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诛虽说是突厥人,但是礼数却很周全。来到长安的第二天,就去感业寺拜见了带发修行的太皇太妃——呼延盈。虽说呼延诛与这位太皇太妃除了姓氏相同外,血缘关系已经非常远了,但在这个讲究血统的九州大陆来说,这是必不可缺少的礼节。
而呼延诛从感业寺回来后,就派人请我去浅盏楼喝茶,由于公务繁忙并没有答应他。他似乎很有耐心,过了一天又派人通报了一声。我觉察他不见到我不会罢休,我便向管家吩咐了几声,前去他的赴约郎。
浅盏楼。
我不是没有来过这儿,以往和殷钺一同来时都很低调,定了一个僻静的雅间,就坐下来随便聊聊朝堂上发生的事儿。与殷钺低调的风格不同,呼延诛喜欢大张旗鼓,花大价钱包下了整个浅盏楼,美名其曰:“防止旁人惊扰到丞相大人”。
他挑选的雅间比起以往我和殷钺喝茶的雅间宽敞许多,地上铺着柔软的波斯织花五彩地毯。桌椅家具都是梨花木的,做工精细考究。桌上摆了一个青瓷的荷叶花瓶,上面插着一枝淡雅的白梅花。正对面则是一副气势恢宏的五马追风图,平添了几分大气。
“丞相让小王好等啊,整整迟了半个时辰,不知路上是不是出了什么差池?”呼延诛一边说话,一边给我倒茶。他倒茶的手法很娴熟,若不是他穿着一身窄袖胡服,我还真以为他是一名江南的儒士。
我挑了呼延诛对面的位置坐下,接过呼延诛递过来的茶杯,并没有急着喝,说道:“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加之永和街的路段太滑,马夫走了距离浅盏楼稍远的清河街,让皇子久等了,还请皇子见谅。”
“听说存相喜爱普洱茶,小王为存相点了一壶,存相尝尝看如何。”
我轻轻抿了一口,味道甘醇,香味清浅,笑道:“浅盏楼的袖言先生泡的茶,自然是难得的佳品,皇子请到袖言先生,定是花了重金。”
“袖言先生的茶的确是长安一绝,”呼延诛笑了笑,顺着话题说道,“长安的确是个富庶的好地方,可惜小王来贵地后大雪不止,通行不方便,否则定要一览长安之大好风光。锎”
我低声道:“长安风光再好,始终是我大晋的。”
“存相多想了,若是存相肯下嫁我突厥,突厥定然与皇朝世代友好。”呼延诛笑容未减。他是聪明人,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这长安的风光始终是属于大晋皇朝的,别说是匈奴,即使是突厥也不得染指。
“皇子这是在强人所难。”我淡淡道,“若是提前几年告知本相,本相倒是有可能答应。本相虽不敢与大晋历代丞相相比,但是如此突如其来地提出要迎娶本相之事,对于大晋朝廷的稳定极其不利。”
呼延诛生在塞外,性格也比较直来直去,说得很干脆:“实话与存相说,我父汗的病已经拖不得了。我皇叔呼延阿史德对汗位虎视眈眈许久,若我今朝千里迢迢来皇朝求亲不成,这汗位之争对我来说非常不利。若我成了可汗,凭我身上流着一半的汉人之血,我在位期间定然不会对皇朝构成威胁。若是我败了,以呼延阿史德对汉人的敌意,定然会联合匈奴攻打皇朝,其中的利害,我想存相比我更清楚。”
我喝了一口茶,思索着呼延诛所说的这番话。以长远来看,大晋的确不能在两三年之内恢复到开国之时的国力,这个时候能够有突厥这样的盟友牵制住匈奴,的确再好不过。但是,他偏偏选中了我,即使寻到了接任我的丞相之位的最佳人选,也至少需要一年半载的磨合时间,万一出了什么闪失,大晋朝廷定然会变成一团散沙。
我沉默了片刻,说道:“这样吧,容我与皇上禀告此事的利害,这婚事我可以答……”
我的话尚未说完,突然间有一名身着胡服的护卫闯了进来,用突厥语朝着呼延诛说了一番。呼延诛的脸色突然间冷了下来,他一双寒眸看着我,说道:“存相,可否认识我突厥特勤——安颂之?”
“安颂之?”我一愣。
如果我没记错,安颂汝是安陵国人,曾经在大晋当过官,由于得罪了郑言斐,被郑言斐一纸奏章发配到了边塞。如今,七年过去了,他竟然成了突厥的特勤。
呼延诛冷冷道:“安特勤昨日午夜被毒杀而死,大晋是否应该给我突厥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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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未央宫。
几案上摆放的奏章被殷湛扔了一地,他一双眼眸中尽是殷红色的血丝,狠狠地一甩袖,怒吼道:“突厥这等蛮夷小国,竟然如此欺侮我天朝泱泱大国!趁着我朝如今国力空虚,竟然有胆量公然与孤对峙!骊渊呢?叫他立刻入宫来!还不快去!若是再过半个时辰不见他前来,你们都给孤凌迟处死!”
“回、回禀皇上……”下面跪着的宦官颤颤巍巍地说道,“骊将军此时……正在翠微山剿匪……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混账东西!桓王呢?桓王……”他话说道一半,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这才突然间意识到殷钺被他派去江南视察了。他一咬牙,一拳重重地击在了书桌上,“关键时候两个人都不在,走得还真不是时候!快传存相过来,快!”
殷湛的话音刚落,只听见未央宫外传来一声干脆清亮的女子声:“臣归存求见皇上。”
殷湛喜出望外,连忙说道:“存相来得正是时候。”
我踏上未央宫时,看见的是未央宫的地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奏章。汉白玉地石上齐刷刷地跪着惶恐的宫女太监,他们瞧见我出现在了未央宫,仿佛生命得到了保障,这才舒了一口气。
殷湛摆了摆手,示意宫女太监们退下。他掀开隔着的那层珠帘,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看见他眼眶子红了一圈,眼中还泛着涟漪。
当这个皇帝,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潇洒。
他二话不说,突然间抱住了我。如今的他早已满二十岁,身高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他闭上眼睛,不去想白天发生的事情。他的声音涩苦,强忍着哭腔说道:“存相,我好想父皇……好想母后……他们就这么走了,丢下偌大一个天下让我守着,我好害怕啊……当年,在昭明殿的时候,我就不应该答应皇叔……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就算死在太子的手上……也比如今好许多……”
殷湛口中的“皇叔”,应该指的是殷钺。而殷湛口中的“太子”,应该是在十二年前因为谋反罪而被废太子的皇长子殷渲。当年,殷湛到底答应了殷钺什么事情,竟然会弄得他后悔到这种地步?
“存相……”
“在。”
“存相……”
“在。”
“存相,我好想回去……”他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
他自幼不讨先帝欢心,十一岁丧母,十三岁丧父,十五岁险些死于政变,二十岁却遇到了呼延诛那样的对手。他真的害怕,他怕自己会成为亡国之君,从此不断地被后世之人病诟。他举步维艰,却要在文武百官面前装出一副强硬的模样。
我只能这样安慰他,话语惨淡无力:“皇上,将来一切总会变好的。今后,还会有更多的事情,您一定要好好挺过去。”
少顷,我察觉到他的情绪平复了一些,于是,在他的耳畔轻轻道:“呼延诛之事,臣一定会给皇上一个最好的交代。臣,绝对不会离开皇朝半步。”
他睁开眼,看到未央宫的浮华,看到金纱帷幔被冷风吹起,他的眼中冰冷到了极点,“孤的皇子没了……骊妃她受到了突厥人的惊吓,太医说,骊妃今后恐怕难以受孕……”
这段再也难以抹去的仇恨记忆,一直如噩梦一般伴随着殷湛,直到他四十五岁时因头痛病发作,登上浮图塔后坠塔身亡,而葬入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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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歆瑾,昨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安颂之之死和骊妃娘娘有何关系?为什么会骊妃娘娘会小产?”我和赵歆瑾走在御花园的林荫小径之中,最近下了雪,隐约间还是能感受到一丝丝吹来的寒意。
如今的赵歆瑾已经是凤仪令,负责掌管宫中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务,职权相当于皇后。她低声说道:“奴婢也是听昨夜值夜的宫女所说。昨夜,骊妃娘娘因为嫌蕊珠宫气闷,所以打算出来走走,未曾想撞到了同样在御花园散心的安颂之。安颂之见骊妃娘娘衣着素雅,以为是宫中的女官,便大着胆子调戏了骊妃,幸而禁卫军统领出手,这才免于被安颂之染指。不过,为了骊妃娘娘的名誉,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没想到,过了一个时辰后,安颂之就被毒杀而死。”
“安颂之的尸首呢?”我道。
“先前停放在太医院,但是呼延皇子派人来带走了尸体。如今安颂之的尸首在呼延皇子那儿,若要从呼延皇子那儿要来再次验尸,委实困难了些。”赵歆瑾答道。
“之前,太医可检查出安颂之中了什么毒?”
“鸩毒。”
“鸩毒?”我皱起了眉头,这种充满了后宫色彩的毒药,难免让人浮想到骊池因此恼羞成怒而心生杀意。骊池虽然看上去柔弱,但是整个人很韧,很倔,再加上她没有什么文化教养,也不会想到杀了一个突厥特勤会有什么后果,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骊池她要杀一个人还不容易?她本就单纯,没看过多少书,只会绣绣花。若她动了怒,当场就可以让禁卫军统领处死安颂之,怎么可能大费周章去用毒杀人?”
“奴婢也心觉骊妃娘娘的心思不会如此迂回,但旁的人也没有能够在宫中随意走动的。”赵歆瑾皱眉道,“最重要的是,呼延太子那边一口咬定是骊妃恼羞所为,欲要皇上交出骊妃,给突厥一个交代。”
我叹了一口气,难怪今天殷湛会对呼延诛如此恼火。如果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他怎配当帝王?而呼延诛定要殷湛交出骊池,一则是为了变相地促成和亲之事,二则是给大晋施压,以证明突厥对于大晋并无畏惧。
骊池不过是个姑娘,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如今遇到如此一吓,想来此时也不好受。我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几分,问道:“骊妃她如今怎么样了?”
“骊妃娘娘她……”赵歆瑾还没有说完,突然间有一名杏黄色衣裳的宫女跑了过来。那宫女朝我和赵歆瑾行了一个礼,连忙说道:“存相,骊妃娘娘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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