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声音清朗如银,仿若刚成丁的少年,偏偏透出一股子好似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老气横秋,听上去活像是少年人被老鬼附了身。
摇光放下手,低头看我一眼,回过身:“足下何人?”
我自他背后望过去,却见一白衣少年手无寸铁,似闲庭信步般踏月而来。看他神情,恍若清风拂过山巅,洒脱至极。
他停在破城枭的尸体前,双手负于身后,仔细欣赏一番,而后赞赏地道:“这一招‘清风自来’又快又稳,且未失了灵动,毫不拖泥带水,很好,很好。”
一连说两个很好,他看向摇光,像个上了年纪的私塾先生,露出一个慈祥又和蔼的微笑,亲切问道:“你这娃娃很不错,是纯阳哪个虚门下的呀?孺子可教。唉,江湖岁月催人老,后生可畏啊。”
说着眯眼望向虚空,一脸惆怅,声音里饱含着欣慰和沧桑。活生生地把一个新鲜出炉的杀人现场扭曲成了温情脉脉的情感交流会。
可问题是……娃娃?还孺子可教?还后生可畏?
如果对方是个倚老卖老的糟老头子也就罢了,偏偏这人不过是个弱冠少年,看上去也就和摇光差不多大,以这般口吻讲出这番话,着实让人想将他一脚踹翻在地,再狠狠踏上几脚碾上一碾。
当然,我不能上前去实施这一大胆设想,因为对方看上去好像很厉害。
我胃疼地看向摇光,发现摇光好像和我一样胃疼,不仅如此,他脸上还满是茫然不解,无辜的要命,好像是被对方震了个措手不及。
我默默地想,这可真难得,摇光竟然也有措手不及的时候。
那老气横秋的白衣少年见摇光不答话,也没说什么,只是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老人家好久不出江湖,心血来潮出来走走,就碰上了这么个鬼鬼祟祟的东西,”说着踢了踢破城枭的尸体,无比嫌弃地说,“怎么,我老人家听着,这东西好像还是个人物?”
我说:“嗯,看他的形状,应该是个人,不是个别的什么品种。”
白衣少年露出一个有点可爱的茫然表情,“小娃娃,你说什么?”
我看他一脸自然不似作伪,不禁头皮发麻,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否问下,你老人家今年高寿啊?二十?……二十一?”
“唉,”少年寂寞地叹口气,望向虚空,“沧海桑田,一晃已是百年,识得我老人家的故人,都不在了。”
我越听越觉心惊,一晃百年?难道这货是个老妖精?
摇光接口,却是干脆利落地换了话题:“这人善使弓箭,常常夜间出没,江湖人称破城枭。”
“哦,”少年负手看向摇光,微微眯眼,眸中光华隐隐,仿佛其中栖息了经年沉淀的智慧,“你方才为何问也不问,就一剑杀之?万一他当真知道什么,错过岂不后悔?”
真武剑的剑脊上犹有血迹滑下,摇光用手帕抹拭干净,还剑入鞘,仿佛只是在述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不必问了,他是来追杀在下的。”顿了顿,看向曲鹤鸣,“破城枭只是第一个,其后定有其他各路人马。看来是事态有变,玉虚师叔等不及了。”
曲鹤鸣眯眼道:“玉虚老儿突然等不及?是急着抓你,还是急着要真武剑?”
摇光神色凝重,问面前的少年:“足下一路来此,可有听过什么风声?”
少年往地上一坐,拂了拂衣袖上看不见的浮土,悠闲地说:“就是见许多人往西南来,好像是为一把剑……哦,就是你手里的那把?那是,真武剑?……上次见到真武剑,已经有五十年了。”
说完,又开始眯眼望着虚空,迎风惆怅……
摇光一愣,曲鹤鸣沉声抢道:“既然如此,此地不宜久留,在这等着长草么?!”
曲鹤鸣一旦不耐烦了,就万万不能指望他吐出象牙来。当然,他耐烦的时候也是吐不出的。
那少年忽的站起,眼前一花,他就已经出现在我们身前,动作之行云流水简直如一抹毫无重量的幽魂。
“几个小娃娃去哪里?”他兴致勃勃地问,“带上老夫吧,老夫也去!”
我立刻道:“我们是一个年轻的团队,不要老气横秋的老头子!尤其是生搬硬套的假老头子!”
少年无辜地眨了眨眼,抬手指向自己,“你是说老夫?老夫是真老头,就是面嫩,长得年轻。”
我扶额,“面嫩也要有个限度,难道你敢说,你芳龄一百,长得却像二十的?”
少年皱起眉头,像是十分苦恼地仔细想了一想,“老夫也记不起今年该是多少芳龄……唉,总之很老了,兴许和你爷爷差不多大吧。”
我目瞪口呆,因为看他神态天真,实在不似作伪。但是转念想到,一个天真的像少年一样的老头……真是闻所未闻。
摇光当机立断,不遮不掩地说:“我们要去鬼门,足下可要同行?”
“鬼门?鬼门是什么地方?”少年愣了一愣,迷茫了一阵,然后一挥衣袖,颇有些不管不顾的架势,“不管哪里,走走走,老夫要去!”
活得真是任性啊……
我揣着一肚子疑惑,真开始相信对方是个面若桃花的七老八十的老不死了,因为这人实在是不寻常的紧,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一朵奇葩!
少年眉开眼笑地瞅着我,眉头急不可察的一皱,突然道:“稍等老夫片刻,马上回来。”
话未说完,人影一晃已经不见,再一晃又回到我们眼前,而这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跑了个来回,回来时尾音甚至还在耳边未落。
当真是……马上回来。
当真是……出神入化,莫测如鬼魅。
我被他这手功夫深深折服,像个乡巴佬一样张大了嘴,有一瞬甚至大逆不道地想求抱大腿。幸好我良心未泯,想到师父那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妈的脸,立刻一个激灵,悄悄收起了自己那颗吃里扒外卖祖求荣的心。
而趁着羞愧低头反思的功夫,我才注意到,少年这一个来回竟然还有所收获,他手里提了个人。
那人一身道袍,乌发凌乱,被少年举重若轻地提在手里晃荡着,显得分外柔弱,像一只受了惊的芦花鸡。
摇光看着他,修长的双眉皱起,语声迟疑,“……少游师弟?”
少年“哇”一声,以他那种生搬硬套的威严的语气道:“原来你们认识。嘿,你这娃娃,老夫问你,你偷听吾等讲话,是为何呀?”
被他抓在手里的戚少游却像是毫无知觉,少年晃了晃他,抬头对我们道:“这人身上有伤,晕过去了。”又摇头晃脑地感叹,“唉,老夫还以为自己武功精进了,这人在三里外的动静也逃不出我耳朵。谁知是这货受了伤,呼吸粗重……哎哎哎,我这张老脸啊……”
我看着他细皮嫩肉面若桃花的脸,简直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摇光神情严肃,蹲身查看戚少游的伤势,他脸色如金纸,看上去伤得不轻。
而方才曲鹤鸣这个粗枝大叶的把燕小山丢出去的时候,不但没轻没重没有掌握好力度,而且不曾留心他宝贝徒弟的生长方向,随手一拽一抛,导致燕小山头朝下栽进了土坑,额头上鼓出好大一个包。曲鹤鸣难得慈祥一回,亲自按着燕小山给他上药。
白衣少年落了单,许是不甘寂寞,找我攀谈:“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李藏玉,”我看着戚少游身上的多处剑伤,心不在焉的说,“你呢?你叫什么?”
“顾白衣,”白衣少年摆出一个迎风甩发的造型,眉开眼笑地说,“老夫叫顾白衣。”
我自然是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的,转头看看他,我认真地问:“顾白衣,你真的有很大年纪了么?”
“那是自然,”顾白衣沉稳地点头,搬出那副过来人的做派,沧桑地道,“老夫已是耄耋之年,容颜如此,不过是因为驻颜有术。”
我细看他无一丝皱纹的脸,还是觉得不能相信,“世间竟会有如此神奇的驻颜术。”
顾白衣看我一眼,仿佛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雕虫小技,老夫自可传授于你。”
我迎向他的目光,这一看却觉得挪不开眼。
少年的脸上生了一双极为秀美的眼睛,只是那眼睛如无波的古井,纵然明亮温润,却也只能是看尽沧桑的老人的眼睛。
我缓缓摇头:“不要,我不要青春永驻,这实在是……”
可怕。
没有皱纹的老人,或是看尽沧桑的少年,都实在有些可怕。
顾白衣扫我一眼:“红颜永驻,是世间多少女子的终极梦想,就连一只脚踏进了坟墓的糟老头子都还痴心妄想能长生不老。怎么,你竟然还不愿意?”
我看着他道:“一个人容颜不老,岂不是很残酷?没滋没味地活着,还不如老死,人还是有始有终的好。”
生老病死,才能为人,否则,岂不是像怪物。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码到现在,还是一章,我就是个废柴……
废柴表示,双更什么的,会出现在不远的将来,我还是先做到日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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