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从小学到初中毕业的漫长回忆,王琅恍然大悟地轻击手掌:
“我终于知道我的天赋是什么了。”
庄周很给面子地转过头,明净剔透的黑眼睛看着她:“是什么?”
王琅向下一挥手臂,自信宣布:“吸引奇奇怪怪的人!”
亏他还认真了。
庄周满脸无语地看她一眼,果断转身回舱,不想再跟她说话。
王琅抢一步拉住他衣袖下的手腕,神采飞扬的脸上笑容明亮:“大觉方知大梦,得意难免忘形,些许扰乱清听之处,还请子休你雅量海涵,多多包容。”
柔和的春风沿着河面缓缓吹拂,带来桃花的甜香。生性宁静淡泊的哲学家被人拉住手腕,扳过肩膀,近距离对上一双盈满活力的闪亮黑眸。
耳边能听到空中水鸟扑簌,水下游鱼跳跃的轻盈声音,但更直冲感官的是手腕上温热柔软的触感与近在咫尺的熠熠面容。庄周非常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一直被禁锢的力量冲破樊笼,张扬恣意地从她身上焕发出来:“想通了?”
“想通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畅快,王琅振振衣袖,来到船头感受江风的吹拂,“半销宿酒头仍重,新脱冬衣体乍轻。感觉真好。”
幽深曲折的峡谷渐渐走到尽头,江面豁然开朗,与天同色。
王琅扶着栏杆望向远方,广袖在江风里微微鼓荡:“我八岁那年认识阿昭,从此知道前八年的生活不过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都说宁做痛苦的清醒者,不做无忧的梦中人,但从梦中惊醒的那一瞬间确实无异于天崩地裂,世界塌陷。唯一勉强能安慰自己的是长痛不如短痛,晩痛不如早痛,况且阿昭又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人。”
庄周垂睫瞥了一眼她搭在栏杆上的手掌,肌色柔和,握姿放松,与她飘荡在春风中的平和嗓音别无二致。
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王琅回头看他,雨后晴好的广袤天空般的神情。积年累月,轮回几度,到了这一刻,她终于能说出因为天性中的骄傲与倔强而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话:“我钦佩她,向往她,喜爱她,但从来没有向她表示过,这段友谊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她有那么多可以给我,我却没有什么可以给她——这让我感到非常愧疚不安。”[1]
忽然,她话音一转:“但是我现在知道阿昭为什么和我做朋友了。”
庄周的黑眼睛眨动一下,专注地看着她:“为什么?”
王琅脸上一瞬间绽放极亮的笑容,拍了一下栏杆高兴道:“因为她喜欢我!”
这算什么?一直很认真的人很认真地戏弄人?
连续两次栽在同一套把戏上,庄周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人生。
“你可不要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用十分严肃的表情说出这句话,王琅正色道,“生命应该算每个人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了罢?但总有一些人一些事可以让你义无反顾地献出生命。喜欢就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如果阿昭出事,我是拼了命也要帮她的。而生命是承载一切的载体,人一旦失去生命,就什么都失去了。所以我知道,喜欢是一种付出大于索取的感情,一种即使什么都得不到也想付出的感情。”
庄周一点也没有被感动到的迹象,淡漠道:“那是因为你已经从这份感情中得到了高于生命的满足,从一厢情愿的自我幻想中清醒一下罢。”
王琅嘴角抽了抽:“能好好听人说完再插话吗?”
庄周微微撇嘴,做了个你请便的手势。
王琅满腔鼎沸的倾诉热情被他连续两桶冷水浇得一点小火星都不剩,总算明白为什么明智如张良也会有“愕然欲殴之”的时候——道家的这帮子人实在太可恶了:“之前说很好奇我想要什么的人是你吧?”
庄周将手臂搭在栏杆上,目光飘渺:“但是我已经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王琅一愣:“我想说什么?”
“不是孔丘的仁者爱人就是墨翟的兼爱交利,反正逃不出这个套路。”淡然如神明的声音,听不出说话人的情绪,“虽然你对她毫无价值,但她出于人格上高尚的爱人品德愿意为你提供帮助。所以你也愿意推广自己的爱人之心,使用自己能调度的力量帮助他人,是这样吗?”
好像还真是……
王琅想了想,其实儒墨两家的经典她都读过,但是自己悟出来的时候她却没发现以前早知道这样的道理,这大概就是死记硬背和理解运用的区别吧。
“看你好像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有什么道理吗?”
再次意识到自己与真正的思想家之间的差距,王琅的神情里很自然带上了请教的态度。
“谈不上道理,只是很简单的事实。有高尚就有卑劣,正如有毫无保留的爱就有毫无顾忌的恨。只保留天性中良善的喜爱而摈弃同属天性的妒忌、贪婪、懒惰、憎恨,不觉得很天真吗?”
“所以要用法律去约束人们的行为,用道德去教化人们的内心,让社会拥有一个能让大多数人幸福生活的秩序。”
“这就是你我的理念差别了。”庄周回过头,空澄明净的黑眸对上她,“你以为能做到像你一样积极努力生活的人有多少?勤勉不觉得苦累,学习不觉得厌烦,从日出忙到日落还不肯休息,甘愿承担倾家荡产的风险也要达成目标,即使跌倒失败也要重整旗鼓继续努力——你真的认为这是普通人也能做到的事吗?”
王琅愣了一下:“又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我能做到为什么别人做不到?”
那一瞬间,庄周的眼中似乎闪过冰冷的嘲讽,但转瞬又消失不见:
“‘对品德不去修养,对学问不去讲求,听到义不能去做,有了不善的事不能改正,这些都是我所忧虑的事情。’我虽然没见过你那位朋友,但自信能猜到她的想法。”
哦?阿昭的想法可是她都不敢说能猜到的呢。
王琅眨眨眼,问:“你猜到什么了?”
庄周道:“‘能以如此平和良善的心态与我交往,在充分意识到命运的不公后不恐惧、不嫉妒、不怨恨,真是稀少宝贵的品质’。竞争促进发展,竞争催生恶念。意识到人不如我的时候产生傲慢,意识到我不如人的时候产生妒忌。就我所知,能在保持如此强烈的争强好胜之心的同时控制住自己恶念的人,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获得高度称赞,王琅的脸不由得红了红,努力镇定了一下方道:“恐惧、嫉妒、怨恨的情绪我当然也有,但那只是一闪念,控制住就行了,我的骄傲不允许我沉浸在这些丑恶的情绪中。何况阿昭人那么好,相处之后只会加倍地喜爱她,怎么会恐惧嫉恨。”
停了停,又道:“我觉得你就是太悲观了。人性就像素丝,染黄则黄,染黑则黑。十恶不赦又无可救药的败类永远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人只要生活在一个秩序良好的社会下就能控制好自己天性中恶的一面。”
庄周长久地凝视她,半晌一笑:“希望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茨威格·夺取南极的斗争:这是他在一生中由于男性的倔犟、灵魂的贞操而没有说出口的话。他在写给他的最好的朋友的信中写道:“在我一生中,我还从未遇到过一个象你这样令我钦佩和爱戴的人,可是我却从未向您表示过,您的友谊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您有许多可以给我,而我却没有什么可以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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