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他还中途歇息过，回程却是没那心思了，只想回去，却又怕见人鱼伤心落泪，好不烦躁。只猛抽马鞭，使劲狂奔。待他急急回到柳府，将马儿丢给门房，刚往里走了几步，正碰上云伯。云伯要施礼，被他阻住。他问豫之在哪儿，本以为该醒了，这会儿正在书房，往常此时都在那处，不想云伯说是去了津溪河，今夜要乘船将那人鱼放生的，本想与他同去，只是等了一早上也不见他回来，便先行去了，已走了快半个时辰了。
他听罢，心急如焚。忙急抢出门，牵过门房手里马缰，不顾云伯呼喊声，跨上马疾驰而去，这可真是急煞人也。紧赶慢赶，到达津溪渡时，见那柳家画舫已至江心了。他急下马，强拉一渔父，给他一两银，叫他赶紧追上那画舫。那渔父高兴坏了，吆喝一声将竿撑了出去。由于画舫本意不是争渡的，航船速度本就不快，不多久就让他给追上了。
柳府护院早望着他了，禀告少爷后，豫之已等在那儿。他谢过渔父便上了画舫，坐在甲板榻上呼呼喘气，真真累死个人。旁有人递过一盏茶，他急接过一口饮尽，才长叹出口气，转身谢过，却是豫之笑盈盈望着他哩。
豫之接过他手中空茶盏轻搁在小桌上，转头让侍女护院退下，方望住他，问道：“渌之今日去了哪里，我正寻你同来呢？”他默默望着豫之，久不言语，豫之也回望他，眼光渐渐怪异，“渌之，可是有何事？为何这般看我？”他踌躇着，还是慢慢开口道：“豫之，你老实答我，昨日你为何听得懂人鱼言语，我虽也听懂了，但不同你还会说。”豫之听罢，神情似乎有些僵硬，最后渐渐松缓。叹口气后，豫之望住他，满脸苦笑，“渌之，不瞒你说，我也不清楚个中原由，只自然便那样做了。直到此时，我仍旧只想要放他回去，没有别的原由，好似我就该如此，还有，渌之，每次见到他，我就觉得好生怀念，这里，”豫之玉指抚上心口，“暖暖的，酸酸的。”他是有些惊异的，他的感受与豫之有些出入，却也无从解释。
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言。一护院近前禀告说是再有一盏（相当于一刻，十五分钟）时候，海口便到了，水路不同陆路，取直道，可省下不少工夫，午前他要寻渔村，并不知晓具体位置，便不好行水路，只能驾马。
豫之闻言点头回应。他倏忽想起正事来，便问了方位，独自寻到画舫里间仓房。在门口徘徊许久，他还是推门进去了。人鱼似乎明白了什么，一直低垂着头，定是听见他在房外迟迟不进。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上前将手中之物递将过去。人鱼双手捧过，那物立时闪现微微青光，那是一片扇形鳞片。他默默望着那双青白手掌颤抖收紧，缓缓言道：“他走的安详，叫我谢你。他要我转告你，他活了大半生，很够了，他不愿你拼命救他，他要你活得好好的，”他忍不住跨前几步，人鱼蜷缩着，全身抖如落叶，“他说，会在九泉下看你，你过得好，他便欣慰。”人鱼听罢，稍顿了顿，便猛然仰首，合月而歌。霎时满船寂静，他听出那满腔哀婉，心内怆然。人鱼哼出最后一个音符，两滴泪自眼角滚落。只是那泪滑下面庞，却不往地上去，反浮在半空，发出柔和青光，似夜明珠。
他惊讶之极，脑内闪现字句——鲛人泪。相传鲛人落泪成珠，却不知其真正珍贵之处——一生只落一次，一次只有两颗，且只为心头至爱。那两颗珠子慢慢浮向他面前，人鱼低沉言语，“珠子送给你，可分那人一颗，报答你们救命之恩，还有，你可近前来，我有话同你讲。”他将泪珠收至掌心，便走近人鱼，那人鱼靠向他耳际，轻声道：“吾名深雾，多谢你信我帮我，这是谢礼。”
言罢，竟转首吻住他，他瞬间睁大眼眸，无法置信。不及反应，有清甜液体流入喉间，口感甚佳。待人鱼放开他。他已不成字句，“你，你。你让我喝了什么？”人鱼凄丽一笑，嘴角有粉色液体，“勿怕，乃是我的心头血。”这回他连嘴巴也闭不上了，原来人鱼咬破了舌尖，哺给他自己的心头血。
他苦笑，“你其实不必如此，我自愿帮你~”他还要讲，只是脑内剧痛，犹如针扎，且一阵猛过一阵，有无数影像划过脑际，却都捕捉不到，似乎有热气从心口流入四肢百骸，酸软无比，他痛苦非常。只是这痛苦持续时间不长，他却已汗湿重衫。他努力喘匀气息，站直身体。“咦”，他突然发现周遭事物与原来大不相同，每件物事都闪着明亮浅淡的微光，似雾气，他惊异张望，发觉视野像突然崭新了似的，即使是黑夜里也看的清楚。他转身后却吓了一大跳，心头俱震。他身后居然跟着一个人，不，不能算是人，因为那人全身皆是白色，看不清，像是雾气凝聚出的人形，这，是魂？他觉得自己该是吓得发抖的，却突然有护院推门进来，竟直接穿过那人影，见他睁大眼睛望住自己，怵一跳便行礼问好，说是海口到了，一会就有人来搬木桶，请他移驾甲板。那护院竟看不见吗？他回首望人鱼，只黯然垂首，也看不见吗？他一时间脑内混沌，极其困惑，不是人鱼血的功效吗？怎么人鱼自己反而看不见呢？那护院见他不动，又恭敬换了几声，如此，他只好装作不见那人影，转身步出仓房，眼角瞄着那人影动向。
只见那人影，走近人鱼，伸出手抚摸其头，然后转身跟来。一瞬，他心思电转，莫非，这人影竟是那王半生，只因心有挂碍，便附在他身上来看人鱼的？沉思间，他走向甲板同豫之并肩伫立，豫之见他面带忧色便问他可好，他抬首答好，却不觉吓了好大一跳。
天啊，他竟可以望见津溪河底，四处游鱼水草晃动，一清二楚，怎会如此？他这边厢惊讶，豫之已指挥仆役将人鱼放入水里，正交代那人鱼往后小心些，再别叫人捉住了。他忙望去，见深雾盘旋在水边，没有离去。往后望去，那人影眼里落下一滴泪，那泪滴入他掌心泪珠中，他见到，心头凄苦。再看那人影与那染泪泪珠已经从足下与底部开始消融，无数碧绿光点飞散像夏夜流萤，美丽凄婉。
他转首见深雾遥望渔村方向，眼中不舍，正要转身潜入深水。他福至心灵，道：“等等。”周遭人皆惊讶望他，他弯下身轻声说话，边将手心泪珠递将过去，“深雾，你与他若有缘必会再相见，这颗你拿着，莫要掉了，你安心。”深雾望住他良久，直到眼中流露希望，接了泪珠，轻点首，鱼跃入水，这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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