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汝昌自然没有王伯良想的这么复杂，他只是感叹对方实在是太年轻了，想到自己当年因为太平军攻陷庐江之后被掠入程学启部，程学启又降清他也投入了湘军，之后辗转军旅实在是一言难尽，若非自己曾读过三年私塾，怕也是泯然众人矣。
“常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汝昌从旁听得先生一言便有茅塞顿开之感，可见古人诚不欺我……”丁汝昌笑着说道：“在英吉利帝国接舰的时候也曾做过诸多测试，汝昌只是如牵线木偶人云亦云不明所以，今日得见先生，少不得日后要多多讨教……”
“提督大人过奖了，不过是术业有专攻罢了，伯良自幼出洋留学学习的便是这些东西，如今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比不得提督大人乃是从刀枪中拼杀出来的真本事……”王伯良谦逊的说道，与刚才咄咄逼人的架势好似换了一个人。
丁汝昌似乎根本没有在乎赫德这个战舰采购经办人在旁边的感受，直截了当的问道：“敢问先生如何评价这两艘战舰？是否质优价廉？可堪一战？！”
王伯良听后到不以为意，本来他今天就是找赫德的麻烦的，相信赫德心中也意识到这点了，并且视他为一个强有力的搅局者——大清帝国的海军中心在福建船政局，但船政局是专业上的强者政治上的矮子，建设海军最终还是要看腰包和权力。
赫德现在面临的局面就是李鸿章已经对他非常厌恶，两人在订购战舰上的问题几乎就是决裂的局面。赫德最大的优势便是他超然的身份，不仅仅因为他完全掌控海关，也同时因为他的英国人的身份给他带来了更多的回旋余地——他的背后代表着诸如阿姆斯特朗公司、维克斯公司、惠特沃斯公司等英吉利帝国著名的造舰或是军火工业企业，由金登干充当联系人为他提供“技术支持”来为急迫想要建设海军的大清帝国推销战舰及其相关军火。
事实上早在1879年六月的时候，一封金登干从伦敦经恰克图电报线传递到大清帝国海关总税务司的保密电报上，就介绍了超勇级巡洋舰的详细情况。在电报中金登干毫不隐晦的直接说明，“这是您（赫德）的理想从炮艇级扩展到巡洋舰级，如在别国政府之前被清国所采用，您将再一次在海军科学方面居于领先地位……”
如果说德法战争之后德意志帝国陆军称雄欧洲，使得李鸿章开始倡导陆军“德式装备化”，甚至这种趋势越来越疯狂的延伸到海防炮台巨炮采购。作为全球最大武器出口国的英吉利帝国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大英帝国的军火商人越来越期待依靠赫德的影响力来保住他们在清国的“武器份额”，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禁止出口钢面铁甲，以阻止德清之间铁甲舰交易。
在1880年十二月李凤苞依据德意志帝国海军部标准与伏尔铿船厂草签定远舰合同之前，大英帝国的战舰制造巨头们对待大清国是极为傲慢的，甚至蛮横无理的拒绝了徐建寅要求参观建造中的超勇扬威两舰。
不过在仅仅三个月后，当丁汝昌来到英国后，便受到了维多利亚女王的接见，并且参观了阿姆斯特朗公司和正在建造中的超勇扬威两舰。纽卡斯尔市政府借火车发明者斯蒂文森百岁寿诞举行的大型宴会，丁汝昌和林泰曾也受邀出席，宴会中纽卡斯尔市长与阿姆斯特朗公司的创始者阿姆斯特朗起身祝酒。
在四月末满载大清国接舰官兵的海琛轮进入伦敦界的当天下午，丁汝昌在金登干的陪同下便拜访了大英帝国海军部，英国海军提督凯古柏、海军部总工程师斯图尔特、军舰设计家巴纳贝进行了长时间会谈，还参观了最新式战舰模型和图纸。
徐建寅与丁汝昌前后不过数月在大英帝国不同的待遇自然折射出军火商们的复杂心态，在白花花的银子面前，傲娇的女王臣民也会折腰。不仅开始效法德意志帝国的同行以国家力量来推动战舰交易，甚至更加向前迈进深入。
“据在下所知阿姆斯特朗公司是享誉世界的火炮生产商，虽然在水面战舰市场上有着广泛的声誉，不过却没有自己单独的船厂来建造船体，而是一般由一些合作船厂来负责建造船体……”王伯良意味深长的对着赫德说道。
“该死！”赫德心中狠狠的骂道，他没想到王伯良居然连这个细节都非常清楚，要知道在合同签订后他才知道阿姆斯特朗公司根本不建造舰体。
事实上直到现在超勇扬威两舰已经交付给大清国后，基本上也没有人知晓这其中关窍——所有人都认为米切尔船厂是阿姆斯特朗公司的下属工厂，事实上两家企业关系密切却非上下级的统属关系。就连赫德自己都没有搞清楚这一点，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不过赫德反应非常快，立刻回应：“米切尔船厂有着悠久的历史，并且造舰工艺精良，由其承造的舰体完全没有质量问题……”
“这是后面的事情，而在合同签订之前，鹭宾先生是否对中堂大人说明呢？况且按照合同的交舰日期显然是耽误了工期，米切尔船厂就算与大英帝国皇室那样拥有悠久的历史，但作为客户我们信任是源自于阿姆斯特朗公司的声誉，更不用说鱼雷武器方面所出现的问题……”王伯良严肃的问道：“对于战舰采购这样涉及大笔金额的交易的中间人，鹭宾先生似乎并未做到自己应尽的义务……”
丁汝昌是先行前往英国进行海军方面的交流，而接舰官兵是在四月下旬才抵达英国的，不过他们并未有立刻获得超勇扬威两舰，那个时候两艘战舰还在紧张的施工中。
米切尔船厂也是麻烦不断，甚至想出了将别国订购施工中的船上部件拆下来给这两艘战舰使用的注意，但两舰的完工日期显然是逾期了。更要命的是两艘战舰还需要航试，连老天爷都与赫德过不去——此时英国的天气恶劣无比，两艘战舰本身就有适航性差的缺陷，英国人也只有继续拖下去。
赫德一想起几个月前那段催促军舰加快施工进度的日子，任他舌翻莲花嘴里也是直泛苦水。李鸿章是个鱼雷爱好者，这也是老李当初决策购买这款巡洋舰的重要原因，他看重了赫德嘴中介绍的舰载鱼雷艇——航速不低于十六节的舰载鱼雷艇，但是后来建造过程中才发现这么小吨位的巡洋舰上所能搭载的小艇绝对不能超过十五英尺，为此只得欺骗李鸿章用杆雷艇来替代鱼雷艇。
“不到九万英镑的军舰能够有如此性能已算是超值了，更何况超勇扬威两舰各自装备了两门十英寸的最新式舰炮，最远射程可以攻击十二公里外的目标，它的威力即便是面对伏尔铿船厂中正在建造的定远舰也会有巨大的威胁，甚至击沉也不在话下！”
赫德故意转移了话题，在这个问题上他也是被金登干给坑了一把，不过在大清国他又将金登干给他的战舰介绍又添油加醋的包装了一下，最终闹得李鸿章火大也是他咎由自取。面对王伯良的“旧事重提”，赫德出于本能的快速回避，并且拾起了伦道尔的“性价比”——十英寸最新式的舰炮。
也许是太过巧合，定远舰的设计中装甲厚度最高也就在十四寸，正巧处于这款舰炮在三千米实心弹的穿透能力范围之内，这也是伦道尔向金登干许诺这款巡洋舰能够战胜铁甲舰的信心所在。
其实不光是伦道尔，在世界海军界因为火炮技术发展迅速，使得铁甲舰的地位多少有些江河日下的味道。昂贵的铁甲舰即便披挂再多的装甲也还是很难抵抗同时代舰炮的攻击，不要说阿姆斯特朗这款新式舰炮，只要不是太过落伍的舰炮基本上在正常交战距离上，一旦命中基本可以击穿与舰炮同口径厚度的装甲，这也是目前铁甲舰比较尴尬的地方，当然也是伦道尔“蚊子船”声名鹊起的缘由。
“如果说能够把杆雷艇变成真正的鱼雷艇，那九万英镑的造价还是可以接受的，可惜现代海战中杆雷艇还有生存的必要么？况且干舷如此之低，就算是鱼雷艇带还不如不带……至于原价九万英镑最后谈出来不到九万英镑这也未必是阿姆斯特朗公司良心发现，百分之五的折扣啊！不知鹭宾先生又没有对其他人介绍过这个行情呢？”
赫德面红耳赤的说道：“您是在质疑我的个人操守么？在所有我所经手的战舰采购交易中，绝对未曾接受过哪怕一两白银的佣金！”
“是的！伯良对鹭宾先生的操守是佩服的，海关税务司廉洁奉公也是受到过朝廷多次嘉奖的……不过即便您个人未曾接受过任何佣金，但为什么不将这一军火交易的惯例向别人透露呢？超勇扬威两舰价格只是略低于九万英镑，鱼雷武器系统的缺陷不足以弥补这个差价，延误交舰时间也未曾算作在内，就算百分之五的折扣算在里面也不行……”
“鹭宾先生，您个人的职业操守固然令人钦佩，不过却是慷他人之慨！税务司表面上固然廉洁，却也仅仅是浮于表面，大清国对外出口的商品诸如丝织品等比较优势的货品其关税税率几何？而进口外国丝织品关税税率几何？鹭宾先生不过是把税务司的做派放到战舰采购中来，敢问先生心中有愧否？！”王伯良愤然说道。
“伯良无意质疑阁下与税务司，毕竟那并非是伯良所熟悉的领域……至于阁下所言可以凭借十寸主炮来击沉定远舰之说，以伯良之见却也不敢苟同，其实贵国海军部早就做过相关实验，阁下作为‘海军专家’理应知道实验结果……”
“不知道这位先生所说的海军部实验是怎么一回事？”旁边以为瘦高的洋人却操着一口娴熟的京片子口音问道。
超勇舰不过是一千三百吨的巡洋舰，除去表面舰上建筑之外还能有多大的空间？所以王伯良与赫德之间的对话即便双方都比较“克制”，却也逐渐吸引了诸多“围观党”。现在能够与李鸿章一起登舰的人自然都是大有来头，人说“非富即贵”在这里“富”是行不通的，岸边上有的是这样的人，但他们也只能乖乖的等着。
赫德恭敬的说道：“威妥玛先生，您好！”
王伯良只是觉得面前这位大约六十上下的洋人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过在听到赫德对其打招呼报出对方姓名之后，这才想起来这位名叫威妥玛的洋人自己确实是见过的——李鸿章曾经带过此人来巡视过盛正营，不过那个时候王伯良自己也是忙得天翻地覆，老李带着洋人来检阅他训练出来的神枪手也不是一次两次，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不曾在意了。
“赫德先生，你好！”威妥玛回应了一下赫德之后便看着王伯良说道：“阁下刚才说到海军部曾进行过相关实验，到底是什么样的实验？”
“尊敬的公使先生，您好！”王伯良向威妥玛略微躬身行了一礼，继续说道：“贵国海军部其实在数年前钢面铁甲刚刚发明不久就已经开始进行诸多测试，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以贵国海军标准炮弹进行攻击测试。三年多前贵国海军部就已经通过各种严格的实弹测试证明了，其海军所使用的帕里斯尔式穿甲弹对于钢面铁甲根本无效，穿甲弹在撞击装甲后，装甲板会凹陷扩散撞击力，最为麻烦的是穿甲弹会因为弹头撞击装甲反作用力作用下继而解体粉碎。钢面铁甲的硬化层也许会因为命中角度有所不同会偶然破碎，但是无论如何装甲板背部仍能够保持完整……”
王伯良盯着身边的赫德不屑的说道：“就算赫德先生能够站在船头半个小时，但主炮发射的炮弹绝无可能击穿定远舰的主装甲。即便某一发炮弹会击穿薄弱环节的装甲，您认为凭借穿甲弹内只能填装少量的黑火药甚至根本没有火药的情况下，能够对定远舰造成什么致命的伤害么？再者说来，大英帝国皇家海军冠盖天下，就算贵国海军中最优秀的士兵来操炮，一百发炮弹能够命中多少发？就算将此舰所有炮弹打光也不可能击沉定远舰……赫德先生，这便是外行与内行的区别，伦道尔先生的想法太过理想化，他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推销员，却无法成为一名伟大的舰船设计师而开创一个时代……”
此时英国皇家海军使用都是帕里斯尔式穿甲弹，这种炮弹有shot和shell两种型号，shot比shell要短，弹体空腔也小，内部不一定装填黑火药，也许是沙子或是盐块，而shell型空腔肯定是装了黑火药，有些类似榴弹的味道。
后世论及北洋水师的时候有个非常著名的“沙子炮弹”的段子，其实这才是这个时代海军真正的穿甲弹——这个时代的炮弹是没有引信的，内部装填的黑火药在弹体命中目标之后就会自爆。具体原因此时也只是猜测黑火药因为惯性压在弹头空腔尾部，撞击目标后会自爆，但这对战舰无装甲部位或是木船是无效的，炮弹根本不会爆炸。
也是因为如此，穿甲弹内部干脆连火药都不装了。之所以装沙子或是盐块，只不过是为了与黑火药配重差不多，使弹头重量一致而已。当然也是怕里面装了黑火药在命中目标后自爆，反倒是削减了穿甲弹的穿透能力。
若非王伯良当初对此非常感兴趣，他也不知道钢面铁甲到底有何优异之处——钢面铁甲居然可以将shot型穿甲弹震碎。至于英国海军部的实弹试验到底是不是机密他并不清楚，这可是作为被帽穿甲弹发展史的一段写在后世书中的，可惜英国佬在里面又做了一会反面教材。
英国人在1878年的一系列实弹试验中，无意间钢面铁甲的锻铁一面朝向了炮弹，结果很容易便被击穿了，而后续试验中又发现就算装甲位置摆放正确，只要在装甲前放一块锻铁薄板照样也会容易击穿原本不能击穿的装甲。
试验到了这一步已经非常明显了，一位参与试验的英格里希上尉工程军官得出只要将软铁帽置于穿甲弹弹尖即可击穿硬化装甲的结论。显然这位工程军官的试验结论被海军部给忽视了，被帽穿甲弹的发明时间被推后了十多年，至于被俄国列装的被帽穿甲弹那更要等到三十年之后的事情了。
“内行与外行的区别”，这句话犹如重锤一般狠狠的敲在赫德的心头。此时已经不是两个人单独小声交谈，周围可都是各国在华有头有脸的家伙，尤其是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和李鸿章也在旁边，这简直就是极度的羞辱他。
威妥玛公使在听后沉默不语，对于王伯良所说的海军部实弹试验的事情，他并不知道其中内情，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海军部的人脑子进水了，这样的实验结果也会披露出来。
李鸿章老神在在的站在威妥玛不远的地方，微微一笑却不曾说出什么，只是捋着胡须，显然他对王伯良非常满意——周围这么多人，赫德在一个后生面前被驳得哑口无言。一句“内行与外行的区别”简直就是鞭尸，他相信很快这一幕会被传递出去，倒时候赫德可就没脸在这个圈子里面继续混下去了。
赫德和王伯良都知道他们两人之间肯定会有一番争论，赫德主动找上门来说话只不过是想要压制一下王伯良，根本没有想过一战定江山。显然这次看上去有些偶然的交谈造成的后果却是出乎两人的预料之外——事情已经超过了赫德的掌控能力，而王伯良一举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啪！啪！”几声，旁边一个明显是外交文官模样的洋人鼓起掌来，笑着说道：“精彩！王伯良先生不愧是赴美利坚合众国求学留学生最为出色的毕业生！”
一听便知道这家伙肯定是个美国人，说完这位看起来非常年轻的美国外交官走上前来伸出手说道：“我是美利坚合众国驻华公使切斯特?何康比，我还有个清国名字何天爵，很高兴见到你王伯良先生！”
“何先生，我也非常高兴认识您！”王伯良笑着与何天爵握手说道：“虽然我离开贵国已经数年，但当初在贵国求学的日子依旧让我记忆犹新，即便是现在我依旧与当初接待我的诺索布夫人有着频繁的书信联系……”
“能够接待你们这样的留学生是我们的荣幸，今天看到王先生亦是本人的荣幸！”何天爵非常客气的说道，他的态度在王伯良的眼中似乎有些过于热情了一些。当然美国佬和英国佬相互看着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在清国英国佬似乎更加有些“主场优势”，能够看到傲慢的英国佬吃瘪这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事情……
尽管心中有些疑惑，不过王伯良还是非常热情的说道：“我们这些当初留学的幼童当年得贵国人民的热情招待，并且能够学有所成，日后当为两国交往做出自己的贡献……贵国工业发展日新月异，相信属于新大陆的时代很快就会到来……”
“谢谢你的祝愿！”何天爵点头笑道。
王伯良可不知道在他与何天爵交谈的时候，老李的眉毛可是挑了挑——何天爵绝非无意接触王伯良，此时他身上正担负着处理济南教案的使命。王伯良对外交方面并不是很注重，所以他并不知道济南教案的事情。一来他现在身上的事情已经足够他忙活，另外便是外交并非他的本职，而且他也不愿意在李鸿章面前太过显露这方面能力，万一老李心血来潮把他弄到总理衙门搞外交，那他可就抓瞎了……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