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认识?”
元宝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他以为姬祟云不会加回答。没有想到,姬祟云走到他身边,说道:“岂止是认识。”
他语气有些怪异,似是有几分心愿达成解脱,又带着强烈的恨意。元宝不禁又道:“你们是仇人?”
这一次,姬祟云没有再理会他,而是直接上前,足尖一挑,止住了那男子想将脸埋朝下的动作:“为什么你要躲躲藏藏呢?熟人见面,我们不该好好叙叙旧吗?郑泰飞。”
如果明华容在场,她一定会记起郑泰飞便是姬祟云近年来一直在寻找的人、那个当年背叛了他父亲的亲兵。元宝虽然不知底里,但打量姬祟云的神情亦知他绝对不会放过此人,便提醒道:“他是我抓的,我要亲手杀了他给昶太子报仇。”
“你可以杀他。”姬祟云俊颜无波,平静得像是暴风雨前的深海:“但在此之前,我有话要问他。”
说着,他足尖一勾,将那男子的脸挑朝上方。这人身体还被元宝压着,这个姿势对他来说等于是脖子向后扭了一圈,十分难受。但这人脸上却没有半分吃痛的表情,只是愧疚之色愈加浓重了。见姬祟云低头向他看来,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不敢看我?是因为我太像父亲,你会误以为是他回来找你报仇?当年他那么信任你,但你却伙同叛逆杀了他。郑泰飞——你真是很好!”姬祟云声音并不算高,但言语里那种刻骨铭心的恨意,却是教人心头凛然,浑身发寒。
听他提起旧事,这叫做郑泰飞的男子终于睁开了眼睛,却依旧不敢直视姬祟云:“少爷……卑职从未想过要害死大将军。”
“但他已经死了。联同我姬家满门三百一十七口人,统统都死了。”姬祟云道,“我只是想知道,贺绪川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能忍心背叛父亲?!毕竟,当年你可是连参将都不愿去做,只愿跟随父亲做个亲兵。贺绪川到底许了你什么?大将军?柱国公?将父亲彻底取而代之?”
随着姬祟云用微讽的语气提起姬任情的官职与封号,郑泰飞面上愧色更甚,羞惭欲死:“卑职怎会与贺绪川那逆贼勾结!卑职从没有动过半分背叛大将军的念头,一切都是因为三皇子贺允德……那年他出访昭庆回去后,便暗中找到卑职,说他在昭庆发现了一桩大事:皇后所出的嫡子贺允复,其实是与昭庆皇帝私通所生的孩子。因为元丰帝近年身体不好,他不忍心告诉他真相,怕让陛下恼怒交加,病情愈重。但为了保证皇室血脉的纯净与皇家的尊严,他又不能容忍贺允复的存在。他知道我箭术最强,所以想让我去将贺允复射杀。届时只说意外亡故,根本不会伤及任何人的颜面,对皇室的名声亦无妨害。”
郑泰飞本以为姬祟云听到这件事后即便不是如闻霹雳,也该惊讶万分。孰料姬祟云只是嘲讽地说道:“他这么随口一说,于是你就信了?”
“卑职原本也不相信,但贺允德秘密带回了昭庆的大内统领石振衣,说昭庆帝也想抹煞这个丑闻,所以才将昭庆的第一刀客借出,以示决心。后来三皇子更弄到了元丰帝与贺允复的血液,确凿证实二者无法相融。人证物证俱在,卑职不能不信。加上当时贺允德说得十分慷慨激昂,再三强调若能保得景晟皇室血脉纯正,将是功德无量之事,卑职听得血气上涌,再想到此事对大将军并无妨害,就……就一时头脑发热答应下来。”郑泰飞羞惭地说道。
姬祟云道:“你的性子单纯热血,受人煽动也有可能。只是,难道你就没有奇怪,暗杀贺允复的法子可以有很多种,为什么偏偏要让你去?”
“卑职自然是问过贺允德,但他声称,贺允复已拜了某位高人为师,武功已有小成,并且习得毒术,寻常的刺客和毒药都不能再用,只有埋伏起来趁其不备放冷箭才能要了他的性命。”
“近身战杀不了他,那么改为远程攻击,倒也是个法子。”姬祟云居然赞同地点了点头,“但,为何后来死的人又会变成父亲?”
提到故主姬任情,郑泰飞痛苦得连脸上的长疤都揪成了一团:“卑职本无此意……那天将军突然受到传诏,说陛下病情有所好转,想找个人说话解闷,将军便依例带着卑职入宫了。进入皇城后,卑职才收到贺允德的密报,说今日贺允复在御林军的演武场练功,那里人多杂乱,是个动手的好地方,让我稍后随着通传之人一起过去。得到密报后,在将军尚未走到内宫时,果然来了个宫人,说贺允德传我过去讨教一部兵法,将军便放我去了。但那宫人实际却是将我带到了演武场。去到之后,那里早有人在一间矮楼里备下了弩箭,还有让我及时逃离的绳索。我见他们准备周全,不是过河拆桥的样子,便放心地动了手。那宫人说数十丈外、演武场上穿蓝衣的人便是贺允复,我便照着他的指点,冲那人放出了冷箭。我原本准备借助绳索马上逃离了矮楼,但那蓝衣人中箭之后,全场哗然,大家都在大喊公主遇上了刺客,我大惊失色,便在离开矮楼后装做无意经过的样子上去查看。结果我才发现,中箭而死的竟不是贺允复,而是他同母的嫡亲妹子河阳公主!”
听到这个名字,姬祟云眼神一黯,道:“元丰帝的子女都被贺绪川杀得干干净净,没想到最小的河阳原来是死在你手上。”
郑泰飞痛苦道:“卑职——卑职虽是被人蒙蔽,但失手误杀公主确是事实……卑职无意自辩。那会儿见到公主的尸身,卑职便觉得很不对劲,因想是不是贺允德用计将卑职调离将军身边,便想立即赶回去。”
姬祟云冷冷道:“父亲有一次大醉时曾说你课业优秀,想法天真,近乎愚蠢,果然评价得没错!若贺允德只是想将你调开的话,法子多得是,何必如此曲折,那些人不过是想一箭双雕罢了!一来他们忌惮你箭术了得,将你支走的话,父亲就更加难以从包围圈里脱身;二则若是父亲成功突围,他们也可以将河阳之死推到父亲头上,说是父亲指使你害了皇室宗亲,形同谋逆,不得不除。”
郑泰飞羞愧道:“少爷果然慧眼如炬。这些内情,都是卑职后来花了许久才琢磨明白的。当时卑职察觉有异,想赶回将军身边时,却有人带着大批人马来封锁军营,不许任何人进出。卑职便知道事情果然不妥,遂趁他们包围圈尚未完成,悄悄往军营后方绕到后山找了条秘道偷溜出去。但等卑职赶到内宫时,一切都已晚了……太监们正在清理着殿前的血迹和尸体,我看到一起入宫时还说说笑笑的几个弟兄,那时已经统统死了,只觉得天崩地裂。我找了个相熟的太监,逼问许久,才知道大将军尚还活着。但当我想赶回将军府时,却被贺绪川派出清理异己的一支骑队围住。我与他们缠斗许久,虽然终是寻得空隙逃了出去,却也是身受重伤……当我醒来之后,已经过了近十天,收留我的那户人家打听了消息回来说,宫中哗变,将军在宫中被一名用刀高手逼成重伤,回来之后不久,将军府……便因谋逆之罪被满门抄斩,同时被血洗的还有许多户拥戴元丰帝的高官家。朝中已由王爷贺绪川摄政,他痛下辣手将元丰皇帝所有的子嗣都杀得干干净净,包括与他合作的三皇子贺允德。听到这些,我终于确认自己是被利用了。我本想刺杀贺绪川为将军报仇,但京城戒备森严,皇宫的守卫人手更是添了近二十倍。我等了整整大半年都没有找到机会,便想不若先去昭庆,杀了重伤将军的石振衣,和指使他搅乱景晟的皇帝。如此一来一往,时间至少会过去一两年,贺绪川总会放松警惕,届时我就寻隙再杀了他。但来到昭庆后,我虽是如愿杀死了石振衣,却也被他布置下的机关打成重伤,武功几乎全废,没有十年八年根本无法恢复。我实在没有办法,便在不太显眼的小地方找了一家乡绅世族,充任护院头领,以便养伤,并且掩饰身份。但因为我离开景晟时几乎分文未带,在昭庆又是无亲无故,根本买不起昂贵的药材,无法拔除病根,从此内伤便愈合得十分缓慢。等了许多年,但我内力终于恢复了六七成时,恰值昭庆漠北的几个小国联手进犯,随着朝廷不断抽调兵力进行增援,最后甚至动用了护卫帝京的大军,一时之间帝京防守十分薄弱。那时我已养了整整十五年的伤,并且因为当初伤及了根本,这辈子休说武功再有进步,就连能不能完全恢复也要打个疑问。得知帝京守备空虚后,我便想到,不如趁势招募一支军队杀到帝京去,哪怕不能灭掉昭庆,只求杀掉皇帝报仇就好。”
说到这里,郑泰飞苦笑了一下,又道:“少爷肯定觉得我是疯了吧?但我当时龟缩在一个小小的乡下土财主家里,每日所想的不过是想方设法弄点钱、买到上等药材进补,以便尽早恢复内力。但当初我实在伤得太重,就算费尽心机找来了名贵药材,服用后也是收效甚微。可为了那一点仅有的效果,我又不得不继续想办法弄钱去买药。这种陷入无穷无尽怪圈一样的生活,我实在不想再过下去……所以当我意识到,我可以走另一条路来报仇、摆脱这种生活的时候,我压根没有多考虑后果,甚至也没细想能有几成胜算,便放手去做了。”
言犹未已,郑泰飞头皮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经受不住地惊呼一声,随即便有一绺带血的头发飘到地上。原来,竟是元宝在盛怒中生生扯落了他的头发。
但元宝犹不满意,顶在他腰眼处的膝盖加大力道往下碾按:“你这贼子!你知不知道为了你这荒谬的想法,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更连累昶太子不得永年!”
郑泰飞强忍痛意,大声说道:“你想指责我?你们皇帝将石振衣那条老狗借给贺允德,助他掀起景晟皇室血雨腥风的行径,难道便是仁君所为么?种种后果,都是你们自找的!还有你们那个太子,嘿嘿,他是死于权臣之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了?!”
石振衣正是元宝的授业恩师,听他如此辱骂师傅,元宝愈加愤怒,也不及细思他后面那句话。他扼住郑泰飞的脖子刚要发力将骨骼捏碎,却被姬祟云倏然出手,点在了肩头要穴上:“我的话还没问完。”
“你要阻我?别以为我不会翻脸!”
“他是杀了你师傅,但却是你师傅先重创我父亲,让他不治身亡。”姬祟云面无表情地说道。
之前元宝并不知道姬祟云的身世,刚刚听郑泰飞说是石振衣杀死姬任情后,尚未理清个中关系,旋即又因郑泰飞自陈策划起义并连累了昶太子、且辱骂师傅而勃然大怒,一时忘了细想。这时被姬祟云一点,才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的师傅便是姬祟云的杀父仇人。
一念及此,他立即握紧了刀,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口中却说道:“你要找我报仇?”
“杀我父亲的人是你师傅,不是你。”姬祟云恩怨分明,自从在宫内问清元宝对他师傅当年所为并不知情、更谈不上参与后,便决定放过他。
听罢他的话,元宝不由身躯一振,为之动容变色。这时,姬祟云却已转过头去,重新看向郑泰飞:“你兵法确实学得不错,竟能想到招募吸引流氓地痞以充实军队,利用他们的大胆和贪欲,使得这支本该不堪一击的乱军在短短时日内便攻陷了帝京,更杀入皇宫内城。但你仍是没能杀得了昭庆的皇帝,只不过迫得他碍于非议让位罢了。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后来又怎么到了贺允复这里?”
闻言,郑泰飞眼中重新涌上一片痛意,道:“功败垂成,我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又或许真有什么天子龙气,让我总是无法成功。当年我攻进皇城后,因为宣家人都躲进了密道,知情的宫人们又统统被灭了口,短时间内我根本无法找到他们。我刚准备到城内掳来工匠四处寻找机关时,回援的大军便已杀到了。而且当时不止宫中,军中亦派来了刺客。我自知武功低微,难以抵挡,便用了替身。原本我已做好安排,准备等刺客们自以为得手、杀了替身回去之后,再行集结军队。可惜我身边并无全然可用的亲信,我暗中分派传令的那人篡改了我的命令,竟说我是真的死了,随即便自立山头。而其他人亦是不顾大局地裂旗易帜,各自为政。只能说乌合之众始终是乌合之众。我虽然顺利躲过了刺杀,却也再无法纠集起这帮人马,只好乔装流亡。后来,我被六皇子派来的人找到了。他告诉我姬将军家唯一的公子——也就是您还在人世,若我还想再见您的话,就必须活下去。”
六皇子便是贺允复。郑泰飞一生的转折,便是自知道了他并非贺家血脉而起。但当时的情形实在太过复杂,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郑泰飞曾无数次怀疑,所谓与别国皇帝私通所生云云,会不会是贺允德捏造出来的谎言。在见到贺允复之后,这种怀疑就更强烈了。但他实在没有脸面去询问、更没有余力去打探真相。而贺允复自然也不会告诉他什么,只是问他,对姬家可曾有愧。
想到两年多年贺允复淡声质问、自己却痛哭失声情难自已的那一幕,郑泰飞猛地抬起头来,沉声说道:“卑职害死了大将军,早该以死谢罪。只是想到个中情缘,或许在我死后便再无人知晓,世人只会当卑职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与叛逆者勾结害死故主,才厚颜活到今天——少爷,卑职将这些年来的事情统统告诉你,并非是想求你谅解,而是想让你明白,卑职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更非有心谋害将军。卑职不敢奢求原谅,只是希望在将军后人的心中,不要将卑职当作叛逆。”
他虽然被姿势别扭地按在地上,那模样甚至堪称滑稽,但他言语中所透出的悔悟与坦荡,却是罕有人及。不但元宝听得神情复杂,姬祟云亦是负手沉思。
——或许只有父亲那样的绝世将领,才能培养出这等磊落的汉子吧。若是父亲在此,又该如何待他?
姬祟云低头看着郑泰飞,说道:“我相信你说的一切。”
终于得到期待许久的答案,郑泰飞不禁露出解脱的笑容:“多谢公子。既然此间事了,卑职现在就到地下向将军陪罪。”
说罢,他突然猛一发力,将脖颈直直送向元宝本已离开他咽喉要害的刀刃。短刀森寒,锋利无比,瞬间便割开了他的喉咙。
见状,姬祟云不禁心头剧震:“你——这又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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