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旧事，毁了四个人，程寰，云玖袭，我，还有另一个人。
程寰的规劝，终是感动了云玖袭。那天冬至，云玖袭踏上了阔别十五年之久朝堂，他跪在金銮殿下以求原谅。他跪的不是帝王，而是十五年来他所杀的族人，那些在他梦里还灼热的鲜血郎。
当时，少帝居高临下，他穿着繁复的黑色龙袍，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他的目光中没有一丝仁慈，话语也是冰冷无比，他道：“叛将云玖袭，血染我皇朝将士儿郎无数，罪不可恕。打入天牢，来年开春……问斩！”
我亲眼看着云玖袭被押下金銮殿，他朝我笑了笑，终是把十五年的噩梦统统放下。就像年少时那样，他虽然觉得我蠢笨，关键时候，却像个兄长一样关照我。
自云玖袭被押入天牢后，朝堂上就议论不休，有许多大臣上谏请求少帝释放云玖袭，也有另一批大臣上谏认为云玖袭之罪不可赦免。直到那天，云玖袭被押入大牢的第四天，我写了一份折子给了皇上，请求他饶恕云玖袭的叛国之罪后，我被皇上连夜召进了未央宫。
未央宫。
我还记得，他当时没有穿龙袍，只是着了一身黑色云纹滚金的便服，还是负着手，还是背对着我。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和我说话说得很直接，从不拐弯抹角。他皱着眉头，长叹一口气，说：“存相已经知道当年燕云十二州的旧事了？”
“是。”
我察觉到他紧握着的拳头，以及他发白的关节。
他突然间转过身，宽大的纹龙长袖正好拂到了玉质砚台，只听到“哐嘡”一声，砚台从桌上掉落，溅了一地的黑色的墨汁。他咬牙道：“孤若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在骊渊凯旋归来之日，就立刻把云玖袭杀了！锎”
这是皇朝最大的耻辱，年少懵懂的他在登基的前一晚上，先帝告诉了他这段历史。病入膏肓的先帝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北方，声音沙哑而低沉，他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燕云十二州……燕云……凡失寸土者……非我殷氏皇族……”
我低头道：“皇上息怒。”
“息怒？如何息怒？”殷湛一拳重重地击打在几案上，几案上的笔砚都在震动。良久，他从几案上拿起一杯早已泡好的茶，缓缓地递到我的面前。他惨白的脸色看上去有几分骇人，犹豫了一下，声音颤抖，“先帝当年临终，再三告诫孤，若是存相得知当年之事，那就赐一杯毒酒了断。存相……请自便……”
“谢……皇上……”缓缓地接过晶莹剔透的青瓷杯，杯中的液体澄澈透明，无色无味。我闭上眼睛，这一切终将在一杯毒酒中了断。当我正要饮下时，殷湛突然间伸手将我手中的青瓷杯打掉，青瓷落地碎成了无数片，澄澈透明的液体倒在了鲜艳的红色织龙地毯上，地毯被腐蚀，冒出一阵青烟。
我怔怔地看着他，从他的眉眼中看出了纠结和不舍。
“孤……”他想要解释刚才的反常的行为，可是刚说出一个字，便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他的语气变得和缓了许多，说道：“存相恨不恨皇朝？”
我愣了半晌，说道：“如果在十五年前得知此事，臣定然对皇朝恨之入骨。如今，十五年过去了，臣在长安生活了那么多年，经历过了那么多的风雨沉浮，早已对世事变幻看穿了。一个头颅，换一片十二州，这笔交易值得，家父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光荣。臣除了悲痛家父之死被隐瞒如此之久，别无它想。”
“真的？”他的声音颤抖，话语中对我的回答十分期待。
“千真万确。”
若是因为这段旧事，恨一个十五年来都在不断地赎罪的王朝，这不公平。即使再大的仇恨，也足够用十五年来淡去。更何况，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是殷湛，十五年前，他才不过四岁，上一辈子的罪恶，不应该让后来的千秋万代来承担。
他突然间长舒一口气，展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这个曾经双眸黑白分明的少年恍若回到了从前的岁月，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这才收敛住。
“臣斗胆，有事相求。还请皇上放过云玖袭，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十五年过去了，是时候该放下了，臣想，云玖袭也不是执迷不悟之人，他前日能有勇气跪在金銮殿上，也证明了他回头的决心。皇上有任用毫无带兵经验的骊渊为北征军主帅的魄力，缘何不能免除云玖袭的罪过？”
殷湛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正打算开口说话，蓦地听见宫外有匆匆跑来的太监的窃喜的传信儿声。
“皇上，皇上……骊妃娘娘有喜了……”
“皇上，皇上……骊妃娘娘有喜了……”
殷湛一听闻此消息，整个人都怔住了。他紧拢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待到蕊珠宫的太监再一次重复了一遍，这才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来，震惊逐渐转变成欣喜，陡然间笑出了声。连忙笑着说道：“传孤懿旨，打赏蕊珠宫上上下下宫人，另外……大赦天下！”
殷湛的喜悦，骊池的盛宠，这表象看上去如此真实。所有人都在唏嘘骊池的飞上枝头、万千娇宠于一身，却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内幕。
殷湛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还意识到我这个丞相在场，连忙拉住我的手，笑着说道：“存相，孤听闻你与骊妃关系甚好，自她入宫以来，鲜少有见面的机会，不如今日随孤一同去看看骊妃。”
“皇上，云玖袭的事……”我皱眉道。
“特赦！”他大喜过望，刚刚说出这两个字，便二话不说地拉着我的手奔向蕊珠宫。
这回，不是我救了云玖袭，也不是殷湛饶了云玖袭，而是未出世的皇子冥冥中救了云玖袭。但是，腹中的一丝随时可能流产的胎血，怎么可能彻底救得云玖袭？
云玖袭是在第二天被释放的，他当时灰头土脸地看着我，朝我低声道了一句：“对不起。”此等小事，我已经不再放在心上，也就一笑了之。
皇上虽说多疑，但是也没有再为难云玖袭，反倒是给他赐了宅子，让他在长安府尹那儿担任了个中等的职务。而云玖袭上任后刻苦认真的精神感动了府尹，很快就提拔到了副司寇一职。报恩寺那儿也传来了程寰的消息，在扶桑的医治之下，程寰的性命保住了，但整个人还在昏迷之中，尚未脱离危险。
——*——*——*——
自骊池被太医诊断出已有身孕后，这个揉揉捏捏的小姑娘终于展现了自己身为皇贵妃的威严。她向皇上请了一个月的省亲假期，以此为借口，好好地折腾了一番骊府上上下下。骊府到皇宫不过是几里路，浩浩荡荡的阵势几乎胜过了皇后的仪驾。幸而骊渊自从立了战功后有了自己的府邸，没有住在骊府，否则，他定要被惹得把自个儿妹妹赶回皇宫。
这省亲不到十日，骊池便以骊府上上下下待她不恭之名义，搬到了丞相府与我叙旧。于是，她就像五年前那样，开始坐在阁子里一边绣花，一边针对郑栩大施淫威。她许是觉得自己当年没有抓着郑栩的把柄，丢了脸面，这回又重抄旧业，锲而不舍地寻找郑栩的茬子。奈何骊池今非昔比，郑栩也不敢轻易还口，好几次都被罚跪在阁子门口，看着怪可怜的。
几日下来，丞相府的花都被骊池的威仪震得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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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天，骊渊苦着一张脸跑到丞相府请我帮忙。
“小存，我跟你说个事儿。”
“说罢。”
“你先答应我。”
“你不说，我怎么答应你？”
“你不答应我，我怎么说？”
于是乎，我把当年说过的最绕的一句话又一次说了一遍：“既然想要我答应，你必须说出来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这事儿该不该答应？我要是轻易答应了，万一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你叫我怎么办？你到底是说不说这事儿？你若是不说，我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
骊渊无奈道：“你也知道，我爹逼着我成婚这事儿。你也知道，感情是逼不出来的。你知道我的日子有多么苦不堪言吗？在这样下去，我要和报恩寺的老秃驴商量给我剃度了。你想想，我骊渊可是天下罕有的良将啊，万一成了秃驴，今后怎么上战场打仗啊？”
“有话直说。”我白了他一眼。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事态的严重性。”骊渊惆怅地说道，“咱俩相识一场，好歹也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了，帮我给皇上写个奏章，我想去翠微山剿匪。”
“翠微山？”
“听说那里的山贼特别重视人才，万一我剿匪回来，我爹还抱着要逼婚的罪恶念头，我就带领着剿匪大军一起入伙。”他笑吟吟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若是受不了小皇帝的淫威了，你就到翠微山来，我举荐你当个女军事。”
我对于骊渊的贼主意很不赞同，一口回绝了他。
“小存，你不能这样啊。”骊渊不依不饶地说道，“你要是想到，我娶了一个不喜欢的女子，从此黯然神伤到天明，最终憔悴不堪，吊死在了报恩寺的歪脖树上，那可怎么办？”
“小存，我觉得我爹给我安排的女子，个个都没有你好。什么叫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叫除却巫山不是云？都是你太优秀的缘故。你不能撇下我不管啊……要不，我明日让我爹到你家提亲，你说好不好？”
“小存，我非卿不娶啊！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一定要啊……”
“……”
“……”
于是，在骊渊神乎其技的胡扯之中，我终于败下阵来，研墨动笔写奏折。
“小存，再给我爹写一封诀别书，表达一下我对包办婚姻的满腔的愤怒之情。”
“闭嘴！”
“可我内心十分愤慨。”
“那就憋在心里。”
“……”
于是，第二天奏章呈到了皇上面前，皇上准了这折子。临走之前，我转告他，若是动了“占山为王”的歪主意，就等着我领着骊老爹亲自来翠微山招安。无独有偶，骊渊离开长安后，殷钺被少帝派去江南视察。
如此一来，长安唯独剩下我一个人度过了最寂寥的一个除夕。
————有话————
昨天，阿阮在发高烧，所以，这一周更新就少了，表介意。
殷钺出场有点少，不过，目前阿阮正在筹划殷钺的番外（大概完结的时候可以看到）。
原先计划5月份完结，看来是来不及了，可能要拖到7月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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