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寂只是闷哼一声,另一只手就抱起苏辞冰,往密室外走去。
苏辞冰醒过来时,林寂仍倚着窗看楼下人来人往。繁枝、幽梦两个都不在。苏辞冰起身时,林寂转身,看着苏辞冰,展颜一笑:“你将才在苏园的书房晕倒了。”
苏辞冰定定地看着林寂:“你是谁?”
其时繁枝正在给苏辞冰备洗漱用水手帕等物,幽梦则在张罗苏辞冰的穿衣配饰等。张秋芳没甚别的事做,繁枝和幽梦本欲将苏辞冰和林寂的外袍叫她洗。但林寂和苏辞冰生性是爱洁的,是以幽梦和繁枝虑到这一层,就不叫张秋芳做别的事,只偶然间传个话儿即可。
白日里因着玉砌放水,幽梦赢了好些银子,后来抹完骨牌也是将赢的散给其他几家了事。玉砌和雕栏两个大老爷们儿,自然不好收姑娘家这几个钱,且又是玉砌自家愿意输给幽梦的,都不曾要。于是那些儿个钱都叫繁枝和张秋芳两个分了。
张秋芳心中暗喜,没想到自跟了苏辞冰等人后,常日里就是不干活儿也有钱,心下自然乐呵。这一乐呵,就生出了些儿本不该她该生的心思。
就在这用不着张秋芳干活儿的空当,雕栏和玉砌两个则在拾掇行礼调度马车,预备翌日就要走的。就在雕栏去喂马的空当,张秋芳拦住了玉砌。她做出个弱不禁风的模样儿盈盈下拜:“多谢小哥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你,不知道我今日还能不能站在此处说话。”
她使手帕子拭了拭泪,道:“这里两位公子从不朝打暮骂,两个妹妹和两位小哥亦如此照看我,当真叫我无以为报。若不嫌弃,往后若有甚需得着的,只管来找我,我必定竭力应君所求。”
她穿着一个杏色的抹胸,外罩着一件纱衫。头上梳的是倭堕髻,斜插一根缀着流苏的银簪。抹胸横在白如冬雪的肌肤上,被向下拉得奇低,露出一道沟壑来。在她行礼之时,幽微的沟谷深邃迷离。
玉砌淡淡道:“如今你既是公子身边儿的下人,就该做下人的打扮。”说完径自提脚就走。
张秋芳以往对着别个做出如此模样儿来时,鲜少是能忍得住的。如今玉砌看也不看她一眼,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正在她欲离去之时,恰巧看到雕栏从另一边儿走来,看到张秋芳就问她:“可曾看到玉砌不曾?”
张秀芳脸上飞着红霞,她略略欠身道:“约摸是往那边去了。”自然而然,如同一颗已然成熟的果子,散发着阵阵儿叫人赞叹的清香。
雕栏的眼眸沉了沉,拱手向张秋芳道了一句多谢,便自去找玉砌去了。张秋芳在原地,愣愣地站着,好些儿时候都不曾说话。先前玉砌那般不给她颜面,如今雕栏看到她也不曾多停一时半刻,倒叫她有些儿不大明白了。
过了好一会子,她才自家提着裙子从客栈的后院进来,上楼去回她住的那间下房。
这一回到下房,看到她自家曾和那“鲁直”的丈夫在一处坐卧过的榻,张秋芳眼眸中就含了些儿泪。她想起了往日那“鲁直”的汉子待她的好处来,眼泪就跟那天上的雨一般,下个不住。
幽梦悄悄儿地将雕栏和玉砌两个遇到张秋芳的事儿看在眼里,暗自点头。玉砌再次遇到幽梦和她说话儿时,幽梦也不再冷冰冰地待他,也常给一两个浅淡笑儿。把个玉砌乐得,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而苏辞冰待林寂,仍旧是和往常一样。翌日,苏辞冰和林寂一行人就坐着马车走了张秋芳看着两辆马车,心中蓦然生出些儿伤悲来。这一走,她便再见不到她家“鲁直”的汉子了。
马车辚辚,声声道尽别离。张秀芳和幽梦、繁枝两个一辆马车,赶车的是玉砌。林寂和苏辞冰一辆马车,赶车的是雕栏。
苏辞冰从马车走时,就卧在马车中的软榻上歇息。林寂则闭目坐着闭目养神。过了会子,见苏辞冰趴在榻上,他才将一支箫取出,放在唇边吹奏起来。那是一支安神的曲子,能叫睡梦中的人好眠。
只是曲子再好,这时候的苏辞冰还是不能进入梦乡。林寂受她一掌,约摸是有些儿内伤的。而她则因擅自动用真气,让本就不好的身子骨儿愈加破败了些。林寂既然肯受她一掌不还手,在那之后还将她抱回客栈,就知他没有害她的心。
林寂看着苏辞冰,眼眸中皆是深情:“你放心,不管做何事,我必会让苏家无事,不受任何牵累。”
苏辞冰闭了闭眼,浅笑:“我能信你么?”
林寂抿唇,双眼沉沉,眼角带了桃花:“你无需信我,只需信你自家的心,即可。”
苏辞冰阖上眸子,额间一片滚烫。恍惚间,有甚冰凉的东西贴在她的额头上,叫她身上的炙热稍解。绵密入骨的疼痛仍旧还在。
林寂坐在苏辞冰的身旁,良久,终于躺下,将苏辞冰揽在怀中,抱着苏辞冰,还时不时地将些儿酒擦在她的额头上。车内一片酒香。
此时的苏辞冰,心中一片祥和。她仿若回到幼时,父亲督促她习学诗书礼仪之时。那时的她嫌累,不肯习学,父亲便使小鞭子抽着,一边儿抽一边诉苦:“你这般顽皮,叫我往后到了地下如何与你娘亲交代?就告诉她,说,我们家的女儿一事无成,连家业也守不住?”
在她得授业师傅夸赞之时,她的父亲会捋着小黑髯笑道:“不愧是我苏家的后人。若你娘泉下有知,必定会高兴的。”他的整颗心,都系在苏辞冰的母亲身上。
梦中,她的父亲依旧是鲜活的。那时的她还不曾遇到林寂,不曾走南闯北平寇荡倭。那时她的丫鬟还会时常和她说笑,那时她的师父好在慨然兴叹:“如今我也没甚可教得你了。至于你今后的造化如何,全要靠你自家揣摩了。”
门已入,修行全在个人。苏辞冰是懂得这个道理的。是以她除开睡觉外,从未有一刻停歇习学各个师傅所授的学识本领。好在她有个过目不忘的本领,心性本就聪颖,是以才有后来之大成。才会遇到,她命中的劫数——萧离。
苏辞冰在梦中时,唇边挂着一抹笑,要比她平日里冷若冰霜或是故作淡然潇洒时好看得多。这时候的苏辞冰,看在林寂的眼里,才不那么揪心。
林寂的长发不曾束起,只是耳边的两束向后拢住用丝带束着。雪色的长丝带松松地搭在林寂披散的发上。他好似记得,曾有人最喜他这般装束。
此时此刻,他的发披散在衾枕间。发间的清香似也有安神的效用。苏辞冰被揽住,欲要翻身时觉着不大便宜,就使手推林寂。奈何手上无力,只得作罢。
林寂的眼眉间皆是一派祥和。知道苏辞冰在推她,他便放开苏辞冰,给她翻了个身。他自又将些儿杏花汾使手帕子浸湿了给苏辞冰擦着额头。
这般的服侍,放眼当时,当是鲜少有贵族子弟能为妻子做到的。只是苏辞冰还不曾想好,她该如何对林寂?
这厢正情意绵绵的时候,繁枝和幽梦、张秋芳等也在说话儿。幽梦和繁枝两个虽然忧心苏辞冰,却还要顾忌着张秋芳,是以不曾言语。
张秋芳有心找些儿话说,就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幽梦并不说话,反倒是繁枝,快言快语答道:“管这许多做甚?公子自有他的道理,咱们且跟着就是。”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儿,像是在玩笑一般,只是话儿里的意思却不是顽笑。
张秋芳听见繁枝这般说话儿,心中就有些儿委屈,然面上却不曾带出来,只是笑笑道:“繁枝妹妹说的是。我不过白问问。”
坐在外币赶着马车的玉砌倒是不曾说话儿。他正高兴着,幽梦本是不大搭理他的,如今却也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儿了。今日又是他赶幽梦坐的马车,于他而言,这就像是一个美梦。美梦中他和她如此相近。
里边儿繁枝还在说话:“我不过是白嘱咐你两句。公子需要的,是听话的下人,而不是会问东问西的。”
玉砌有些儿烦恼了,怎地就不曾听到幽梦的声儿?正在他烦恼的时候儿,他听见了,幽梦正笑嗔繁枝:“万不可如此吓唬张大嫂。公子生起气来顶多给一月的月银就叫人走的。”
玉砌听到这话儿面上的笑怎么忍都忍不住。他家的幽梦怎可如此可人疼?这分明不是繁枝吓唬人,而是她在说些儿叫别个害怕的话。玉砌喜得暗道:“这可真是个招人爱的姑娘,得赶紧娶回家去才能叫人放心。”
马车里的幽梦半点也不知道玉砌的心思,只是学着苏辞冰闭目养神。繁枝看着张秋芳,脸上的笑意不减:“若是你当真觉着无趣,权且看看路边儿景色也就是了。”
张秋芳闻言,就将轿帘撩起,看外边儿山道便,草木葱茏。还有些儿野花儿野草什么的。前边儿的马车行得很稳,这叫张秋芳想起了那两个美得叫她觉着不可思议的公子,她脸上又红了一红。
方才繁枝和幽梦的话儿她都不以为然。深觉那些儿,只不过是怕她得了两个公子的欢心。她又想起了那个“鲁直”的汉子,她“鲁直”的竹马待她当真儿的是没话儿说,可惜生得差了些儿。
想起她家“鲁直”的汉子,她不得不想起同样长身玉立脸庞俊俏的玉砌,以及五官端正行事稳重不大多话儿的雕栏。
看着眼下的模样儿,玉砌一心皆系在幽梦身上,且他对她总是没好声气儿的嫌恶样儿,她想要和他成就好事就不能的了。
说起好事儿,林寂到现在也不曾成就得。马车走了几天,他就照看了苏辞冰几天。奈何苏辞冰身上愈发无力越发不好,他心里隐隐有些儿着急起来。
这一次,他们不曾到甚人烟阜盛烟柳繁华之地。而是一个山谷。这个山谷中住着的,是真正的袖手夫人。
从不曾在外游方不曾出过山谷的,袖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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