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室祠堂之中,苏妲己在比干的灵位前静静的跪着。
堂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巫祝略带不满的声音传了进来:“来了居然也没告诉我。”
苏妲己没有回头,语气平淡:“本不是找你叙旧,我只是看看王叔。”
巫祝上前摸了摸牌位,惋惜的叹到:“一个值得尊敬的长者。”
“我感觉的到,他是真心愿意为了殷受付出一切。”苏妲己轻按胸口,“很奇怪的感觉,暖暖的,但是和殷受对我的感觉又很不一样。”
巫祝轻笑出声:“人情,亲情。世间冷暖你感受的不多,亲情更是未尝体会,不明白也是常理。”
沉默许久,苏妲己淡淡叹了口气。
“还没有问你怎么突然想到来祭他。”
“他委托的事,我做不到。我是来赎罪的。”苏妲己终于起身,站在牌位之前。“那不是命劫,是情劫,我帮不了他,因为这一劫我要他一起渡。”
巫祝瞬间明白了,一双美眸惊讶的睁大:“真想不到……”
苏妲己笑的很恬淡:“人间有一句话叫做将心比心,有什么可惊讶的。”
巫祝的眼睛染上了一层黯然:“可若是失败了呢。”
苏妲己摸了摸巫祝的头发:“若是败了,我飞灰烟灭,怕是一丝灵明都留不下,又会有什么感觉。”
又是一片死寂。
“如果还用上次的方法呢……?”巫祝略带希冀的声音响了起来。
接着她揭开了面纱。
那层薄纱后,她的容貌与苏妲己一般无二。
“好久不见了啊。”苏妲己伸手抚上这张容颜与她相同的脸,充满回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内,显得格外幽远与不真实。
“可以么?”巫祝再次问道。
苏妲己敛起笑容,淡淡的气势弥漫开来:“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巫祝看着苏妲己眼里坚定的光芒,颓然道:“好吧。”
她重新戴上面纱,拂袖离去,只留下一句话:“我去让他利用一切修建鹿台,这是神的旨意。这也是我最后能帮你做的。”
看着她渐渐消失,苏妲己轻声低喃:“百姓如何?王朝兴衰又如何?我只保住你就好。若是命都没了,一切不过妄谈。”
又是三年,鹿台彻底建成。
殷受得了所谓的神意,倾天下之力,将修建鹿台所用时间生生减少了一半。
七年鹿台,高达千尺,越到高处越是难以修建,期间有几个月甚至陷入了停滞。
所幸,他终究是成功了。
隆冬时分,万籁俱静,鹿苑周围一派静谧,只是偶尔能闻得“咔嚓”的踏雪之声。
冷艳的雪梅散发着清冷的香味,更是为白茫茫的环境增添了几分寒意。唯一不同于这世界的,是苑内几抹嫣姹的红,几株红梅在鹿台边开的正盛。
殷受用了两个时辰,同苏妲己一步步攀上了鹿台。
鹿台之上,足以俯瞰整个朝歌,茫茫雪景尽收眼底,不由让人心生开阔之感和雄心壮志。
可是殷受倚栏看着一片旷野,映和着外面纷扬的雪花,心中有的却是悲凉。
他的天下,他的江山,他的子民……
都不是他的了。
缓缓阖上眼,深深的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平复了他烦燥的心。
再度睁眼时,无论是锋锐雄心,亦或是伤春悲秋,尽数敛起,眼里只剩下一汪平静的深邃。
“苏苏。”他轻唤。
“我在。”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答复,可他却偏偏有着莫名的感动。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哪怕时间的流逝,也抵不住她这一句淡淡的:我在。
只要他需要,她就能在他身边。
她在,她一直都在。
殷受从怀中拿出一把梳子,朝苏妲己扬了扬。她会意的坐下,任由殷受摆弄她的头发。
梳理完她的发丝,殷受又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脂粉和画笔,为苏妲己的眉间添上一朵红梅。
时间凝固在了这一刻,美人、美景。
殷受多希望这一刻永远的停留,让他能多看一眼这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
描完最后一笔,殷受轻抚着苏妲己的眼角,自嘲道:“快二十年了……你还是跟当初一样年轻,可我老了……”
英雄迟暮。
苏妲己轻轻环住殷受的腰,偏头靠了上去,说道:“大王如此说,不是在笑话我了?什么老不老的,无非是容貌的变化而已。”
“你想的真开。”殷受苦笑。“还有多久?”
“半年。”
殷受再度深吸几口冰凉的空气,抑住心里的烦闷和不舍,深深的看了苏妲己一眼,低头覆上她温润的唇。
半晌,唇分,他道:“我答应过你,我会回来的。”
苏妲己还是不变的笑容:“我信你,我等你。”
她站在鹿台之上,看着殷受走下鹿台,冒着风雪离开朝歌,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变小,直至离开她的视线,消失不见。
“我等你。”她再度说了一句,紧接着,她的身体慢慢消散。
鹿苑只剩下了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仿佛未曾有人来过。
殷受自然是前往前线,御驾亲征。
半年实在算不得多长,但战场上见惯了鲜血,每天都提着心过活,多活一天都是奢侈,半年又实在很长。
亲征不过半月,殷受便想过,这么无休止的打下去,倒不如他罢手算了。
百姓不理解,他无所谓,不满意,他也无所谓。
反正他来治国也是为了民生,换个大家都接受的王来也是为了民生。
天下不归他管他不在乎,无论王座上坐的谁,天下还是这个天下,土地还是这片土地,百姓还是这些百姓……只是换个姓而已。
他本不眷恋王位,既然如此,他还不如把江山拱手让人。
只是有些不甘心啊……
况且,他必须撑过这半年。那是他的承诺。
从继位那日起,他就扮演百姓的好君主,大臣们的好主上,他不能有情,因为他情属百姓;不能肆意而为,因为他必须为了人民,也因此……做了那么多年的傀儡。他身而为王的责任早就尽到了,他不欠天下苍生。既然都想反他了,那他妄为一回又有何妨?
他愿意为了苏苏倾尽天下,并不意味着他能为了她屠尽天下人,他自己不会,也不可能允她去做。但是他可以在天下和她之间轻易的选择她,不带一丝遗憾的送出这江山。
他唯一愧对的,便是打下这天下的祖先。只是……这天下本来就是从他手中夺走的……如此一来,他便谁都不欠了。
至于后世如何评论诋毁他,与他关系也不大。为前朝和本朝开国君主歌功颂德,再毁亡国之君的名誉,这种事相当寻常不是么。真到了那天他的尸身怕是都化成土了,又有什么可在乎的。
之所以会选择亲临战场啊……是为了躲避什么呢?
战场上的这些日子,越来越多的属于他却不是他的记忆涌现出来,联系曾经苏苏说过的那些事,他想的愈加通透。避无可避,他便只能接受。
苏苏不是人。
这是在鹿台建好那日,她亲口对他说的。
她说:“大王,如果我不是苏妲己,你会待我如何?”
他笑答:“陪伴我那么多年的是谁?”
她说:“是我”
他的坦然令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我在乎的是我面前这个女子,无关外表和家世,更无关于身份。”
她笑:“倘若苏苏不是人呢?”
那一瞬间他心中出现的感觉是恐慌。
不是怕苏苏。她有事瞒着他,他一直感觉的到。他是在怕苏苏突然的坦白,他怕这是她要离开的先兆。
于是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要离开了么?”
她挑眉:“为何如此问?”
他苦笑:“折子戏不都是这么演的么……瞒了那么久,我想不出你告诉我真相的理由。你若要走……我…我不拦你。”
她无奈叹气:“你想多了。我只是……想说了而已。”
他这才知道,一切都只是骗局。从他见到苏妲己的那一刻开始,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她设计的。
苏苏的原身是一只九尾狐妖,她为了收集破碎的宝物媚惑戒而入世。很巧,苏妲己便是其中一枚碎戒与人魂魄交融的转世,她才和苏苏的人形有着同样的容貌。
苏苏循着微弱的感应寻来,不想被轩辕箭射个正着,被苏妲己救下。
原想等她寿终再取戒指,可惜妲己福薄,半途便被琵琶精给杀了。
苏苏取了苏妲己尸身所化的戒指,化了人身,在继续前往朝歌的途中偶遇申公豹,许他一个用武之地,使他归心于她,让这场局更加完满。
费仲所献戒指,他王姐陪嫁物中一枚戒指,都是碎戒之一。
后来姜梓童设法除去苏苏,借的也是一枚碎戒的力量。
还有她对比干的承诺,和巫祝的关系,她通通告诉了他。
最后她说:“大王,你还记得自己的前生么?”
他当然记得,那些每晚都会出现在他梦里的奇怪情景……都是他丢失的回忆。他记得自己曾经名叫伊尹,后人多称——夏桀。
前朝亡国之君。
那一夜的最后,她说:“大王,我们必须再撑过半年。商不能陨。否则……我们都要死。”
所以他来了战场,领兵亲征。他要为她撑住半年。
而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他想起的东西越来越多。回忆中那一幕幕场景,苏苏的身影无处不在。
追溯多年之前,原来她从那么久远开始,就陪伴着他。
可他做了什么?
同为亡国,伊尹不堪言论,交出了苏苏,看着她含笑离开。
原来若干年前他最初的那场梦里,是他的过去,而不是未来。
上一世,他不负子民不负天下,却独独负了她。
这样一切就解释通了吧。当年见到苏苏那瞬间的熟悉,以及后来的莫名的愧疚,都是源自于此。
他欠她的。
半年内,殷受在御敌的同时不断向朝歌收缩防线。最后半月,两军多战于朝歌之外。
十天、九天……殷受算着日子。最后一天时,他告诉申公豹,若是守不住,那就降了。结局已定,士卒们没有再白白浪费性命的必要了。
殷受策马穿过战场,无视了身边的喧扰和流箭,一路杀回了城中。
一路赶到鹿苑,又毫不停歇的开始攀登鹿台。旧伤未愈方才又添新伤,殷受在鹿台的阶梯上曳出一路的血迹。
当他到达鹿台之巅时,一只白皙的手出现在他面前。他微笑着握住,踏上最后一步,将温香软玉搂入怀中,柔声道:“我回来了。”
苏苏眼底也缀满了笑意,应道:“恩。”
连日的疲乏、脱力、失血夹杂着喜悦袭来,殷受的眼前渐渐模糊,他就地躺下,枕在苏苏怀里,疲惫的说:“我累了,先睡一会儿。时间到了……记得唤醒我。”
“好。”
他一睡便是三天,期间滴米未进,只是靠苏苏不时度予的水维系性命。
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又是苏苏。他忽的生出此生无憾的感慨来。
苏苏换了衣裳,着了当初那件嫁衣,火焰般明艳,衬着她的脸更加娇媚。
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是为了报复么……?”为了报复我当初把你交出去么……?
苏苏看了他一眼,也不恼,淡笑道:“当然不是。”
“那时你并未做错,那是你的责任。况且……那些人又能耐我何?那时我本是在利用你,你把我交出去,我们反而两清了,只是没想到你居然愧悔至今。说起来……如今你事事依我,未尽到帝王之责,反而是错的……”
“我不欠他们的。”殷受打断她的话。
苏苏眼尖的瞥到他脸上的一丝不悦,掩嘴笑出了声。
“是,你不欠他们的。可是如此一来,我欠你的。”
“之所以会进宫……也并不是因为你,只是感应到媚惑戒的存在。没想到……”
“没想到……会遇到我?”殷受的表情有些复杂。
“是。”苏苏点了点头。
殷受别过头,脸上划过一丝失落。
“我也是被利用的么?”
苏苏一愣,转而意味深长的一笑,饶有兴味的看着他道:“半年前大王说过自己老了,可今天看来,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未等到回答,她又自顾自的开口:“我历世数千年,虽有灵智,却和人的思虑方式有所区别。因此,终究也弄不懂人情的真谛。无论是兽是妖,强者为尊即为天道,远不如你们人的复杂。”
“修妖避不了天劫,越是天地灵气充足的地方,越是利于度劫。而王宫多修于龙脉之上,对我的好处自是不用言语,所以当初我才选择利用你……”
“可我不曾记得……你让我修过鹿台……”
“因为那时我不需要。只要灵气足够,我又有媚惑戒护身,天雷不难抵挡。可是天劫未至,我先行离宫,在那之前我又修为有失,才渡劫失败,媚惑戒被天雷劈散。幸而我本体为九尾天狐,才保下一条命。”
“抱歉……”殷受有些不知所措。
苏苏笑的恬然:“都说了与你无关。后来我重新修炼,感应到天劫后才想起寻找媚惑戒,结果被轩辕箭所伤。轩辕箭乃上古灵器,它残存在我体内的灵力令我因祸得福,天劫到来时间被推迟了,给了我更多准备时间。后来的事情都与你说过了。”
“那鹿台……是为了什么?”殷受问道。
“因为媚惑戒未能集齐,我再度感受到了天劫,并且是情劫。所以我需要鹿台镇住灵力。”苏苏看向殷受的眼睛满是柔情。
“不知道从何时起,你为我梳发描妆成了我离不开的习惯,在你身边我会格外的安心。而我听闻大臣们要求清君侧、安民心,以死相胁交出我去平反,而你却宁弃王位也要保我时……我感应到了天劫。大王……你懂么?”
“苏苏……”殷受不可置信的睁大眼。
苏苏双眸微弯:“是你想的那样。我想我爱上你了。自从有了灵智,就注定会有人情,只是明白与不明白的差别。于我而言,我弄不懂爱是什么,但是我明白我对你的情意就足矣。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所以我接受。大王……我一直都爱着你啊……”
“我……”殷受陷入了呆滞之中,觉得一切恍若梦境。
他的心里被巨大的喜悦填满,他从来都没看清苏苏对他的感情是什么。而现在,她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我爱了你很久。
值得了。
而他对苏苏的感情也不是愧疚转化的无条件宠溺。
如果说第一眼见到她是熟悉和惊艳,那真正让他爱上她的就是无数的日夜相伴和数年的不离不弃,那是相濡以沫中历久弥新,逐渐沉淀成的爱,那样深沉与牢固。
无关前世,只在今生。
其实早该明白的。最初的苏苏身上总有着说不出的疏离感,带着对人世淡淡的漠视。唯有在后来,面对他时,他能感到她的一颦一笑都带着来自内心的暖意,那时的她才是真实的,只有他能看见。只是他自己不敢相信,只怕以后失望会更大。
如今夙愿得偿,他怎能不喜。
巨大的轰鸣声骤然响起,将失神的殷受惊醒,他下意识的向城外看去。
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只能看见半空中各色宝光流转,相比之下连日光都略微黯淡下来。
不过数息时间,光华尽敛。殷受眯起双眸,试图看清情况,无奈相隔极远,只能隐约看见两个黑点悬于空中,便再无其他。
申公豹悬立于空中,右手扶胸,嘴角溢出几丝鲜血,不甘的望向对面,显然是受伤不轻。
姜尚一捻胡须,淡然道:“师弟,你法宝尽出,可服气了?”语气虽平淡,却自有威严之气在内。
“你赢了。”申公豹缓闭双眼,调息着灵力。“可我没有错。”
“哼,执迷不悟。”姜尚一挥衣袖冷哼道,“修道之人不能贪恋红尘,修者不能介入凡人琐事,你居然妄图以一己之力左右王朝更迭,还说没有错?当年师父说你魔心深种,我还替你说过好话,倒真是我错了。”
申公豹眼睛骤然睁大,不甘之色愈盛:“我是错了,错认了师父……错认了你!何者为道?天地间灵之大成者莫过于人,人生即为道,历世即为道!修道者也是人,却称要清心寡欲,无欲无求。连为人最初的情感都丢了,谈什么修道?还有何道可修?贪凡、干政、魔心?哈……好大的帽子!我不过是厌倦了修道,我不过是想实现自己的抱负,我是人!你们为何不肯放过我?我错了……你倒说说我哪错了?姜子牙你告诉我!咳……”申公豹情绪过于激动,扯动内伤,不禁又咳出几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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