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陆妙想去了寄畅园,中午时婴姿就随严宛儿去瑞竹堂用餐,严宛儿很喜欢婴姿,两个女孩儿交情甚好。
午饭后严宛儿领着婴姿在自家后园看桃花、赏火鱼,这火鱼是去年鄢懋卿送给严世蕃的,严世蕃让寄畅园的管事送了七尾给堂弟严世芳,说煎着吃、煮着吃皆宜,严世芳当然不会那么焚琴煮鹤煞风景,瑞竹堂后园正好有一口池塘,这七尾火鱼养在池塘里成了瑞竹堂一景,火鱼其实就是鲤鱼,只是颜色鲜艳如火罢了。
多日阴雨,今朝始放晴,小园花树春光乍泄,池塘里的火鱼在幽碧的水里分明地游来游去,婴姿和严宛儿蹲在池塘边看游鱼,鱼儿潜入水底时,水波渐渐平复如镜,映出两个女孩儿的容貌:
严宛儿稚气未脱,还是黄毛丫头,脸偏长嘴略大,模样与她爹爹严世芳有几分相似,实在称不上美貌;婴姿呢,眉目如画,发黑如漆,娇美之态简直不可方物——
严宛儿看着水中倒影叹口气道:“小姿姐姐你真美,古人说沉鱼落雁,你看那些火鱼看到小姿姐姐的美色都羞愧得潜到水底下去了,小姿姐姐和西施一般美。”说这话时,严宛儿只是羡慕和怅然,并无嫉妒之意,严宛儿的性情和她爹爹方塘先生一样忠厚。
少女婴姿“吃吃”低笑,指着又冒嘴出水面的火鱼道:“宛儿你看,鱼儿又出来了,这可怎么说?”
严宛儿也笑道:“那是鱼儿要偷看小姿姐姐。”
婴姿笑道:“是要看宛儿。”
严宛儿忽然不作声了,因为说“鱼儿鱼儿”让她想起曾先生,曾先生大名曾渔,这勾起她埋藏多时的一桩心事,这时见左右没有其他人,便问婴姿道:“小姿姐,你姨母去寄畅园做什么?”
婴姿迟疑道:“我,我也不知为了何事,只说是拜访曹夫人。”
鼻翼两侧生着淡淡小雀斑的严宛儿做个鬼脸道:“别瞒了,我知道为的何事。”
婴姿脸红了起来,伸手轻轻划水,说道:“没瞒你,我真是不大清楚。”
严宛儿收起笑容,小脸板着装出严肃的样子很象她爹爹方塘先生,缓缓道:“我知道,是问你和曾先生的婚事。”
婴姿大羞,跳起身道:“我不和你说话了,我回学堂去。”
严宛儿赶紧追过去挽着婴姿的手,告饶道:“好了好了小姿姐姐,我不说,我不说,我陪你去学堂。”悄悄打量婴姿神色,婴姿显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害羞。
严宛儿欲言又止,轻轻叹口气,上个月月底的一个傍晚她无意中听到父母说起曾渔,她爹爹方塘先生说曾秀才已与龙虎山张氏小姐定亲,这样婴姿与曾秀才的婚事已经彻底无望了——
严宛儿几次想把这事告诉婴姿,但一提到曾先生的名字见好就婴姿就脸红,就说严宛儿取笑她,严宛儿只好闭嘴不说,今日是看到陆妙想去寄畅园,严宛儿才又提起,可婴姿那七分羞三分恼的模样让她又不忍心把事情道破,彼时十一岁的女孩儿已经很懂事了,她看得出婴姿很喜欢那位曾先生,若是知道曾先生与别的女子定了亲,想必要哭死,唉,还是让十三姨对小姿姐道明吧——
又想:“有个戏文里说红颜薄命,小姿姐姐这么美,会薄命吗,小姿姐姐的姨母也很美,可是命似乎不大好。”
这个念头不吉利,严宛儿使劲摇了摇头,心道:“不会的不会的,小姿姐姐心地好,会有福报,就是不嫁曾先生,也会觅到如意郎君。”
“宛儿你摇什么头?”婴姿奇怪地问。
严宛儿道:“没什么——小姿姐姐教我画画吧,就画火鱼,中午学堂正好没什么人。”
……
严氏学堂下午的功课是把上午先生教的书读熟,再熟背五言、七言诗各三首,还要临大字两大张纸,最后由先生讲忠孝勤学故事二条,今日严世芳讲的是东晋葛洪少年时求学的故事,葛洪自幼家贫,读书乏纸笔,伐薪卖之,换来纸笔,抄书万卷,指肘胼胝,听说谁家藏有好书就去借书来抄,有一次借书不得,在人家院墙外徘徊不忍离去,遇雨全身淋个精湿,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一命呜呼……
听方塘先生说葛洪的故事时,少女婴姿不由得就想起去年初见曾先生的那一幕,曾先生那时是去袁州赶考,为了多赶一程路误了投宿,夜里无处休息,曾先生的书僮四喜又不慎摔伤了头和膝盖,主仆二人就在她家院墙外靠坐着,又累又饿还有蚊虫叮咬,当时她借了一盏灯笼给曾先生方便他给书僮治伤,曾先生还想讨一瓢水喝,严婆婆好凶,一瓢水都不肯给人家,曾先生那时求学真是辛苦啊。
傍晚放学,严宛儿让婴姿随她回瑞竹堂,婴姿说要在学堂等她姨母回来,可严祠丁方才去枫树湾看过了,陆妙想还没有回来,严宛儿道:“先去我家吧,说不定你姨母今夜在寄畅园留宿了,毕竟有那么远的路呢。”
婴姿道:“我娘说了一定会赶回来的,宛儿你先回去吧。”
严宛儿道:“那好吧,我先回家了。”
严世芳对婴姿道:“若你姨母没回来,你就到我家去。”吩咐照看学堂的严老汉若天黑前陆妙想没回村就送婴姿来瑞竹堂。
严世芳父女离开后,偌大的毓庆堂就只剩下婴姿和严老汉、严祠丁三人了,严祠丁是几乎不说话的,严老汉陪着婴姿到村口去等,看有没有马车从大路上过来。
夕阳落山,暮色渐起,从介桥村通往县城的那条土路变得模糊平坦起来,严老汉道:“小姿小姐,天黑下来了,你姨母今日应该是不回来了,老汉送你到二先生家去。”
婴姿道:“严伯,再等一会吧。”
严老汉很随和,当下默不作声陪在婴姿身边,这时,隐隐听得来路马车行驶的声音,婴姿立即欢叫道:“是娘亲回来了。”说着便向枫树湾那边小跑着迎过去,严老汉赶紧跟上。
马车在枫树湾的路边停下,果然是陆妙想回来了,驾车的车夫和寄畅园的一个仆妇原路回去,婴姿别了严老汉,跟着姨母陆妙想回枫林木屋。
月亮升起来了,枝叶间漏下的月光疏疏如残雪,婴姿拉着姨母陆妙想的手走在落叶和零碎的月光上,心里暗暗奇怪娘亲怎么不说话,便道:“娘的手怎么冰冰的,冷吗?”
陆妙想“嗯”了一声,依旧没说话,光影明暗间也看不清楚她脸上表情,婴姿有些怯怯问:“娘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陆妙想拉着婴姿的手紧了紧,加快脚步走到介溪畔,溪上独木桥在月光下显得分外冷清寂寞,陆妙想终于开声道:“小姿,只要姨娘有一口气在,就要护得你周全,决不让人欺负你。”
婴姿吃惊道:“娘,你怎么说突然说这个话,曹夫人说什么了?”
陆妙想眼泪要掉下来,却不想让婴姿看到,转身看着小桥那端,努力平静心绪道:“也没什么,这么些年我们娘俩都过来了,不是吗?嗯,先回屋里再说,你也还没吃饭吧。”
说着,陆妙想扶着独木桥一侧的竹管扶手小心翼翼过桥,油然想起独木桥这扶手还是曾渔提议让人来安上的,这样一想,心里愈发难受,今日她去寄畅园见严绍庆母亲曹氏,曹氏心知她的来意,觉得这事也没必要再隐瞒,就把曾渔订亲的事告诉了她,见陆妙想脸色煞白,便又解释道:“大官人的意思还是想让小姿与京中高官贵戚联姻,曾秀才固然人品佳才学好,毕竟出身寒微,与我分宜严氏不般配,大官人在回信里开玩笑说曾秀才若能乡试、会试连捷,那倒是可以考虑把婴姿嫁他,二先生呢,以己度人认为科举连捷极难,以为大官人是不同意这桩亲事了,就写信告诉了曾秀才,曾秀才呢,因为剿灭山贼有功,声名远扬,杭州的胡总督都嘉奖他,想必提亲的人极多,有适合的就把亲事定下了,女方是龙虎山张大真人的亲戚,所以陆妹妹也不要怪罪人家曾秀才,是小姿与曾秀才无缘啊,你也不必为小姿担心,以我严家的地位,小姿又生得美,与公侯将相联姻也不是难事,只要你不要再象上回那般从中阻挠就好。”
曹氏的安慰语如耳边风,陆妙想根本没听进去,曾渔定亲这事对她而言简直好比天塌了一角,让她茫然失措,第一个念头就是曾渔负心,小姿那么喜欢他,他转背却与别的女子定亲了,严世蕃不是说科举连捷就可以把婴姿许配给他吗,为什么不努力考试,却急不可耐与龙虎山张氏订下婚姻!
陆妙想又气愤又气苦,从那夜曾渔没有趁她之危乘虚而入,她就认定曾渔有君子之风,是小姿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现在突然得知曾渔已与别的女子订婚,一时间如何能接受得了,在回介桥村的路上她是百感交集,只有一个信念愈发鲜明,那就是她一定要护得婴姿周全,为了婴姿的幸福她不惜一切,她虽然只是个弱女子,婴姿也并非她所生,但护犊之念无比强烈……
婴姿走在姨母陆妙想身后,见姨母手足发颤,赶忙伸手在姨母左腋下托一把,心惊肉跳道:“娘,你小心些。”语音里已经带着口腔。
过了独木桥,婴姿忙问:“娘,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曾先生出了什么事?”婴姿知道去年曾先生回乡途中遭遇山贼的事,早先传回的消息是曾渔临危不乱机智勇敢最后立功受奖了,婴姿很为曾先生庆幸,但这回姨母陆妙想从寄畅园回来言行举措这般异常,莫不是曾先生陷入贼窟时受了什么伤,甚至伤得很重?
陆妙想上身微微向前倾,闷头向前走,听到婴姿又问:“曾先生是不是让贼人打伤了?”
陆妙想走到小屋前院的柴扉边,手扶柴门,回头一口气说道:“曾秀才好得很,功成名就,正月里就与龙虎山张天师家的小姐订下婚姻了。”
少女婴姿“啊”的一声怔立在竹篱边,半晌道:“曾先生订亲了,真是好得很。”
陆妙想说“曾秀才好得很”时有负气激愤之意,婴姿这话却没有恼恨,只有无尽的惆怅和寂寞。
陆妙想转身双手捧着婴姿的脸颊,婴姿也没有流眼泪,目光幽邃有月光闪烁,看到陆妙想的泪痕,反而安慰陆妙想道:“娘,你别难过,曾先生定亲是好事,我呢,我呢也配不上曾先生,我就陪着娘好了,娘方才不是说了吗,咱们娘俩这么些年都过来了。”说这话时,还轻轻拍着姨母陆妙想的背部。
若是婴姿伤心痛哭,陆妙想倒还轻松一些,但婴姿这般乖巧善解人意甚至是委屈自己,这让陆妙想更难受,沉默了一会说道:“回屋里去吧,我把绍庆母亲说的话都告诉你。”
回到屋里,婴姿先点上灯盏,然后忙忙碌碌淘米煮饭,陆妙想和她说话,她不时应一声“娘我听着呢”,始终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这一夜,陆妙想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虽然婴姿躺着不言不动,但陆妙想知道她也没睡着。
次日一早婴姿对陆妙想道:“娘,学堂我不去了吧,那里也吵,我多陪陪娘吧。”
陆妙想一听这话就恼了,脸含冰霜道:“小姿你怎么了,曾秀才与别的女子定亲,你就书也不必念、画也不用作了是吗,什么都无所谓了吗?”
少女婴姿是觉得提不起心劲,但一看到姨母生气,顿时慌了,说道:“没有没有,我这就去学堂,娘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你放心。”
从这日起,陆妙想每日傍晚都会来毓庆堂接婴姿回去,虽然老实巴交的严祠丁也和往常一样会接送婴姿,但陆妙想还是要来。
转眼就是孟夏四月的上旬,这日黄昏时分,陆妙想走出枫树湾,向介桥村踽踽而行,她依旧是尼帽缁袍、青履白袜,朴素而洁净,一边行路一边默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刚绕过枫林,听得东边大路蹄声渐近,便避在路边,让骑客先过去,目不斜视,默诵经文不缀。
杂沓的蹄声忽止,有人下马近前道:“陆师姑安好,曾渔有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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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欠佳,难以长时间集中精神,只有慢慢恢复直至正常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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