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红柳绿复一年,蝉鸣消夏乘夕凉。
一袭月光,笼罩住幽静的湖光水色,湖面上一艘双层画舫静静停泊。
博果尔坐在船头,手上拿着根青竹钓竿,眯着眼打着盹。忽的水中鱼鳔一抖,逐渐加剧,眯着的人却全无反应。
这时一只手从斜探出,握住鱼竿轻轻一提,月光下,一条青鱼摆尾打水,落入博果尔身旁的鱼篓中。
“你这般,也不知道是人钓鱼?还是鱼钓你?”顺治另一只手握着本书,就势挨着博果尔坐在船头,瞥了眼醒过神的人,语带调侃道。
被戏谑的人,径自打了个哈欠,舒展开四肢,慢悠悠道:“月下垂钓,不过图个雅兴。”顺治听了他的话,望向翠山绿水间,月光洒落的波光粼粼,湖水东面山峰连绵,西面竹林青翠,竹林尽头一座巍峨行宫屹立。
“去岁说带你来行宫避暑,今岁算是诺行了。这里你应有六七年没来了。”顺治感慨道。
“人事无常,那行宫没趣得很,就这个碧湖还不错。”博果尔随口应着,转眼看到顺治手上那本书,“九哥最近在看《楞严经》?”
“嗯,那些日子,恐怕是有些入魔。最开始赤梵让我看这些,我就将自己终日闭关在小佛堂中,却不能得悟,反而更加浑噩。总觉得世间万般莫测、阴差阳错。”顺治淡笑一声,扭头望向博果尔继续道:“反而这段日子,想明白了一些道理。”
博果尔眯着眼,身子后仰躺在船板上,听他继续往下说。
“人这一生,说来长却也短,到头都是求个‘好’,有的人求得是自己好,有的人求得是他人好,我想了下,”他剑眉微微一挑,像是在说于己无关的事,轻慢道:“自出生起,我得到的就比别人多,父严母慈、兄友弟恭、穿金戴银、美女环绕,这世上难有人比我再好,所以年少懵懂,心境简单的只求他人好,比如调皮的弟弟能安安稳稳、平平安安的长大。”
博果尔听他这话,微张开眼,斜睨他一眼。
顺治回以一笑,继续道:“后来脑子不好使,心念杂了,也没有原来开心,之后越加的不满足,接二连三做出蠢事。兜兜转转的才发现,自己想要的越来越多,以为想着是别人好,其实最后就只念着自己好。就像你说的,我这心思应多为天下人想一分。也对,我争来的这位置,这吃的喝的,都是天下人供起来的。不管如何,总要回报给他们。”
他念叨完这一堆,也双手叠在脑后,后仰躺在船板上,凝望向天上的圆月,低吟道:“我已经拥有最好的,还不如回到最初,为别人多想想。假使百千劫,所造业不忘,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不强求才是……”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太低已经听不清,而博果尔半眯的眼却全睁开,随着望向澄亮的圆月,出神沉吟。
顺治十五年九月,滇都传来急报,军情不利。朝廷已派出三军进发滇都,仍难攻入前朝重军之地,反而僵持不下。北路大军被敌军名将阻击在株洲动弹不得,这时好不容易获取滇都地形图,却因对方主力大元帅善行兵术不得其法探入。
顺治盯着殿内一众大臣,眉头锁紧。如今大将都已派出,朝内多是文臣、老臣,只会束手无策傻站着。顺治心有怒火,却也没有当场发出来,明知无用又何必闹得人心惶惶。而在这个关键时刻,目前僵持还看不出端倪,顺治却知道,对方大元帅凭一军猛力做到此必定会挫败军心。
他只能从信函中了解大概情况,三军分下,他后腿赶不上前足,御驾亲征并不可行。顺治在心中思忖半天,想着是否派出可信任的大臣先押送粮草,到了当地探查详情再作商议,只是不知中间要耗费多少工夫。
博果尔双手笼袖,静默看着后侧的大臣吵成一团,各出计策。忍不住咳了两声,顿如一颗石子丢进了鸭子窝,这群石青鸭子惊咋地扑腾开,盯着那颗“石头”瞅。
“臣弟愿押粮前往株洲,”博果尔探前一步,躬身自荐道。
静默无限蔓延开,众大臣心中忍不住点了赞,这里在场的大臣在身份上没人压得过襄亲王,且由皇上亲弟亲运粮草去,必能振奋军心,再者襄亲王虽未经过战场,但谁也不会让他真上战场,这一年多他在诸事深有谋略,所谓三个诸葛亮顶一个臭皮匠,不定能助北军破了僵局。
只是他们谁也不能替皇上做决定,只能心里突突等着上座发话。
大臣能想到的,顺治自然能想到,如今水西土司刚被招抚,即将入京面圣,这人对攻占滇都之事,有着画龙点睛之用,他必须亲自接待此人,以显重视。万般计较下,他抿紧唇望着下面垂首的人,深深吸了口气后,低沉道:“准奏。朝中政务繁多,襄亲王探得情由速速回京禀报。”
上次在驿站凉亭,博果尔于落日余晖中送别他人,不想斗转星移,如今却是自己成了那高头棕马上的人,身后还跟着一众兵马粮草。而他面前,顺治正目光炯炯瞅着他,上前揽住他的肩膀,道:“好生保重,宫中还为你酿着桂花酒。”
博果尔笑着一颔首,朝后面的众大臣拱手致别,打马领军朝南向而去。
顺治看了许久,直到马匹、车辕碾压起的灰土渐渐落定,方才率着大臣回了宫。
“皇上,你如今懂得何为放下?”有日,赤梵随着顺治观花,见他面带笑意,出语问道。
“非也,朕只是想着总要为他留点什么。有日我若不在,仅有太妃能护着他,八旗素来以马上打天下,太妃势力太远,顾此失彼,不如让他有兵权傍身更好。这趟并非艰险,却能立威,总不会太坏。”顺治想得周全,却忘记他这个弟弟最爱出人意料之举。
三个月后,树叶枯黄,顺治心中开始略有不安,夜间挑灯加急书函送往北部大军。
军营中,经略大人犯愁看着皇上亲函,那一笔一字差不多被他掰开看了无数遍。他复又望向跟前等着回函的信使,手抖了两抖。他如何敢说,襄亲王不久前私自冒险潜入敌军,失了消息。想罢,他将手头一封襄亲王留下的信函,颤巍巍地递给信使,请他送回京师。
“真是胆大妄为,”一方松石墨砚被顺治狠狠的砸落在地。泼洒的黑墨铺了一地,顺治近一年已经少动脾气,这次却被封信函轻易破了功。
顺治将信上那寥寥数语反复看了数遍,眼里气的快喷出火来,只是心里慌得厉害。“说得好听,自己会好好的,真当天兵降世,不听军令、私探敌营,真是吃了豹子胆,”他怒骂几声,望着结尾那句“弟弟自会好好的,请九哥勿担心”,气的牙根痒痒,心里狠道,待他回来,必要罚抄一百遍经书。
只是其他的可能,他自是不愿多想一分。
寒风凛冽,霜降而至。敌方大军被莫名的拖延在驻地不动许久,反而忽视了另两队清军进势。西部清军趁机潜行,得招抚的水西土司从后辅助截断,兵不血刃进入滇都之内。一直被拖延在北的大元帅这才惊觉被骗,拔营赶回拦截已是不济,军中士气大挫,至后再难起身。
而北部大军不明所以欢呼庆功之时,经略大人却在凛冬之季,汗如雨下,每日派使亲兵在敌方驻扎之地四处巡找,甚至连那死人堆都翻了个遍。他其实早已得到消息,那敌军大元帅信鬼神之命,某日军中突出现一位可点石成金的方外之士,便奉为上座,对方言不日可得天助,不可轻举妄动,不想一等数月,但对方出手点木燃火,大元帅信若神明,真听话地等待下来。
正这时,西部传出破城之音,大元帅方醒悟受骗,着将那方外之士给直接砍头丢了出去。
经略大人早猜出方外之士该是襄亲王,却没想他并未功成身退,反而搭上了自己,想到千里之外的皇上,这位老臣的眼泪不禁流了出来,他可想象这次自己的老命也要跟着搭上,不由督促手下亲兵找的更勤。
只是连着七日,通天暗地连地底下都翻了个,却连那人的头发丝都未找到一根,经略大人心死如灰,但又暗藏心机,未见尸首也算是还有希望。
他忖度着,将这前后探到的消息写了整整三页的信函,速速的让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师。
数日后,不想未得到皇上回函,只有信使带回的一句话:拔营回京。
乾清宫内,经略大人抖着声禀报着本次的战绩,殿内安静的诡异,只有灯火跃动的光影,摇摇晃动,宝座上的人,连呼吸都听不可闻。
“经略大人辛苦,如今寒冬,行军劳顿,休沐两日再来朝政,朕会加封重赏。”宝座上的人声音虽冷淡,但语气中却是赞同。
经略大人的心这才落了下来,不知为何,这殿内虽有地龙,却总给他冰凉之感,他躬身告退,朝着黑沉的夜色走去。
殿门轻轻合上,吴良辅难得犯难,不知要不要询问皇上是否需要饮茶,还是歇息。只因这襄亲王在战场上失去消息的事情,皇上表现的太过平静,依着皇上对襄亲王的看重,他虽不能明了其中的深意,但却知道绝不可能是这般的表现。
此刻,他反而希望皇上能如往常般,摔东西也好,怒斥也好,甚至砸人也行,但就是不要太过平静无波。
他在旁胆战心惊的,却忽听到宝座上的人悠悠叹了口气,“会好好的啊,他说了,自然就是了。”
那宝座上的人,像是万分疲乏一般,毫无力气地靠在了座背上,闭上了眼。
一年春复一年,京城郊外桃花谢了又开,落英烂漫,不胜美景。
阿泰搀扶着有了身子的秀莲,在林中赏着花景,说着一些贴己话。
“说来,主子原来倒不是爱看花开之美,反而喜赏花开花落间的变化无常。”秀莲抚着肚子,忽然笑着回忆道。
阿泰木着脸望着桃花云英,颔首算作认同,想了会道:“他现在应是满足可少时梦想,找到个比宫中更自在的地方,赏玩景色去了吧。”
秀莲遮唇一笑,“他向来是个想法多的,婚礼上,那条双鱼佩真是出手阔气,只是可惜人未到。”不过至少还有些良心,让他们知道他的平安。她忽然想到深宫中的人,低声黯然道:“也不知那位是否知晓?”
阿泰握了握她的手,“你安心,他自然都是打点到的,而且那位从开始就很平静,想必早已猜到他是脱身了。”
秀莲咬了咬唇,心里有点涩然,只是人各有志,每个人的路终只能自己走。
花开花落,一年春景去,灵山之上,瀑布挂崖而下,素白的身影挥手扬起一道水帘,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剑光。银光闪过,水帘两断,天空落下漫天水珠,滴落在一滩碧潭上。
“长进的挺快,这凝光剑也被你使得越发厉害。”一身素白裙裳的师玄月笑吟吟地颔首,信手将落在身边的水珠弹出。
“是大师姐的指点,才让我如此快速修成元婴。”博果尔将泛着银光的长剑收鞘,挥手将落在两人头上的水珠一并屏开。
“只可惜师傅说你尘缘未断,还不得回清玄门,我们也只能在这灵山多呆些时日。”师玄月静默了会,道:“当日我劝你早日离了那地,了了尘缘,你可怪我?”
“师姐莫要说笑,决定在我,何来怪不怪你的说法。我以木头娃娃顶替杀身,就已经存了去志,修行人容貌不会生变,前几年尚可,但若再多几年,我这少年容貌一直未变,反而招人猜疑。再者其他人事事落定,我也无遗憾在身,才愿静心在此修行。”博果尔坦率笑言。
师玄月瞅了他一会,暗自叹息,若真是如此,师傅如何会说尘缘未断。
“呵,襄亲王果然心性豁达,只是如今有一事,还烦得襄亲王亲身前往才好。”忽然,背后踏叶之声传来,两人俱未料到会有人会出现在此,不由大异。
师玄月反应最烈,她挡身而出,瞪着自树后走出的人喝道:“你如何在此?”
赤梵淡笑回应:“自是元一天君让我进来的。”不然,这灵山的屏障,他也无法进入。
“这吃里扒外的老东西,”师玄月心里狠狠唾弃着不知何处的师尊。“不知道这伪君子又给这老东西塞了什么好处。”
“元君,想必也希望你的小师弟早日了断凡尘,我今日正为此事而来,”赤梵渐渐沉下脸色,转向博果尔正色道:“你的九哥命火将断,我想,你终是需再见他最后一面。”
博果尔微微一愕,那一刻脑中竟有些空白。
顺治十八年正月,每年这个时候原本是宫中最热闹的时候,而这一年的元旦,却已经隐隐透出了无限的哀意和荒凉。
养心殿中,静谧的毫无人气,顺治烧的有些迷糊,虽然太医已经极力救治,但他心中早已尘埃落定,知这一劫是逃不过了。天花,历来就是靠命熬的,这殿内大部分的人早被驱逐了出去,只留了零星几个靠命熬过来的宫人。
他心里其实没有任何不忿,前朝之事已落定,再难起风波,这天下虽然还不完整,但终是可以交托给后人。只是若说没有遗憾,却是假的,他总想着有些话没说,可那人却不知在哪,自己下去后恐怕更没机会说了。
意识模模糊糊的,落雪的天,阴沉的早,顺治觉得身边似乎有人走动,本以为是宫人,却听到那低声,似若怕打扰到他的呼唤:“九哥,”——顺治差点以为这是他烧的糊涂,产生的幻觉,他自然知道自己聪颖的十一弟是不会那么轻易入了轮回,战场没有找到尸首,他就认为对方是寻找自在的生活去了,只是心未免狠了些,连个道别都没。
这会儿听到呼唤,他吃力睁眼,看到那披着毛裘斗篷站他面前的人,先缓过神想笑笑,但随即想起自己的病症,急喘气道:“谁让你进来的?莫是不想活了。”
“九哥,没事的,你看我能从敌营里脱身而出,天花对我而言又算得什么。”博果尔将帽兜取下,笑呵呵坐在坑旁的椅子上。
“行行好,你别再气九哥了,我没剩两口气了。”顺治无奈的吸口气,压下那口怒气。
博果尔忙探身给他抚了抚胸,给他顺口气,才徐徐道:“上次在画舫上,本想着九哥已定下心思,我也可安心,正巧在敌营遭逢变故,才趁乱借机脱身,我原就好天下美景,想着趁着年轻能多走走也好。”
顺治转过眼眸,瞅着这个似若在道歉解释的弟弟,嘴角含上了笑,即使在病中,他的眼仍是黑如墨染,只是如今点墨般的眼却一直有着光亮在其中。
“你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我本以为在这个位置再耕作几年,也能脱身而去,说不准能陪着你走些时日。可不想命不由人,不过能在最后见着你,我也没任何不如意啦。”他想了会,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除去那六年的光阴,我应再无对不起你的时候。那天,我在画舫上说,因缘会遇时,果报自受,这样算不算受了那六年的报。”
“九哥,不至于此。”博果尔听这话很不爽利,出声打断道。
顺治病痛,忍不住连咳出声,博果尔皱眉给他拍抚,待气息稳定,顺治继续道:“得你这话,我也安心。一切因缘会,种因得因,种豆得豆,我只望着下辈子与你再见。不知道阎罗王认不认那你我共处的那十一年。”
“我认。”博果尔淡淡地接口。
顺治笑了笑,费力望向窗外,外面黑的看不见任何光亮,他这一刻清醒的仿若如常,但在场的两人却明白,这不过是大限将至的回光返照。
而现在,他已经快抵制不住席卷而来的乏意和气闷,只得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说道:“等下太医就来了,你早点离去吧,不然被看见不好。我也累了,九哥现在无法送你,你以后要好好爱护自己。”
博果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听到远处传来的鸟鸣声,紧紧压了下眉头,起身将帽兜带上,低声道:“九哥,我走了。”说完,他起身朝外走去。
顺治听到打帘子,和厚毡帘子放下的声音,轻轻闭上了眼。
博果尔走在雪地上,朝着站在远处一棵树下的赤梵走去,随着他出了宫。并行而走的两人并未说任何话,直到内城侍卫忽然朝宫内奔走,城门处警卫森严。
赤梵这才缓缓开口:“他走的时候该是安心的。”
博果尔将帽兜压低,微微回首望向不远处巍峨的深宫殿宇,慢慢回道:“也许吧。”
深冷的夜里,白雪纷飞,满城家和团圆,围聚在豆灯暖炕旁,一杯酒一盏茶几叠小菜,最是温馨家常。可在此处,深深宫宇,砖墙之隔,走在风雪之中的,不过是个伤离别之人。
他年,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笑。博果尔感到雪花扑面的冰冷感,心里的一角也随着冷了下来,那个立门而笑之人如今终也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不是真正的大结局,但喜欢这样结束的朋友可以到此为止。
有兴趣的还可以往下看一章,这两天会更。终于半结局了,好开森。
可以安心被派到乡野做研究了。感谢一直坚持下来看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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