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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眼龙之志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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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东兵于三月侵入河阳,张言知道无法与沙陀劲旅相匹敌,连忙婴城固守。(最强剑神系统)但是,河阳府城并不是他苦心经营,钱粮丰足的大本营,因此没过多久,城中便已粮绝。

    在张言晚年,曾对儿子张继祚说起过被困河阳的惨状,他说:“我当年在河阳,遭李罕之引太原军围闭经年(此处大概是张言年老记忆有误,河阳围城至多不超过两个月),啖木屑以度朝夕,唯有瘦马一匹,也想杀之饷军,死在顷刻。若不是梁兵救援,怎么样也活不到今天了。”老人追忆往事,仍心有余悸,可见当时城中处境之险恶。

    就在这样的险恶环境下,张言不得不向朱全忠求救,并送出妻女作为人质。全忠本来就不愿让克用获得河阳,进入河南道,于是火速发兵数万,由大将丁会、葛从周、牛存节率领前往河阳解围。

    “这是我军的宿仇,一定要粉碎汴人,以雪上源之耻!”

    康君立、李存孝留下李罕之的步兵继续围城,领着沙陀骑兵在允河布阵迎战丁会军团。

    这一役,也正是晋、汴决裂之后的第一场大规模野战。在长满夏草的河畔,黑云般的河东骑兵与汴州的步卒涉过水流进行着殊死搏杀。有的时候,晋兵冲过河流,在汴兵一方的河岸上大肆冲杀;但不一会儿,汴兵又“哗哗”地踏起巨大的水花,从齐腰深的河水涉过,扑入晋兵的阵中。但大多数的厮杀,都还是在河水附近发生,因为水流的阻力,骑兵的冲击力和机动性无法发挥,失去了兵种方面的优势。而双方的将领也都是不相上下的一时名将:康君立是从云州时代就跟随克用起事的老将、李存孝、薛阿檀则是近几年成长起来,武名急剧攀升的年轻勇将;而汴兵中的丁会是和朱温一同起兵的宿将,葛从周、牛存节等则是曾在黄巢军中转战南北、身经百战的骁将。因此,双方的争斗很快就趋于白热化,就连允河清澈的河水,也被人马搅起的泥泞给弄浑了,被死者的鲜血所染红了。

    正在这惨烈万分之际,在河东的阵势里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原本作为后备兵力,打算在关键时刻投入战线的安休休部队,一下子扯出了白旗,鬼鬼祟祟地从边上向汴兵靠拢,不但不放箭拔刀,反而大声叫嚷:“我军投诚了!不要射箭!”

    这一变化,大出双方的意料,晋将无不愤怒惊恐;汴将也大出意料,他们并没有在事先笼络过安休休,大概是因为这犹如地狱般的恐怖厮杀令安休休胆寒,因而丧失了战意吧。趁着安休休的倒戈,汴人立刻士气高涨,高声呐喊着包围晋兵,叫嚣要将沙陀兵一举歼灭。

    当此危急关头,李存孝一拉马缰,招呼康君立马上撤退,而他则充当殿军阻击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汴兵。他的个子还是不算很高,但体格已经如同精铁般魁梧健壮。存孝紧咬牙关,背着弓櫜(弓袋),跨着长矟,身披双层重铠,一双手舞动铁鞭,跃马直冲进敌阵当中。在他后面,还有纪纲牵着两匹空马跑步追随,每当他跨下坐骑显出疲态,存孝立刻在酣战中足不停步跳上后面的两匹空马之一,依旧生龙活虎地左冲右突,犹如百骑劫曹营的甘宁、逍遥津以五百人击却十万吴兵的张辽两人复生。使得汴兵阵脚大乱。飞矢如雨点般往存孝抛洒而去,但都被双层重铠所遮挡,像刺猬毛一样丛集于甲胄之上。等到晋兵主力安然撤离,存孝这才放声长笑着引兵退走。

    由于汴军分兵包抄河东兵的太行归路,康君立、李存孝、李罕之不得不放弃对河阳的围攻,返回太原。克用让李罕之担任泽州刺史,遥领河阳节度使。罕之把儿子李颀作为人质留在太原,自此以泽州为根据地四出抢掠杀戮,河中的晋州、绛州,河阳的怀州、孟州等方圆数百里内,从此成为“州无刺史,县无令长,田无麦禾,邑无烟火”的白地。

    与此同时,朱全忠经过四五年血战,终于将秦宗权的余烬扑灭,成为河南道的诸侯霸主,受封中书令、东平郡王的官爵,自此与克用并列王爵。从这时开始,全忠借助位于中原的地理优势,开始积极展开一系列远交近攻的外交、谋略、军事活动,犹如旭日东升般以不可阻挡的声势扫荡中原。

    “我也不能继续无所事事,在这北地蛰伏了!”

    强烈的竞争意识使克用又恢复了青年时的活力。这一年十月,昭义孟方立趁着晋兵在河阳新败,于是派遣麾下骁将奚忠信统兵三万进击辽州,同时赠予赫连铎重金,请求他发吐谷浑之众与奚忠信夹击克用。

    ——赫连铎会出兵吗?

    克用派出大批探子前往探察,自从克用在云州举兵以来,赫连铎就已与朱邪沙陀为敌,几度令克用陷于危机之中。此时势力虽然已远不及克用,但因为赫连铎控制的云州位于太原的腹背之地,每次关东诸侯对抗克用,都与赫连铎相勾结,形成犄角之势。经过四五天的密侦,回报说赫连铎正与东方新兴的契丹族交兵,不可能响应孟方立。克用立刻跳上马背率军迎击奚忠信,他望着云州赫连铎的方向,心想总有一天会拔去这颗眼中钉、肉中刺。

    “这一战,务必全歼奚忠信,给孟方立以致命一击!”

    克用大声激励着将士,如风驰电掣般直趋辽州。(如皋文学区)进入州境,探马来报奚忠信尚未发觉我军扑来,克用在马上询问:“敌兵如何部署?”听见探马回答说邢兵将兵马分为前、中、后三部时,克用立刻决定采取各个击破的方案。

    辽州境内,有一处名为榆社的隘口,正处于山岭之间,当奚忠信前军通过隘口之后,突然遭到倾盆暴雨般的箭袭,想要后退,隘口已被河东伏兵所截断,在克用的优势兵力包围之下,不到一个时辰即已歼灭这一股敌兵。奚忠信本军赶到时,看见山岭上已密密麻麻布满了鸦军的旗帜和阵势,克用军犹如高屋建瓴般呼啸着冲下山岭,一鼓作气大破邢兵。

    在混乱的战场上,克用看见有位衣甲华丽的敌将慌慌张张跳上马背逃走,立刻高呼:“那准是孟方立的爱将奚忠信,谁能将其生擒活捉!”从他身后瞬间有两骑如流星般直冲出去,扑向奚忠信。克用看清其中一个是李存孝,另一人也是位年龄相仿的青年将领,薄薄的嘴唇,细长的眼睛,相貌比存孝清秀一点,他是克用义儿中的李存信,天资异常聪慧狡黠,通习四种夷语,能读懂六种蕃文,虽然武勇不及存孝,但好像不论干什么事都要和存孝争个高下似的。克用看见两匹马一前一后,距离有时缩短,有时又拉大,存孝和存信都拚尽全力奔驰,无视于四周还在厮杀的敌我小兵,咬着牙齿,满头大汗直取奚忠信,突然之间有种奇异的错觉涌上心头:仿佛他们奋力争夺的不是敌将,而是彼此的首级。这个念头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拂去杂念,再定睛往战场眺望,奚忠信已被存孝一鞭打倒,挟在腋下;而存信则烦躁地驻马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子,不停用马鞭抽打地上的沙尘,显得懊恼而又嫉妒。

    这场歼灭战,最终大功告成,三万邢兵仅有一二成得以逃生,克用凯旋班师。途中,部将安金俊带着一名被俘的邢将前来求见。

    “这位石元佐,是邢人中以足智多谋闻名的大将,辽州之战被末将俘获。他声称有破孟方立的妙计,不知道大王是否有意一闻?”

    “原来是石将军,我早已听说过你的大名了!”

    克用示意石元佐坐下,说道:“如果有尽快消灭孟方立的计策,请石将军不吝赐教。”

    石元佐彬彬有礼地作了一揖,并不敢落座,回答:“孟方立是河朔善于守城的名将,邢州又是著名的坚城汤池。以往大王之师屡次攻打邢州,都不幸铩羽而归,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不错。”

    克用静待下文。

    “因此。”石元佐双目放光,“只有急攻磁州,诱使孟方立引精兵出城来救,在野战中粉碎掉邢兵的主力,才能使邢州变为兵微将寡的空城。就此便可轻易夺下城池,统一昭义军。”

    “好!”

    克用放声大笑:“听将军一席话,好像邢州现在就已经落入我的掌中了!”

    第二年五月,河东兵在李罕之、李存孝、安金俊诸将率领下进击磁、洺二州,孟方立果然派出大将马溉、袁奉韬统率城中精兵数万前往救援,在琉璃陂之战中,孟方立军大败,马溉和袁奉韬二将也被河东军所获。

    “这两人,倒也有点利用价值。”

    安金俊把两名降将环绕邢州城巡示,并让二将对城里大呼:“孟公早日归降!如有人能斩孟公之首,也将授予邢、洺、磁三州节度使!”

    这时,洺、磁二州已被晋兵攻陷,城中人心惶恐,而孟方立又是个性子刚急的人,对待属下刻薄寡恩,邢人日渐对方立离心。

    一天晚上,孟方立登上城墙巡视,看见守兵大多在睡觉或聊天,他发怒斥骂,但守兵们个个对他视若无睹,谈笑自如。

    ——这下真的完了。

    孟方立看到大势已去,下城之后,便喝鸩酒自杀了。天亮时分,节度使已死的消息传遍城中,一度引起骚乱,将佐随后推举孟方立堂弟孟迁为节度留后,孟迁一面竭力安抚众心,一面派人向朱全忠求援。

    然而,这时朱全忠正与感化节度使时溥交战,无暇顾及昭义,只派骁将王虔裕率领三百精兵前往赴援。

    这位王虔裕,在朱全忠军中是早期的骑军部队前锋将领,身经大小战阵百余次,屡立功劳,但有一次被秦宗权贼兵击败,朱全忠一怒削夺了他的官职作为处罚。此次只让王虔裕带几百人远道赴援,很明显是有丢弃他的打算。但是,这条汉子身处危境,却反而激发出了一股倔强的斗志。

    ——认为我无能而舍弃我,这真是天大的耻辱!不洗刷这耻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趁着夜晚来到邢州城外,让士卒放声鼓噪杀进敌营,河东兵莫测来袭敌兵多少,损失了不少人马。(斗破苍穹之穿越轮回)王虔裕当夜入城,第二天,沿着城堞树立起成百上千的汴兵旗帜,城下晋将无不失色。

    “看来汴人出动大军来援了!”

    “这么多旗帜,说不定就连老贼(朱全忠)本人都来了!”

    将士议论纷纷,不敢继续围城,只得暂时退回太原。

    “必须尽快征服邢州。”

    随着时光的流逝,克用的心境越来越急躁焦虑了。

    从中和三年受潞人之托攻打孟方立以来,到现在的大顺元年,已经过去了七年的漫长岁月。在这样一个二流藩镇上耗费如许时日,不禁让克用心急如焚。

    ——我已经三十六岁了。

    想到父亲只活了五十岁出头,他的胸中便涌起一股必须和时间赛跑的紧迫感。克用心想自己可以用来驰骋沙场的光阴已经不到二十年了,而平定天下的大志至今却仍如同画饼。相反,那个朱全忠却在这短短七年间飞速扩张膨胀,不久便将称霸中原。他不得不感慨世事难以逆料,个人的奋斗和努力,面对变换流转的时势实在无能为力。

    然而尽管如此,克用还未完全失去信心。如果是普通人,到了这种地步,经受这么多的挫折和打击,也应该认输放弃了,不再奢求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梦,安分守己保住眼下的地位就已满足。而克用就算是体力和脑力都已疲惫耗尽,仍有一股不服输的志气支撑起躯体,决不对时势和天意妥协。

    大顺元年正月,克用再度亲自率大军东征邢州。这一次,他把年方五岁的儿子李存勖带着身边。对待这个孩子,他有一种与其他子女完全不同的强烈期待和寄托。他还记得刚抱起这婴儿时产生的奇特心悸,感到总有一天存勖将把自己的志向延续下去,并发扬光大。

    当存勖的生母曹氏从克用口中听到这条命令时,那位娇巧温柔的女子连气都喘不上来,脸色变得如同白纸,手抚胸口,差点哭倒在地。克用知道自己对存勖的要求的确不近人情,甚至迹近于残忍。但他感到必须让这孩子从小就习惯行军作战的生活,一朵在温室里栽培的花,以后是无法经受**、精神上的狂风暴雨考验的。如果就连弓矢声、喊杀声都不敢听,血肉横飞的厮杀场面都不敢看,长途行军的苦都无法忍受,那样还不如早点死了更好,以免日后在地狱般的乱世中备受凌辱和苦痛。

    不过,这一次并未发生真正的战斗。长达七年的战乱后,邢州的将士、百姓也都厌倦了争斗。几乎每个邢人家里,都有一个以上的男丁死在晋兵的刀箭之下。孟方立在世时,凭着野兽般的意志和严酷手段驱赶邢人作战。他自杀之后,新的节度使孟迁个性软弱,将佐们也无心再与强大的河东军相对抗。当克用亲征的消息传来,城中很快放弃了抵抗,将朱全忠派驻城中的王虔裕三百人押解出城请降。克用把孟迁改任为汾州刺史,由安金俊统辖邢、洺、磁三州,就此挥师走潞州道路北归。

    潞州的治所,是为上党,战国时代曾在此地上演过惨烈悲壮的长平之战。河东兵经过潞州时,在一处名为“三垂岗”的地方驻扎了一晚。

    “在山岗上,有明皇的祠堂。”

    当地人这样说,克用便在傍晚与诸将一同登高游览。夜里,在祠堂的广庭中举行酒宴。

    “只是喝酒太乏味了,找个伶人来唱歌吧。”

    有人提出建议。当时所谓的伶人,和后世的优伶戏子并非同一概念,而是歌咏词曲,长袖善舞,并以歌舞换取报酬的人。大多数伶人,唱的是古代和近世著名文人的诗和词,也有才艺杰出者自制新词新曲,文化程度并不低俗。晚唐的几个帝王和后来成为唐庄宗的李存勖,都是伶人的狂热爱好者。

    不久,就有人带来了一名年轻的伶人。他穿戴着雪白宽大的衣冠,手执玉如意,相貌俊秀而又带着几分淡淡的忧郁。清朗的月光倾泄在庭中,伶人步履优雅地走到空地上,轻轻咳了一声,做了个即将起舞的手势,满座主客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头顶的树叶在晚风中如浪涛般瑟瑟作响。

    随后,伶人先是像孩童般天真无邪地跳跃了几步,脸上微笑荡漾,神态自然,没有半分造作之态,因此谁也不认为滑稽而发笑。过了一阵子,他又整顿衣冠,气宇轩昂地翩翩起舞,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出无限的****韵味,众人无不为之倾倒,心旷神怡。舞毕,伶人突然一个踉跄,好像走路不稳要人搀扶似的,连连叹气,脸上也现出悲苦之态。这时,他收起舞姿,神态平静如水,用如意在掌心打着拍子,张口高歌,声音清越,犹如穿云裂帛般直透听众的心中。

    “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娈彼孺子相追随。终朝出游薄暮归。(我的老婆是双胞胎)六情逸豫心无违。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

    “二十时。肤体彩泽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荣。被服冠带丽且清。光车骏马游都城。高谈雅步何盈盈。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

    “三十时。行成名立有令闻。力可扛鼎志干云。食如漏巵气如熏。辞家观国综典文。高冠素带焕翩纷。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

    “四十时。体力克壮志方刚。跨州越郡还帝乡。出入承明拥大珰。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

    “五十时。荷旄仗节镇邦家。鼓钟嘈囋赵女歌。罗衣綷粲金翠华。言笑雅舞相经过。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

    “六十时。年亦耆艾业亦隆。骖驾四牡入紫宫。轩冕婀那翠云中。子孙昌盛家道丰。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

    “七十时。精爽颇损膂力愆。清水明镜不欲观。临乐对酒转无欢。揽形修发独长叹。

    “八十时。明已损目聪去耳。前言往行不复纪。辞官致禄归桑梓。安车驷马入旧里。乐事告终忧事始。

    “九十时。日告耽瘁月告衰。形体虽是志意非。言多谬误心多悲。子孙朝拜或问谁。指景玩日虑安危。感念平生泪交挥。

    “百岁时。盈数已登肌内单。四支百节还相患。目若浊镜口垂涎。呼吸嚬蹙反侧难。茵褥滋味不复安。”

    克用略微倾斜着身子,静静倾听伶人清澄的歌声,他不知道这就是西晋诗人陆机的《百年歌》,只是为歌中描述的故事而心弦激荡。歌词里那人一生的经历,仿佛也正是芸芸众生的缩影:童年的无忧无虑,少年的轻狂高傲,青壮年的努力进取,晚年的衰老病死。不知不觉中,克用全身有如浸水般冰冷而又清醒,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四周的景物变得一片模糊,只有伶人的歌唱如天籁般响彻夜空。

    歌声停止后过了许久,众人才渐渐回过神来,伶人早已退场,月光将空地照得如同白昼,克用不禁茫然若失了好一会儿,好似轮回转世般有脱胎换骨的清爽感觉。他转身望见存勖那张专注而可爱的小脸,突然有一种悲欣交集的感触涌上心头。克用举手指向存勖,对众人响亮地说道:“吾行将老矣。不过,这位奇儿,二十年后必将代我战于此地!”

    听见这句话,众将无不将目光投向存勖,男孩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惊慌之色,而是微仰着头凝视父亲,仿佛要将今夜的一幕深深烙印进自己心里。

    统一昭义军之后,克用的矛头指向了云州。他与赫连铎之间的敌对关系已经持续了十余年,曾被他围困于新城苦战三日,也曾在鞑靼草原险遭他的暗算。入主河东之后,虽然没有再度与赫连铎交兵,但始终如同芒刺在背,令克用无法安心。趁着平定邢州的余威,他在两个月后即发兵进攻云州。

    从太原出发,途中经过代州、蔚州等地。克用的胸中不时浮现起青少年时在代北度过的日子。来到雁门,他在北风中祭奠父亲李国昌的亡魂,请父亲在上天保佑自己顺利击灭旧敌。随后指挥着漆黑的军阵扫过草原,包围了云州城。

    攻城战持续下去,克用每天都眺望城头,想起当年李尽忠、康君立等人将他迎为大同防御使的情景。那是他摆脱九年沉闷压抑的冗官生涯的第一步,也是一连串耻辱与荣誉的开端。如今城上站满了陌生的吐谷浑兵,城池的形状却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令克用的心中充满了怀念。

    在河东兵的猛攻之下,云州的东城不久便已沦陷。赫连铎将兵力集中在残余的西城里,两军日夜交兵,但胜负似乎一时还难以分晓。

    这一天,一名斥候突然前来报告,发现从东方有一彪大军急如星火赶来,克用立刻喝问:“是什么人!”

    能够救援云州的,不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就是东面幽州的卢龙军。假如是蕃人骑兵,克用必须慎重对待;若是已经交手多次的燕人,则无需顾虑,一举将其蹴散。不过,斥候并未探明敌军的身份,又过了两个时辰,新的探马回报援兵尽打卢龙旗号。

    在五年前的光启元年,克用曾与王处存一同挫败了燕、赵两镇的进攻。卢龙将李全忠畏惧被加罪,于是反而杀回幽州,逼使卢龙节度使李可举举族****,全忠自立为留后。不久之后李全忠病死,如今的卢龙节度使,是为李全忠之子李匡威。

    “去见识一下李匡威是何等人物!”

    克用留一部分步兵围城,率军前往迎击燕军。燕人中也以骑兵为主,两军在原野上驰突往返,旗帜在风中“呼呼”飘扬,无数兵马交错冲杀,战况十分激烈。但从总的战局上来看,晋兵已占优势。

    “那不是安金俊的旗子吗?”

    克用兴味盎然地指着一支在前线活跃的晋兵,他们正是在新任邢、洺、磁三州团练使安金俊指挥下的邢州新军。(首席御医)大概是因为刚加入克用麾下,邢人个个都想争一口气,不要被克用旧部的将士瞧不起吧。这一战里邢兵表现十分神勇,一直深入敌阵腹地,逼向敌将牙旗所在的中军位置。

    然而,当这支兵马距离李匡威中军只有不到二百步时,从侧翼突然像蝗虫起飞般暴然升腾起无数的箭矢、弩矢,在空中呼啸着飞掠了一霎那,便已悉数抛洒进邢州兵之间。顿时,那支刚才还耀武扬威,气势如虹的劲旅已落入凄惨的人间地狱。有的箭支贯穿了人的胸腹、手脚,以及马的躯体,使得他们悲叫着倒下,而更强有力的巨型弩箭则一击把人马射得离地飞起,射中之处,粉身碎骨。邢州兵一下子完全瓦解,溃散逃窜。

    克用紧紧抓着马鞭,眼睛仿佛要流出血来。他听见敌人狂热的叫着一个名字,但因为声音太过噪杂混乱,听不清到底在喊些什么。克用向边上一名纪纲询问,对方回答说:“他们是在叫‘刘窟头’。”

    “刘窟头?”

    克用沉思了片刻,“刘仁恭”这个名字瞬间在脑海中浮现。五年前燕人奇袭易州,就是此人一夜之间掘开城壁夺下城池。那时候克用只是留意记下了这个姓名而已,但如今却以亲身体验更加加深了对刘仁恭的印象。

    虽然安金俊部溃散,但友军的中伏败亡反而激发了其他诸军的怒火,晋兵咬牙切齿地一路砍杀而去,终于把燕人打败。战后,克用统计伤亡,这才知道安金俊本人也中流矢而阵亡。这位宿将,七年来一直处在与孟方立作战的前线,屡次立下大功,是个深谋远虑而又善战的将才。克用本计划今后由他坐镇邢、洺、磁三州,牢牢掌握进入河北道的跳板,想不到竟在这样一场战斗中白白损失了。

    几天之后,又有报告说万胜军使申信率众叛降于赫连铎。克用感到这一战再持续下去也很难获胜,不得不失意地挥师南归。此次与赫连铎的较量,再度给克用留下了惨痛记忆。

    从云州战场回来,克用以部将安知建接替亡故的安金俊掌管邢、洺、磁三州,但克用知道安知建只是一勇之夫,而像安金俊这样智勇兼备的将才,麾下已经寥寥无几了。

    不久,他前往潞州视察昭义节度使李克修的施政。

    克修是克用的堂弟,是个寡言少语,性格古怪的人。以前沙陀族人住在新城时,与克用年龄相仿的少年们都在背地里管他叫“小老头”。那时候克修也就十三四岁吧,但已经开始长白头发了,一直到二十多岁时,几乎满头都是白发,皮肤也暗无光泽,经常把同一件袍子穿上一年半载,给人一种邋里邋遢的感觉。在其他鲜衣怒马的青年当中站着,就好像一群白鹤里多了一只秃鹫似的令人感到唐突尴尬。

    不过,这也正是克修心胸阔达的体现。对于部下,他很少苛求;对上司的命令,也很少违背,埋头苦干。有时候部下出了漏子,心惊胆寒地找他请罪,但克修却总是耷拉着眼皮缄默地望着对方,等部下结结巴巴说明来意,他这才表情迟钝地说:“原来是那件事,我早就忘了。”

    也不知道这种举动是无意还是有心。总之,克修在下属中有着出奇的好评价,每个人都对他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三月初,克用与随从千余骑进入克修管辖的潞州境内,本以为克修会亲自前往州境迎接,但等到日上三竿,仍不见迎接的队列。克用憋着闷气,说道:“不必等了!”于是直接前往上党城。克修若无其事地到城门前迎驾,把克用和亲随几十人安置在城中一座寺院内,士兵则送去军营休息。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脸孔,克用向他闲问身体如何,妻子儿女是否安好,克修只是“嗯”、“哦”的应了两声,令克用更加感到嫌恶。

    入住寺院之后,克用才发现自己住的庵房阴暗潮湿,角落里还有蛛网,叫僧人来打扫,又是个笨手笨脚的小沙弥,把克用挂在壁上的刀剑都碰倒掉在地上。等到晚饭时间,许久都不开饭,克用半天奔波,又累又饿,让纪纲前去催促,好不容易端来饭菜,却尽是淡而无味的素菜米饭。到这时,克用终于再也隐忍不住,连饭也不吃了,让人立刻把克修叫来,命令他汇报政绩。

    “城中现有多少士兵?”

    “一二万人吧,也许还要多一些。”

    “假如发生紧急状况,临时能再征发多少壮丁?”

    “这个……我等会儿问问主簿。”

    “……好,那再问你,现在城里有多少米粮?”

    “不清楚。”

    “你说不清楚?”

    “啊,粮料判官肯定知道,可惜没把他带来。(红楼之四爷在上)”

    “够了!”

    看见克修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克用胸中一股无名火顿时涌起,他从榻上跳下地来,对着克修戟指喝道:

    “君身为一州之长,连麾下有多少士卒和军粮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再尸位素餐下去!还有,明知我要来巡察,却故意如此冷待,又是什么态度!君的才干和忠诚,实在让人怀疑!”

    说着,他下令身边纪纲把克修拖到庭前,绑在一株大树上,扒去上衣,用鞭子抽打,随着克修身上血痕不断增多,克用的情绪才慢慢平缓下来。但当他看见堂弟仍犟着花白的头颅,一言不发,满脸通红地瞪着自己,克用的怒火又燃烧起来。他一向对克修的古怪性格不喜欢,俩人很少亲近,讨厌起来更是连那张脸都不愿看到。一连抽了三十来鞭,他才让人放开克修,抛下一句话:“你好好反省吧!”就连觉也不睡了,当晚便领着从人驰回太原。

    “主公不是去潞州巡察了吗?怎么晚上就回来了?”

    陪侍的曹氏不解地询问克用,但克用仍余怒未消,不作解释,用冷水随便泼了泼头脸、手脚就****蒙头大睡。

    不过,这不愉快的心情过了一两天就好转了。这天,克用正在庭院里指导存勖射箭,突然盖寓急匆匆走了过来,脸上好像蒙了一团黑云般阴郁。

    “盖寓,打起精神来,别在孩子面前摆出这张臭脸!”

    克用不满意地说着。但盖寓却好像没听到般快步走了过来,苦涩地开口说道:“指导少主射箭的事可以放一放,但眼下发生的事却一刻也等不了了。”

    “是什么事?”

    克用放下弓箭,拍着孩子的背柔声让他退下,然后将冷峻的目光投向盖寓。

    “昭义李克修大人,昨日病逝于家中。”

    “什么!”

    克用呆了片刻。这时盖寓又说:“从几天前开始,克修大人就不吃不喝,独自闭门不出,就连妻子儿女也不见。仆人们都听见他在房间里愤怒地叫骂,摔打东西。这是克修一生当中从未有过的事,家人都被吓坏了,到第四天,克修大人就突然病死了。”

    “克修就这么死了!”

    克用不敢置信地重复了好几遍,他知道克修准是因为被自己当众责打而气愤致死的。但他根本想不到那个外表木讷迟钝的人内心竟如此刚烈,一股沉重的后悔涌上心头,他茫然问盖寓该怎么办。盖寓并不指责主公,而只是无言地凝视了克用一眼,这比怒斥还要令克用感到难受,接着他说:“事到如今,只有立刻再派新节度使前往潞州,尽量淡化此事的消极影响。”

    潞州的地理位置,对于太原十分重要,只要能保有潞州,就能南向与山东诸侯争夺中原;而一旦失去,则将导致毁灭性的打击,南面的诸侯便可毫无阻碍地北上围攻太原。因此,克用必须任用最为亲信的左右手人才掌握潞州。接替克修的,便是克用长兄李克恭。

    然而,克恭的性格横暴不法,也缺乏御下和治政的能力。当他入主潞州之后,便开始大肆搜刮财物,以充军资;又从潞州军中选拔精兵,打算献往太原充当克用的直属牙兵。潞人纷纷怀念起克修在世时的简易施政,又为他的无辜枉死而深感不平。相形比较之下,对克恭更加厌恶痛恨。

    在七年前,有位名叫安居受的镇将受潞人之托请克用攻打孟方立。如今,这人已成为潞州最精锐的“后院军”军使。由于他最早引河东兵攻打孟方立,因此自孟方立以下的邢州将佐大多对安居受抱有恨意。当克用收降孟迁之后,因为孟迁和邢人不作抵抗便无血开城,于是也颇为厚待器重孟迁一行人。安居受得知之后,深惧孟迁会在克用面前进谗陷害自己,始终不得安心。这时,克恭又从他麾下的后院军中选出五百壮士送往太原,安居受愈发不满。

    正在这当儿,前往太原的五百后院军突然在半途叛变,由一名小校冯霸统领夺下铜醍县城,一路逼近上党,到达沁水时,叛兵已扩充到三千之众。克恭派部将李元审讨伐,两军在沁水交战,由于李元审一开始就受了重伤,于是讨伐军大败而归,城中人心惶惶。

    ——机会来了!

    安居受本来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便偷偷集结兵力,准备举事。五月十五日,克恭前往孔目吏刘崇家中探望李元审的伤势,安居受立刻发动,一边派人进驻军府,一边围攻李克恭。当天刮着大风,叛兵四处纵火,将刘崇府邸烧为白地,李克恭、李元审两人双双遇害。安居受当天即自称昭义留后,并派人召冯霸回师。

    “爷爷在外出生入死,倒被你给捡了便宜!”

    然而,冯霸却不答应安居受的命令,反而全副武装挥师进军。安居受大为惊恐,弃城出逃,经过长子县,向村人讨水喝。村人看他凶神恶煞,问他是谁,安居受说:“我是昭义节度使安居受!”

    “既然是节度使,为什么一个人逃到这荒山野岭?”

    “贼将冯霸谋叛,夺了潞州城,我正要投奔朝廷。”

    “原来你是被赶跑的哇!那么我们把你押送给冯霸,岂不是更可以得到赏金?”

    说着,村人便动手把安居受杀死,献给冯霸。冯霸就此入据潞州,自称为留后。

    潞州发生的这一系列变乱传到太原,克用又惊又恐,他想不到克修之死竟会引发如此巨大的风波。但到了这种地步,悔恨也来不及了。他又立刻改任康君立为昭义节度使,令其麾师进讨冯霸。

    然而,当康君立的军队急如星火赶到上党城下时,已经远远落在了时间的后面。晋兵们发现潞州境内已经如同敌境,而在上党城头树立起的旗帜,不再是冯霸的旗号,而成为了朱全忠部下牛存节和葛从周的旗号。就在这短短几天之内,汴人已经完全占据了主动。

    潞州的失守,令克用追悔莫及。但紧随其后到来的第二个消息,则如同晴空霹雳,把克用惊得脸无血色,手脚颤抖不已,口中连连吐出含糊不清的咒骂。

    这第二条消息,便是朝廷宣布削夺克用一切官爵,对河东发起全面讨伐的诏令!

    这次对河东的讨伐,实际上完全出自于一位名为张浚之人的策划。

    这位张浚,原本是河间府的士人。性格阔达而不检点,博览了经书和史书,最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发议论,谈古论今,有一种强烈到令人厌烦的表现欲。因此,和他同辈的士人大多不愿与他交往,也没有人给他找路子晋身仕途。长久以来郁郁不得志,张浚于是隐居金凤山中,转而学习纵横术,后来为枢密使杨复恭所知,于是将其提拔为太常博士,后来又当了度支员外郎的官职。

    正在这时,发生了黄巢入关的大灾难,张浚在事前称病辞官,带着母亲逃入商山之中,当他经过汉阴县,对和他有交情的县令李康说:“你快点准备粮食,越多越好,一两天内就能派上用场。”

    “为什么?”

    李康惊诧地问,他看到张浚如此匆匆出逃,却特地向他提出这个建议,不由大为好奇。张浚回答说,现在巢贼已攻到潼关,不日就会进入长安,到时候天子、朝臣仓卒出逃,一定来不及带大量食物,君现在准备好粮食,那时必能救急,君也将因为这个功劳而获得奖赏,到时候,只要顺便提提仆的名字就行了。

    说完,他便急匆匆走了。李康半信半疑地准备了数百驮干粮,结果几天之后天子西逃,果然没带粮食,李康献上干粮,顿时解了天子一行人的燃眉之急。

    “尔也有如此的深谋远虑吗?”

    天子吃惊地问李康,李康老实地回答:“臣安知为此,都是张浚教臣所为。”天子当即急诏张浚前来行在,进位谏议大夫。宰相王铎都统各道行营讨贼时,又将他用为都统判官。

    这时,山东诸侯中最强者为平卢军的王敬武,却已公然归附黄巢。张浚奉诏前往劝说,王敬武不以朝使之礼接待。张浚斥责说:“公为天子守卫藩镇。如今使者赉诏前来,公不但不向北跪伏接旨,反而加以侮慢。不识君臣大体,公又如何得以号令麾下吏民?”王敬武惊愕愧疚,连忙道歉。张浚宣读诏书后,平卢将士都沉默不答。张浚便把将佐们请到球场,发挥起他那纵横家般的卓绝口才,放声说道:“忠义之士,当明察天下利害。黄巢,不过一贩盐贼而已。诸公舍天子而臣事于他,又有何利?如今诸侯勤王之师接踵而来,公等却据一州坐观成败,等到巢贼平定,诸君又将如何自处?倘若此时与诸道共诛大盗,迎还天子,功名富贵唾手可得。我真是为公等舍安而求危感到可悲!”听了这番话,平卢诸将异口同声回答:“谏议大夫的话对极了!”王敬武当即引军随同张浚西行勤王。以此功劳,平贼之后张浚又受封为户部侍郎。朱玫之乱后,再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相当于宰相。

    然而,当克用在关中讨黄巢时,曾经见过张浚几次,对他的轻薄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听说张浚拜相之后,私下里对传诏使说:“张公喜好空谈而无实用,正是所谓的‘倾覆之士’。主上轻信浮名而重用他,日后天下大乱,必将因此人而起。”张浚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了这番话,自此对克用深深衔恨。

    年轻的昭宗即位之后,听说张浚有处理国家大计的方略,便加以亲信。有一天,昭宗问张浚如何才能使天下大治。张浚板着脸孔,用演说似的腔调抑扬顿挫说道:“无它,唯有强兵。兵强,天下自然臣服!”

    “原来如此。”

    与其说天子了解了张浚的理论,不如说是被张浚说话的气势所倾倒了。后来,天子又向张浚请教古代的兴亡史事,张浚为他讲解,不时就叹息着说:“汉、晋的远事,实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陛下如今年富力强,天资英特,却内逼于宦官,外迫于强藩,因此天下动荡。这才是最令臣痛心泣血之事。”

    无形之中,青年天子逐渐把张浚视为自己的治国导师,从言谈举止上,都不自觉的模仿起了张浚。

    ——天下的臣子,再也没有比张浚更忠诚能干的了!

    昭宗心里这样想着,京中的朝臣们也随之附和。渐渐的,张浚这个名头被他那天花乱坠般的口才和强烈的自负与使命感挤得越来越夸大膨胀,笼罩上了一圈似乎无所不能的灿烂光环。天子与大臣们无不为这眩目光环所蛊惑,所倾倒,甚至连张浚本人,都被自己营造出的那个睿智光辉的虚像所欺骗,认为只有自己,才是收拾当今残破局面,中兴唐室的唯一人选。

    “谢安,裴度。”

    他常常将这两位于乱世中力挽狂澜的先代名臣挂在嘴边。至于谁是当代的谢安和裴度,对不起,除了他张浚之外,还有哪位能胜任呢?谢安有淝水之战,裴度有雪夜袭蔡州,而他张浚,也一定要建下一番惊天动地,流芳百世的伟业才行。

    恰好在这时候,一个“建立盖世奇功”的机会出现在了张浚眼前。由于李克用攻打赫连铎失败,赫连铎、李匡威一同上表请求讨伐克用。朱全忠也上表称:“克用终为国患,今因其败,臣请帅汴、滑、孟三镇军,与河北三镇共除之。乞朝廷命大臣为统帅。”见到这些奏章,天子犹豫不决,于是命三省、御史台四品以上的朝臣开会商议此事。有六七成的大臣都认为不可讨伐克用,就连最有朝望的杜让能、刘崇望两位重臣都表示了反对,然而,张浚却胸有成竹,他在会前找过与他相熟的另一位宰相孔纬,请他在会上全力协助,孔纬面露难色,张浚便附耳说道如此这般,使得孔纬也点头大笑了起来。当天会上,张浚便力排众议,独树一帜,在朝会上以三寸不烂之舌舌战群臣,力主征伐河东。

    他说:“先帝第二次巡幸山南(指田令孜、朱玫之乱),皆因沙陀引起。倘若日后沙陀吞并河朔,朝廷再也无法对其制压。如今两河藩镇一同上表请求讨伐沙陀,正是千载一时的良机。只要陛下授臣兵权,十天一月之内,便可高奏凯歌,平定大患。失之不取,后悔无及!”

    “张公说得对!”孔纬这时也应声附和。然而,又有一个暗哑难听的嗓音高高压倒众人的议论,响了起来:

    “先帝播迁,虽有藩镇跋扈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由于朝中大臣乱政。如今宗庙甫安,不易再造兵端!”

    说话的人,便是与克用有交情的杨复恭。他是杨复光的堂兄,田令孜失势之后,复恭一跃成为掌权的大宦官。他和张浚之间,也有一段私人恩怨。原本张浚不得志隐居山中,是杨复恭最早予以提拔,但后来张浚又依附田令孜,疏远杨复恭,自从两人交恶。天子特别重用张浚,也正是为了制衡杨复恭。无论是私人的憎恶和南司、北司的传统争斗,他们都处于势不两立的微妙立场上。

    杨复恭的话,也一度打动了天子的心。年轻皇帝皱着好看的眉毛,轻叹着说:“克用有兴复帝室的大功,如今乘人之危而攻之,天下人又将如何议论朕?”

    “陛下所言,一时之体也;张浚所言,万世之利也。”

    孔纬早有准备地拿出一本账簿,飞快运算着说:“臣昨日计算过用兵、馈运、犒赏的费用,就算打上一两年的仗也不至于财政匮乏。只要陛下下定决心,一切都将水到渠成,迎刃而解。”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天子也不再反对下去,他仍旧还是皱着眉头,说道:“此事今付卿二人,勿令朕因之蒙羞!”于是下令退朝,而讨伐河东的大计划,也与此同时正式立案施行。

    五月初一,天子正式下诏宣布削夺克用官爵、属籍,以张浚为河东行营招讨制置宣慰使。张浚以下的招讨大员,分别如下:

    河东招讨副使京兆尹孙揆;

    行营都虞侯兼供军粮料使镇国节度使韩建;

    南面招讨使宣武节度使朱全忠;

    东面招讨使成德节度使王镕;

    北面招讨使卢龙节度使李匡威;

    北面招讨副使大同防御使赫连铎。

    一时之间,诸雄荟集,虎视河东。张浚可谓得意志满。不过,这时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张浚举荐唐朝名臣牛僧孺之孙给事中牛徽为行营判官,牛徽却叹息道:“国家以丧乱之余,欲为英武之举,横挑强寇,离诸侯心,吾将见其颠沛也!”托辞年老多病而坚决拒绝了任命。这件事虽令张浚有所不快,但不久又传来李克恭被杀,潞州叛离克用的消息,于是满朝庆贺。二十七日,张浚统帅诸军合计五十二都以及邠、宁、鄜、夏诸州杂胡兵团共五万人誓师出发。临行之前,天子登安喜楼为张浚饯行。他摒去左右,意气昂然地对天子许诺:“请候臣先除外忧,然后为陛下再除内患。”随后,在长乐坂杨复恭又为张浚饯行,当着众人之前,复恭向张浚敬酒,张浚却板起脸不接酒杯。杨复恭尴尬地开玩笑说:“相公仗钺专征,因此故意作态吗?”张浚却冷冷回答:“等平贼凯旋之后,方能见我如何作态!”于是立刻起身出发,引导着犹如长河的军队,在盛夏的骄阳下向河东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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