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恩浩以犯人身份被带回,虽然不用转监区但还是有些手续需要办理。警官再次清点了他的个人物品,签字确认后封存,又拿了两张表格让他填.
第一张他填的很认真,第二张却只是看了看,就一并还了回去。警官指指第二张表格,“这是服刑期间准予探望的名单,怎么不填呢?”
“我不需要。”恩浩微微含着头。
“没人不需要,你不要赌气,赶紧想好了填上,否则谁也见不到!”那警官四十多岁,想必家里也有这么大的孩子。
王恩浩摇摇头,“他们也不需要。”
监房小的可怜,四张床,两上两下,一个盥洗空间。
换了蓝色囚衫的王恩浩趿拉着拖鞋抱着铺盖,进去还没站稳,大铁门就“嘭”的一声关上了。
恩浩闭上眼睛,倚在铁门上听着警官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未来的一切都随着脚步声渐渐与他偏离了,就连弥漫在脑海中的一些记忆也漫卷散开,像水里的墨滴,渐无颜色。他感觉虚空,脑壳在膨大,他忽然笑了,抿着嘴角,身子轻飘飘的。那笑近乎不染尘埃却又充满了讥讽与无可奈何……
“咚”的一声,有拳头猛的击打在他的腹部。他整个人向下蜷起来,被褥散落一地,沾染了盥洗间里的污渍。可他竟没有反抗,甚至不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他的背挨了几记肘击,人就趴伏下去。耳边是呱噪的叫嚣跟呼哨声,仿佛自己成了他们天大的乐子。
没想到监狱这种地方也有晨曦,当清晨的第一抹阳光照在恩浩脸上,他缓缓睁开眼睛,望着一丁点儿大小的窗口,他相信这光线定是转瞬即逝的。果然,他不眨眼的盯着,它就走了,偏向床脚,偏向另一张床。恩浩站起来,惦着脚伸直手差不多能摸到那窗棱,他伸开手掌摇一摇,再回过头看地上的影子。
对面上铺的老哥觉儿轻,眯着眼看他。知道他定是心里难受了,便翻了个身,弄得床铺吱嘎一声。恩浩放下脚尖,放下手,看地面上的砖块样的阳光缓缓的走。
晨操的铃声响了,各监房的起床声几无二致,抢侧位的叫骂是主旋律。恩浩不抢,他没有需要,他这才想起,从开庭到现在快二十四个小时了吧,他水米未进,怎么也不觉得饿,不觉得渴呢?
上铺的老哥跳下来,提着自己的裤带,半躬着腰,让另两位先来。他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这晨尿,得憋一会儿,憋一会儿呢,可以锻炼前列腺。也别说,还真奇怪,我不下地,就不着急,只要是脚一挨地还真就憋不住了。”没人知道他跟谁说,似乎是跟恩浩吧,他盯着他呢。
这小子昨晚进来,大伙立马扬鞭喂他“新人十拳饱”,没想到他无趣的很,打麻袋似地,还吸力,半声没吭。
其实这一监房都不是什么大恶之人,不过就是图个乐子,见他是这么个样子也就不玩了。轮到那老哥儿撒尿,他闭着眼哼着曲儿,享受什么地的,尿的滋滋的。恩浩也一直盯着他,觉得他是个活的,而自己是个死的。他又躺下去,临床的捅他起来,说按规矩,我们去晨跑,你洗厕所啊。
恩浩还是躺了,并不理会他的规矩。老哥颠达颠达自家的家伙,颠干净了把裤带系好,乐乐呵呵的说:“我洗我洗,你们去跑,今天我洗。”
先前那哥们不屑的瞥瞥嘴,比着中指说:“嘎腻娘!怎嘛,看上他啦,你洗你洗!老子尿一地你洗不洗!”
老哥儿依旧呵呵笑,“洗、洗、洗,奔仔,大家都是受难兄弟,不要这么无情吗。快快,一会儿警官又敲门啦!”
阿奔摇着头走出监房,另一个咳了两口痰也往外走了。那老哥儿坐在恩浩床边,小声说:“入乡随俗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能进这个号,刑期就不重,一年还是半年啊,很快的。不用好像死了爹娘一样。三百几十天不打炮而已啦。来来起来,去出操,每间房只能留一个人清扫的,不然监区长会敲大门,全体受罚!”
恩浩像没听见,虽也是看着他,却仿佛他只是一尊像。老哥儿挠挠头,换了蹩脚的粤语:“你听不懂我讲话啊?那现在呢,我粤语不太好,你听不听得懂啊?”见恩浩仍无反应,又换了闽南话,“对啦,我叫我鱼哥,我在外面有水族行的生意的,大家都叫我鱼哥,乃听懂了没?”
鱼哥呱呱呱的说个不停,正在兴头上,监房的门果然被猛的推开。巡视官用警棍指着他们俩,凶巴巴的吼道:“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鱼哥腾地站起来,夸张的立正,更加夸张的大声说:“报告,犯人17985正在为……为新犯人做心理疏导!”
“艹!”王恩浩听到心理疏导就觉得恶心,他猛地起身下地,淡淡散散地说:“报告,犯人25931正准备做清洁,不知道他留在这里干什么。”说完径自走到盥洗区拿起抹布开始擦。
鱼哥有点瞠目,他摆摆手,“不不不,李sir,不是这样的。我是正要……”
“好了!不用解释了,就你的问题最多,现在去跑步,罚你多跑一倍!”
恩浩做了三天清洗,都是装模作势,也没人管他。第三天晨跑的时候,他甚至走出监房溜达,看操场上一队一队的蓝囚衫们“一二一二”喊着号子转圈,也没人管他。他看见正对大门的监视器,他直勾勾的盯着它,忽然想到什么。猛的一扭头,不远处的走廊转角撤回去半个脑袋。第四天开始,他不再做清洁,也不出操,还是没人管他。
王恩浩疯了。
他在走廊里叫喊:“王建凯,你真是手眼通天,你连监狱都能买通,把我关在这儿你也能控制全盘!这里都是你的人是么?怎么着?让着我?顺着我?我爱干嘛干嘛是吧!”
听见喊声的巡视官撒丫子跑过来,抱住他就往监房里拖,在他耳边悄声说着:“小祖宗!你能不能闭上嘴,让不让老子混了!”
恩浩扑棱着身子,砧板上的鱼似地摆脱他,“哈哈哈,看来我猜对了!怎么,你收了他多少钱,敢明面儿上对我这么好?”
监控是直播的,赶来的狱警越来越多,见这弓拔弩张之势,纷纷喝他蹲下、手抱头。王恩浩反倒笑了,指着他们鼻子笑道:“蹲你妹!一帮钱孙子!”
“25931!蹲下!”
“小爷就不蹲,怎么着?你手里是电棍还是擀面杖啊。你倒是电我啊!”他还没说完“啊”字只啊了一半儿,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半个身子一阵剧痛,旋即有一大片麻酥劲儿在身上乱窜,他再没说出后面的话,就被电棍撂倒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头疼的钻心,身上也疼,但不知道哪儿疼。鱼哥的声音适时响起:“呀,呀呀,醒了啊。你感觉怎么样啊?”恩浩睁开眼,想要扶扶额头,却发现手被铐在一起。不光手,脚腕上有镣子,手铐与脚镣间还有钢链连着。那钢链明显不够长,他侧着身,蜷着腿,两手夹在膝盖里才躺得住。
鱼哥贴心,知道他准懵着,便“哗啦”一声拍打拍打镣铐,并不无痛心地说:“你说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谁都明白你上面有人,没人揭发就偷摸乐吧,我们哥仨也跟你沾点光啊!你看你还自己往外捣鼓!这回儿爽了吧,戒具、十八斤!得带七天!还有李sir,还两年退休,现在也抱铺盖卷回家了。你说你肚子里盘算了些什么?”
“哈哈哈哈哈。”恩浩竟笑了。
十八斤的戒具不算什么,算什么的是那根连着上下的铁链,它抻直了也不过五十公分,这意味着恩浩站起来之后,腰就是弯的。
月光也由那小窗口洒进来,皎白原来这么白,以前都没注意过。恩浩抱膝坐在床上,看着透进来的月影,呆呆的出神。三个人的鼾声此起彼伏,睡得那么香。和着这月光竟也有几分静谧。
可月影更浓的时候,他忽而有些想撒尿。
手铐是腕心相对锁起来的,卡的很紧,他的手腕翻转不了,更大的问题是,他即便挪到了马桶边也直不起腰来,更掏不出家伙。王恩浩看看对面上铺,鱼哥睡得四仰八叉,被子都快蹬掉了。
他想叫他帮忙,却又觉得抹不开。想喊“鱼哥”,可张开嘴却出不了声。他挪挪屁股,似乎缓和了些,便又忍着。可终究,是忍不住的。天刚擦亮,鱼哥吧唧着嘴,似是梦到了心仪之人,贱贱的笑着。
“鱼哥、鱼哥……”鱼哥以为自己在做梦,恩呀恩呀的答应着,可觉察不对,就猛的睁开眼,可不就看见王恩浩愁眉苦脸的看着自己。
他揪住已掉下去大半的被子,趴在床边,迷迷瞪瞪的问:“叫我?你怎么醒了?是没睡啊还是刚醒啊,坐那儿不累吗?”
“鱼哥……我。”要是小诺,他能哄得人抱把着他撒!可对于王恩浩来说“我想撒尿”这话太难出口。
鱼哥就是贴心,见他难为的样子,一拍脑门叫道:“你小子想撒尿!对吧!哎呀,你直说不就行了,人有三急,谁不撒尿,都是爷们儿,你害个什么羞!”他一张嘴就像倒豆子,噼里啪啦不停,这说这话儿就下了地,找了一圈,只有塑料刷牙缸可以用,“这个这个,来吧,你抬手,我给你接着。”
“诶诶、那个还得用!”恩浩的脸都红了,这么大还没人帮自己撒过尿。
“洗洗就行了,没那么多讲究。”鱼哥说着就去扒拉他裤子。恩浩用手捂,说:“我自己来。”可他徒劳,腕子对腕子只有两个小指能勾着裤门。
鱼哥一笑,“脸皮薄儿?逞能也没用啊,这铐子厉害吧,就整那不老实的!知道么,人缘不好的,就让他尿裤子!”
“不是……”恩浩想自己来,可是肚子涨得一晃就能溢出来,他也不知道“不是”什么,反正还羞臊无比着,鱼哥的手已经穿越了外裤内裤,把牙缸塞了进来。
“诶,控制着点,这一缸子可盛不下!我说停就停啊!”
“嗯嗯嗯……”
鱼哥的热情洋溢盖住了恩浩的羞涩忸怩,大概他王恩浩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苦苦撑起的那点面子连一泡尿都兜不住。
接了三大缸子,恩浩才完事。他红着脸,低着头,用小手指整理裤门儿。鱼哥轻手轻脚的走回来坐在他床边,小声说:“还是年轻好,能盛三斤多啊!”
恩浩白了他一眼,无可奈何的笑了,“谢谢你,鱼哥。”
“谢什么,茫茫人海,能一起蹲苦窑,也是缘分,别说帮忙撒个尿,就是打个炮……”恩浩皱着眉看着他,恐他下面乱说什么,那鱼哥却收住话锋,嘿嘿一乐,“……就是打个炮……做不到啊。”
“哼哼…”恩浩第一次发自肺腑的苦笑了,虽苦却由衷。
阳光又钻进来,预示着新的一天开始了。那哥俩抱怨一大早吵得不行,鱼哥又跟他们天上地下的绊了阵子嘴。
警棍“咣”的一声敲在大门上,面生的警官背手跨立,厉声道:“25931,蹲下!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做清洁,出去跑步!”恩浩“嗤”的一声冷笑,还没怎样,就被鱼哥摁着膀子蹲下了。自有警官将短链换成能直立身子的长链。
第五天,恩浩的脚踝几乎见骨。那不是跑,是挪,可即便是挪,每一步也都钻心刺骨那般疼。面生的警官偏偏就死盯着他,慢一点点就抡上来一棍子。也不知鱼哥从哪儿掏的盐,稀释了一刷牙缸,先含一口,再往他脚上喷。恩浩揪着枕头,楞还是一声也不吭。鱼哥问清楚了,面生的警官是李sir的徒弟,憋着劲调到这一区,那不就是为了王恩浩么。
尽管日子不太好过,可有鱼哥闹哄着,倒也不觉得闷。他最喜欢晚饭后的自由时间,鱼哥会讲各种段子,也不用人叫他讲,他起头必定是“你们听我说啊”,反正于着深牢大狱中本也无事可做,听他讲着讲着倒能觉得安心许多,最起码日子过得快些。
转眼一个月了,探视的日子。奔仔焦急的等着叫他,他媳妇会来,还会带着不到一岁的儿子。小朱也着急,但并不表现,一会儿抻抻衣服上的褶子,一会儿默默地念叨说啥。恩浩老样子抱膝坐在床上,盯着小窗口发呆。鱼哥凑够来,塞给他一支烟,挤眉弄眼的说:“抽吧抽吧,今天不会有人管的,顾不上。”
恩浩很久没抽烟了,他没瘾,也不怎么想,可这会儿叼着它特别想狠狠的咂上几口。鱼哥给他点着了,依旧是托了刷牙缸子接灰。
“今儿,谁来看你啊?”
“没谁。”恩浩深呼吸,吐出来的时候,说了这俩字。
“我也没谁。我家里人都不在这边儿。”鱼哥也深呼吸,难得说一句歇一句。
恩浩歪头看看他,不显什么年纪,却似乎也不怎么年轻了,他这才发现,除了鱼哥两个字,关于这个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似乎从不想知道。可鱼哥对于自己除了那个号码,连名字也没问过。他听了人家的段子,抽了人家的烟,脚伤发烧的时候被人喷过盐汤喂过水,关键是还帮自己接过尿,却连名字都没有交换。
恩浩觉得人生真是奇妙,这份际遇是多伟大的预想家都猜不到的,却在他身上真真实实的发生了。
奔仔被叫到了,屁颠屁颠的跟着阿sir走了。小朱有些翘首,根本不知道他们俩正吐着烟丝,微微的笑。
“我叫阿浩,十八了。你呢?”
“卧槽,才十八。有点显老成啊你!我三十八。够格当你叔叔了。”
恩浩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少来,我看顶多三十。别仗着没身份证赚我便宜。”鱼哥被捣的一歪,挪开了离他远点,接着说:“真事儿的,我还有小半年就刑满,回头给你寄张身份证影印件。”
“靠,我要那干嘛!”恩浩一顿,又说:“你剩小半年了啊?我还有八个月。”
“噢,也不长,等我出去了,你自个数着,拉六十几泡屎,也就出去了。”
“嗯,我数着,还真是不怎么长。”
饭菜千篇一律,不过恩浩倒不挑。他已经跟鱼哥莫逆成交,沉浸在讲不完的各色段子里。就连吃饭也闲不着,“什么怪物三个头、四只手、四只脚?猜不出鸡腿给我。”
“猜出来呢?”恩浩用筷子压住鱼哥的筷子。
“就不可能猜得出来,我倒数了,三、二、一!”鱼哥得意的呲呲牙,把恩浩的筷子挡出去,“怎么样,快问我答案。”
“我想急死我自己,你千万别告诉我!”恩浩看着盘子里仅剩的一点青菜和清汤,颇有些无奈。每周两荤,他已经两周没捞着了。
鱼哥从不谦让他,拿着鸡腿吃的甚欢。还吧唧嘴,还啧啧啧的逗他。突然斜刺里冒出个人,将个黄灿灿的大鸡腿拨拉到恩浩的盘子里,“这给你,老子特娘的吃鸡过敏!”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蛮喜欢现在的恩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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