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陆九儿榻前，看着他肚皮朝下躺在榻上龇牙咧嘴的模样，我顿时红了眼眶。
手指悬在那片鞭痕纵横交错的后背之上，却根本不敢落下。一滴眼泪措不及防砸进血痕，榻上貌似奄奄一息的少年立刻大叫起来：“痛死啦！哭什么哭！你不知道眼泪会刺痛伤口啊！”
“是我不好！”，我抬手掩面，挡住继续淌出的泪水……
他轻嗤一声，翻了翻白眼，“算啦！知道你近日心里不大好受！不就是借酒浇浇愁么！有什么好道歉的！”
“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埋在掌心的声音显得莫名沉闷，我喃喃自语：“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你是来找回公子的本魄的！为了公子，也为你自己！”，他倒吸着冷气，语气却显得坚定无比。
“可若一直找不回呢？”，我闷声问他：“我是不是真的要一手巩固他对青萝的情份！又或者，我要眼睁睁看着那颗不属于他的魄与他的灵体彻底决裂！”
“所以，我们要加快行动了！”，他扭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将脸探到我眼下，“说实在的，我觉得芸娘人不错！这次帮你解困，也是她的主意！她说青萝对你戒心很重，若是你有这样大的把柄落在她手中，她定会迫不及待的把你挫骨扬灰！可若我为你顶下，只会受些皮肉之苦！她这样帮我们，我觉得可以考虑与她结交！”
说道激动处，他似乎想撑起身子靠近些。可稍一动作，又“哎呦”一声跌了回去。
眼见着他背上又渗出丝丝血迹，我赶忙小心将他扶正，有些懊恼的自语道：“早知如此，便该带些蛇族灵药在身上的！那蛇药见血凝痂，落痂后连一丝疤痕都不会留下！要不？我现在回去取些！”
“喂喂！你别再瞎折腾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许是又牵动了伤口，龇牙咧嘴，“这儿又不是青丘！岂容你随意来来去去的！要是又被人发现私自出宫，我看你还能找谁给你顶包！”
正心急如焚、左右无法，一丝药香蓦地钻进我鼻端……
一回头，芸娘正端着个药碗一边调着一边迈了进来，她抬眼笑道：“何须去取？这儿不有现成的！”
“蛇药！”，我惊喜起身，垂头去嗅她手中那碗黑乎乎的药膏，确是那股浓郁而熟悉的药香！
她自顾坐上榻沿，拿药匙挑起药膏向陆九儿背上抹去。陆九儿高呼一声：“好凉，真舒服！”
我放下一颗心的同时讶异不已，脱口而出：“你是灵蛇族？你是南瑟的什么人？是他教你这味药的制法？”
她微微一笑，手下动作不停，“我是灵蛇族没错……可这味药却不是世子教我的！哦……”，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摇头一笑，“现在该称南瑟那孩子为君上了罢！这药的制法，还是我教南颉的呢……”
“南颉！”，我震惊无比，又忽觉直呼这名讳有些失礼，忙改口道：“南瑟的父君！是你教的他老人家？你……你到底是……”
略一沉顿，她唇角弯起淡淡笑意，“我本名紫芸……王姬可曾听过？”
“紫芸！”，我脱口惊呼：“你是紫芸上将军！”
望着眼前笑得温婉的女子，我实在无法将她与那个仅存在于数万年前传说中的名字联系起来！
“紫芸”这个名字与“紫毓仙子”这个称号如影随形，在整个上界都享有极盛的战名！她是紫毓仙子麾下最得力的将领，传言修为几与仙子并驾齐驱。三万年前魔乱伊始，天庭曾赐她与族王同级的上将军封号，她却断然推拒，仍坚持辅佐在仙子身边。可由于女子封将亘古未有，是以她虽推了这无上荣耀，众仙在提起“紫芸”这个名字时，仍总爱缀上上将军这一称呼，以示尊崇。
后来仙子投奔魔族，她也义无反顾追随而去！直至仙子羽化，天地间便再没人见过她的踪迹！
可眼下，这名消失了数万年的巾帼名将，正端坐在陆九儿身侧，一脸柔和的将手中药膏细细在鞭痕上抹匀，一如慈母，半点也不见传说中纵横沙场的肃杀之气。
我有些不知所措，直愣愣的看着她忙完了手中活计。
陆九儿的脸色在片刻间大为好转，瞥见身后之人拿帕子净手，他立刻无比乖觉的扭头讨好：“芸姨你真好！既聪敏，又温柔！”
声名显赫的女将拿指节轻轻敲上陆九儿额头，抿嘴笑道：“小心伤口，别乱动！老老实实趴上一夜，明日便大好了！”
端起空了的药碗，她起身冲我招呼道：“夜色已浓，王姬难道要在这儿守上一宿？”
我掸了掸眼角，随口叮嘱了陆九儿几句，便随她一道出了房门。
在空荡的庭廊中默默行进许久，我终于开口道了声：“多谢！”
身前的女子蓦的驻足，四下顿时悄寂无声。
“王姬如今对芸娘仍心存疑虑？”
她回身望我，夜风撩起鬓边碎发，光洁的面庞被清耀月辉与廊中暗影以鼻峰为界分割成明暗两面，圣洁与诡谲并存，安静莫测……
仿佛被摄了魂魄，我一时忘了作答……
“真不像传闻中那样呢……”，她失笑，面上光影交错，“你真是出乎意料的小心谨慎！”
被她的话勾起心头酸涩，我苦笑一声，答得有些无奈：“从前我做事全是凭心而为……可有人曾在别人面前提起过：说我心无沟壑，不堪与人为敌……所以——他至死都不肯与我说起任何事……便是如今，我也全然不知，他心里到底都想着些什么！”
心中忽觉有些委屈，我侧头，眼眶有些发热，“我知道：若我能有青萝一半的心机……他也不至什么都要瞒我……”
“呵……”，她莫名轻笑，亦如轻叹，“谁遇上谁，这都是命里避不开的……我倒希望——青萝能如你这般简简单单……”
不知为何，这话听来竟十足伤怀。她蓦的抬眼，迎上恰恰破云而来的九天月辉，面上光影之界陡移，她开口：“你该庆幸——丢了司爱之魄后，他彻彻底底忘掉的那个人——是你！”
因迫近月宫，这九天之上的月辉竟耀眼的叫人有些恍惚。
“是啊……”，我出神，低语，“他心中那个人本是我……这就是我在这儿的原因……”
“孩子……”，她轻轻扶上我的肩膀，手心有安定人心的温度传来，“你真幸运——遇上的是这样一个人……”
一时并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又见她微微叹息，眉眼轻垂，“不像小姐，至始至终……都爱错了人！”
我一怔，随即悟到——她口中的“小姐”，便是那已香消玉殒了数万年的紫毓仙子吧……
骤然忆及当日母君口中的那段违世之恋，我皱眉，想也不想脱口反驳，“连你也认为仙子有错？只因——她爱的是魔族中人？”
她微微一怔，望向我的目光中有苦涩的味道。
“汤泱帝？”，她摇头冷笑：“谁告诉你的？紫微帝君？你的母亲？还是……所有人都这么说？”
眼见她骤然面色沉顿下去，我一时语塞……
“这便是‘那个人’想要的结果！”，她咬牙，睫毛垂下的暗影遮住双眼，“让一切真相都随着小姐的魂魄泯灭成烟！”
“真相？”，我一头雾水，“什么真相？”
“你不会信我！”，她眼中陡现一抹幽寒，语气中莫名带上些嘲讽，“没有人会相信！”
“未毕！”，我迅速打断了她，“没人比我更明白——有些真相总会被无知流言所掩埋！这也是我这些年吃了许多青萝的苦头才明白的道理……事实上，广为流传的，大都是经过精心谋划的‘剧本’……悠悠众口，若是运用得当，可是比任何兵器都厉害的杀人利器呢！”
抬眼看我，女将眼中闪过错愕的光芒。
半晌，她低低一笑，转身迎向通彻天地的清冽月光，开口：“如此……三日后，紫芸敬邀王姬同往夜陵……在那里，你会看到一切的真相！包括你想了解的——关于太子殿下的过往！”
“为何不能是现在！”，我急急追问，为了能尽早听到与他相关的讯息而赶忙表态，“你尽管说！我信你！”
她微微摇头，“还是让你亲眼所见为好……三日后殿下大婚，那孩子一定会趁着忙乱去夜陵见少主！我们只需在夜陵守株待兔即可！”
直到她的飘渺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不能及的亭廊尽头，我才从茫然惊愕中回过神来：能叫这倾世名将言称“少主”的，不就是紫毓仙子唯一的子嗣——魔帝紫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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