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此刻，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将全部精力放在青萝身上，却一直忽略了在鳐珠幻境中真正要至他于死地的那个人！
而这三百年来，那人又身在何处？又都干了些什么！
空寂无边的夜色中，刚刚放下的戒备再度包裹了我的心——既然紫芸同魔帝站在一边，那么，我又如何能相信害过昊晔的那个人的部下！
可她口中的“真相”，却又像深遽的漩涡一样将我的灵识寸寸吸入，叫至今仍毫无线索的我无法抗拒！
脑中思绪纷杂，我下意识捏紧了拳头。许久，终于明白——到了必须要靠自己做出判断与抉择的时候了！
深吸一口气，我回身欲行，准备回去细细思索一晚再说。
抬眼那刹，不远处一座宫殿中透出的薄薄烛光刺破漫天如霜月色，洒满了我的眼帘。
我心头一紧——那是承文殿！连日未曾点过灯火的承文殿！
所有纷杂思绪顿时烟消云散。我立刻收敛好仪容，疾步走向那个我理所应当便该侍奉在那儿的宫殿。
平复着一路疾行带来的细喘，我站在无人值守的大殿门口，轻轻推开了殿门。
烛火铺洒的稀薄的大殿中，我如愿见到了正伏案查看文书的那个人。
夜深人静，他来得似乎有些匆忙。发冠未束，只拿一根白綾松松绑了发尾，几缕细碎的正安静垂在鬓边与肩头，柔和了白日里的清贵之气。寝衣外也不见那一袭华贵明黄，只披了件宽大白裘，衬得轻垂的眉眼温润一如往昔。
幽幽烛火中，白裘缓带清静如幽谷落雪，我屏住呼吸，希望这一刻能停留的长久一些。
夜风毫无征兆的吹来，我慌忙想要关门之际，已见他碎发轻扬，蹙眉看了过来。
“是你……”，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翻看手下文书，“这里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那一瞬，透过他略显萎靡的双眼，我看到了白日里那场身魂交锋残留在他灵识里的相斥之力。
我伏地跪拜，“奴婢奉旨侍奉在承文殿，殿下在此，奴婢岂敢先去歇息……”
他头也未抬吩咐道：“下去吧……听闻你白日里受了惊吓，别在这儿虚候着了。”
“听闻殿下白日里遭了头风，现下不还是在此操劳。殿下都忍得，奴婢有什么忍不得的？”
“呵……”，他轻笑，“倒是个倔强的丫头！”
蓦地丢下手中文书往后一靠，他轻阖双目，面露倦容，“你既不愿走，那便过来帮我看看吧……”
有些疲惫的抬手，他指了指自己的鬓角，“这里，还是有些不大畅快……像是有什么正伺机要破出来一样。”
心中一痛，可想起紫芸的再三告诫，我不由迟疑了一瞬。
“你不愿么？那样很耗灵力吧？”，似乎觉察到我的迟疑，他忽的低笑一声，“罢了……那东西真能破出来反倒更好！我总觉得，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被压制住了！或许哪天它真的破出来，我便清静了……”
这随口一叹直叹的我心惊肉跳！
他被蒙在鼓里自是不明白——那非毒破开他灵体的那日，便是他魂魄再度崩散之时！
记忆中整整三百年暗无天日的思念一股脑涌来。心头漫起无边恐惧之时，我猛然抬眼，眼前——是那张略显清减却仍然鲜活的面庞。
迅速起身走到他身侧，我将灵力充盈的指尖揉上他鬓角劝道：“殿下多虑了！您这只是操劳过度，精力殚竭所致，多休息便能好了！奴婢也只是帮您疏导疏导纠集在心中的繁思，耗不了什么灵力的……”
“嗯……”，他轻轻应了，没再做声。
感受到他紧绷的灵识渐渐松弛了下去，我的心却狠狠揪成一团——终究，还是没有办法狠下心来！
手下一动，本已放松靠上椅靠的人忽然直起身子，抬手一翻，将摊开在玉案上的折子合拢，复又缓缓靠了回去。
心下顿有些不快……从前，他批折子时我经常趴在他手边，也未想过要多看一眼。一则是我对这些繁琐的政务一向没什么兴趣；再则我也深知自己不可议政，天庭规矩森严，我不想给他带来麻烦。
可如今，他这随手一合叫我大悟——对他而言我毕竟是不一样了，即使能站在他身侧，也不过是一个有些特殊的婢女而已。
本无意窥探，可折子合拢那瞬，我却顺着他的指尖瞥见了那折子上刺目的朱批。那里，一个血红的“杀”字被重重划去，旁边，竖着同样鲜红的大字——“囚”！
一同撞入眼角的，还有“杂子”、“化生”等数个字眼，鼻端，彷佛瞬间萦绕起一股血腥之气。
数千年前昆仑山巅那场残忍之至的刑司课在我脑中蓦的重现。我顿时明白过来——这该是奏请处置“杂子”的奏章！
他深夜前来，便是急着要改变这些“杂子”的命运吧……
可若我没记错，昊天大帝亲手镌刻在无色碑林上的那条天条应是——“杂子——魔戾不可消解！必入华胜池，直至神形俱灭！”
他此般戒杀改囚，难道不怕担上违犯天条之名么？
毕竟，身为三清储帝，这个“储”字终究还挂在“帝”字之前！况且，即便是贵为天地至尊的昊天大帝，凡事也不可不依律而行！
自古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那些或亘古传承、或被后世历任天帝的镌刻在无色碑林中的天条大律，亿万年来，只增不减，冷冰冰的向一切生灵昭显着这六合之间除了日月星辰轮转之外的一切法则！
身为下一任的天地掌权者，本该是恪守这些法则的表率，而他，却在这空寂无人夜里，独自坐在玉案前，妄图用自己的手中朱批扭转这些将死之人的命运。
可不知为何，我的心头忽的掠过一丝暖意！
忆及芙萸和当年他收留在紫玉观中的那个孩子，我不由欣慰一笑——这个清净如雪的帝位继承者，即使被换去一魄，也还保持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吧……
“你笑什么？”，身前之人微阖双目，语带轻疑。
“没……没什么！”，我一惊，赶忙收回神思，调整指尖力道，细细揉着。
片刻间，空旷的大殿悄寂无声。指尖感知的灵识在我悉心催化下渐渐平静，直至一片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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