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花未眠已经没有力气再坐着了,日日都在流逝的生命力已经流逝地差不多了,她靠着身后的锦枕,瞧着面前站着的几个人,这些人都是她此番重生后最为亲近的几个人,亦是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
她微微扯唇一笑,看向张道姑,眸光宁静温和:“当初与师傅初识,我所做的那些事情皆是为了自保,我与师傅萍水相逢,却做了许多强硬之事,现在想来,许是我与师傅之间的缘分罢,我想我与师傅是交浅言深,你这段时日为未眠所做之事,我心中都知道,总是要多谢师傅如此费心的,此后,也不用再麻烦师傅了,待我走后,师傅要多加保重。”
张道姑咬唇想哭,到底还是忍住了:“……大小姐当真不通知夫人么?难不成大小姐就不想见夫人么?”
“我何尝不想见?只是……”
花未眠垂眸,半晌轻叹一声,“罢了,我怕是等不到的,其实不见也好,省得哭哭啼啼的伤了娘的身子,我这样也不好见她,连青芽浮白我都不见了,又何必再叫人瞧出不对来?我到底不是病死的,叫人瞧出蹊跷来,如何收场呢?回头你们就与娘照着我的话说就好了,只说是事情猝不及防来不及通知她就好了……”
她也是没有办法,她是被地府鬼差勾去了性命,如何能跟病死的人相比?
既然开始就瞒着了,不如瞒到底。
昨日才见过游氏,还说过话的,该说的该做的她都已做过,没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大哥,我原本就是这样想的,我也按照我当初所想,将一切都交给你了,从今往后,我知道你会好好的护着花家,护着娘亲的,我的心也总算是放下了,”
花未眠见张道姑抹泪,站了没有一刻便出去了,她深吸一口气,这才对着花博文低低地道,“我走之后,大哥不论对任何人,都只能说我是病重而死,对娘亲也不例外,大哥,你记住了么?我,我会想法子回来的,若是我走后,肉身腐烂,你们就不必等我了,这便说明阎王不肯叫我回来;若肉身未曾腐烂,你们……你们还可等着我。”
“……我会尽力争取回来的,你们要信我。”
她未曾具体说出来要怎样回来的法子,也是不愿意让他们再担心。
要用转世轮回的命数换取今世之后的岁月之事,大概这般换取之后,她将永生永世不得再入轮回了吧……即便不能换取她自己今后的人生岁月,她也只需要九个月就够了,容她生下这个孩子就好……只是这般筹谋不能再与他们说了,他们听了,是定不会同意的。
薄情也好,寡义也罢,她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的离开。
想到此处,她轻轻扯起唇角,眼底含泪却笑起来道,“……大哥,我只怕看不到你与公主大婚了,你们要好好的,这样就很好了。”
花博文默默地瞧着她,红着眼眶,拧眉良久,视线模糊,只应了一声:“……好。”
又扭头看了一眼旁边同样沉默的云重华,心底一叹,涩声道:“我出去守着,你们两个好好说说话吧。”
花博文走后,屋中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花未眠落在云重华身上的眸光,流连不舍又透着深深地爱恋,一字一句慢慢地道:“这些时日,自从你跟我来了清和观你我都没有再提起这些,我也没有好好的与你说这些,如今已然是最后一刻了,有些话你不肯说,那我来说吧——”
“青芽和浮白是我身边的人,慎言和慎行也是一样,若我能好,这些人自然各归各位,若我不能,你好歹替她们找到好的归宿,青芽或者浮白,你选一个许配给小楼,也算是了却了我的心事,你若要回临淄去,她们——”
“我不听这些!”
他掩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说这些,眸光破碎,哀戚地看着她,“花未眠,你心里头就只有她们?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你安排好了她们,那我呢,我怎么办?!”
“……”
花未眠沉默良久,忍不住泪眼婆娑,“重华,若我一直不能回来,若我的肉身腐烂,你就不要等我了,你就忘了我吧……你再去寻一个好的女子,寻一个比我更爱你的人,寻个不会伤害你的聪慧温柔的女子做你的世子夫人,你们相爱一世,这也是我希望的……”
“你竟把我推给别人!……你竟把我推给别人……”
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楚根本压抑不住,哽咽着哭成泪人,死死地抱着他一生挚爱的女子,带泪咬牙在她耳边道,“花未眠!我只等你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我就娶别人!我就跟你们花家断绝所有的关系!你听见没有!?”
心中又酸又疼,她却低低笑起来:“好啊,若我三个月后不回来,你可以娶别人……重华,不论如何,你要好好活着,你答应过我的,你会好好的……”
这样也好,明明听到这话她难受得很,却还是觉得这样很好。
“你——”
原本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话,却听见她应了,一时又咬牙切齿起来,复又威胁道,“花未眠!我改变主意了,你若是三个月之后不回来,我就随了你跟孩子去,我就自己去冥界找你!你听到没有!?”
然而,怀中的人说了方才那话之后却再没了动静,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心头一空,云重华垂眸看去,怀中的女子早已将眼睛闭上了,声息全无,他心爱的女子就在他怀里没了气息,从此之后,再也不能听见他说话,再也不能对着他笑,再也不可能回应他,再也看不见他滴落在她面颊上滚烫的眼泪了……
他就跟失了魂一样,怔在那里,眼泪却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流下来,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可以这么多,也从来不知道,失去心爱的人,原是一种这样的感觉。
忽而,就有了一种曲终人散的感觉……
“……重华?”
花博文一进来,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塌边点点烛火摇曳不定,云重华满面泪痕怔怔的跪坐在边上,紧紧得抱着闭着眼睛悄无声息的花未眠,花博文心口一痛,几乎不必再问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未语泪先流。
“大哥,我从来不知道生离死别是什么滋味,从我识字开始,我明明就认识这四个字的,我以为,在生离死别的时候,人都是会心痛的,甚至会心疼到死,我常常都在想,那一瞬间得多疼啊……今儿,我算是尝到了,原来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啊,未曾亲历,大概永远没办法明白……”
“……大哥,我现在都感觉不到疼痛了,我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大哥,你说眠眠这会儿走了么?她是不是还在看着我们?她是不是还能听到我在说话?是不是现在我们看不见她了?……”
关系越是亲密的人,越是放在心尖上疼爱在乎的人,在他离开你的那一瞬间,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刺疼,只怕是没有办法用语言形容的,那种痛楚只要一想起来,瞬间就能泪流满面。
不然,这世间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人对生死之事这般执念了。
花博文沉默半晌,才道:“重华,你要好好活着,她才能安心。”
他不知旁人如何,他在看见自己亲生妹妹毫无声息的躺在那里时,心中感觉也跟云重华是一样的,纵使他平日口齿伶俐,如今也是艰涩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空洞洞的,像是被人割下一块来似的。
花博文顿了顿,又道:“妹妹走前说的话交代的事情原也没错,只不过若我们就此宣布出去只怕不利于往后的发展,若是娘知道了,头一个就要过来,将来妹妹真要回来,我们又该如何解释她起死回生呢?除了咱们几个,旁人哪里知道其中的隐情呢?这其中隐情曲折离奇,还是不要对人再提起的好。因此我想过了,暂时先不要说出去,对谁都瞒着,待过些时日,瞧瞧她究竟能不能好,再说不迟。”
为今之计,他什么都做不了,云重华也一样,他们除了痛,除了等,没有别的办法可行。
云重华听了这话,默然半晌,叹道:“我听大哥的。”
——
生命终结的感觉,花未眠是不陌生的,不过事隔三个月,花未眠就再一次的失去了生命。
只是上一次那般凄惨死去,那种感觉并不好,因此才会满腔怨愤;而这一次,心情平和安静,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感觉身子骤然一轻,她就离体而去,再次回过神来,她就已经到了地府之中。
犹记得上一次她的怨愤不甘引来地狱业火几乎闹得地府大乱,而这一次她悄无声息的站在这里,看着地府的一切,心头只剩苦笑,众生忙碌一世,到头来走过奈何桥饮过孟婆汤,红尘种种皆忘了,重新上路投胎,又还能留下什么呢?
“本以为姑娘你不肯来,本官还想着不能用普通的鬼差去抓你,就让黑白无常一块儿去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你的魂魄给勾来了,怎么?重生阳间三个月,姑娘就没有留恋的人吗?”
花未眠呆站原地时,无人搭理她,众鬼魂都忙着过桥喝汤投胎,就连将她带来的黑白无常放下她就飞走了,这跟她第一次来时一点不一样,心中纳闷得很,却听见有人跟她说话,一回身,才看清说话的人原是认识的,地府的判官大人。
三个月前,她与阎王达成协议,判官就在一旁作证,当时回去,也是判官亲送她去的。
“既是说好的,我自然信守承诺。何况,我若要躲,怎么躲得过?”
花未眠淡淡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判官的话,只反问道,“我已经来了,大人打算还如前般约定那样处置我么?”
“姑娘重生三个月,倒还真是没有食言,不但做好了你想做的事情,还成亲怀孕,有了个待你极好的夫君呢!其实姑娘不说本官也知道,你心中怎能没有流连之意,无非是时候到了,由不得你选择罢了!”
判官似笑非笑的瞧着花未眠,他本就生的可怖,这个样子笑更是让人头皮发麻,“依姑娘的性子,你不会舍得抛下你的夫君,不会舍得牺牲你腹中的孩子,姑娘心中大概已经有了主意了吧?姑娘是怎么想的,大可对本官明言。——上次姑娘用四世贵女之命换得三个月重生时间,这次姑娘若想要回去,打算用什么来换呢?”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上一次判官从未与她这么多话过,即便判官猜中了她的心思,她也不知判官究竟想要做什么,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口中却道,“我的心思瞒不过大人,对大人说了也无妨,我要用我千年后修得人身的机会换我腹中孩子平安降生,我自己怎样都无事,将来做人或者不做人都好,轮回成什么都没关系,只要我腹中孩子能活着。只是这事大人只怕做不得主,大人还是带我去见阎王吧,究竟如何,还是阎王定夺的。”
她说得淡定从容,其实心中没有一点胜算,若阎王不肯,她又能如何呢?
为今之计,不过拼却这条鬼命,求得也不过是阎王如上次一样的心中松动罢了。
“阎王不在地府,上天界参加蟠桃会去了,上界蟠桃会一千年一次,但每三千年才邀请阎王一次,他是必去的,所以这会儿,阎王是不在地府的,”
判官淡道,“阎王走时,并未提起你的事情,也没有交代本官什么,所以对于你的事情,他是没有定夺的。况且,也犯不着再为你的事情专程派人到三十三重天上去告知阎王了,”
不等花未眠开口,判官又道,“你问本官是何意思,本官只是要告诉你,阎王去这蟠桃会须得百日才能回,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阎王在上界百日,凡间早已过去百年,阎王既然未说要处置你,本官也不能擅自做主,又何必要你在此白白耗费光阴呢?这也是你的机缘造化,天命如此,姑娘你能明白么?”
花未眠一愣:“大人的意思是——大人肯放我走?”
她之前想过到地府后的各种状况,却从未想到竟是这样的情景,阎王不在,判官说他不能擅自做主,难不成就要放她回去?
“不让你走,难不成将你拘魂在此等着阎王回来么?你命数如何且不说,你腹中的孩子可命不该绝,阎王百日后才回,本官放你回去,人间百年后,本官自会派人再去将你拘来,那时再让阎王定夺就是了,”
判官冷道,“地府上界百日都不过弹指会间就过了,人间百年却够你蹉跎,待那时什么都了了,你再回来履行你的承诺便是,到得那时,该如何便是如何。这也算不得地府徇私枉法,实在是命数使然,偏偏让你有了这般机缘。”
上天总有好生之德,放她归去,好歹也是一桩功德。
花未眠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百般筹谋,竟未料到还有这等机缘。
脑中纷乱,到底想起张道姑的话来,果真她的命数难以算定,谁会想到会有柳暗花明山重水复的时候呢?
一时心中感慨,连忙长揖到地:“多谢大人。”
判官虚扶她一下,淡淡的道:“你不必谢本官,说起来也是天意,这等机缘让你遇上了,日后凡间百年你大可放心,就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对于本官来说,地府百日后,还会再见的。”
言罢又道,“既然你是要回去的,也就不宜在地府久待了。本官该说的都与你说了,这就着人送你回去,你的尸身也还好好的并未腐烂,阳间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待百日后你来地府,你再与阎王和本官好好说将来的事吧!——本官这就着鬼差送你回阳间去。”
……
花未眠只觉得像在做梦一样,来时像在梦中,判官与她说的话更像是在做梦,回魂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怔忡良久,才发现眼睛被刺眼的阳光弄得睁不开,而睁开之后,却泪眼模糊得看不清所在的地方,只是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心里却是高兴的。
她活了!
她活了……她又活着回来了……
抹掉眼泪,才发现自己躺在清和观后头园子里的一处亭中,亭中满附薄纱,外头阳光很好,风吹薄纱随风飘扬,园中满眼翠绿,花香缭绕,她深吸一口气坐起来,却在转头的同时看见了亭外呆怔望着她的男子。
相视凝望良久,花未眠含泪微笑:“重华,我回来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回来了,那个三月之期彻底的在她生命中消失了,从此之后,她也有百年光阴可以蹉跎。
她知道,未来的日子不是一个结束,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完】
--眠眠的故事开始于三月之期的重生,三月之期得解,也就结束于与重华的重逢。天命难解,造化弄人,眠眠也算是好命。之后的故事还未完结,眠眠和重华剩下的故事会在番外中一一呈现,多谢大家一路陪伴等待,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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