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别后，左九戚心里的疙瘩被解开，便愈加盼望归家的日子。眼见着过了三五日也没什么动静，心道莫不是荣言钊又改了主意。那时她正在荣府园子里给花草浇水，惠娘旁边跟着，见她原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敢随便搭话，可这会儿不知又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小嘴都合不拢地笑。便道：“姑娘心情好呢。”
“谁说的，愁着呢。”左九戚不以为然，往旁边花丛处去，可步子都轻快了些。
“左小姐，王爷请您过去。”这人她认得，总在荣言钊跟前身边侍候的云翘。
“什么事？”惠娘接过左九戚手上的洒水壶，又替她理了理没半点褶皱的衣襟。
“奴才不知。”他的头一直低着，说话声音不卑不亢还有股疏离的意味。
左九戚又多看了他一眼，才道，“走吧。”
还未走到门口时便听得荣言钊假笑道，“……程少将军真是好福气。”左九戚心里咯噔一声，也辨不清什么滋味，一脚已经踏入门槛。面颊上一抹俏丽红晕的左凌悠、似乎隐忍了怒气的程亮，不约而同都望向她。而后，三步作两步围上来。
程亮一把搂住她，“戚戚，戚戚……”她想她此时的脸色一定不好看，可当她看见左凌悠瞬间惨白的一张脸，心底又生出些快意。原是指这个福气，可却是她的晦气了。
他将她抱得很紧，左九戚垂着的手臂一点点爬上他的背部，几乎就快抓紧。“程少将军，左小姐毫发未伤。咱们是不是该谈些正事。”
左九戚松下一口气，脱出他的怀抱，抬头看他，这才发现他双眼通红，胡子拉碴，眉角沾染了风霜，天知道她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到哪里去了。他捉紧了她伸上前的小手放在脸颊旁，“戚戚，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受苦了……”她何曾受过什么苦，倒是他这副摸样叫她如何不心疼，原先的那些计较便一把被抛之脑后。
“程亮，你带我回家吧，带我回家。”左九戚眼里渗了泪水，嘴上只不断重复这一句话，程亮心中歉疚难掩，更觉得她在这荣府定是受了不少委屈。当即捉紧她的手便要向外走，似乎眼里只剩下一个左九戚，其他都可以全然不顾了。
“亮哥哥！”左凌悠一声娇呼，立马拽住他的衣袍一角。程亮脚步慢下来，又见云翘抱了柄刀于胸前，双眼直愣愣瞪着他们三人。便捧了左九戚的小脸蛋，轻声嘱咐，“你与凌悠一道在外等着，我处理好事情了就去寻你，带你回应天，可好？”
她低垂着眉眼，只看到程亮脚边的一双绣花小鞋，和鞋主人迟迟不肯放松的衣角。心中千转百回，低低应了一声好，便转头向外面去了，未见到程亮懊恼自责的神情，更未注意堂上抿茶不语的荣言钊，眸色转暗。
“两位小姐多日不见，必有不少私房话要倾吐吧。”这话说得霸道，左凌悠自然听出驱客的态度。登时红了脸，深深望了眼程亮也出了门。
左九戚并未走远，且走得极慢。她几步追上前，“妹妹……”
左九戚停住脚步，见她欲言又止，便接下话，“姐姐是想问我和你亮哥哥的关系？”她极少喊她姐姐，大都不管长幼直呼名姓，这声姐姐喊得更是不冷不淡满含讽刺。
“不是的……”左凌悠急忙开口解释，却被她打断。
“我和程亮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她望向远处一院翠绿翠绿的新芽，想着终究是看不到花团锦簇的那一刻了。
左凌悠脸上一阵白，眼里尽是慌乱，后垂了眼帘，“不是的，我知道的。我是想问，妹妹这些日子在荣府可安好。”
轻轻柔柔的一句话，却字字敲打在她心头。
“不好如何，好又如何。”当真是烦乱非常，“这些日子你们可曾想起我了，如今来我这里惺惺作态给谁看。”
“九戚，”她满是怒意地抬眼，觉得她实在不可理喻。却见这耍泼的人眼里蓄满了泪水，当即软了态度，“妹妹，父亲哥哥担心你担心得不得了，可刚守下应天，内忧外患不得不防。那荣王爷拘了你，又派人告知父亲，必是有事相求，短期内定不会伤你，这才晚了日子。程将军天天想着来救你，甚至想着单枪匹马过来，可父亲不允许他这样以身犯险，将他捆了好几日。你这样说，若是被程将军听到，可伤人心。”
句句在理，左九戚焉能想不通。她随意嗯了一声，回道，“你倒是处处为他着想。”
左凌悠被她说中心事，有些羞涩的潮红，避而不答，“程将军是个英雄。”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崇拜仰慕的意味。
左九戚冷哼一声，走到石凳旁坐下。
左凌悠一点不恼，在她旁边坐下。“我看妹妹越发长得好了，想来也并未吃上什么亏。只是回去还得好好补补，这里的人哪知妹妹的喜好……”
左九戚不知她怎么忽的变了性子，原先羞羞答答的一个小家碧玉，不过几个月的光景，被她羞辱后竟还能和她喋喋不休地唠家常，她有一茬没一茬得应答，心里却不免担心起来，不知阿爹和荣言钊做了什么交易，荣言钊又有什么打算。许多埋藏在平静王府生活下的问题一个个冒出头来压着她。
“左凌悠，你知道他们在里面谈什么吗？”左凌悠摇摇头，也不像是在撒谎。
“那你跟过来干什么。”左九戚抱怨道。
她有些扭捏，终究是小声答了。“照顾程将军。”
左九戚看着她，半晌也不知回什么。“左凌悠，你莫不是想同你母亲同我娘亲一般，想同我共事一夫？”
左凌悠低着头，也不回话。
她举目望天，自然晓得只是女儿家默认的神态，顺了顺气，“左凌悠，我是断然不会允许他娶妾的。你还是断了这样的心思才好。”
左凌悠依旧不抬头，委屈感瞬间迸发。从小到大她都忍让着这个妹妹，如今连个跟在喜欢的人身边侍候的权利都要被她剥夺，她所求的也不多，更从未想要与她平起平坐，为何她这般骄纵，这般不顾情面，这般不近人情呢。
两人就这样沉默以对，正当她等得有些不耐烦时，“戚戚……”熟悉的呼喊声传入她耳畔。她站直身子往那回处去，程亮见她，一扫刚刚与荣言钊谈话的败兴，几步跑向前迎她纳入自己的怀抱，“戚戚，我们回家。”她又往他怀里蹭了蹭，絮叨着说好。她也不明白，怎么见了程亮就想着一定要赶快逃离这儿。
总觉得再晚一步，自己就再不能这样心怀坦荡地跟着程亮了。
跟着来的左凌悠看见眼前这幅场面，又是一阵心悸。别开头正好看见负手而立的荣言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相拥的两人，她似乎感觉的到那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不禁往后缩了缩，又见他似乎不屑般扯了扯嘴角，回了屋子。
程亮牵着她的手，走到左凌悠身边才发现她一脸愁苦。程亮避开她满是期待的眼神，略带尴尬，“凌悠，走了。”
左凌悠有些失落地点头，跟在他们身后，不言不语地盯着前面一双人。
一行三人很快走到了王府大门前，左九戚上马车时转头望了望，没见到惠娘，也没见到那小王爷。只是几个守卫，他们如同几个雕像般岿然不动，全然不似有感情的生物。她再不多想，钻了进去。
他们日夜兼程，终于在三日后回到了应天左府。
左清正在书房同左孝棠议事，听闻这个消息，两人俱是一喜，急急忙往外奔去。
左九戚双目含泪，对来人喊着“阿爹，大哥……二娘，三娘……”
“好孩子，回来就好。”左清领着她跨过早已准备好的火盆，还一边念叨着“消灾消灾，你们这帮小鬼，莫再缠着我女儿了。”左九戚知她阿爹向来不喜鬼神之说，这般作为，当真是甜到她心里去。
左孝棠走在左凌悠身边，“伤势如此之重，你还任性妄为跟随程亮去那虎狼之地，你不要命了吗？”怒意中含着心疼。
她这个哥哥最是疼她，她晓得的，便揽了他的胳膊，轻轻摇晃着，“哥哥别生气了，你看我现在不是一点伤没有，程亮会护着我的。”
“若是有伤还得了，我非废了他不可，”左孝棠点了点她的额头，“心里竟想着程亮程亮，他可有半分记挂你。我看他满腹心思全都被拴在九戚那儿，有你什么事。”
左凌悠垂下手，看着前方被人簇拥向前的左九戚，语气落寞。“可是哥哥，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她总是不自觉地向着他的方向跑，怎么办呀。”
左孝棠叹了口气，“小悠，强求不得的。”
她点点头，也不辩驳。左孝棠知道她是个死认理的，并不多劝，只尽力埋下心中悲怆，陪在她身边，防着她心中不痛快，连个哭诉的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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