自然观察智能也各有体现。”
“如果掌握方法,不适合自己特质的方向也能有所发展,但总不如顺应天赋高明。”
王琅长久沉默,好半天才抽着嘴角开口:“我怎么觉得这些标志你身上都有?”
李昭做了个鼓掌的手势,面不改色:“恭喜,你终于开始自己思考了。”
“我一直自己思考的好吗!”王琅生气地抬起下巴,“相信你也是我的思考,因为有些事情我确实想不清,而所有我自己能想清的事情都是自己想的。”
李昭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居然说出来了。最近发生了什么让你很有信心的事吗?”
王琅的得意凝固在脸上:“你怎么知道?”
问完就发现这实在是个蠢得不能再蠢的问题。
“好吧,是这样的。”纠结了一下,王琅努力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我发现天才也不是绝对的,嗯,怎么说呢。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同桌吗?全年级都知道他人聪明,我也觉得他聪明极了,但他初三那年的成绩一直在班级中下游徘徊,差点没考上本部的高中。”
无比零碎地把自己的想法拼凑完,王琅睁大眼睛看向对面:“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为什么不明白。”以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答完这句话,李昭淡漠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价格,只是很多人不想知道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篇幅不够,东晋回忆只能以后放了,下章回归正文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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