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程中，他豫之一路追问与深雾讲了些什么，他只好敷衍过去。加之，目力突然非比寻常，他极不适应，一直眼晕头花。豫之见他面色苍白，便急急回府，让他好生歇息。他忙应下，回芜风苑早早歇下。恍惚间眼前景色渐渐清晰，像在深海游荡。周遭景色全不是黧黑无光的，这里有光，珊瑚，游鱼，水草，甚至是自己的鱼尾，着。终于，哗啦，他破出水面，正是夜深之时，海面寂静，满月光华披撒，天性让他极欲高歌一曲。他强忍着，侧耳倾听风传来的声音。一个鱼跃，他朝与月只要是有生命的，就会想尽办法，为自身散发一点光亮，绚丽，璀璨。他想要去外面看看，他很好奇，就算族人说过很危险，只是，他想看。所以，他趁月圆之夜，族人循月性游去月鸣礁高歌之时，偷溜出来，一径上游。他用音阵击晕好几个白面鲨，一个巨大的乌鱼，就算疲累也不停歇地游儿相反的方向游去，直至天宇渐明，他才远远见到海岸的轮廓。此时，他已累极，便猛潜入深水，寻着一个海穴，窝入里面歇息。
他正沉入梦乡，突然狭窄洞口闯入一团黑影，快速游至他身边，一口咬住他腰腹，立时粉色血液泉涌，泅入海水中。他惊醒急急抵抗，那物事身量不大，速度惊人，仔细观看，却是海狸。原来他是占了它的窝了，小小海狸本不足为惧，只是一朝被它偷袭得手，血味必会引来海兽，他又筋疲力尽。咬牙快速游出海穴，他奋力朝海岸游去，躲在近岸礁石凹陷处。哀叹自己出师不利，他渐渐晕迷。
朦胧中，他觉得喉间干渴无比，全身恍似火烤，腰腹处刺痛，极其难受。只是眼皮似千斤重，浑身无力，怎么办？会死在此处，会被晒干，不要，他还没长大，他还没通过成人礼，他还要回去，回不去了吗？回不去了。他好惊恐，胸口好闷，眼鼻酸涩，想要落下泪来。模糊中有游动声逼近，他只能动动手指，好紧张。好像是人，灰布衣衫，那人蹲下来，在看他，在说话，好难听，却听得懂，是醒醒吗？真是呆傻，没见他受伤，动不得了吗？那人不叫唤了，用手碰他的伤口，好痛。“嘶”那人猛抽回手，有炽热的物事正在伤口处烧灼，好痛。慢慢地，痛感消逝，他发现自己又有了气力，怎会如此。他哗啦转身跃入深水，心内惧怕，急切想要回家，外面太过可怕。
他归家正赶上族人回来，一切重归平静，只是他时常忆起那惊惧潮红的脸。他的鳞片割伤了那人的手，人血沾染了他的伤口，他的伤好了，那个人会如何。他不知道人类血液如何，只知人鱼血液珍贵，这可怎生是好，他好担忧。终日担忧，他终是忍耐不住游去长老处。长老活了许久，久至自己也记不清年岁，长老或许知晓，所以他来了，可是又问不出口。
长老只是拿金色美丽眼睛望住他，微微笑意，“深雾，有话便讲，我在听。”他犹疑扯了些旁的话，装作求知若渴问了许多学识，最后还是开口问道：“长老，往日听您讲过，我族血液乃是宝物，轻易不能示外，却不知其功用，且其他族类如何呢？”长老笑吟吟望住他，缓缓开口道：“世间种种皆入循环，前世今生皆不得牵连。地界有忘尘河，亦有记情川，只道轮回俱要忘尘，就算想要记情，也寻不出所在何处。只是世间执着种种，深雾，你切记，人鱼之血可医百病，延年益寿，可心头精血却能破经世阻隔，记取前世今生。只是切记不可轻易失了，若是常血，过多即损精气晕迷失力，在这海里处境极其危险，若是心头精血，即会失了精元，没有三百年恢复不得。”长老微歇歇，见他谨慎听从，欣慰点头，接着道：“其他族类，亦有血液有奇效的，但只我族精血有破经世，记前尘之效。故而愈遭他方觊觎，你还未成年，若是被捉了去也无力抵抗。你可莫再顽皮了，要是~”长老还要教训，他已焦急问道：“长老~深雾明白，一定谨记，只是您方才说我族血液对旁人有奇效，那会否旁族血液对我族亦有功效？”长老似乎惊异于他会有此一问，怔愣后回道：“你说的不错，我族是月性生物，同是阴性之物血液可以增进修为，只是违背天理，不属正道，终遭报应，如若不是，则有损对方寿数。”
听罢，他已无比惶惑，终勉强追问：“长老，如若是人，则会如何？”长老思索片刻道：“如若是人，若是阴时所生还好，不是那轻则消减十年寿数，重则当场暴毙。深雾，深雾，你怎了？”正怔愣的他忙回应：“啊~长老，我无碍，只是有些累了，想出去转悠了。”长老只是笑望他，眼神闪烁，“就知晓你不会安分，你去罢，勿过于思虑，随心便好。”他胡乱应下，游出长老洞穴，身后长老微笑遥望，口中讷讷自语：“深雾，该来的总要来，他呢？也该回来了罢。”深雾忧虑了好几天，终于寻着空隙，再次游出深海，去了那块浅滩。
他每日都躲在礁石后面望着那个人，看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从深海采摘美味的水草贝类，趁夜放到渔船里，看到那人惊讶然后微笑，他就会很开心，这种感觉好陌生，可是他贪恋这样远远看着。有时那人没有打到鱼，神情微微沮丧，他默默挑选鱼类，载满船舱，然后躲到天明，看那人出来。那天有风暴，他嗅着空气，心中好焦躁，终是跃入水中，朝着那人去时方向，快速游去。狂风暴雨中，他将翻船落水的人救起，千辛万苦才拖到礁石上，那人晕迷了，他好担忧，转身游入深海，寻找水贝，将扇贝掰开，将贝肉使劲儿摔打，对着扇贝挤捏，贝肉会分泌出粉色汁液，味清甜，醒神明目，他喂那人饮下，等一宿，待东方渐明，才默默游开躲在不远的礁石后面，看那人醒转回家。
次日，他又回去将渔船推回来。那人开始注意周围，会四处张望寻找，他只能躲得更远以免被发现，心里有些埋怨。那人没有捕鱼也没有修补渔网时，会开始望着海面发呆，时间日渐拉长，他不知道那个人怎么了，在想什么，在看什么。有一天，那人出去了，到第二天才回来，他奇怪那人去了何处。想想那人没有出海，定然没有食物，就去采摘水草贝类放到船上。想要游回去时，嗅到一股甜香，好香，他看到船首搁着纸包，拨开里面有一粒粒玫红珍珠状事物，这是什么？拈起一粒，小心翼翼舔舔，酸甜可口，忍不住将小包拿走。从此，每到月圆，他都能尝到酸甜滋味，作为回报，他去深海寻回最明亮的老珠，放到船里，可是第二天却见那人又将老蚌放回海里，奇怪，长老不是说过，人甚重利吗？那人怎么却不要呢？他又寻回彩珊瑚，月光贝，都被投回海里。原来，那人只要能吃的吗？
时光匆匆流逝，人间已过三载，那人已经几日未出屋门，回想几月前时时听见的咳嗽声，那人脸色已经渐渐不好了，他心急如焚，无奈自己年幼，还无法化形，上不了岸。这日月圆，傍晚时分，那人终于出屋了，行到渔船放下纸包，他游进看清那人脸上死气，心口好疼，那人蹒跚往回走，却倒在门前，他好心急，在原地兜圈游着，深感自己无能为力，月华普照时，那人才醒转过来，爬回屋去。他静静望着那间破陋茅屋至深夜，猛回转身，跃入水中，他要回去，长老一定有办法救那个人，一定可以。可是，他被过路航船的渔网钩住，被放入狭小空间里，他好怕，好急，好担忧，那个人会不会已经走了？会不会等不到他了？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那个人，谁来？谁来？谁来~
一滴泪滑下，落入黑沉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叮咚~”画面渐明，中间只有一泓碧潭微微发光，周围皆黑沉，碧潭里有金色影子晃动，渐渐变大，哗啦，这是，全身散发金色光芒的，人鱼？人鱼金色美丽眼睛望着他，张开小口，轻轻说着奇妙言语，是昨日听过的，意思是，芸生大人，快归来，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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