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祸中身受重伤的爸爸几乎有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幸而经过继母和迹部的全力以赴,在全国最顶尖的医生聚集一堂会诊之后,他总算还是把命捡了回来。
身体状况基本稳定后,爸爸被送到美国继续进行康复治疗。他的头部和腿部都有非常严重的创伤,如果想要不留下后遗症,在医疗技术发达的美国进一步医治是最好的办法。
就这样,为了照顾爸爸,我和他一起回到了美国。与此同时,国中毕业的龙马也来到了美国继续他的高中学业。
迹部的外祖父去世后,迹部家族一度出现了因为权力真空而引发的企业危机。继母除了要照顾年幼的景奈子之外,还要和迹部一起焦头烂额地处理生意上的问题,在那样的状况之下,她不得不割舍下爸爸,独自留在了日本。
我在完成高中三年的学业后,因为手伤复发而没能考上梦寐以求的茱莉亚音乐学院。我的人生和奋斗目标就此断送了吗?不,并不是如此,尽管无法走上职业道路,但我还想继续和钟爱的音乐相伴一生。
我在毕业后离开寄宿学校,经由老师的介绍成为了一名钢琴家庭教师。
我的第一名学生是个名叫坎迪丝的小女孩,我私下总喜欢管她叫糖糖。糖糖很好动,她似乎无时无刻都充满了好奇心和行动力,让她乖乖在琴凳上坐三四个小时练习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糖糖很有天赋,她对音乐的敏感和领悟力是万里挑一的,我希望能尽我的全力帮助她成为一个前途无量的职业钢琴家。
糖糖的父母允许我住在他们家里,这样一来我在省下租房钱的同时还可以既担任糖糖的老师,又担任糖糖的保姆。
我18岁了,不想再凡事都向爸爸和继母伸手要钱,尤其是在爸爸住院治疗,而继母还留在日本与企业危机抗争的时候。
有时看着糖糖,我不禁会联想起景奈子。景奈子已经三岁了,她也像糖糖一样活泼好动,有着像蜜糖一样融化人心的笑容吗?在医院匆匆见过一面之后,我就离开了日本。我甚至没有抱过她,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也许景奈子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我这样的姐姐存在吧。
我常常不知不觉地把对景奈子的感情代入到糖糖身上。
糖糖从来不肯叫我老师,她总是麻里奈麻里奈地叫,看到龙马的时候她就会老气横秋地说,嘿,麻里奈,你的男朋友又来接你啦。
每当这时候我都会耐心地解释说,龙马不是我的男朋友。
“真的?那就让我来当龙马哥哥的女朋友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龙马很受像糖糖这样的小女孩的欢迎。
在国中三年里,龙马带领青学取得了全国大赛三连冠的辉煌成绩。完成使命后他回到美国继续就读高中,在15岁时加入国际职业网球联合会,并在美国网球公开赛青少年组的比赛中夺得了第一,之后迅速成为了atp排名100以内最年轻的选手。
年满16岁的龙马用比赛中赢得的奖金买了辆车,还考了驾照。据说明年他就有资格参加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了,和拿着微薄工资寄人篱下的我不同,如果能够取得好名次,龙马会和那些知名选手一样成为非常有钱的人,这也正是他16岁就能买得起车的原因。
龙马在爸爸住的医院附近租了间公寓,每天都从市中心开车来糖糖家接我去医院照顾爸爸。
糖糖家在郊外,周围交通不便而且离医院很远,龙马的接送让我省去了一笔很大的麻烦。
但最让我们头疼的是,我和龙马总是在路上开着开着就被警察拦下来要求检查驾照。原因说来有些好笑,龙马个子太小了,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年满16岁的样子,因此总被警察误会是未成年非法驾驶。
龙马为此发了好几次脾气,有一次还差点当街和警察吵起来,但最终被我制止了。其实他的身高在这三年中已经有所增长,几乎快要和我差不多了。我对他说,我已经18岁了,不会再长高了,可你才16岁,你还有大把的时间来赶超我的。
听完这话,他好像稍微冷静了些,没再和警察呛声。
车祸后的爸爸忽然变得比以前任性了许多,就像个大孩子一样。在医院里住了几个月之后,他开始嫌医院里的营养餐难吃,说是想要吃日本料理了。
无奈之下,我和龙马特地开车跑去市中心给他买日本料理回来。可是吃了一段时间之后,爸爸又发脾气说在这里买的日本料理根本不正宗,他想吃正宗的家乡口味。
为了能让腿脚不便一天到晚只能躺在病房里唉声叹气的爸爸心情好一些,我下定决心开始学习自己做料理。
在过去的18年里我一直都是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下厨对我来说真心还是头一遭。我买了一堆烹饪指南回来,艰难地展开了料理之路。
就这样,我开始每天给爸爸送饭。起初我做的只是一些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东西,比如饭团啊,煎蛋之类的。可爸爸却吃得津津有味,说什么没想到我女儿还有做菜的天赋啊,最后干脆说以后就都由你来做给我吃好啦。
对此我只能苦笑着说,都依你,都依你。毕竟只要爸爸吃得开心,就算再苦再累我也愿意去做。
龙马偶尔会留在医院里和我们一起吃饭,自从加入职联后他的集训时间就变多了,有时往往连饭都来不及吃就要赶回去参加训练。尽管如此他还是每天坚持接我到医院,然后晚上再把我送回糖糖家里。
对此,爸爸却好像有什么不满似的,总是对龙马冷言冷语,动不动就挥手让他赶快走。
“我说,你们俩该不会是在瞒着我偷偷交往吧?”
有一天爸爸突然神经兮兮地问我。
“哎?胡说什么呀,才没这回事呢。”
我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爸爸还是一脸不信的样子。
“你给我听着,别以为那小子比你年纪小就可以放松警惕,男人在想什么我可是清楚得很,臭小子这么殷勤绝对是有阴谋的。”
“老爸……龙马现在可是职业选手,他那么忙,你以为他是为了谁才成天赶来赶去的?我们本身又不是亲戚,又没付钱给人家,人家那么帮忙照顾你,你应该心存感激才对呀。”
“就是因为无缘无故这么帮忙才可疑!”我爸固执地说,“别以为我病倒了躺在这里就什么都不知道,想打你的主意他还早一百年……”
我爸就这么絮絮叨叨地啰嗦了一堆不知所谓的话。
他在车祸之后真的变了很多,有时几乎要让我怀疑这真的还是爸爸吗?比起曾经那个沉默寡言,又对我严苛不已的爸爸来,现在的爸爸可爱得简直不像他自己了。
太好了,看着爸爸吃完我做的那些东西之后,我不禁松了口气。
爸爸的身体正在一天天康复,也许距离痊愈还要花些时间,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对我们来说,这场车祸或许正意味着一次改头换面的重生。
爸爸在医院住了大半年后,我终于决定要从糖糖家搬出来自己找房子住。
每天在医院和糖糖家之间奔波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除了要照顾爸爸给爸爸做饭之外,我还必须要教糖糖弹钢琴,教她做功课,在她的父母不在家时照看她。
龙马已经确定要参加明年的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他的集训密度越来越高,尽管他从没有怨言,但我实在不忍心再让他每天挤出那点可怜的休息时间用来接送我。
就这样,我决定暂时辞掉钢琴家教的工作,在医院附近租个房子住,好方便每天去看望爸爸。
我的决定取得了糖糖父母的谅解,他们说等爸爸康复以后,他们很欢迎我再回去继续当糖糖的钢琴老师。
9月末的一天,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龙马。
我们从医院出来,走在一片开阔的草坪上。和小时候的光景不同,龙马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拉着我衣角跑的小男孩了,现在的他总是喜欢一个人走在前面,而我则变成了那个慢慢跟在他身后的人。远远地看着他日渐拔高的背影,有时我会不由心生感慨。
在医院照顾爸爸的这段日子里,我们似乎都被现实逼迫得不得不急速成长起来。
我会因为奔波而疲惫,会因为只身一人而感到无助,会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消沉,可龙马却从不这样。他从不喊累,从不消沉,从不轻易认输,在我还无法像一个真正的大人一样坚强时,他却已经在处处是年长对手的残酷竞争中获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龙马长大了,以惊人的速度长大了。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可靠的男子汉,守护在我和爸爸的身旁,以自身的力量支撑着我们。
面对他,我时而充满感激,时而充满愧疚。
“总之……这些日子麻烦你了,光说谢谢可能听起来没什么诚意,不过现在的我也只能做到这样。说真的,要是没有龙马在的话,我自己一个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真的很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
说完搬家的决定后,我郑重其事地向他道了谢。
“你训练那么辛苦,一直这样赶来赶去也不是办法,等我搬到附近来以后你也会轻松不少的,就不用每天都接送我了。”
走在前面的龙马停下了脚步,很不高兴地回过头来。
“你还真是喜欢擅自决定,我又没说过我嫌麻烦。”
他撅了下嘴,把脸侧向一边。
“再说,以你那一点点工资能找到像样的房子吗。”
说实话,我没什么底气。但从糖糖家搬出来是迟早的事,毕竟我不可能一辈子依赖别人的好意。
“虽然现在手头是有点拮据,不过努力找的话总能找到便宜房子的。”我回答。
龙马的表情布满了乌云。
“你就这么讨厌每天见到我啊。”他小声嘟囔了句。
我愣了一下,连忙否认道:“不、不是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不能再自私地利用龙马的善良了。
即使他从不抱怨,即使他心甘情愿做这一切,我也不能一味贪婪地接受他的帮助,却不作任何回报。这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
“搬来我家好了。”龙马突然说,“我的公寓在市中心,离医院也近,对你来说正好吧?”
“咦?那怎么行……”
那样一来不就又演变成我在白蹭他的好处了吗。
“没说让你白住。”好像是一眼就看出我会拒绝似的,龙马不依不饶地说道,“我训练很多,平时基本没时间回去,卡鲁宾一个人在家,你喂了它顺便再把做饭打扫洗衣服那些麻烦的家务活给做了,这样抵房租就没问题了吧。”
“我怎么觉得你只是需要请个保姆看家而已啊?”我笑着说。
“干嘛,不行啊。”
“不是……只是我做饭不那么好吃,打扫也不那么仔细,除了能照顾卡鲁宾之外可能没法满足你的要求哦?”
“你不是贤妻良母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龙马摆出那副从小就有的臭屁表情。
“反正除了我以外也没人能忍你了吧?”
明明是很过分的说法,我却完全不觉得生气。我知道龙马从小就是这样,他的口是心非只不过是在掩饰害羞罢了。
“谢谢……但果然还是不行。”
我一边笑着,一边微微低下头去。
“我欠龙马的太多了,这样下去会越来越还不起的。”
我的手伤已经注定了我不能成为职业钢琴家,我无法像前程远大的龙马那样赚很多钱来回报他,我的感激之情仅限于毫无用处的口头道谢,除此以外我什么都做不到。
龙马有自己的人生和梦想,而我只不过是在绊住他的脚步罢了。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一想到这里,我觉得有些难过。
龙马忽然大大地叹了口气。
“知道你爸今天对我说什么吗。”
“……哎?”
我不明真相地看着他。
龙马和爸爸在病房里吃午饭的时候,我出去买东西离开了一会儿。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吃完了,所以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赚到一百万英镑之前死也不会把麻里奈给你小子的。”
龙马模仿爸爸的语气低沉地说道。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
“切,你爸那个老顽固,从小就刁难我,怎么不见他对别人这样。”龙马一脸不快地踢了踢脚边的草坪。
等等,等等。
一百万英镑?把我给龙马?……爸爸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来。
“算了,那点钱赚给他看就是。”龙马一歪头,转而用接受挑战的表情说,“现阶段离一百万英镑虽然还有点距离,不过只要明年拿下温网冠军就没问题了。”
……这两个无厘头的人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奇怪的约定啊!
我顿时有种急得想跳脚的感觉。
“你、你们怎么能什么都没问过我就……!”
话刚说到一半,龙马就打断了我。
“我可一次都没说过你欠的人情不用还啊。”
他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着我,然后露出一副自信十足的表情来。
“等一百万到手之后,该拿的我会一分不剩地拿回来。”
他嘴角的笑意让我一下子忘记了想说的话。
哈,脱力,真脱力。
“明天开始我有个重要集训,一周都不回家,所以如果你不上门喂卡鲁宾它就会饿死。”龙马狡猾地威胁道,“你不会做这么残忍的事情吧?”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丢向了我。
那串钥匙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在了我的手里。
“就当是实习好了,今晚我要吃茶碗蒸,你做好了等我回家吧。”
我先是看着手中的钥匙呆了一阵,然后才发出惊天动的质疑声。
“哈……?茶碗蒸什么的……这么伟大的料理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啊,我还是初学者耶,初学者!你能别用你妈和菜菜子的料理水准来估量我吗!”
不,不对,这是不是质疑的重点。重点是……为什么要把钥匙给我啊?
这头我还没来得及抗议完,那头龙马已经背过身去了。
“啊,顺便好好看家,可别让小偷进门啊。”他像是完全没听到我在喊什么一样,不负责任地摆了摆手。
“等、等等……!喂……!”
无视我的叫喊声,龙马独自走远了。看着他一贯我行我素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远处,我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这到底算什么嘛……”
我来回摆弄着手里的那串钥匙,发现钥匙圈上绑着一个小小的芬达汽水罐子。
……原来在经过这么多年后,不曾改变的东西依然不曾改变。
我不自觉地笑了,呼吸着青草的香味,一种细小的怀念和欣慰涌上了心头。
也许我真的欠了龙马太多东西,多到这辈子都无法还清的地步。但只要有任何一点我能做到的事情,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尽力为他去做。
哪怕是从茶碗蒸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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