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只是些许浅见罢了。”洛先生谦逊了一句,说道:“在下以为,今日相府之事该是有人故意为之。此人的目的,该是想要趁您与白丞相有些疏离的时候,挑起双方不和。”
瑾王本以为他会有什么高见,不想他说的不过是自己早就意识到并且正在担心的事,不禁有些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洛先生原本还想再多说两句,注意到瑾王的不耐烦后也不敢了,遂直接说道:“此人对王爷的情况了若指掌,竟连您与相府关系的微妙变化也察觉到了,说不定是内鬼所为。当下之计,王爷应该一边到相府加以慰问,表明立场,一边再加紧查出此人来,以免他再继续弄鬼生事。”
他说的倒也不错,只是,瑾王听后却愈发恼火:“你能想得到这些,本王难道便想不到?本王现在着急的是,这人是谁?他处处针对本王究竟有何目的?!”
虽然知道他一遇事脾气就会变得十分暴躁,与平日温文和雅的模样完全不同,但洛先生仍是不免为这声色俱厉吓了一跳,赶紧自辩道:“王爷明察,非是在下不才,实在是线索太少啊!刚才您打发出去的暗探也未能打听到更多有用的消息,现在只知道白氏是在见过继女之后,突然闯到赵家,先杀了自己的一个女儿再自杀。白氏乃是名门贵人,虽说夫家现在败了,但她仍有娘家照应,该不会是因为陷入困窘而绝望自戕。加上她之前曾被明守靖禁足,两人间的夫妻情份已然磨耗,明守靖出事后她甚至不曾向娘家求助、请他们帮忙一起寻找,由此可见她必然也不是因为担心丈夫想要殉节。虽说她女儿在赵家处境不大如意,但这事她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若真不忍心让女儿待在那里,又何必等到今日才发作。种种分析下来,她既无死志,就断不会自己寻死,那么必是外力所为。据您调查,白氏出事前,明家那位被长公主招入宫中伴驾的大小姐恰好回府,并且她们又恰好见过。若想再深挖原因的话,只怕得从这位明大小姐着手。”
自结盟以来,瑾王对于白家的动静一直很关心,加派了不少人手暗中盯着,连带白家的姻亲明家也未放过。所以他既知道明独秀并未如明家所宣称的那样离开帝京,而是被悄悄送到了赵家,亦知道白氏爆出毒杀姨娘庶女的丑闻之后被明守靖禁足之事。但对于明家,他始终没有像对待白家那样上心,所以他只以为明独秀是被送去给赵和远做小,并不知道她曾受到虐待,亦不曾发现白氏在明守靖失踪后的异样举动。
如果他肯像对待白家那样,一天十二个时辰派人盯梢,现在就不必百般猜测,可惜,他已经没有如果。
捺着性子听罢洛先生的分析,瑾王烦躁道:“不错,明华容之前是见过白氏,但她一介弱质女流,且回来帝京不足一年,便是对这个继母心存怨恨想要报复,所用的无非就是下毒之类的招术,又有什么能耐、有什么外援能将白氏逼到赵家做下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洛先生其实是想认真建议瑾王查上一查的,虽然瑾王所说种种他亦想到了,但无论明华容表面看上去再怎么无害,白氏死前所见的最后一人都是她,那么就必需加以彻查,明华容到底对白氏说了什么。但见瑾王一副认为这是他想歪跑偏的样子,加上记起瑾王对这女子似乎有意,他不欲在瑾王恼怒的情况下再起争执,便识趣地先转移了话题:“王爷高见。那白氏是死于赵家,在下认为——”
“赵家自然也要查个明白!”瑾王眼神阴鸷得像是嗜血肚饿又找不到尸体的鹫鹰,浑身上下都透着刻骨的凶戾:“赵家人自然不会公然对白氏下手,那无疑是自找麻烦。但那真正下手的人必然在赵家做了安排,否则即便白氏真的发疯了,但虎毒不食子,她又怎么可能会杀了自己的女儿!本王这便再派人手下去,否则时间一旦拖得太久,那人说不定就将所有的痕迹都抹消了!”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瑾王与洛先生毕竟是男人,压根不明白有时候女人狠起心来比男人更加狠毒,况且又不是很清楚白氏的性子,所以根本不相信是白氏自己要杀了明独秀,坚持认为必定另外有人出手暗算。
只是,意识到自己目前所能做的也仅有等待派出去的探子回报、余者别无可想时,瑾王不免又因焦急而愈发烦闷。他是那种不将所有事情掌握在手中便会觉得不安、控制欲极强的人,所以一旦有脱离自己掌控之外的事情发生,都会格外暴躁。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却听洛先生说道:“在下有一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
“是……在下突然想到,昨日宫中发生的那件事,会不会和今日之事有所关联?”
闻言,瑾王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昨天的事分明是项家那蠢笨无能的女儿为了争风,才将陈江瀚拖下了水,怎么会——”
洛先生却冷静地指出疑点:“但此事从结果来看,动摇的还是您与白丞相的关系。您现在手中有三方力量:一方是王爷您自己经营多年的班底,其二就是白家,第三便是陈家。白家虽是权势滔天,但您用得不放心,所以不能彻底信任;那陈江瀚虽然是条逐利而奔的狗,足够狡诈,又十分乖顺,但毕竟他身份所限,除了钱财之外能帮到王爷的地方并不多,所以王爷还需得小心驾驭着白家。但昨日那事,却是公然将白家和陈江瀚放到了对立面,逼着王爷非要表个态:到底是帮助白家一脉,处置了引诱高官之女的陈江瀚;还是大事化小,保住陈江瀚。但以事态而言,即便是您想要和稀泥,又或者各打五十大板,或多或少,都会招致一方不满。”
“这点本王自然知道,所以今日才会又入宫去,想探探陛下的口风,看他想如何处置陈江瀚与杜唐宝,本王也好及时应对化解。”瑾王喃喃说道。被智囊一提点,他也意识到了里面的关窍,之前的坚持不觉有所动摇:“你是说……昨天的事,和今天的事都是同一人所为?”
“不错。”洛先生语气凝重地说道:“便是无巧不成双,但天底下又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此人步步紧逼,手段一次狠过一次,显见不搅得您与白丞相撕破盟约便不肯罢休。”
昨日宫内那场破绽百出的闹剧,表面上看是项绮罗一手策划。但若真是有人趁机利用了她的嫉妒,想要利用这个陷阱达成另一重目的,那便太可怕了……
瑾王正在沉吟之际,只听洛先生又说道:“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在下注意到,昨日和今日,出事之时,明华容小姐都在场。王爷,您看——”
他虽然口称巧合,但之前便已否定了这两件事是巧合,用意再明显不过。
闭了闭眼,瑾王压下那一两分犹豫,断然说道:“本王知道你的意思——本王明日便传信宫中,让那几个暗桩好生盯着明华容,看她有何非份之举。”
“王爷英明。”目的达成,洛先生自觉又做了一回谏言直臣,十分满意自得。
但瑾王却没有他的好心情。一想到诸事未明,挑选了许久才相中的女子竟有可能是自己的敌人,他便不知是该叹还是该怒。但末了,也只能随手拿起本书册,在等待消息的漫漫长夜间打发辰光。
长街。
宵禁早过,此时城中除了值守的禁军之外,便只有花街柳巷那一片依旧灯火通明,其余地方在这没有月亮星子的晚上都暗得像是沉了一夜的墨汁,浓得不见底。
姬祟云走在这样的暗夜里,心情亦如这夜色一般,黯郁之至。虽然早决定了要当面向贺允复问个明白,但之前尚不知道杨一施存在的时候,他还可以抱着唯一的希望。现在听杨一施亲口承认说是受了贺允复指使,伺机接近周姨娘,并给她出主意去指证明守靖后,姬祟云不由便迟疑不前。
如果是不相干的人,他绝不会脱泥带水。可……那是表兄啊,纵是如今他血统存疑,行止蹊跷,但并不能抹杀他们十多年以来互相扶持的情份。他永远不会忘记,刚被师父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段日子,虽然已决意拜师报仇,但他仍旧觉得身边被浓浓的血腥味包裹,成夜成夜地无法入眠,白天更是一个字也不说。贺允复担心他步上他娘亲的后尘,也因受惊过度而变成个呆呆傻傻的废人,便成天跟着他,想尽各种办法来哄劝他,有时贺允复甚至会一刻不停地说上两三个时辰的笑话,只是为了能哄得他多说一个字……
想到过往诸般事情,明明都是温馨的往事,姬祟云眼中的苦恼矛盾之色却更重了,脚步也情不自禁停了下来。
但他这一停下,一直跟着他的人却终于忍不住说道:“我说你,好好一个大男人,磨磨叽叽地干什么呢!从明小姐走了到现在,你转悠多长时间了?你要是找不到路,就趁早回去睡觉,省得浪费我的时间。”
用这种口气说话又能跟着姬祟云的,自然是元宝。明华容走后,他便与姬祟云一起去找杨一施。因为此人是景晟来的,既有正经主子在,他便没有出手,只在外面听着。听到杨一施招认说是奉了贺允复之命后,他以为姬祟云会马上去找对方质问。却没想到,姬祟云在外面兜兜转转,转悠了足有两个时辰也不曾去找人。
元宝知道被至亲之人欺骗隐瞒的滋味并不好受,即便他和姬祟云不对盘,却也没有落井下石嘲笑他的意思,而且一直都没有催促,只是默默跟在后面。直到刚才,直到某处小楼下,借着楼下洒出的淡淡浅光,他看到姬祟云眼神不对,才出声说话。只是他到底是冷言冷语惯了,说出来的话即使带着安慰的意思,听上去也像是挑衅。
若在平时,姬祟云一定不会在口舌上落了下风,定会与他斗上几句嘴。但现在姬祟云根本没有这个心情,任他好听难听,一概不以回应,只是依旧若有所思地站着。
见状,元宝皱了皱眉,刚要说话,眼神却突然一凝,身形也随即掩到了某处凹下的墙隙里。与此同时,姬祟云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只不过,他是藏在一根支起二楼的粗柱后面。
几乎就在他们刚刚隐慝好身形的同时,一道极高极壮的身影,在无人的小巷间疾速穿行奔跑。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甚至连鞋袜都是黑的,但他的脸却没有用黑巾遮起。所以当他走过姬祟云适才站立的附近时,面孔便彻底暴露在了自楼上漏下的灯光之中。
虽然他立即警觉地加快了脚步并扭过头去,但元宝与姬祟云依旧在电光石火之间看清了他的容貌。那一瞬间,他们不约而同心头剧震,并且做了同一个决定:追上去!
不谋而合的是,他们的动作都放得极轻,显然并不想马上将这人拦下,而是想远远缀在他身后,看他究竟要去哪里。当注意到对方和自己做了同样举动的时候,他们惊诧地互相瞪视一眼,旋即便又当做没看到对方,只专注地跟在那人身后。
对于被跟踪之事,那人显得一无所觉。但在他第三次绕进同一条岔口颇多的小巷时,姬祟云与元宝都不约而同地提高了戒备,以为是对方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但很快的,他们发现自己多想了,这人依旧是毫无所察,离了这条巷子以后,在下一个分歧较多的路口他又如法炮制了一回。看来,此人的武功显然远不如他们二人,只是天性谨慎,所以才绕了许多弯路。
但无论他怎么兜圈子绕弯路,始终都在往某个方向前进。当察觉到对方的目的地时,姬祟云神情愈发复杂。虽然他追踪的步子依旧轻捷小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他无意识紧紧握起的拳头,与紧抿的双唇,却昭示了他内心的紧张。
元宝亦是双拳紧握,鼻翼微微翕动。但与姬祟云不同,他是在用尽全力克制自己,不要一时冲动冲上前去对那人出手。
在两人的各怀心事中,又追踪了大半个时辰,那人终于停下了脚步,轻轻推开了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院院门,闪身进入。
见状,元宝也跟着利落地翻上围墙。这时那男子已经推开了屋门,但房中虽亮着烛火,却不见半个人影。这一下元宝不再迟疑,立即跳进院中,借着下跳之力,一跃便将正准备进屋的男子压在身下。
那人一惊,肩膀一发力刚要动手,却被一把冰冷的短刀抵住了喉咙。旋即,他听到一个意外而疑惑的声音:“三年前的叛军首领,你果然还活着!”
说话间,元宝狠狠抓起他的头发,迫得他仰起头来。此时恰好浓厚的云层飘开,露出一角明月,虽不甚明亮,但习武之人眼力何等了得,借着这点微光,亦足以将这人的面孔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此人平眉细眼,直鼻阔口,样貌平平,毛发却很浓密,未曾刮净的青茬一直连到鬓角。而且他右眼下则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贯穿了半张面孔。衬着他高壮的身形,看上去十分凶悍。
元宝是第二次看到这张脸。想到当年万军之中刺杀乱党之首的辛苦,他心中便是一阵遏制不住的怒气:“明明率领的是一帮乱匪,居然还懂得用替身,当真狡猾!”
当初在皇宫中,姬祟云对他说他当初杀死的乱党贼首只是个替身,他还半信半疑。不意今日竟然真的撞见了本尊,这让他惊讶之余,立即生出了无穷怒火:当年若非此人率众起事,若非他前去刺杀,又怎会给了刺客可乘之机,趁隙刺杀了昶太子!更可恨的是,他杀死的竟还不是真正的罪首,只是区区替身!
为了刺杀一个替身,自己竟未能保护好昶太子!
一念及此,元宝眼中顿时杀机大盛。他手上略一用力,那人往后仰起的脖颈间便多了一条伤口,丝丝血色如缕而下。
但那人却毫不畏惧,反唇相讥道:“虽是乱匪,却也能让你们天下大乱,可见你们比乱匪还不如。”
“死到临头,还敢逞口舌之利,你是笃定我不会杀你,还是想我给你来个痛快的?”元宝气极反笑,手中短刀倏然一翻,压到了他的耳廓上:“不如我两样都给你——先让你好好尝尝苦头,再一刀了结你,如何?”
听到这威胁的话,那人竟毫不害怕,反而咧嘴一笑,显见毫不在乎。
见状,元宝顿时杀心更盛。他刚要挥刀割下此人的耳朵,却听到身后传来阻止声:“美人煞,你暂先住手。”
元宝哪里肯听他的话,闻言冷笑一声,手上毫不迟疑地刚要砍下去,却突然发现身下人神情有异:这适才任他威胁也不露分毫惧色的男子,在听到姬祟云的声音后,只一瞬间的功夫便血色尽褪,面上尽是深深的痛苦与悔意。
元宝不由便停下了动作。打量片刻,他忽然问道:“你们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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