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日本后，爸爸把我送到了美国的一所寄宿学校。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远离家人,远离所有我认识的人,在一个完全孤立的环境中独自生活。
除了每个月定期从爸爸那里收到学费和生活费之外,我几乎不和外界联系。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在这所寄宿学校中渡过了一生中最为封闭,沉闷的三年。
在这与世隔绝的三年里，没有任何人来探望过我。每天我都重复过着单调刻板的生活,起床、吃饭、学习、回宿舍睡觉，然后一觉醒来又是同样的轮回。人人都说我是个奇怪又不合群的人，但我想这样也好。
想要笑的时候会觉得累,跟人聊天也会觉得累，我总是很容易累，好像什么事情都会让我变得疲倦。于是索性就选择最简单的方式，只要不和别人交谈，不迎合别人哈哈大笑，活在自己这个封闭的世界里，最低限度地完成那些不得不做的事情就行了。
别人也许不会懂，尽管这样的日子枯燥乏味得仿佛看不见尽头，却给我的内心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宁静。
直到高三下半学期的某天，学校里的老师突然跑来找我说，有个人想要见我。
会是谁呢？
我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见了那个人。
想要见我的人竟然是越前伦子。
越前伦子开车带我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这是三年中我头一回踏出校门，走进咖啡馆的时候甚至有种新鲜到不可思议的感觉。越前伦子很老练地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然后挥手让服务生拿了个烟灰缸来，又自作主张地点了一杯咖啡和一杯牛奶。当然，咖啡是她喝，牛奶是我喝。
她点燃香烟，一边问了我一些无关痛痒的近况，一边肆无忌惮地抽起烟来。我这才发现她特意选了吸烟席，可就在不久以前，我还记得她对南次郎抽烟深恶痛绝，总喜欢当着他的面把他偷偷藏起来的那些烟通通丢进垃圾桶。
一转眼，我和伦子阿姨已经有四五年未见了。我不知道在她眼中的我有什么变化，可在我眼中，她的行事作风依旧雷厉风行，年龄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她还是那么精力充沛，果断干练的眼神仿佛随时准备迎接挑战。
唯一有些许不同的是，曾经那么反对南次郎抽烟喝酒的她，如今却自己抽起了烟。
我们坐在窗边，窗外是阳光明媚的午后。咖啡馆里只有我们一桌客人，四周静谧安详，只有店主一个人站在吧台后面默默擦着杯子。
越前伦子面前的烟灰缸不一会儿就已经塞进了三四个烟头。她一直看着窗外，我则看看烟灰缸，又看看她，不知为何心中缓缓渗出一种哀伤的感觉。
越前伦子问我为什么不太开口说话了，她说你以前可比现在能说多了。被她一问，我好像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从一开始就是伦子问一句我答一句，比如学校怎么样？还好。学习跟得上吗？嗯。最近和家里联系了吗？没有。
她掐灭烟头，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用一种很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为什么？我可不喜欢被人用这种眼神看着。”
我愣了下，然后低头说了句对不起。
“我猜你是在想，我之所以会抽烟抽得这么猛，是因为和丈夫离婚了的关系吧。”
说着，伦子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但她没急着点燃。
“你不必同情我，也不必害怕，我只是觉得有些话早晚要说清楚。以前你太小了，作为一个长辈我没法和小孩子说那样的话，但现在你马上就要18岁了，我想差不多是时候说明白了。”
摆弄了两下手里的烟之后，越前伦子拿出点火机对准了烟头。
“我从未把你视作过对手，作为对手来说你还远远不够资格。你太年轻了，你只不过是个没有安全感，因为过度渴望父爱而一时迷失自我的小女孩罢了。以前我这么认为，现在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如果你非要把我们离婚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话，我只能说你是太自以为是了。”
伦子手指夹烟的姿势就像是个已有数十年烟龄的老烟枪。她轻轻吸进一口烟，又缓缓从嘴巴里吐出。这种动作由别人来做也许不一定会好看，可由伦子来做却富有一种独特的女性魅力。我盯着她，不知不觉地出了神。
“我确实埋怨过你，但绝不是因为南次郎而埋怨你。对他来说你和龙马是一样的，都是他出于父亲的本能想要爱护的孩子，仅此而已。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我们离婚的原因，因为你从来没有夺走过我丈夫的心。”
冷静地说完这些以后，伦子开始凝视我。
“可是，你却夺走了我儿子的心。”
她的眼神是一种完全属于大人的眼神，看似平淡如常，却锋利得一针见血。
“如果一定要说我为什么而责怪你的话，那就是龙马居然为了你而抵抗我。三年前我逼他跟我一起回美国，结果他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你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你不在的地方，他哪儿也不去。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想我再怎么逼他也无济于事了。”
我的面前放着一口都没喝过的牛奶。看着这杯牛奶，我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对伦子来说，我不过是一个乳臭味干的小丫头而已。就像桌子上的咖啡和这杯牛奶的距离一样，在历经岁月沉淀的真正的大人面前，我虚弱苍白，毫无招架之力。
看到因为这些话而动摇的我，伦子又叹了口气。
“麻里奈，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不可能希望你过得不好。当年之所以会拒绝你并不是因为我们不想收养你，而是因为我们比谁都清楚你父亲有多爱你。”
说这些话的时候，伦子没有再吸烟。她手里的烟慢慢缩短成半截。
“很抱歉，我没料到那件事会让你想到去走极端。”
虚幻而恍惚的平静在这一瞬间“嘭”的一下破碎了。
这两年来我似乎一直都在做一个梦，一个把自己锁在黑暗中遮住眼睛捂住耳朵，假装全世界都不存在的梦。
伦子的话打开了那把锁，“咔嚓”一声，我从梦里醒来了。
“你的手恢复得还好吗？”
伦子的视线越过桌子，落在我紧紧捏成一团的手上。
她把最后一截烟头丢进了烟灰缸，然后温和地看着我。那是许多年前，当我们还像一家四口那样和乐融融地呆在一起时，她常常会露出的眼神。
和南次郎不同，伦子经常出差不在家。她是事业有成的女性，无论做什么都力争完美，严于律己。她陪伴我们的时间很少，龙马小时候总说不喜欢妈妈，因为妈妈太严肃了，不像爸爸那么爱笑，也不会一直宠着惯着我们。
可我却很喜欢伦子，我从小就憧憬着她，甚至向往成为她那样可以不依靠男人独自撑起一片天来的坚强女性。
我知道她并不仅仅只是一个事业成功的女强人，每当她出差回来带一堆礼物给我们的时候，我都可以看出她眼中隐含的歉意。她是一位精明能干的经纪人，更是一位想要顾家却身不由己的母亲。
我没有妈妈，伦子是在我的世界观中最早建立起母亲形象的女性。
麻里奈，你的梦想是什么？你想过要成为钢琴家吗？
在看见我弹钢琴时，她曾经这么问过我。
如果有，就去努力实现吧，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做到的。
是啊，伦子也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梦想。
那是一个同我分别多年，已经遥远陌生到好像从来没听过一样的词汇。
我还有梦想吗？
是的，我有。给予我梦想的权利的这个人，此时此刻正坐在我的眼前。
我抬起头来，用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声音说：“我还没有放弃钢琴。明年……我要考茱莉亚音乐学院。”
伦子微微地笑了。
“是吗，那太好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担心你的手还能不能弹钢琴，因为你这么有天赋，如果因为那件事而断送了你的前程，我想我和南次郎都会终生不安的。”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伦子的笑容了，有那么一会儿她的笑容和继母的笑容重叠在了一起，让我不禁涌起一股强烈的怀念。
“你瞧，其实我们扯平了不是吗？这些年来我对你心怀歉意，你也对我心怀歉意……我们的心境说不定是一样的。”
伦子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释怀了的表情，她把打火机收进包里，接着又把烟灰缸推到一边。
“麻里奈，答应我，好好生活。这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南次郎，而是为了你父亲和你自己……也为了龙马。”
烟味散去了些，伦子一贯保持紧绷的表情也舒缓了下来。
“这几年来你不知去向，他还不知道你已经回到了美国，等过点日子我会告诉他的。以那孩子的个性来说，恐怕他宁愿放弃在日本的一切，也会跑回来找你吧。”
我无言地沉默。
“好了，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还有工作，我得先走一步了。”
说完，她把整理好的包拿了起来。
我坐在那里没有动，好像是怕我没听见一样，伦子又重复了一遍：“我要走了，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谢谢。”
也许是太久没有和人聊天的关系，我的语言确实匮乏了不少。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化为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
伦子用真诚和体谅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是在告诉我她明白我想说什么。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几乎就要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我开口道：“可以帮我转告龙马吗？告诉他我很抱歉，还有……请忘了我吧。”
伦子停下脚步，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会的。”
过了一会儿，她以无比沉稳的口吻答道。
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咖啡馆的门口。窗外的街上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慢慢拿起面前的杯子，我喝下一口早已冷却的牛奶。
苦涩的牛奶滑进喉咙的同时，我紧紧闭上了眼睛。
接到爸爸在日本出车祸的消息，是在见过越前伦子的两周后。
迹部派出私人飞机把我从美国接回了日本，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又一路马不停蹄地从机场赶往医院。
到达医院的时候，我看到很多人都挂着沉重的表情站在走廊上。
在那些人里，我隐约认出了三年未见的宍户，慈郎，还有忍足和向日。他们都站在重症监护病房的门口，目光一齐投向了我。
我恍恍惚惚地走向他们。
一切都是冰冷的，通往爸爸所在病房的走廊似乎长得看不到尽头。走廊深处隐隐透着一丝光亮，仿佛是伪装成噩梦的出口一般等待我前往。
距离病房越来越近，那丝光亮逐渐扩大为刺眼的白色，我的双眼不由得模糊起来。
父亲静静地躺在一片白色之中。
继母抱着三岁的景奈子站在伤痕累累的父亲身旁，她无助地哭泣着，怀抱中的景奈子露出了天真无辜的神情。
我所虚构出的那个平静安宁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崩溃垮塌了。
还有太多话没来得及说。
还有太多事没来得及做。
爸爸，我回来了……
甚至就连“你回来了”的回应也无法得到。
我没有走进病房，而是在门口倒退了两步，忽然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这个噩梦。让时间倒退回三年前吧，让世界回到它还没有倾斜的时候。
我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眼前只是一张张一晃而过的脸，我快步走向那长长的走廊。
走廊的另一头，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向这里走来。
犹如在噩梦中惊醒的刹那，我失去了所有感情的把控，泪流满面地看着向我走来的龙马。
我摇摇晃晃地冲向了他，他张开双臂紧紧搂住我，我软软地跪倒在地，他拥着我一起跪在了走廊上。
我埋头在他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那天，我哭尽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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