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娘在三十二岁上得了这种抖动的病,一专注手就会抖,越想对准什么越对不准。但她又要坚持一半的**自主,不愿别人替她划火柴点烟,而是让人替她掌住火柴盒由她自己拿着火柴,经过一再的瞄准完成打火动作。这天下午用人都被她差出去办事了,身边唯有她四岁的长孙女丹琼。她给了丹琼一个即时培训,便将一盒火柴塞在女孩手里。两人的合作终于成功,但突然在自己手上冒起的火苗把四岁的丹琼吓得大哭起来。女孩一直哭到婉喻从街口买了点心回来。那是婉喻对婆婆开天辟地的一次不客气。她吊长脸把丹琼一把抱进怀里大声说开了话。不是孩子做的事情就不要让孩子做,四岁孩子的手不可以用来当火柴盒钳子!婉喻这两句话让恩娘便病痛得起不了床了。
焉识走到恩娘床边,坐下,从大个子降低成矬子,把床头柜上的党参红枣端起。这个样子在这间卧室里是老场面。焉识拿起细瓷调羹对恩娘说,党参还是吃了吧,都有错,党参没有错啊。
“错都是我的呀。”恩娘说,眼泪成了不值钱的珠子,一把把地洒。“不然你们一家人家多好?偏偏多出我来!”
焉识赶紧说,这个家没有恩娘哪里还是个家?多谁也不会多出恩娘您的。这是老场面里的老对白,每个人都要说的,不过谁说也没有用,最后还要焉识来说。
“怎么不多我呢?一块料本来够一个人做件旗袍了,多出一个人只好做两件马甲。”
这也是老词,每次在这个老场面里都要拿出来说的。指的是焉识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从箱子里拿出几块衣料。错出在他不会给女人买衣料,每一块的尺寸都尴尬,做两件不够,做一件又宽裕。他把两块颜色亮的给了婉喻,剩下暗颜色的给了恩娘。恩娘当时便格格直笑,说焉识怕自己有个年轻恩娘难为情呢。婉喻立刻把自己的鲜艳料子让出来,两块料子裁了四件马甲。但已经太晚了,这事在恩娘心里落下了病,一怄气它就发。
焉识这时笑着跟恩娘打棚。马甲多好啊?恩娘穿什么行什么,这两年上海女人才行马甲,落后恩娘你好几年!
恩娘事事跟婉喻比,事事要占婉喻的上风,三个人乘汽车出门,婉喻只能坐在司机旁边,后面的座位是焉识陪恩娘坐的。现在他油腔滑调,跟年轻的继母胡扯,不但让她占婉喻的上风,还让她占全上海女人的上风。恩娘撅起嘴,嗔他一眼。焉识知道他此刻的身份是多重的,是继子、侄女婿,最重要的,是这个孤寡女人唯一的男性伴侣。他不在乎恩娘那一眼多么媚,多么抹杀辈分甚至体统。恩娘暗中想在他身上索取什么就索取什么吧,恩娘是被牺牲到陆家的,总有人要承担这份牺牲。
焉识再次把党参红枣端起,一面说他要去责问婉喻,一面就要把调羹往恩娘嘴里送。眼泪把恩娘的脸弄成了出水芙蓉。这就是恩娘要的:不平等,不公道。她就该得到偏心偏爱。一个不幸的中年寡妇,连自己亲生的儿女都没一个,你要她跟别人——比如跟婉喻讲平等公道,那才正是不平等不公道。
焉识下了楼,在厨房找到婉喻,对她说,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婉喻也受惯了不平等不公道。一到这种时候,她对自己受气包的角色无条件接受,准备丈夫一叫就上楼去赔不是。
“喏,这是两张票子。梅兰芳唱的戏。你收起来。”焉识把两张票塞进婉玉有点潮湿的手里。
“恩娘去吗?”
焉识叫她不要告诉恩娘,他已经受够了一块衣料两件马甲的累。
此刻他们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走廊,没有开灯,光亮借的是客厅和厨房的。婉喻刚要说什么——也许想说“听说票子老难买的”之类的话,焉识制止了她。楼梯上的脚步是绣花拖鞋套在解放脚上趿拉出来的,恩娘的病痊愈了一大半,此刻下楼来指导晚餐烹饪了。
焉识做了个动作,同时使了个眼色。很微妙的动作和眼色,但都不是陆焉识的,是他从别人那里搬来的。从那类瞒着长辈跟女人生出情事的男人那里搬过来的。婉喻先是错愕,然后便看了丈夫一眼。
那就是我祖父陆焉识后来总是品味的眼神。那就是他发现妻子其实很美很艳的时候,起码她有美得耀眼的瞬间。
恩娘到达楼梯下的时候,焉识和婉喻已经分头走开了。焉识走到客厅,拿起一张两天前的报纸,人藏在一大版赌赛狗赌赛马的广告后面。婉喻很谨慎,没有进到客厅来。晚餐时婉喻隔着一桌菜又看了焉识几眼。陆焉识心都跳快了。他刚才的行为还像一种男人,那种不得已在妻和妾之间周旋的男人。但婉喻是知足的。女人似乎都更愿意做暗中的那位。
看戏那天晚上,焉识直接从学校去了戏院。天下小雨,他老远看见婉喻两手抱着伞柄,伞柄给她抱成了柱子。他没有问她找了什么借口向恩娘告假的。事情进行到这个段落,他已经满腹牢骚,又无从发泄,当婉喻迈着微微内八字的解放脚,溅起雨地的水花向他跑来时,他答对的便是一张牢骚脸。似乎三个当事人都有些不三不四。坐在座位上看戏的时候,他心里的牢骚往上涨,连胳膊肘都不愿碰到婉喻。当初你姑母让你婉喻嫁过来你就嫁过来吗?她让你做一把锁住我的锁你就做吗?现在看看吧,锁得最紧的是你自己。婉喻却是满足的,静静地做一个好观众,能在梅兰芳的戏台下做观众很幸运,而且坐在自己博士丈夫身边做梅兰芳的观众,她静静地享着自己的福分。
一直到两天后,焉识才知道婉喻为了跟他看那场戏扯了什么样的弥天大谎。她跟恩娘说自己的母亲病了,从吴淞老家送到上海的医院来看病,所以她要去医院看母亲。她钻的是恩娘和自己母亲姑嫂不来往的空子。司机告诉恩娘,前天晚上送少去的不是医院,是戏院。从戏院接回来的不止少一人,还有焉识少爷。婉喻和焉识撒谎的资历毕竟太浅,而且对最该听谎言的一个下人说了实话。司机总是漫不经意地告诉你你不在场时发生的事。他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把小夫妻俩雨夜看梅兰芳唱戏的事告诉了恩娘。因此焉识这天在课堂上就接到门房通知,要他尽快给家里回电话。
接电话的是婉喻。焉识马上知道出事了。婉喻从来不接电话,电话在恩娘的牌九桌旁边。
“恩娘走了。”婉喻说。她倒还是静静的,背景里一片哭叫,四岁的女儿和一岁半的儿子被恩娘的走吓哭了。
焉识问婉喻,恩娘走到哪里去了?大概是恩娘三舅妈家,恩娘在上海就一个亲戚常走动。肯定是三舅妈家?三舅妈爱吃北京柿饼,恩娘走了,一包北京柿饼都不见了,总是去三舅妈家了吧?焉识嘴上狠,让她走,让她作,作死人了!婉喻不说话,知道他是嘴上狠,到了晚上狠劲就发光了。晚上九点多,婉喻把恩娘接回来。恩娘挺胸昂首走在前面,婉喻走在后面,童养媳的身姿,步子更加内八字。
“不回来一趟不行啊。搬出去长期住,总要理几件行李带走吧。”恩娘自圆其说,一边往客厅里走。
焉识和婉喻都老老实实在她身边跟着,听着。
恩娘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自己面前的地面说,还不晓得吗?早就多你了,你不识相,一定要赖在这里,害得人家正经夫妻不好做,半夜三更出去做野夫妻,宁可给雨淋。要不是你,人家会做这种不要面孔不要体统的事吗?这是读书人家,哪一辈做过这种不作兴的事体啊?这么大的房子,楼上楼下,你挤得人家没地方蹲,花那么多钱买票子到戏院里去亲近,还不晓得自己多余吗?
焉识和婉喻都不说话。焉识从来不想赢恩娘,他输惯了。
恩娘一面说一面落起泪来。不就是两张戏票吗?这么小的事她都不配听一句实话?她都不配焉识多花几块钱,一块带去看戏?
焉识说票子如何难买,等再买到票就请恩娘去。下回一定买两个好座位,不像上回,跟婉喻坐到门边,两人把脖子也看歪了!
于是焉识陪着他年轻的继母,把一模一样的几折戏又看了一遍。
那几天焉识跟婉喻的房事多起来。他们在暗中紧紧团结,孤立恩娘,反抗恩娘。恩娘什么都要跟婉喻争,总有你争不到的。不是什么都可以做衣料,你一半她一半,总有你没份的东西!枕头边上,他跟婉喻说,下次出门跟他约会不要坐家里的汽车,到路口再叫差头。黑暗里婉喻嗯了一声。过了一会他又说,这不是怕恩娘,其实倒是为恩娘好,否则一个不懂事的外婆闹给小孩们看见有多难看。婉喻又嗯一声。再过一会,他前面说的又都不算了,他说他确实怕恩娘,她的可怜身世让他怕她。婉喻向他侧转身,得如同一团面,他的手他的胳膊就是模子,把她一会捏成一个形状。他们像是在偷情。偷情是恩娘逼的,然而这一逼迫婉喻可捡了大便宜,不然焉识会给她那么多肌肤亲密?
“我晓得,假使恩娘不是这样厉害,你会更加待我好的。”婉喻说。
原来恩娘的存在对他焉识也有利!原来在这个怪诞的人际关系中他也捡了便宜!他一直在利用恩娘的逼迫——无意中利用——让妻子对他的冷淡敷衍有了另一番解释。他花五分气力做丈夫,在婉喻那里收到的功效却是十二分。什么都可以推在恩娘身上;都是因为恩娘挡在他们中间,使他不得不对她藏起温柔体贴甜蜜。不然陆焉识好得婉喻都想象不出,消受不了。
婉喻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五号,恩娘早早买好寿面,亲手做了四冷六热一桌菜,又买了一块苏格兰格子呢做礼,让婉喻做件短大衣。她对婉喻可以千般宠万般爱,既做姑母又做婆婆,好几重慈祥集于她一身,做得周到详尽,不留一点空间让别人填补。更没有留空间给焉识填补。焉识其实是把妻子的生日忘得干干净净。那天晚上他在外滩的一家酒吧,写一篇文章写入魔了。他回到家时,全家都睡了。只有恩娘还等在客厅里。恩娘笑嘻嘻地说,要是他没有吃晚饭还有寿面,可以给他现煮。他这才明白恩娘笑什么。他不拿妻子的生日当回事,她在看笑话。母子独处的时候,恩娘宁愿相信焉识也不拿做丈夫当真。
他在第二天去了沙利文买了一块油蛋糕,又去了一家首饰行,买了一对珍珠耳环。珍珠不知真假,但样式是适合婉喻的。其实适合不适合他也无所谓,主要是对自己的失礼做一点弥补。
晚餐桌上,他把蛋糕切开,又把小盒子打开,让婉喻看看是否喜欢这副耳环。
“哦哟,倒是有心的!阿妮头那条淡粉红旗袍就缺一对白珠珠配呢!”恩娘说。
他听出恩娘的痛苦和寂寞。那是多少温爱也填不满的寂寞。寂寞和痛苦在恩娘这里从来都会变成别的东西,变成刁钻、刻薄,变成此刻这样的酸溜溜。
婉喻的眼神打了一道闪电。焉识再次发现婉喻可以如此美艳,有着如此艳情的眼神。她在感激他所给予的,同时提醒他,他们要为此吃苦了。但她是情愿吃这份苦的,这份苦她是吃不够的。
果然,接下去的日子,两人开始吃苦。婉喻出门给孩子买糕或者买绒线,回到家恩娘便会说,小夫妻喝杯咖啡,不要匆匆忙忙的嘛,家里又没有人让你们牵记。婉喻不争辩还好,一旦叫屈说没有啊,哪里会去喝咖啡呢!恩娘会笑笑,你急她不急,说喝也没关系啊,又不是跟陌生男人喝。婉喻假如来一句:真的没有喝呀!恩娘笑得会更大度:哦哟,还难为情啊?小夫妻亲热,恩娘只有高兴喽。婉喻若还有话回嘴,恩娘就会不高兴了,说怕什么呀?怕恩娘跟了你们去轧闹猛呀?我还没有那么贱吧?婉喻到这时简直要给恩娘磕头捣蒜了,而恩娘还会乘胜追击:你们两口子何必呢?这样把我当瘟神躲避!放心,将来我就是病得不好动了,也不会麻烦你们的,爬也要爬出去,寻个清净地方去死的!
焉识偶然跟婉喻在客厅里碰上,恩娘就会故作惊慌地赶紧从牌九桌前站起,一面满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马上就走,一辈子顶怕自己不识相,还是不大识相!
焉识在图书馆和咖啡馆里泡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完成了一篇篇学术文章和消闲随笔,但发现刊登文章也不再是乐事。就连最纯粹的学术文章刊登之后也会引起这一派那一派的争执,他总是不知道自己怎样就进了圈套,糊里糊涂已经在一场场文字骂架中陷得很深。上海天天发生文字战争,文人们各有各的报纸杂志做阵地,你不可以在他们中间走自己的路。但焉识还是尽量走自己的路。家里他是没有自由的。因此他整天混在外面。外面他还有什么?也就剩这点自由了。
一天晚上他和婉喻谈起这种失去自由的恐惧。婉喻意外地看着他。其实话一出口他就在心里对自己哈哈大笑了。假如婉喻能够跟得上他这种思路,就不是婉喻了,他也不会觉得她楚楚可怜,跟她结婚。婉喻没说出来的话是:你不自由吗?!你还不自由吗?!他想,婉喻真是可怜,还不如他,他到底有过自由。她连他曾经那点自由都从没拥有过。
第二天早晨,恩娘在饭厅里吃早饭,婉喻站在旁边,给两个孩子把油条剪成小块。焉识走了进去。他向恩娘道了早安,问了睡眠,关怀了胃口,然后话锋一转,说很快他要出门去参加一个会议,三遂时间,恩娘一个人要保重身体。婉喻的剪子大张着嘴,停在手上。恩娘问,婉喻也去?对的,与会者的夫人都去。婉喻跟那些夫人说不来的!恩娘,什么样的夫人都有,总有婉喻说得来的。
焉识一口一口地喝着咖啡。恩娘依旧吃她的泡饭、酱菜,银筷子轻轻敲在碗边上,碟子沿上。焉识和婉喻都听着她敲。
“正好,阿拉一家门都去!”恩娘的银筷子敲了一会儿木鱼,敲出点子来了。“两个小人和我,大家一道出去玩玩,难得的!焉识是洋派人,要度蜜月的对吧?跟阿妮头结婚辰光太紧,蜜月都没有度。现在大家陪你们度!”
“学校没这笔钞票邀请啊……”
“这点钞票恩娘还出不起?我请客。两个小鬼头的钱我来出好了。平常你们看恩娘精打细算,钞票捏得老紧,省出钞票就是在这种辰光用的呀!”
似乎是他们的车子发动了,恩娘绝望地吊在车门上。
“外婆带你们出去玩,跟爹爹姆妈一道去,要去吗?”恩娘对两个孩子说。
恩娘在孩子们那里很得人心,孩子们马上说要去的。
焉识想突然袭击,却发现自己反而被伏击了。他马上说,这个会议邀请夫人们参加,不是邀请她们去玩;课题是教育心理学,这个课题夫人们比教授丈夫们还要有学问!他一边说一边恶心,自己把三辈子的谎言额度都用了。恩娘很清楚他在撒谎,笑笑说,是吗?……也好的,你们小夫妻陪着我这个人,闷煞了,也该闲云野鹤一下了。
“恩娘,我不去好了。”婉喻说。
她对焉识一笑,表示他的心她都领了,为了带她出门,补一次蜜月,他不惜当着长辈、晚辈红口白牙地撒谎,毁自己的品行。他有这份心比真度一次蜜月都好。好百倍。
焉识说婉喻不可以不去。同事但太们都去,大家会想陆焉识是什么人?难道脑筋这么老法,只把太太留在厨房里?要么就是有个小脚太太,拿不出手。
婉喻说:“恩娘一个人在家领两个小人,吃不消的。”
恩娘说:“阿妮头,好啦,去吧。吃不消也要吃。恩娘就这点用场,领领小人,烧烧菜,不然就更加吃白饭了,对吧?”
婉喻还要说什么,焉识瞪了她一眼。焉识在家里从来不跟谁瞪眼,跟谁他都不一般见识,也就犯不上瞪谁。再说他一般是人在家心不在家,女人间、主仆间的事他至少错过一半,所以什么也烦不着他。他的坏脾气只在自己心里发,给人看的都是随和潇洒。
他是硬把婉喻带走的。或者说,婉喻那两天的自由是他硬给她的;那风景恬淡、有山有水的自由。他们没走多远,乘了一夜的船漂到无锡。到了太湖边他已经心绪惨淡。早晨下船时虽然没太阳,还有一点太阳的影子,到中午倒来了雨。两人闷在旅店里,碰哪里都碰到一手阴湿。原来没有比冬雨中的陌生旅店更郁闷的地方,没有比这间旅店的卧房更能剥夺婉喻自由的地方。对于他,冬雨加上旅店再加上婉喻,他简直是自投罗网。
焉识的沉默在婉喻看来是她的错,于是没话找话和焉识说。焉识发现,可以跟婉喻谈的话几乎没有。解除了来自恩娘的压力,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婉喻说还是回去吧。他问为什么,来都来了,恩娘也得罪了。婉喻笑笑,说不是已经来过了吗?她实在不放心恩娘和孩子。他知道她其实是不知怎么对付他。他们隔壁就是一对年轻男女,借着雨天烫酒下棋,楼下他们也碰到一对上海夫妇,坐在饭厅赏雨品茶,好像就因为小旅店的陌生,茶也好了雨也好了,连粗点心也比上海好了。焉识和婉喻却做不了他们,似乎就心焦焦地等着雨停,停了就要赶路去哪个好地方,或者雨停了两个人可以相互放生。
焉识同意当天晚上乘船回上海。这一来怪事发生了:两人都松了口气,都自在起来。雨也好了茶也好了,他们开始觉得要抓紧时间品评,抓紧时间度他们最后的几小时。甚至他们也发现了小屋的可人之处:墙上的画是真迹,手笔不俗;做橱柜的乡间木匠是有品位的,一定喜欢明代家具;床也是好木头好雕工,床头柜上还有旅店送的一瓶加饭酒。
1936年12月底的那个下午,对陆家是个重要日子,因为我祖父和我祖母在这个旅店怀上了陆家的第二个博士丹珏,我的小姑。
在三个孩子里,唯有丹珏是他父母的产物。在旅店的雕花木床上,我祖父浑身大汗,我祖母娇喘吁吁,最后两人颓塌到一堆,好久不动,不出声。日后我祖父对这次经历想都不敢想,因为他不想对它认账。他们回到家很多天,他都不看一眼婉喻,有一点不可思议,也有一点上当的感觉。可是又不知道上了什么当,是谁给了他当上。
我祖父朝着大荒草漠外走去的时候,是想到了1936年那个绵绵冬雨的下午的。但他知道那个淌着大汗的人不是他,是一个醉汉。也就是说,让他男性大大张扬的不必是婉喻,可以是任何女人。就像在美国那些以小时计算的撒欢,快乐之一就是完全没有后果。应该说他上了酒的当,婉喻上了他的当,把那个醉汉当成焉识了。
1963年11月16日这天,他觉得自己是要回去弥补婉喻上的那一记当。不然就太晚了,他会老得弥补不动的。
逃犯
就在老几快要走出大荒草漠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小群野马。它们在枯得发白的草上走,草漫过蹄子,看起来像驾云。这是我祖父第一次看见人们传说的野马。是什么把它们留下了,没有跟着它们族群迁移?
老几向它们走过去。它们当然不会让他表示亲善,但它们对人不像这里的其他牲畜,惹不起躲得起。也许它们看到的这只是一个赤手空拳的老叫花子,领头的马带领马群想朝我祖父冲过来。不是那种猛冲,就是一点点地加速。我祖父这时看到它们的正面,是驴的正面。驴不如马高贵,但驴性子里的狡诈聪明马是不能比的,驴只要能欺负一下人就绝不放过欺负的机会。我祖父躲开了,把路让给了它们。
现在在我祖父视野里的就是若干驴屁股,甩动着明白无误的驴尾巴。风里还有它们体温和体臭。我祖父走到野马刚刚走过的地方,看见被它们撕吃过的那片草。貌似枯白的草竟然充满浆汁。他拔起一根,把草乳充盈的梗子在手指间碾捏。浆汁真的像乳汁一样。这就是这群野马留下的原因。野马在远处全部向他转过驴脸,看看老叫花子要对它们的粮仓做什么。它们知道这地方人都饿得变了种,跟兔子、老鼠、旱獭争食。春天响,人就变成了羊和马,哪里有青草就吃到哪里,那些被他们叫做灰灰菜、野芹菜、野韭菜的草被吃秃了,土被吃得大片大片地裸露,土再被晒得干死。这里的生命知道,土也会死,只有人不知道。正是人吃死了草地,吃死了泥土,把草漠吃成了沙漠。
太阳这时就要升起了,对面的山顶,一牙月亮还挂在那儿。我祖父在月亮和太阳之间要宿营了,明天他将会走完在草漠上的最后一段路。这时他看到了自己的手指,碾碎草梗的那两根手指,指尖上那道浆汁干了,变成了浅棕色,有一点黏性。再看得细一些,那干了的浆汁里似乎含有一丁点固体。野马的驴脸虎视眈眈,护着的是这个秘密?他又拔起一根草,放在齿尖上轻轻地咬,又用舌尖上去帮忙,找出了草浆里的淀粉。
这是一片含有淀粉的草。也许含量少得可怜,但毕竟不是一般的草。草漠像海洋,里面的生命永远在变异,也永远有新的生命物种给你发现。
他身上登壳儿已经被剥光,这些草出现得正是时候。
野马们看着这个人类成员把一把把的草放进嘴里,像它们一样缓慢地挪动下颚,用槽牙磨断草梗。人类是可以不挑不拣,什么都吃的。一张张驴脸上都是领教。
其实,我祖父陆焉识一生犯下的真正罪过,是把野马和黄羊们可怜的一点秘密口粮叛卖给了人类。不久他就会告诉人们,此地有一种含淀粉的草!于是人们在榨干了这里的其他生命之后,又来榨干这里的草。那时,陆焉识博士还觉得自己干了件功德无量的事。
我祖父吃饱了草之后,太阳升得离山上的雪冠有一丈高了。肚子有了食,睡眠就很踏实。这是老天在入冬以后给草地的最后几个好脸子,好得不正常,黑色的大棉袄马上吸饱太阳能,把盖在下面睡觉的人热出了汗。睡到下午三四点钟,陆焉识打点一番,上了路。走了一阵,他听见了天边轰隆轰隆的声响;青藏公路上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地跑着,他但愿哪一辆能停下,搭上他这老叫花子。
1963年的中国人和三十年后很不同,那时的人单纯、轻信,同情心还没泯灭。尤其是那个时代的西北人。陆焉识在一个加油站走向一辆解放牌卡车。司机没有看出老叫花子的破绽,听信了他的谎言。大荒草漠上的风去掉了陆焉识无数层脸皮,他撒谎时反正也不知用的是谁的脸皮了。他说他是地质队的工程师,出来出差被抢劫了。尽管他换过多层脸皮,最深部的那层斯文和儒雅是换不掉的。司机看了他一小会儿,向解放牌车厢里扭扭下巴。陆焉识知道,这就是他的车票。他十分利落地爬进车厢。解放牌拉的是牧区收购站收购的羊毛,拉到西宁的毛纺厂去。搭车人马上就窝在一捆捆的羊毛之间。
卡车开动起来。陆焉识来了信心。这是个辽阔的国度,哪里都有藏身之处,哪里都有听信谎言给你藏身的人。他把两只手捅进袖口,缩起脖子,舒适暖和,羊毛的膻臭也是暖和的。半个钟头之后,卡车停下来,因为前面一辆车翻倒,把路堵窄了。路焉识听见司机敲打车帮,便从羊毛捆子之间钻出来,顿时觉得心脏跳到他耳鼓里似的。
“下来坐吧。”
他赶紧微笑推辞。
“上头多冷啊!”
他用文绉绉的普通话应答起来:不冷啊,冷点空气更好啊。已经够麻烦师傅您了。
“麻烦啥呢,下来坐,咱聊聊,要不我该瞌睡了。”
原来是缺个解瞌睡的。他忙说他坐在驾驶室会晕车。
“晕车再上去呗。前头那辆车,肯定就是司机瞌睡了。”司机下巴扬起,指指道路前面,所有的司机都不说“翻车”二字。
他坐不坐驾驶舱关系到司机师傅的安全,这个忙老几不能不帮。他脑子飞快地运动,计算自己将在哪个点下车溜走。前面一定有稽查逃犯陆焉识的哨卡,坐到驾驶室里多方便他们盘查捉拿?几年前他跟几个犯人被带到西宁去过一次,给西宁监狱里的犯人讲演劳动改造的心得。路上所有的村落他都记下了,每个村落肯定都设了哨卡。
驾驶室里有一股食品的气味。是菜包子,而且是不新鲜的韭菜包子。但老几觉得那简直是气味的盛宴,他闻出里面的油、盐、酱油、韭菜、粉条,一道道气味在咂了二十来天糖片儿又啃了一肚子驴草的陆焉识闻起来,简直太美味了。他听见司机跟他东拉西扯,却不能张口回答,因为嘴里的口水泛滥,他的嘴唇紧闭还关不住闸,还要从两个口角向外溢。他喝着自己的口水,咕咚咕咚,大口牛饮,每次回答司机一句话之前,都以自己的口水好好润了润嗓子。终于,司机发现他的搭话文不对题,转过头来看他。他就要给这菜包子气味折磨死了。
“你饿不?”
他仍然文绉绉。不饿,谢谢了,已经够麻烦师傅了。这句谎言说得不好,司机没有相信,拿出一个满是油污、摔得到处凹陷的铝饭盒。
“吃吧。孩子妈做的。”
饭盒里还有一个半包子。他很自觉,拿起那半个来。包子刚咬到嘴里,汹涌的口水就把它冲下了食管。他的口腔滑溜得留不住一口包子,只在他的病牙缝里留下了一点儿韭菜。
“再吃一个吧。到西宁我就到家了,孩子妈说不定又给做下了。”司机说,“吃吧,这不是前两年,粮食那么紧。要是那两年,我也舍不下这点粮食给你了。”
陆焉识不等他多劝,又把完整的那个包子吃下去。有个会做包子的孩子妈真好。天下会做这样包子的女人就是好女人。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吃得慢了些。他给饿了三年,人饿成了个大空桶,此刻包子一块块落下去,在空桶里形成回声,司机都听见了,因此他有些鄙夷地转过脸,看老叫花子一眼。
“咋饿成这样?”
他觉得司机脑子里正在推翻他编造的履历。这一刻老几警觉多疑,完全是一个真正涤犯。他说从行李被抢劫之后,自己一直没有吃东西。他想,和这个老好人司机的缘分就这点了,必须马上下车。车开到两个村子之间,他刚提出要下车就后悔了:一个他这样打扮的人在公路上走谁都能看出疑点。再说他在这里下车去哪里?没村没店的,什么是他下车的理由?
司机就像没听见他的下车请求,卡车的速度丝毫不减。也许是要直接把他开到派出所。老几一面叫喊,就这里下!一面把身体往后靠,脊梁使劲抵住座位靠背,似乎这样可以离派出所的警察们远一点,远半米也是远。被拖上刑车的梁葫芦身体不就像他此刻这样往后赖吗?脚和腿上了刑车身子还没上,哪怕晚半秒钟上去也好。
“咋在这儿下车?”司机在他第二次提出要下车时问道。
回答是他们的地质队有一个分队就在这附近。再说刚刚吃进去的韭菜跟他肠胃不对付,感觉到了泻肚子的十万火急。他指望这话能把司机吓住,谁也不愿留一个将要污染环境的人在斗室般的驾驶舱里。
司机把卡车停在路边。车外侧的两个轮子到了路基下面,因此车身是倾斜的。一打开车门,陆焉识就被倾倒出去。
“喂,你要是怕我告发,非要下车,那可用不着。”
司机见老几吓傻了,笑了笑。
“你们这样的老右派我可见多了。跑长途啥样人见不着?你一说你是地质队的工程师我就知道你没说实话。你这么大岁数——七十来岁了吧?啥工程师啊?在家重孙子都抱大几个了。这一带有哪几个公社,专门监督右派劳动,我都知道。”
陆焉识不敢看司机的脸,看着他工作服夹克的领口,脖子上一根发黑的口罩带子。自己还不到六十,被看成了七十来岁。幸亏他的老相,让他看上去对社会对人民少了些威胁,也才让司机对他发了同情心。老几清楚右派是什么人,报纸上曾经登过这方面的文章。只要能在司机这里混过关,叫他做什么人都可以。他对司机谢了又谢,司机却已经很响地关上门。
老几在尘土蔽日的青藏公路边上走。一辆辆的卡车擦着他的身体过去,他还是没有决定去哪里。他最怕的就是把心里的方向走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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