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庭里绿树成荫,叶隙后隐约可见回廊蜿蜒,周围搭着果花藤架,幽冽的甜香,诱得蝶儿乱扑,翅膀闪闪,直叫人眼花缭乱。
慕勉穿过一个银花架,来到凉庭中央的一块云石台前,将鸟食撒落在上面,不一会儿,一只喜鹊从大树上飞落,低着脑袋,用细嘴啄食。
待觅完食物,它跳上慕勉的手心,享受着一番爱抚后,才振翅离开。
面对这人与鸟和谐共处的情景,跟随她的小丫鬟娇笑:“自从它跟姑娘混熟后,除了少主人,这府里上下,就数跟您最亲了。”
慕勉回答:“动物都有灵性的,你好生善待它,它自然感受得到,只是表达方式不同罢了。”
“如此一说,动物倒是单纯多了,你待它好,它便百依百顺,知恩图报,反而是咱们人哪,花花肠子九曲十八个弯,说的跟做的完全不一样。”
小丫头说的不无道理,慕勉不置可否,片刻后问:“听说岑公子这几日,忙到都顾不得上用膳了?”
也真是辛苦,偌大家业几乎全交由他一个人掌管,光是那些账本就数不过来,倘若哪家铺子经营上出了问题,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小丫鬟笑道:“姑娘别担心,我家公子可是跟着老爷打小锻炼出来的,极能担当,否则这么大的家业,老爷又岂会放心交到公子手上。”
说来奇怪,自慕勉住进岑府后,始终不曾晤过这位岑门的真正主人——听闻对方自幼便随父亲学习营商,父亲病重时,才年过弱冠,但已经能独当一面,使得岑家在面对危机时依旧基业稳固,不曾动摇,可谓极有手段的一位人物。
一束目光,好比夏日里陡起的寒风,穿过层层叠叠的花叶往她身上袭来。
慕勉有所感应,下意识撇过脸,发现庭园外的回廊上正站着位男子,他静立那里,一股旁若无人的味道,浑身上下并无过多繁赘饰物,唯有腰际一条玉带纹饰华贵,即使察觉到慕勉的注视,眸光也不动半分。
他墨发束冠,一袭夏日黑衫,衬得玉树雅丽之姿,完美无俦的五官使人很快联想到岑公子,但岑公子本质有种温暖的气息,而他眉宇间深沉幽晦,令整张面容总仿佛蒙着淡淡的阴影。
莫名的,慕勉被他似能洞穿五脏六腑的视线,盯得心脏砰砰一跳。
他是谁?为何与岑公子容貌这般相像?但看起来似乎更年长一些,但又不像兄弟……
许是对方保养得当,让慕勉一时猜不出他的真实年龄,尔后瞠目,脑中再次迸出的想法,已经被小丫鬟惊措的话语验证:“老爷。”
“嗯……”岑倚风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他……他就是韶州首富,岑门的现任家主——岑倚风!
慕勉因震愕而毫从应对,不料适才还在思付的事,对方竟已出现眼前。待省回神,她忙站起来,欠身一礼。
岑倚风没有说话,慕勉也没有开口,螓首轻抬,看到他朝自己微一颔首,不知是否错觉,那深邃的目光略有缓和。
“爹!”回廊一角传来岑公子的喊声,他焦急上前,“爹,您怎么突然就来了,之前也不寄封家书来。”
岑倚风简短道:“听说是香料铺的账目出了问题,我过来瞧瞧。”
在父亲面前,岑公子犹如矮了好几头,闻言,老老实实地答着:“是……”
“走吧,去书房。”岑倚风一拂长袖,不带一丝尘埃地离去。
岑公子不忘朝慕勉眨巴几下眼,方跟随在后。
黄昏时分,岑公子来找她,慕勉唇角轻翘,打趣道:“挨你父亲的骂了?”
他笑着摇首:“你别瞧我父亲不苟言笑,其实从小到大,他是十分宠我的。”
慕勉迟疑下,问:“你父亲……他不住在岑府吗?”
他点头:“嗯,确切一点的话,他陪我母亲住在綵州,生意上若没有什么大事,逢年过节,都是我回去陪他们。”
慕勉颇为不解:“岑家的家业都在这里,为什么一定要住在綵州呢?”
岑公子略微苦笑:“我娘是綵州人,大概是习惯了那里的风土人情吧,反正自我懂事起,娘就一直住在綵州,不肯回来,爹舍不得离开娘,那时经常带着我两头奔走,直至我差不多能接手生意,就干脆留下来陪娘了。”
他一个人,身边也无兄弟姐妹,慕勉磨齿嗫嚅:“你娘……”
似猜到她想问什么,岑公子笑道:“我爹一生,只爱我娘一个人,可惜我娘体质虚弱,生下我时已十分惊险,后来大夫说她不宜有孕,爹心疼娘,就不准再给我添个弟弟妹妹了。”突然想起那日救下慕勉时的情景,他喟然一叹:“我长大至今,只见过两个人哭得那么伤心,一个是你,一个就是我爹了。”
撇开自己不谈,慕勉委实无法想象,那样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子居然会哭?而且还哭得这么伤心?
岑公子回忆:“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了,有回父亲做了一场噩梦,即使被娘唤醒也在不停的流泪,他一直紧紧抓着娘的手不放,好像生怕娘从眼前消失一样,后来我才得知,娘当年出过意外,差一点就要离开了父亲……”
慕勉垂着眼帘:“你爹爹如此情深意重,你娘……真的很幸福。”
岑公子发现她虽然在笑,但清丽的五官却浸在一片黯然之影中,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你呢?难道一点也不开心,也不幸福吗?”
开心么、幸福么,其实,她有过,但总是太快,过眼云烟,一眨眼就失去了,仿佛是老天爷吝啬着不愿给她,连一点点挽留的机会都不曾有。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深爱,却只能远离。一个有情,却无以回报。
“我不知道。”或许她造下的罪孽,等不到下世,今世便已开始。
岑公子用温和夹带怜惜的眼神凝睇她,她身上似乎有着太多令人无法窥视的秘密,有时感觉她柔弱得快要倒下,但紧要关停还是挺了过来,有时感觉她很坚强,但那份坚强的背后,又仿佛是千疮百孔的疲倦与麻木。
“你呢,总是一个人,不会寂寞吗?”她转过话题。
岑公子想了想:“现在有点吧,但我相信以后不会的,因为我要像父亲一样,找到一位心爱的女子,相互扶持,白首一生。”
他说话时若有所思,慕勉出乎意料地问:“不会是你口中时常提起的那位陆姑娘吧?”
岑公子怔住,脸一红:“你别乱猜。”
慕勉笑了两下,声音微顿:“其实,你父亲今日前来……”没有事先知会自己的儿子,反而突如其来出现在她面前,慕勉没有忘记,那一双敏锐如刃的深眸中,对她毫不掩饰的探究。
她既已察觉,岑公子无奈一叹,坦白承认:“嗯,其实他是听说我将一名陌生女子收留在府上,怕我荒唐胡闹,才特地赶来一趟,不过我已经跟他说明,他又见过你,总算是放心了。”
闻及,慕勉适时提出口:“其实我的身子已经痊愈,也不该继续在府上打扰了。”
一晃眼,她住在这里已有半年的光景,今日听她提出,岑公子感叹时间过的如此之快,点点头,没有继续挽留:“好吧,不过等离开后,你有什么打算?”
慕勉沉默。
岑公子微微一笑:“如果你想留在韶州,我可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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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盛夏,温润的气候中总带着一点点的闷,尤其午后,正值蝉鸣躁闹之际,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唐家的六小姐年方七岁,尚是贪玩,吵着要四哥带她到山庄外的山坡上放纸鸢。
面向逆风,扶着纸鸢的骨架,待一阵风来,边跑边脱手,升上天空,再一点一点放线。
六小姐掌握了要领,便能自己掌控,在一名家仆的看护下,持着线轴来回奔跑。
唐重玉闲下来后,嘴里衔根草茎,倚在大树的树干上,对着天空怔怔发呆。
到底在发什么呆?就连六妹的欢声笑语,也无法掩掉心中的那份烦躁不堪。
眼前总有鸟儿飞,鸟儿鸣,飞来飞去,叫来叫去,天煞的,为何有那么多的鸟?
他不由自主又是想到了那只该死的“鸟”。
前几日在他面前,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怨洛轩的不好,害得洛轩被主上大骂一通,不得已过来赔不是,结果她心情一好,就把他晾在一旁,屁颠颠地跟着人家走了,连头也不回。
死丫头,忘恩负义,没心没肺,好了伤疤忘了痛,把他当成安慰的玩具么,有用的时候想,没用的时候忘得干干净净。
牙齿磨搓,咬得咯咯作响。
气死他了!真是气死他了!
“四公子,四公子!”纸鸢刮在树上,因为太高,家仆只得跑来寻他。
唐重玉敛住情绪,藏得不动声色,听家仆描述完,轻功落地,随她而去。哪料远远的,便瞧见六妹已经爬上树干。
那大树高约七丈,枝繁叶茂,绿荫笼地,可谓参天,倘若跌下,足以摔断四肢,六姑娘不识危险,居然抓着粗大的树枝往上攀沿。
“六妹!”唐重玉一颗心简直吊到嗓子眼,想也不想地纵身奔去。
六姑娘咬着嘴唇,使劲伸长小手臂,差一点点,一点点,就要够到纸鸢了,然而施出的力气陡然失尽,身形往前一倾,脚底无物,重重往下坠落。
“六妹——”目睹那小小的人儿宛如流星陨落,唐重玉惊急交加,全力施展轻功,可惜仍差出一段距离,眼瞅已经来不及。
电光石火间,林中闪现出一道白影,姿轻分外飘逸,若踏云渡花一般,纵掠半空,徒手接住坠落的六姑娘。
危机关头,六姑娘牢锁双目,吓得羽睫狂抖欲碎,直至跌入一对修长削瘦的臂弯中,稳了稳呼吸,才肯缓慢睁眼。
接住她的那个人,一袭白衣,帷帽雪纱遮面,肩后一束披散的灰白长发肆意飞扬。
恰好一剪风吹来,雪纱由两边飘开,露出一张美色容颜,盯着她,眼神沉滞而虚无,没有灵魂一般。
六姑娘眨动圆眸,许是对方长得太过好看,原本的惊恐转为呆呆发愣,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嗯,对方救了她,所以不是坏人,她脸蛋上粉光浮闪,荷花般可爱,咧开小嘴,跟他甜甜一笑。
“勉儿……”慕沚神智颠倒混乱,忽然欣喜若狂地抱住她,“勉儿,哥哥好想你!”
唐重玉终于赶来,知他是救命恩人,忙抱拳感激:“多谢阁下救下舍妹,不知尊姓大名,在下该如何称呼!”
慕沚置若罔闻,只是抱着小女孩犹自欢喜。
唐重玉心生莫名的熟悉感,眉宇暗压,欲窥视那雪纱下的真容,但他已经站起身,长姿俊逸,一头灰白色的长发,仿佛烟絮飘雪凭空漫飞,更加张扬明显。
“白发妖人!”家仆想到什么,顿时掩嘴惊呼。
唐重玉一震,这几年,江湖凭空出了一个怪人,武功绝顶,不以真容示人,单以身法行动来看,似乎还很年轻,头发却已半白,无论江湖厮杀,比武争斗,庆寿摆宴……他都会骤然出现,逢人便问,从无顾忌。比如上次两帮派陷入激烈打斗,他却闯入战中,抓住一方首领不停追问,凡是有人从旁打扰,下手绝不留情,又因他武功太高,谁都拿他不得。
听闻,他像在一心寻人,是失散的妹妹……恐怕,多年未果,相思成疾,成了一个痴癫人……
念及,唐重玉想到他抱着六妹欢喜的样子,大脑如被皮鞭火辣辣地一抽,下意识紧张:“六妹!”
发觉他要抢人,慕沚左臂搂紧女童,右腕一划剑弧,转眼间,人已消匿无踪。
唐重玉一咬牙,施展轻功提纵术,追随而去。
流水潺潺的小溪边,六姑娘坐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看到那人摘了一些小野花,捧到她跟前。
她摇头:“我不要。”
此时慕沚已经摘掉帷帽,天光下是雪一般冰清神美的容颜,凝她的目光太宠,宠到完全把她当成自己的生命:“那你喜欢什么,哥哥给你找来,是不是肚子饿了?想吃红梅酥吗?不过,咱们现在是在山林,要下山到城里才能买……”
他眉宇焦愁,兀自说个不停,完全是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
过会儿,又问:“勉儿,你怎么不理哥哥了?”
“这些年,哥哥一直在找你,如今可算是找到了……”
“勉儿……哥哥喜欢看你笑,你再笑一个给我看好不好?
男人的语气充满哀求可怜,似乎她笑,他就开心,她不笑,他就受伤。
他言行举止甚为怪异,又将她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六姑娘有些委屈地嘟起嘴:“我不是勉儿!”
慕沚担忧地叹:“你看,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顽皮,怎么又爬到树上去了?那么高,要不是有哥哥接着,真的摔下来可怎么办?”
提到“以前”,他倏地拧眉想了想,总觉得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可又实在记不清,脑中所有的人与事皆是错乱,迷迷糊糊,寻不到方向,当目线又瞄向跟前小小的人儿,一下又明了,她就是七八岁的勉儿,而他,也是那个时候的自己。
六姑娘找不到四哥与家仆,开始急起来:“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慕沚安抚她:“勉儿,咱们不回去,要是回去了,咱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六小姐听不懂:“为什么要在一起!”
“他们……”声音顿下,忘了为什么,总之不能回去,“勉儿,跟哥哥在一起好吗,永远在一起。”
不分开,就这样一直呆下去,从此刻起,过一个时辰,过一天,过一年,过一辈子。
越想越美好,但想得久了,又担心一切会远离而去,他害怕,怕自己的命消失了,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勉儿,我只有你了啊。”
他胸口剧烈鼓动,震得人痛,一无所有,唯有她,用力抱着,仿佛肉与肉相连,一扯开,撕心裂肺。
“放开她!”背后传来唐重玉愤怒的吼叫。
慕沚转首,一刹那,灰白长发散面,是种妖美。
唐重玉愣住,简直以为看错,随即脑际轰隆一响,犹如无数的雷雨碎石噼里啪啦当头灌下,张着嘴,舌头不能使用了一样:“阿、阿沚?怎么……是你……”
没有看错,没有看错。
那个武功超绝,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白发妖人,竟然是他。
堂堂慕家少主,今已变得痴痴癫癫。
一头乌发,何以灰白沧桑。
唐重玉回过神,脸上难掩惊痛之情:“阿沚,你怎么变成这样?”
“四哥!”六姑娘跳下岩石,欣喜地朝他奔去,却被慕沚一把捞住小腰,搂于怀中。
“阿沚,你做什么,别伤害她!”唐重玉趋前几步,但看到他对着六妹眸底晃动出的柔爱神色,以及小心翼翼的举动,又不自主刹住步伐。
慕沚这才安了心,眸光清冷一睨,淡淡开口:“谁也不能带走勉儿。”
“勉儿?勉儿出什么事了?”唐重玉摸不着头绪,听他方才唤六妹“勉儿”,且联想到那些江湖传闻,紧促的呼吸间带着焦虑不安,“阿沚,你不记得我了?是我,我是阿玉啊,你抱的那个人不是勉儿,她是我的六妹!”
慕沚蹙眉,不为所动。
“阿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变成这般模样……”他神智恍恍惚惚,唐重玉痛心万般,竭力想把他唤醒,“你仔细想想,勉儿已经长大,早不是个孩子了,你瞧清楚,她跟勉儿小时候一点都不像的,瞧呀,她真的不是勉儿,好吗,你快放开她。”
慕沚听言,开始注视着怀里的小人儿,可惜始终不放手,连一根手指都不曾松,唐重玉不得已,只能用话语一点点分散他的注意力,暗中慢慢挪步接近,踩到地面一片干枯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响。
但一个微乎其微的声音,却让慕沚惊觉,本能的挥剑旋出四击,唐重玉一下子灵敏倒退,与此同时,“唰”地挫开手中雪扇,将那股强劲的气流扫向一旁。
“阿沚!”见他抱着六妹要遁,唐重玉秀腕翻扬,暗藏扇中的三根羽刺快如流矢,从他身侧擦去,插入前方的树干中。
果然,慕沚身形一偏,慢下速度,唐重玉则趁机赶上,扇影迷幻,剑光寒冽,二人迅速交上手。
唐重玉意在劝阻,下手保留三分,而慕沚剑法似已有偏,激狂执拗,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若非顾及怀中人儿,只怕不施全力的唐重玉根本无法抵抗。
就在彼此互不退让,打得不可开交之际,怀中的六姑娘因受惊过度,开始嚎啕大哭。
“勉儿,怎么了?”慕沚忽然停手,闪躲到一侧,跪□把她放在地上,一边哄一边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她大叫:“讨厌,我讨厌你。”
“讨厌……”他只念着、念着,脸色渐渐失血般的苍白。
心口像无端端裂开一个洞,有股巨大的悲伤涌现。
他嗓音发颤:“为什么……勉儿,你不要哥哥了吗……”
“我不是勉儿!”六姑娘鼓气嚷道,抹着红肿的双目,早已哭成个小泪人,“我也不要跟你在一起,我要四哥,我要四哥,你不许伤害四哥!”
慕沚一时不能接受,完全僵在原地。
“阿沚。”唐重玉几乎痛心疾首道,“你清醒清醒吧,我知道你思念勉儿,但你瞧清楚,她哪里是勉儿呢,她是唐府的六小姐,是我妹妹,根本不是勉儿啊!”
不是勉儿,根本不是勉儿!
轰……轰……
天雷纵劈,山崩石裂。
一句话点醒,慕沚如从妖梦中被狠扯醒来,眸底陡现成空,仅余下粉身碎骨的绝痛,那样无望,那样惨烈。
他的手从缓缓六姑娘肩上垂落,六姑娘得到自由,马上朝着唐重玉奔去:“四哥,四哥!”
“六妹!”唐重玉跪地张开双臂,赶紧将她抱入怀中。
慕沚呆呆看着他们兄妹重逢的画面,而自己却形单影只,像一只被遗弃的孤兽,空茫的眼中,逐渐有泪水动荡涌出。
原来不是,原来对方不是……
那他的勉儿呢,他的勉儿在哪里了,他找了这么久了,不分白天黑昼的找,在梦里现实找,找的心都碎了。
“阿沚,你要上哪儿去?”他转身,听到唐重玉在背后呼喊。
顿身,侧眸,灰白色的长发,随风铺天盖地的飘舞。
薄唇吐逸出几个字,淡淡的,卷入风中——
“我不是慕沚。”
他不是,真正的慕沚,已经死了,而他是谁呢?他自己个儿也不知道。
摸着胸口,还有心跳,但身已死。
原来,就是这种滋味啊。
失去她,他生不如死。
不顾唐重玉的一遍遍呼喊,他运展上乘轻功,飞快纵跃出三丈开外,恍凝浮雪过潭,一瞬幻美,从此再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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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州
临近安和桥,巷口处开设了一间小药堂,共分三进,一进看病,二进药房,三进屋舍。
平日里生意很好,人进人出。
四轮马车停在药堂门前,年轻的公子踱下马车,正逢两名伙计抱了门板出来,背后还跟着一名女童,见着对方,双眸登时湛了湛:“咦,岑公子您来啦。”
她叫妞妞,是张大娘的闺女,跟着母亲一起在药堂当帮手。岑公子问:“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打烊了?”
妞妞笑答:“掌柜的说要去郊外看红枫,怕是季节一过,叶子就全落了,掌柜的一直想去瞧,刚巧今日人少,便早早打烊了。”
岑公子是常客,倒不是看病的常客,而是掌柜在韶州最要好的朋友,动辄过来探望。
岑公子被她领着入了三进院,慕勉已经收拾妥当,换上一身粉白相称的轻便裙装,正吩咐着伙计去套车,妞妞老远见着她,扯起小嗓门喊:“掌柜的,岑公子来啦。”
慕勉回眸凝睇,一张素面迎光绽亮,宛如巅上皑皑琼雪,晶莹着快要融化。她黛眉轻翅,颇为意外:“可巧,我正要出门。”
岑公子唇角淡勾:“不妨事,我途经而已,你忙你的。”
慕勉含笑解释:“山上红叶正浓,我打算带着妞妞一起赏枫,顺道收集点秋露。”
听掌柜的说要带自己去,妞妞小嘴咧得都快合不上了。
岑公子趁机打量,她双目浸水般的亮,比起当初,苍白的肤色已是光润透粉,仿佛搽了一层细细胭脂,看去精神极好:“平日里总见你忙,没有闲下的功夫,其实倒早该出去散散心了,下次我再讨杯茶吃。”
慕勉颔首,转念想到:“对了,刚好你来了,这次的银钱……”
那时她决定在韶州栖身,得他帮助,才开设了这么一家小小的药堂,她精通药理,人缘又好,获得附近居民夸赞,生意自是做的不错,到这里无论看病看人,年轻的小伙儿尤其多。
如今手头上攒了钱,她记得他的施助,不曾占为己有,坚持定期归还。
岑公子忙开口:“不是说了不着急的。”
慕勉猜到他要拒绝:“当初你说凡事开头难,叫我慢慢来,现在我也有些本钱,你又说从一月一还推到半年一还,再这样下去,我怕就还不了了。”
“那岂不正好。”本有此意,岑公子笑了笑,“你也知道,这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慕勉面露正色:“做人当知知恩图报,况且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次决不许拒绝,你且等下,我这就回房拿给你。”
她执拗上,岑公子很是无奈,目送着她转身而去,纤细的身影染在阳光中,像透明的纸般渐渐淡薄。
当慕勉从房内出来,院落里已是空空无人,诧异地问妞妞:“岑公子呢?”
“岑公子已经回去了,说别耽误掌柜的出行时间。”
“这人……”慕勉又气又好笑,摇摇头,半晌一叹,“好,那咱们走吧。”
乘马车来到郊外的小山上,那里有一片野生的枫林,霜叶似火,熊熊浓烈,烧着天空,时常有爱枫游客到山上观光。
妞妞发现掌柜的自进入枫林后,表情就变了,眼睛也有点红肿,仿佛那片片枫叶里,存着无数伤心,引得她想,引得她痴,引得她肝肠寸断,伤痛难绝。
犹记得,那年,正值二八年华。
眼界唯他,爱的如此痴狂。
哪怕下地狱火海,亦无畏无惧。
在火红的枫林间,她逼他,引诱一般,臂缠息绕,他终是抗拒不住,俯首吻她。
那样甜蜜,那样幸福,她被他拥着,只觉得拥有了世间所有。
往事幕幕轮回,慕勉轻阖星目,姣丽的容颜上似痛似笑,有些情难自拔。
妞妞只当她在想事,没有打扰,开始在旁边拿着花囊拾枫叶,地面上铺落了那么多,只拾那形状好的,颜色红的,完完整整的,一片又一片,蹲着身,小脚左挪一下,右挪一下,专心致志,忘了时间,一路蜿蜒,直至腿脚酸麻,被满地的红搞得头晕目眩,才停下来,一回头,发现早没慕勉的身影,她有些慌张,正要往回跑,突然眼尾余光被斜前方的一抹人影吸引。
他站在一株高大的枫树下,白衣飘灵,身姿极美,是湮在艳红胭脂里的一片薄雪,特别是那一头灰白长发,在火色枫林中尤为显眼,披散至腰间,淡淡一痕,犹如青色莲花的灰烬,散发着颓然妖诡。
他背身而立,仰着头,似乎正出神地望着树上点点殷红的枫叶。
“老伯伯……”妞妞以为他是迷了路,跑上前,入目侧廓是精雕细琢般的优美,浓墨眉,雪玉肌,淡唇纤薄,分明是一张年轻的容颜。
妞妞瞠目,惊咦一声:“原来你这么年轻!”
他转过头,面无表情,接着,目光移向她手中的枫叶。
“这些都是我采的呢。”妞妞得意地掂掂自己的花囊,一下子想明白,“其实你不是迷了路,而是在这里赏枫叶,对吗?”
他不说话,紧盯那片枫叶。
妞妞只好将手中独拈的一叶递给他,对方当真接了过来。
“你喜欢吗?”不知为何,就觉得这个人很寂寞,里里外外,没有生气,仿佛一潭死水,妞妞想跟他聊天,自顾自言着,“我家掌柜的也很喜欢枫叶呢,她还说,在枫叶飞舞起来的时候许愿,愿望就会成真呢。对了,你有没有愿望?”
曾经有个传说,如果一个人,能够亲眼目睹成千上百的枫叶飘落,那么她的愿望,将会在某一天实现。
那个时候,她说:哥哥,我喜欢你,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嗒、嗒、嗒……
泪,一滴滴地滑落,委落尘埃。
“喂,你怎么哭啦!”妞妞简直吓了一跳,她从没看过男人哭,还是这么好看的男人哭,有些慌神,不知所措地安慰,“你、你这是怎么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说不定可以帮你呀,别看我小,做事很麻利的,掌柜的常常夸我聪明伶俐呢。”
他手拈一片小小枫叶,神情伤心欲绝。
妞妞挠着脑袋瓜没辙,不由得口中喃喃:“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呢?”她“啊”了一声,恍然大悟,一副终于知道他伤心根源的模样,“是不是因为这样,才没有人愿意理你?跟你做朋友?”
她马上有主意:“你别难过了,头发的事,我去问问掌柜的,她医术特别厉害,说不定能有办法让你的头发恢复如初。”
他看她。
妞妞着急道:“掌柜的今天也来了,就在不远处,你、你别走啊,一定要等我,我把她找来,让她治好你呀!”
跑了两三步,又怕他真的离开,返回来跟他勾勾手,他的手指修长,冰凉似玉:“咱们拉了勾,就得说话算数,你千万不许走噢,走了,走了就是小猪。”
她随随便便想个词,扭头便跑,半途又不放心地回头瞧瞧,他面朝她的方向,一动不动,如尊石雕。
“掌柜的,掌柜的!”一瞧见慕勉的身影,妞妞加快脚步,险些摔个马趴。
“去哪里了?”慕勉一直留在原地等她。
妞妞不遑解释,拉着她手讲:“我遇见一位公子,他得了怪病,掌柜的,你快帮他看看吧。”
慕勉一边被她强行拉着走,一边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妞妞答的有些条理不清:“就是啊……他的头发,全是灰白的,可是明明很年轻啊,他看到我手上的枫叶,居然还哭,掌柜的,我第一次看见男子哭,看起来好可怜的样子,我想他一定没有朋友……”
她断断续续,慕勉听明个大概,想她小小年纪,却有一颗热心助人的善心,委实高兴,自然同意跟她走一趟。
年纪轻轻的公子……白了头发……想想,还真是奇怪呢。
思付间,一阵疾快的山风刮过,吹得她青丝招展,衣袖高举,无数红彤彤的枫叶也跟着纷纷飞落,满天满地,成千上百,好似一群倾城倾世的火蝶,在迷乱红尘。
情不自禁想到……当年……那个美丽的传说……
对着枫叶许愿,就会成真。
她的愿望,真能实现吗?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说过……
哥哥,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远远的,她看到了那个人,就在这一场罕见离奇的红雨间,看不清容貌,唯有白衣胜雪。
毫无预兆的,眼泪滚滚流落,甚至没有任何原因。
好奇怪,怎么流个不停呢?
她眼眶温热温热的,被妞妞牵着手,一路朝对方走去……
《全文完》
尤阡爱
作者有话要说:文文终于完结啦,不过完美大结局是在番外噢>_<
新文可能在一个星期后开坑,目前我手上有两个题材,一个是宫廷豪爵的虐文,一个江湖异术的宠文,等想好写哪篇我会开坑,大家喜欢哪种类型也可以留言告诉我,所以很希望大家能提前收藏一下下篇坑的地址啊,
开文了也能有及时提示的,所以,跪求收藏、跪求收藏。
备注:关于岑倚风的故事,请见《晚照疏影风临雪》。
《画裹娇》的番外修改好了,我会尽快发上来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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