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焕阳以无辜的受害人身份登上各媒体头条。不仅如此,八卦新闻的狗仔们还在重金驱使下深挖了“嫌犯”王恩浩的背景资料。一时间一场普通的少年争斗被渲染传播俨然已经演化为两方势力的博弈。
荀渐最忌讳家人跟生意扯上关系,对恩浩跟小诺的学籍安排便是出自这份忌讳。可如今,校方已经迫于压力,就王恩浩刻意隐瞒自己真实监护人一事要求入学介绍人做出合理解释。权叔那边倒是摆的平,可王建凯被卷进来引发了媒体对壹唐香港、对苏久旺、对乃至对炎阳的种种猜测。荀渐现在要做的首先是和解纠纷,然后才能让媒体闭上嘴。可是,中间人根本见不到童家父母,说是在加拿大看眼科。
荀渐听着虎子的汇报,面无声色可心里却比谁都透亮儿。童氏企业是做偏门起家,底子不清不白,就在几年前也仅仅算是豪而不贵。后来主动出资投建了不少公益项目,才慢慢洗底镀金,逐渐进入到主流名企的行列。
童氏尝到了投建政府项目的甜头,有利必争。跟壹唐香港虽无正面冲突,可是两家都参与了“两江一弯”项目的竞标,所以这次死死卯上不闹个人仰马翻是不会罢手的。
关律师略作沉吟,不禁打断了段虎的话,对荀渐说:“荀先生,依我看这件事不能再走和解之路。如果被拿到我们求和的证据,于事态发展就更加无利了。”
接着,他分析了荀渐目前的处境,要是力保王恩浩,就要正面回应舆论压力,真诚道歉,期待公众谅解,事件造成的负面影响到底有多大,就要看危机公关方案的作用了。
要想保全生意的话,就认罪认判,待风声渐消再想办法捞人。
他倒是倾向前者,“与其让狗仔们一点点爆料,不如正式点开个新闻发布会,说明事实,澄清真相。一是要出真诚牌,争取舆论同情,一是藉此向法庭求情,毕竟隐瞒身份不是孩子所为,跟伤人也没有必然联系。如果校方就监护方的态度能出个谅解书,在加上恩浩态度很好应该不至于判定入罪。顶多是罚社会义工服务,不会有案底,不影响服兵役跟申请大学。”
关律师完全是从司法角度阐述对应之策,他哪里知道如此一来的话,就表明了向童家妥协,壹唐香港就必须退出“两江一湾”的竞争。这话不用说在明处,是暗底下的规矩使然。可是公司上下为了这个项目前后奔波将近三年,单是荀渐倾注期间的心思优胜公海泊着的那条船。
尽管如此,荀渐还是当即点头,“好,只要对恩浩好,只要能把对他的影响减到最低,别的都可以舍。”
王建凯扶着桌子站起来,“二哥。”
荀渐呷了口茶,并不看他,却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即打断他的话,说:“小凯,香港这边儿你不熟,所以这件事交给关律师办,你尽可放心。”
“可关律师的方案对于壹唐的大盘来说就是捡芝麻丢西瓜。二哥您不用念及恩浩,他做错事就该承担相应后果……”
“放屁!谁是芝麻谁是西瓜?我看恩浩才是西瓜!!有什么能跟孩子比?”荀渐把茶杯墩在桌上,也不顾守着谁,张口就骂了。王建凯极少跟荀渐顶撞,这次却不退让,也拧道:“不管怎么说,为了他一个人影响这么大,我不同意。”
“你凭什么不同意!!”荀渐恨不得一个杯子扔过去,他拿眼狠狠的瞪着王建凯,直瞪的他乖乖坐下,再也没有半句废话。最终,荀渐让关律师按刚才说的办,同时要继续向法庭陈情,无论如何不能落罪于“蓄意伤害”。
十一天了。
阳光甚好,正是放风的时间。恩浩在操场边的长椅上坐着,盯着自己的鞋,绑带开了,他却没有系,什么时候开的呢?
“王恩浩,出来。接受心理疏导。”不知何时,狱警站到他面前,冷冷的命令着。恩浩抬起头,正迎上一抹日光。旁边的人小声说:“去吧,就是例行公事跟你聊会儿天的。”
恩浩站起来,腿有些麻,过血处一刺一刺的。他走进会见室,轻轻的坐下,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对面的人竟会是王建凯。
王建凯是端坐着的,他面前的文件夹煞有介事的摊着,里面一定是关于心理疏导方面的问卷。恩浩忽而笑了,浅浅的,只在嘴角一勾处。他是在笑自己,笑自己看到父亲的那一刹那,他的心竟然还会狂跳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它“咕咚咕咚”的力量。
狱警显然是被打点好了的,他扔下一句“你们抓紧时间。”就背着手出去了。王建凯的手交叠着放在桌子上,手心渗出微微的汗,他在忧心什么?
“恩浩……”他开口,大部分声音却压在胸膛里。
“唔。”恩浩应声,声音也压在胸膛里。
王建凯看着儿子,他瘦了,原本也瘦,现在更瘦,眼窝都有了。他的心不由的一紧,满满一肚子的话竟无从说起。
反倒是恩浩深吸了口气,轻声说:“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是句客套话,自己孩子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可这又是大实话。王建凯只觉得自己的心又被那么一拧,紧的发疼。世界就是这样,在看似不公平的环境里,其实一切又都是公平的。他咕哝了喉咙,仿佛下了决心般开口,他说:“恩浩,你听我说……你见过关律师,对自己的处境了解吧?”
“嗯,了解。”说这话时,恩浩低下了头,他是觉得羞愧吗?
王建凯点点头,继续道:“你已经十八岁了,按说有能力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王建凯一直盯着恩浩,看着恩浩又慢慢的抬起头,认真的听他说,“……事情已经牵连了你二伯以及……公司和苏家。”
“所以呢?”恩浩听出了什么,冷不丁的发问。是啊,所以呢?王建凯琢磨着恩浩的话,不眨眼的打量他,仿佛上次这么仔细看他已是很久之前,仿佛还没来得及疼他,他就长大了。他总以为以后有的是时间,却不曾预知以后会在这里冒心理医生之名跟儿子说话,更不会想到自己会在恩浩的人生转弯处亲手“放弃”他。是啊,所以呢?其实,他想告诉恩浩,所以你要承担后果。
法律也好,规则也罢,许多时候是权势的道具。一次次博弈更像一场场游戏,他知道怎么闪躲那些凶险,怎么利用那些缝隙,可眼前这个人,这个自己至亲的人,还什么都不懂,他还没来得及教他规则,他就一脚跌进了情与法、权与势的泥潭。可那些局、那些戏,哪一出跟自己没有关系呢?规则是方的,你只要错了,对方就胜。所以他王建凯纵有万般不忍,也无法改变命运的方向。
“恩浩,你听我说。”他在重复刚才的话,是因为他无以托辞么?
“我一直在听……”恩浩很诚恳,他没有半点负气,至少此时此刻没有。但他忽然觉得怕,这感觉跟刚才的心跳同样令他自己吃惊。父亲从来没有欲言又止过,他对他不需要。他也从不需要斟酌语调和用词,甚至不需要考虑是否尊重了自己。这次,他怎么了?
“我一直在听,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恩浩攒着眉,他确定自己的未来再一次悬在了父亲的呼吸之间。
“想必你知道,关律师一直在往‘过失伤害’上努力……但是,我希望你能认下‘蓄意伤害’……”
一切就这样没有征兆的砸下来。恩浩以为他准备好了接受父亲怪异行为之后的一切安排,可他既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父亲。
恩浩怔着,一字字的问:“为什么?”
“因为……”他想解释,可顿的太久,恩浩忽然大声质问:“为什么我不值得你‘努力’?”
这问题就像一根针,倏的钻进了王建凯的心,刺得他心悸,然而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大概得在里面一辈子了。
“恩浩,你听我说。”他一直是这句,他怎么一直是这句?
“算了!我不想听!”恩浩站起来。狂跳没有了,怕也没有了,他动也不动,亦如刚进来时的安静,他甚至冲着王建凯笑了笑,充满了不屑和讥讽,“我不用听也知道,你不过是想告诉我,不能再给二伯添麻烦,不能再给你惹乱子,不能在祸及你们的生意、名誉和地位……”
“恩浩,不是这样,你不能这么想!”王建凯也站起来,他想去抓恩浩的手,想藉此抓紧儿子,却被恩浩无声的躲开了。
“你还让我知道了,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我一个人的……”
“恩浩,你冷静点!”
“……包括我的麻烦!我很冷静!”恩浩怒视着他,狂跳的心和恐惧终于揉在了一起,他突然觉得轻松了,轻的要飘起来,飞起来,飞出去了……他呵呵的笑,用看起来确实很冷静的面容,轻声说:“你放心,我不会再连累你们。”
由于犯罪嫌疑人王恩浩在实施犯罪行为时尚未成年,故法庭采取不公开方式开庭,当庭只有检方、控辩双方代理律师以及被告人到场。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在被告人自述阶段。王恩浩全盘认罪,对己方代理人提出的辩护意见予以一一否认,当庭承认自己对童焕阳心存厌恶已久,早就打算实施报复,并承认自己就是冲着把他打瞎了去的。
可就当辩护人当庭提出自己的当事人心绪不稳,不适宜出庭受审,申请择期再审时,王恩浩竟然脱下自己的鞋,扔到辩论席,还口出不逊的叫骂:“小爷都认了,你还辩个屁啊!你爸没教你要敢作敢当吗?艹!”
关律师入行二十年,还没被自己的当事人丢过鞋子。他把当庭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荀渐一个刀眼杀向王建凯,不言自喻等他解释。王建凯点头,说:“是,我叫他认的。他确实是做错了。”
荀渐只觉脑门子里涌上来一兜血,就要喷出来的节奏,他两步并作一步窜过去,一个耳光扇在王建凯脸上,“混蛋!王建凯你他妈的混蛋!”
王建凯被抽的身子一歪,撞在东来身上。东来一拧腕子拖住他,也火不呲楞的问:“你怎么想的你!?断送他一辈子你!”
王建凯站稳,拼力遏制自己急促的呼吸,他拨开东来的手,并没对荀渐有所回应,而是一言不发的走出了房子。
荀渐已经气懵了,血压令他头晕,胭脂扶他坐下。郝东来骂着娘跟出来,车子启动瞬间他跳上去,关上门就骂:“王建凯你要干嘛?大义灭亲还是脑子进水啊?你说你怎么想的,你怎么进去的,你哪天去的?你怎么不叫我呢?你不知道恩浩心里有多苦吗?啊?王建凯!”
“嘎”的一声,王建凯踩住刹车,东来一脑袋撞在前面椅子上。
“你特想动手吧?”王建凯熄火,解安全带,拔钥匙。
“哎呦!我艹!对,我想!你他妈的给我下车!”
郝东来踹开车门跳下去时,王建凯已经打开了驾驶室的门,可不等迈步出来,就被郝东来揪住前襟拖了出来。一记直拳奔向王建凯的面门……
论打拳,东来不是王建凯的对手,可倘若王建凯不还手,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可他非但不还手,还每一击都迎上去,东来拳来脚去打的没有成就感,也打累了。便把王建凯摁在引擎盖上,咬着牙问:“那是你儿子!你自己生的!你送他去坐牢啊?!你知不不知道他这辈子没希望了!他当不了兵!上不了大学!他才十八岁!你给我说!你说话啊!”
王建凯毫不反抗,任由他摇晃着自己,直到东来呼哧带喘松开他,站到一旁喘粗气,才从引擎盖子上直起身来。
“你打爽了?”
“我累了而已,一会儿再来!”
王建凯笑笑,惨兮兮的像哭,“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让恩浩认罪?”
“嗯。为什么?就是怕二爷这边麻烦?阿落,我们十几岁就卖给麻烦了,你怕过麻烦还是二爷怕过麻烦?”
“东来,我们也是十几岁就知道做了要‘还’,‘还’呐!你躲过还是我躲过?躲得过去吗?”
“啊落……”
“东来,我不想恩浩背上我背过的东西……你明白吗?”
“你背过什么?”郝东来突然发现王建凯哭了,虽只在眼角间,可那分明就是泪。“喂,阿落……你是说——‘恩’?你言重了,二爷捞恩浩谈不到恩泽!”
“谈得到!东来你不会懂!”王建凯低头揉揉鼻子,太特么酸了!他又猛的抬起头,巴掌捂着东来的胸口,“这里,我希望他这里是自由的!你懂吗?你不会懂的。”
“……可牺牲太大。将来怎么办?”其实东来觉得他懂。从看到那眼角的一滴开始,他就懂了王建凯。
王建凯还是摇头,笑笑,有出世的淡然,“恩浩没问题,他会明白他老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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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王恩浩被以蓄意伤害致人轻伤及藐视法庭罪,被判入狱九个月,判令押往励新惩教所服刑,时年王恩浩十八岁。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上一章盖楼的朋友,你们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动力。
渴望更多的喜欢这个故事的朋友跟我说说话,让我知道你们在等,让我满血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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