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那日,阳光并不刺眼,反而有种出奇的柔和。
慕勉被燕丰璃一路牵着手,来到殿前布置好的一辆奢华楠木马车前,嘱咐的话早已说完,临上车前,燕丰璃又替她紧了紧披风的绳绦。
慕勉想着时辰差不多了,过会儿他还得到云霄殿与朝臣议政,温言催促:“你快去吧,别耽搁正事。”
燕丰璃恋恋不舍,不顾众人目光,凑近吻下她的额心:“路上小心。”
此次随行有十名宫女,三十名侍卫,全部是细心挑选出的精英,慕勉登上脚踏时,眼尾余光一扫,发现一抹略微熟悉的身影,穿着颜色鲜亮的侍卫服,同众人一样单膝跪地,是上回及时搀扶她的那名年轻侍卫,此次也在出行的队伍中。
似乎察觉到慕勉的注视,他微微抬头,阳光之下,瞳眸深处是纯粹的黑,犹若嵌入的宝石镜面,被这样一双眼睛专注凝睇着,使人不由得生出错觉,仿佛自己是他的唯一,绝无仅有,无可取代。
慕勉心内一悸,难以言喻的迷惘与疑惑又是纷至沓来,似有一层山谷雾色阻碍在彼此之间,想要看清楚,却始终朦朦胧胧,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的看过她……
但时间不容多想,慕勉匆匆敛眸,上了宫车,当队伍行进时,她掀开绣银粉花的鲛纱帷帘,回首顾望,燕丰璃抱着小郡主伫立原地,一直静静目送着她的马车,两个人相依相偎的样子,形成一幅美好恒久的画面,直至他们的影子再也看不到,慕勉才重新依回座位上。
红漆金环的王宫大门被沉重推开,四轮滚滚,尘砾飞空,一列华丽的车马队伍迤逦驶出宫外。
尽管时辰尚早,但赶早市的店铺已经陆陆续续开张,挑着扁担的农夫脚步很是麻利,与队伍并肩前行,就跟比赛似的,热腾腾的包子铺门前摆着两三几张桌子,零星坐着几位吃客,还有手推木桶吆喝着卖豆汁、麻豆腐的,当车队行驶经过,他们纷纷好奇地张望,更有驻足者,与旁人对着马车指手画脚。
久居王宫深闱,虽是处处养尊处优,但这样充满朝气蓬勃的民间情景,却让慕勉有着久违的亲切感,那颗早已沉寂如烟灭的心,一瞬间,竟在莫名的蠢蠢欲动。
好想无拘无束地走在路上,馋了的时候,就来碗豆腐花,一路看小吃杂耍,到大明香挑选应季的胭脂水粉,没有人管,想走多远就走多远,等至天近黄昏,便玩得精疲力尽地回家。
慕勉从某种憧憬中省回神,对自己的想法显得一惊,慌张落下帘子,不敢再看。而这一幕,恰好落入另一个人的眼中。
城中的官道比较平坦,外加车子行驶极慢,令身怀有孕的慕勉不觉如何,一路顺顺利利地出了城门,直至踏上山野土路,才稍感颠簸起来,好在车厢里铺陈着层层贵重厚软的狐皮绒垫,慕勉又是武门出身,底子并不娇贵,是以出行没有太多的不适感。
从出宫到现在,车子行进将近两个多时辰,再有半个时辰的路程,便该抵达檀灵寺,孰料午时,风和日丽的天气忽然转变,太阳躲进云层,透出一股子灰蒙蒙的阴调,像发旧的水墨纸张,迎面刮来的风儿挟带出潮湿的水汽来。
车子陡然停下,慕勉不禁奇怪:“怎么了?”
侍卫统领在窗前回答:“夫人,前面有流石,挡住了去路。”
慕勉揭开帘子,果然看到几块岩石歪歪斜斜地倒在道路中央。
得慕勉吩咐,侍卫统领便率领侍卫们上前清理,过去一会儿,慕勉见那名年轻的侍卫凑到侍卫统领耳边嘀咕几句,侍卫统领脸色一变,留下搬挪石头的人手,与他还有另几名侍卫守在马车左右,加紧戒备。
面对他们的反应,慕勉倏然惊觉,眼下进入的是一座山谷,周围山林葱郁,两侧是峭壁,但相差距离较远,就算有流石,也会被茂密的树木拦挡,这样突兀地出现在道路中央,委实有些说不通。唯一可能,便是有人刻意为之。
是什么人?
慕勉暗自思付时,蓦听婢女一声惊叫,竟是两支利箭从林中嗖嗖射来,目标直对慕勉所乘的马车,幸亏侍卫统领早有防备,挥剑扫开。
恰在此际,树林里蹿出几十名身材魁梧的粗莽大汉,暗灰裋褐,手执大刀,单看衣着装扮,倒像是绿林响马。
侍卫统领迅速下令:“保护夫人!”双方很快厮打在一起。
慕勉目睹着窗外情形,毕竟是宫中精心挑选出的侍卫,个个身手矫捷,英勇不畏,可是渐渐,慕勉察觉到不对劲,只因敌方不仅人数众多,而且武功丝毫不落下风,他们没有半点绿林狂躁之气,反而身法灵敏,眼神冷厉,如择食而扑的猛虎。
不,他们不是响马,而是一批训练有素的精英杀手!
他们所要袭击的目标,正是自己!
是谁……究竟是谁,与她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置她于死地?
脑中一念闪过,答案似已昭然若揭。
如今燕王膝下,仅有汐儿一位子嗣,倘若她这一胎是男,日后必将尊贵万般。
那人久居紫泠宫,不动声色,但终究还是出手了。
否则,地位不保。
因刺客在人数上处于上风,慕勉这方的三十名侍卫渐渐支撑不住,陆续有人倒下,一名刺客寻隙穿跃人群,冷刀直戳进车厢窗口,慕勉身形一仰,紧贴车壁,惊险避过,刺客还要再砍,却骤然发出惨叫,一只手臂被生生削掉,鲜血喷洒,溅入车厢四壁上,慕勉惊愕抬首,是那名年轻侍卫,他见慕勉对面的窗口又有刺客袭来,夺过那断臂上的冷刀,施展内力一挥,横穿车厢,切中对方的喉咙。
眼下马车左右夹击,再继续呆下去,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他踢开车门,以屈膝俯身的姿势,向慕勉伸出一只手,眼眸中闪烁出一抹柔光,含着心疼,怜惜,以及不可动摇的坚决。
慕勉心若触电,或许是那眼神,又或许是那眼神中流露的情绪,让她心底产生连自己也无法解释出的信赖之情,满腹迷惑在瞬间统统化作无踪,她不假思索地将手放入他掌心,被他五指紧扣,带出了车厢。
慕勉一出现,顿成众矢之的,慕勉被他一边护于背后一边挥剑猛攻,但刺客们愈发逼近,他用足尖挑起地上侍卫尸体旁的一柄长剑,交给慕勉,慕勉心惊不已——
他怎么知道她会武功?
只见他凌空跃起,原本普普通通的剑法竟是一变,凭空甩开三条风弧,霎时幻化成朵朵银花,漫天银花间,令敌人恍若置身梦境一般,当再回神,已被剑光封喉,而他衣袂招展,疑是孤鸿飞临,一招一式千变万化,那些柔情迷幻的剑自他剑尖下流泻而出,实际却又蕴藏着致命杀机。
慕勉几乎化成个木人,完完全全动弹不得,急剧凝缩的瞳孔中迸射出深深的震撼,而他蓦然回首,惊惶地望向她背后。
慕勉在他目光中惊醒,身形一闪,避开刺客的袭击,那一刹,浑身犹如充满前所未有的力量,她举剑还击,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忘掉,曾经被自己习练不下几百遍的招式,随着她的挥舞,快若行云流水,点、挑、刺,疾攻敌人要害。
她朝他凑近,相互配合,似有天生的默契,双剑合璧,形如一体,威力无与伦比,让敌人根本招架不住。
刺客大惊,纷纷后退。
眼瞅情况有所好转,但慕勉眼前一阵微微晕眩,唯恐惊动胎气,不敢再运气行功。
刺客见是机会,大喊:“放箭,一个都不准留!”
匿藏在树林里的一排弓弩手,拉紧满月般的弓弦,对准他们。
电光石火间,他想也不想,抱着她飞跃上一匹健马。
她道:“来不及了!”
第一批箭雨落下,一道人影,出乎意料地遮挡在他们面前。
是侍卫统领。
他像堵铜墙铁壁,眼球爆裂,满身鲜血,矗立着一动不动:“带夫人走!”
慕勉根本不遑说什么,就被少年紧拥在怀中,他用剑尖狠狠一戳马屁股,健马撕心裂肺地一嚎,顿时撒蹄如狂。
他们往前冲,往前冲,而背后是一批又一批的箭雨,密密麻麻,好似蝗虫噬天,他伏□死死抱住慕勉,仿佛一柄张开的大伞,将她全全罩在里面,慕勉努力睁开眼,可惜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耳畔风声呼啸,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心跳……是他的心跳,带着山崩地裂般的剧烈,震得耳膜都快崩溃,生死关头,他将她抱得那么紧、那么紧,仿佛她是柔若无物的羽毛,一不小心就会飘走,慕勉的呼吸就快窒碍,一串泪水不知不觉从眼眶滑落,浸湿衣襟,马蹄越奔越远,然而她只感到无边无际的绝望……
像是过去半个世纪之久,背后的厮杀声逐渐远去,疾驰的健马终于慢了下来,疲惫地踏着四蹄在林中穿行,四周格外岑静,有血,嘀嗒、嘀嗒地从马儿受伤的臀部溅落开来……
他环紧的双臂开始慢慢松弛,仿佛历经风雨,一心一意呵护着怀中的那朵花儿,舍不得她受到半分伤害。
慕勉仰起头,脸上泪点斑驳,早已哭得一塌糊涂。
“为什么……”她看着那双温和含笑的眸,彻底明悟后,只觉像是做着一场荒唐痛心的梦,颤巍巍地伸手,揭开他脸上的人皮面具。
映入眼帘,是一张英隽神秀的脸容。
那样熟悉,那样温暖,慕勉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淌,为何没有早一点想到呢,会是他,竟然会是他。
“纪师兄……”嗓音透出无力的嘶哑,她几乎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纪展岩微微笑着,肌肤是透了明的白,有些累似的,缓慢搂住她:“小勉……”
慕勉瞪大眼睛,是难以形容的震动:“纪师兄,你……能说话了……”
纪展岩点头,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婴儿,声音有点生涩,却很好听,带着底气不足的微弱,仿佛飘入云端的一缕青烟,很快就被吹散了。
慕勉用指尖摩挲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尔尔真实,倏然,心如火烧般发烫疼痛:“为什么……”
“小勉……三年前你跟师父说你得到了万年雪参,可以用来医治你哥哥的眼睛,但你却不准师父告诉他,之后便消失不见,虽不知这万年雪参你是从何得来,但师父说极有可能与王宫有关,我一听便知道,你是去求那个人了……”
她如软软的夜莺,安静偎在他怀中,纪展岩心底欢喜,也更为怜惜:“可是王宫戒备森严,想要潜入寻你谈何容易,我乔装易容,好不容易,才能以侍卫的身份混入……”
“纪师兄……”他千辛万苦来寻她,她怎能不感动,但此时的身心,正被一股不知名的恐惧深深笼罩,她很害怕,怕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用力抱紧,故意忽视他背后一滩湿黏黏的血迹。
两支利箭,已经从后贯穿他的胸口。
“小勉……那日见到你,我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要与你相认,可是那个人……他几乎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我总是没有机会来见你……幸好这次,我有跟来了……”
他垂颈,小心翼翼捧起她的脸庞:“小勉……你不要哭……”费力地抬指,欲为她拂拭,却身子一摇,斜歪着坠下马背。
“纪师兄——”慕勉几乎半跌半爬地下了马,跪地将他抱起来,“纪师兄,我不哭了,我、我真的不哭了……纪师兄……你不要有事,不要离开我……”
纪展岩露出一抹虚弱地笑容:“你走前交给师父的那个玉匣,里面的信,我都看了……每一个字……我都没有漏掉……”
她一直记得与他的约定,离别后,每日都写信给他,那里的经历,那里的心情,那一笔一划下的认真,都是只属于他的。
慕勉痛苦地阖上双目,泪水刷刷地往下流:“你喜欢,以后我天天都写给你……”绷紧的睫毛,犹如颤抖挣扎的蝴蝶,纪展岩看得心疼,“小勉,那天在王宫看见你……我知道,你并不开心,这些年,你在王宫里的日子,其实……过的并不开心,对吗……”
慕勉摇摇头,不知是不愿承认,还是在甩脱那份痛若心绞的感觉,哽咽着嗓子,亦如哀求,亦如哄劝:“你现在很累……先不要说话……”
纪展岩却凝定她,缓缓吐出几个字:“小勉,做回曾经的自己吧。”
慕勉震怔。
纪展岩眼神恍惚,遥遥回忆:“就像当年,你从大树上丢青果……那时候的你……笑得……灿烂明媚,是……世上……最好的笑……”
他声音越来越低弱,慕勉恐慌到了极点:“纪师兄,求求你,真的不要离开我!我求你了,只要你好好的,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纪展岩伸出一只手,有些痴痴地笑:“……让我……住在你的心里……好吗……”
慕勉一把攥住他的手,贴近自己的心口处,不停点头。
今后,她的心里,将永远有一块属于他的空间。
“小……勉……”一缕缕鲜血自纪展岩的唇角不断溢出,浓重的甜腥味,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不愿让她哭,却终究还是令她难过了。
用尽最后一丝余力:“……我就算走了……你也不要难过,因为我一直,在你的心里……”
——师兄,如果有朝一日,你真的能开口讲话了,最想说的是什么?
小勉,小勉……
其实那个时候,就想告诉她了。
不过是“小勉”,这两个字。
他人轻而易举念出的名字,对他而言,却难如登天。
现在,他终于能发出声音,亲口呼唤她的名字了。
一次不够,两次不够,三次、四次……
白日里念着,深夜里念着,睡梦里念着,思念时念着。
现在在她怀中,他已经得偿所愿,死而无憾了。
慕勉的眼泪好比洪水破堤,全数倾泻在他脸上,纪展岩眼睛蕴着笑意,一直盯着她,一直盯着,伸手摸着她的脸……直至,气息弱了,没了,手才从半空滑落地上。
那一双黑如宝石,纯净耀目的眼眸,自此化作夜空中的一颗辰星。
“师兄——”慕勉撕心裂肺地喊着,喊到嗓子哑了,渗出血丝,他也没有回答。
每当难过孤单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为你默默地付出,默默地陪伴。
他裂开的衣襟处有东西掉落,是一方染血的绢帕。
慕勉轻轻拾捡,觉得几分眼熟,忽而恍悟,更是酸痛难言。
那年他与慕沚在园中比试剑法,手臂上受了伤,被她发现,用绢帕为他包扎了一个俏皮的蝴蝶结。
究竟,是多久的事了……
时隔今日,她早已不记得,早不记得被自己遗忘的小小绢帕,却被他珍藏怀中,带了这么多年。
天空乌云密布,轰隆一响,雷雨骤降。
夜色朦胧中,一行商队马车缓缓行驶在山道上。
前方打灯的人,发现路旁倒着一团黑呼呼的影子,不禁勒紧缰绳,跃下马背一瞧,悚然吃惊:“快停车!”
“怎么了?”为首的一辆精致车厢内,传来询问声。
对方忙上前禀告:“少主,前面有个昏倒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猜的出这个少主是谁吗?^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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