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半，铁道部机关下班的点，楚清河买了一束鲜花早早来到部机关大门，但是他隐身在旁边的一棵树丛后面，想着等于怡出来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他既意外，又不意外地看到，当于怡走出来时，一辆黑色帕萨特恰巧地轻轻地滑滑翔到了她跟前，一个英俊挺拔看起来十分成熟的男子立即迎上去，殷勤地为她打开车门，把于怡让进了小车。
那一瞬间，清河全身的血几乎冰凉了。他既吃惊，又怨恨，还有些隐隐约约的自形惭秽，他沉默地继续躲在树丛后面，没有出来。
清河是那样的人，不喜欢去哀求别人。苦一点，没什么，谁没吃过苦呢，不是人们都说，泪水的味道是苦的么？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过那味道了，那天也没有，意外呵，他竟然流不出泪来；痛么？谁又没有痛过呢？忍一忍就会过去的，就像伤口，总是会愈合的。
接着几天开会培训，清河都强忍着自己没有过去找于怡。
只是在会期临结束前一天，清河还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想过去看看于怡。
北京这么大，夜里太寂寞。反反复复睡不着，于怡的音容笑貌，总是要固执地浮现出来，清河发觉，他还是怎么也忘不了她。
夜晚九点多，清河突然特别想见一见于怡——他并不奢望再拥有她，而仅仅是想见见，哪怕只是一眼，哪怕只是偷偷地看，不让她发觉。
激情一旦燃起，有时侯连自己也感到惊异，他既然真的披衣而起，搭公共汽车去了于怡租住的公寓。以前两人通电话的时候，于怡曾告诉他自己的居住地，不过清河一直没去过。
没有打车去，是因为清河想让自己静一静，在车上做一个慢慢的思考。想一想见了面之后的说辞，不要显得那么唐突，就像过去每次清河哄于怡开心的时候玩弄的小策划。
对于北京，清河既熟悉又不熟悉。不熟悉，是因为以前他每次过来都有人安排，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些地方。熟悉，是因为于怡在北京，无数次听她说起这座城市。于怡生活在北京这么久，了解这城市的方方面面，时常绘声绘色地讲给清河听。
什么陶然亭公园，什么圆明园，什么恭亲王府……清河早已烂熟于胸。非但是这些出名的地方，甚至很多小街小巷，清河也都知道。
他尤其熟知于怡所住的那一带，他俩没事打电话的时候，于怡少不得要谈起自己的公寓如何安全、舒适，还富有风情。于怡常说，京都公寓前面的水莲街是北京最美的街道之一，别以为我吹牛，有一天，等你去看了，你看看那街，就相信了，完全的清代风格，保存得可好了。清河说，好的好的，到时候我一定去验证验证。
如今，的确是要去“验证”了，只是，没想到的却是如此的方式，伤心的，偷偷的，寂寞的方式。
然而，清河觉得，终究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到北京后，按图索骥，他很容易地就找到了水莲街。果然是保存完好的清代建筑，整条街，当年是八旗驻地，现在夹杂着现代的高楼，算是现代和古代的完美结合。
他顺着水莲街，信步走到了88号京都公寓，是一个时尚的青年小区。高楼里面的窗户繁星点点地闪耀着灯火，但是清河发现，于怡所住的那一个窗户却黑着灯。
于怡住三层东户。于怡从小有恐高症，特别害怕坐电梯，老是担心有一天电梯出了故障把自己困在里面，所以宁可住一个矮点的楼层，自己辛苦点爬上去。真是哪天累了，大着胆也就坐三层电梯，很快就可以出来。
清河在公寓的门口迟疑着，对于进去还是不进去，他有些犹豫不决。就在那时，他突然看到了于怡，于怡刚从一个黑色的小车下来，在不太清晰的白色路灯隐隐的背景下，她反而显得那么美丽，那么圣洁，那么像是天使。
于怡给清河说过很多她小时候的事，她的父母经历那么多的坎坷苦难，才从农村搬到了城里。尤其是母亲一辈子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把他们子女拉扯成人。父亲因为事业不得志，整天醉酒，动不动发酒疯，这给了于怡很多的阴影。
记得一次于怡哭着说，父亲有一天工作受到了领导批评，晚上喝得酩酊大醉回来，拿起棍子要打他们娘三。母亲吓得晚上11点多拉着他们三个跑到了屋子外面。天寒地冻的，于怡、弟弟于容、董彩霞不敢回家，还是好心的邻居见他们可怜，把娘三接过来过了一夜。
因此，董彩霞对于财富的要求并不高，只要于怡找一个能吃国家饭的，脾气好的，不喝酒的就非常满足了。
以往听说了这些很有切身感受，也深切地感到于怡有多么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从那么困难的环境中长大，她却那么健康，那么阳光，那么开朗……清河这么定定地看着，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爱于怡了。
小车很快开走了，于怡和小车里的男子挥挥手打了招呼，看着车子开出小区大门，这才往回走。清河从楼道的阴影里走出来，出奇地沉着，没有说话。
于怡也看到了清河，她愣了一下，立即恢复了平静。她自然地收拾了一下头发，挽着清河走出了小区。他俩顺着水连街走到金河路，然后沿着东城根街南延线，走到府南河边。
在河边僻静处的一张石凳上坐下。于怡问，怎么想到要来呢？
其实没想到真能看见你，就是忍不住想来看看，他说，突然忍不住泪水就莫名其妙地滑了出来。看到了，就好了。一看到你，心里就安稳了。
同样有些莫名其妙地，她的泪水也流了出来。这么好的夜晚，怎么能够哭呢？一边抹眼泪，她一边说，然后，她为他也抹了抹眼睛，那时他们分手以来，她头一次触摸到他，那熟悉的柔软的手指令他仿佛回到了过去，他趁势将她搂过来，她微微挣了一下，就没再动，像疲倦的小动物一样，伏在他怀里。
真的如同昔日重现，如同他们当初租住的小屋里相拥而眠，她絮絮叨叨给他讲了很多烦心的事情，讲纪委的工作如何繁重，讲见多了大官落马后跟小孩见了老师一样害怕得掉眼泪，讲父亲现在主动提出戒酒，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喝酒了，人也变得温顺多了。
清河也和以往一样，边默默地注视她，分享她的心情，边鼓励她往下讲。
突然于怡说，你还没有问起刚才的那个男人呢！
清河苦笑一声说，是啊，我怎么好问呢，我没有这个权利呀。
于怡说，那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将来我会告诉你。他是在追求我，但是我一直没有答应他，但是我还不能得罪他。
见清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于怡说，他是首长的亲戚，是一个能量及其大的人，在北京没有他不能完成的事。
清河说，你现在30多了，我还可以等，但是女人过了这个年纪，将来就不好找人家了。
于怡说，将来的事情只有走一步看一步，我也一直在考虑。
你要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们可以复合呀。清河说。
可是，于怡摇了摇头，不，我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我渐渐发现，虽然我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我还是没办法完全投入地爱他，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说实话，我对你的感情，肯定比对他深很多……但是，我们也不可能了，好马不吃回头草，镜子破了，再怎么圆起来，终究还是有个裂缝的。
清河真的紧张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不断地说，于怡，于怡，无论如何我们要在一起，我真的受不了没有你。他这么说了一遍又一遍，于怡突然又要哭起来，她说，清河，你醒醒，我们都已经分手了，难道你以为这只是过家家，以为分手只是为了验证一下彼此爱得有多深？不是那么回事，我们早就结束了，清醒一点，别像个孩子。
清河说，是，是，我们绝对不会真的分手的，我们命中注定就该在一起，分手只是为了验证我们的感情。一定是的，一定。
你太肯定了，你以为什么都是你控制得了的？于怡缓慢地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想骗你，我和他已经那个了。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清河睁大眼睛看着于怡，他说，你怎么变这样了，我真的搞不懂你了。
你们男人啊，都是这样，控制欲总是这么强……你们什么时候考虑过女人的感受？我的身体属于我自己，我那时候已经与你分手，莫非你希望我一直为你守节，和他那样，是因为当时我误以为我爱他，所以没有拒绝他，那之后，我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那么爱他。我没有背叛我的情感，也没有对不住谁，难道我们女人就没有决定自己选择的权利了吗？
于怡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清河，我是爱过你的，现在也还是有感情，但我也了解你，你不可能不在乎这个。所以我才说，我们不可能有将来了。谢谢你来看我，回去后，真的，忘记我吧。
于怡说完，就先走了。剩下清河孤零零地坐在府南河边。冬天的河水透明而清亮，即便不触摸，哪怕只是远远地望着，也感觉得到水的凉意。
清河呆呆地盯着河水，他知道于怡从来不说假话，她那么说，那就真是那样了。是啊，自己真的不在乎吗？他心里一阵痛楚，想，老天呵，是不是这也是你用来验证我们爱情的手段？如果是，老天，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如此喜欢故意与人为难……
她曾经那么深地爱过我，然而却依然说散就散。一时间清河心里有着无限的忧伤。
一开始的爱情多美啊，让所有人羡慕。虽然，这些年他们也目睹了无数相守多年的人劳燕分飞，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但他依然无法理解自己和于怡是怎么走到分手这一天的。
是的，他们性格中本来都有很多不协调的地方，当热恋的时候，性格的不协调可以被忽略，但当激情渐渐因时间而褪色，性格的不协调就会显露出来。而于怡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追求完美的人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也往往伤害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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