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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眼龙之志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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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堑垒修成的九月间和之后的十月,存孝曾几度出城企图突围。(泡妞大宗师)但在这坚如金汤的长濠高垒之前,没有一次不是铩羽而归。此后,城内外再也不曾发生过交战,持续着一种阴郁冷淡的气氛,好像景物都被冰封般不再有丝毫变化。

    到了十二月,克用在城郊狩猎时,猎获了一只奇异的动物,那是只头上生着三寸长的角的白兔。附近没有人知道这只异兽的名称,克用过几天后便将它放生了。只三窜两窜,白兔便在漫山遍野的积雪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克用望着低沉阴晦的天空、一望无垠的雪原,心里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

    围城从景福二年的秋天开始,经过冬天,迎来了乾宁元年的正月,之后春天又逐渐过去,直到暮春三月,邢州城中终于断粮。这一天,克用听见城池附近人声鼎沸,不一会儿,有人前来报告:“李存孝登城,求见大王!”

    克用立刻跳上马背来到濠垒之后,远远望去,在邢州的城墙上簇拥着一群人,中间那人虽然面容看不很真切,但的的确确正是存孝。当看见克用骑着黑龙驹的身影出现时,他立刻挥动起双臂,带着哭腔叫道:“大王,是大王吗!”

    克用半年多来还是第一次听见存孝的声音,鼻子一下子就酸了起来,但一股强烈的怨恨立刻升腾而起,抹杀了油然而生的脉脉温情。他并不答话,只是向身边纪纲做了个手势,纪纲便放声对城上喊道:“大王就在这里,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存孝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说道:“儿臣蒙王深恩,位至将帅。若非有人谗慝离间,怎愿舍弃父子之恩,转而归附仇雠之党!儿臣虽然性格偏狭任性,但实在是因为存信的构陷而落到如此地步。只要能活着见王一面,哪怕只说一句话便死,也死而无恨!”

    这番话说得沉痛哀切,克用就算心如铁石,也不禁为之动容,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答话,拨转马头,不一会儿,便离开了存孝的视野。存孝哭泣着叫喊:“大王!”但再也找不到克用的身影了。

    这一天回去之后,克用的心中始终挥之不去存孝的哭诉声。晚上,他让纪纲把夫人刘银屏请来。看见克用的脸色,银屏立刻问:“是存孝的事吗?”

    克用无言,银屏接着说:“我知道你已经见过他了。”克用点点头,表情苦涩地说:“存孝已经守不下去了。今天,他在城头说要和我见面请罪……”

    话还没说完,银屏就已泣不成声,她断断续续地开口发问:“你……想杀了他?”

    “……不知道,存孝毕竟是我费尽心血培养长大的儿子。”

    “也是我的。”

    银屏抬起布满泪水的脸庞,她很快坚定了下来,紧握着克用的手,说:“我知道你想让我进城领存孝出来。但是,你能保证出来以后不会杀他吗?”

    “……”

    “不杀存孝,答应我。”

    “是不是我说一定要杀他,你就不愿进城领他出来了?”

    克用突然喝问,银屏呆了一下,然后低头站起身来,她默默伫立了很长时间,转身退出帐去。

    “我会领他出城的。”

    在帐门前,她幽幽地抛下这句话,话语里包含的不知是悲伤,还是怨恨。克用望着银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他也一言不发,只是任凭夜晚的寒风一阵阵侵袭着自己的体肤,一夜也未曾走动。

    银屏说会领存孝出城,第二天,果然带着存孝来到了克用军中。克用没有单独与他见面,害怕到时候父子相对,再也无法严厉公正地处置存孝。他在大帐正中的榻上落座,两排站满了将领,然后才让银屏把存孝带了进来。

    事隔半年多,存孝的样子已经让克用快要认不出来了。原本那英伟魁梧的身姿,在围城中已被饥饿整得脱了形,脸色苍白,满是病容,一双本该炯炯有神的虎目,此刻却布满了血丝。刚走进帐门,他便跪倒在泥地里,双肩颤抖着抽泣起来。克用的心弦也不禁抽动了一下,他庆幸自己选择在这样的场合与存孝会面,否则,恐怕早就上前扶起存孝,说出宽恕的话了。

    克用还是没有离座去扶起存孝,他能感觉到诸将都在把视线集中到自己和存孝两人身上。他们有的表情冷漠,有的紧张,有的幸灾乐祸,有的频频叹息。克用无意识地把头昂得更高了,他用一种不带半点喜怒的冰冷腔调对存孝开口:“你说你只要见面说一句话,便可死而无憾。那么,现在立刻说吧!”

    存孝从地上抬起头来,脸庞已涕泪纵横。他大声说道:“儿臣屡立微功,本无显过,只因为被人中伤,又无法向父王申明,没想到竟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听着他的话,克用的心也一阵阵剧痛起来,他突然想起自己二十来岁时,也正是因为一时迷途而犯下大错,成为乱臣贼子,亡命鞑靼。(史上最强军宠:第一政要夫人)而今,年轻的存孝也像他当年一样走上了歧路,克用的眼前,仿佛看见宿命重演。那一瞬间,他再度开始犹豫彷徨了起来。

    然而,这时一旁李存信和康君立投向存孝的目光又引起了他的注意。如果他和存孝只是寻常的父子,那么是否宽恕存孝只在自己一念之间;但现在他更主要的身份,是统辖千军万马的河东节度使、陇西郡王,如果只因私情而包庇罪人,又如何能在众将士面前以身作则?想到这里,克用顿时又心如铁石,他冷冷注视着阶下的存孝,喝道:“尔说存信逼尔谋反。那么尔与王镕来往书信,用尽恶毒言语对我诬蔑,这也是存信教你的吗?”然后厉声喝令将存孝押下,随即发布了旋师太原的军令。

    河东兵从驻扎了八个月的邢州战场拔营,在暮春的和风中缓慢地西行而去。虽然是战胜凯旋,但克用的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他望着逶迤而行的大军阵容,却感觉仿佛置身于出殡的行列之中。

    行军中,他曾经偷偷去看过一次存孝,年轻人衣衫褴褛地站在颠簸的囚车里,一直抬着头仰望苍天,始终没有说过话,也没有失态地发出哭泣或怒骂。克用在远处遥望着这幅景象,心中好像有小虫子在啮咬般酸痛。

    到达太原之后,也终于到了宣布存孝命运的时刻。克用与诸将商议得出最后的结论,这个结论,也就是——车裂。

    在一个天空清澈,万里无云的日子里,克用大会诸将,在会上宣布了对存孝的判决。当听见这条判决时,存孝的脸上露出了令人感到奇妙的表情,他那形销骨立的面庞上绽开了淡淡的微笑,一双由于身体消瘦下去而显得更大更清澄的眼睛穿过所有的人直视克用,目光当中,有喜悦,有感谢,有无奈,有悔恨,但却没有半点的憎恨和愤怒。不知不觉中,克用的眼眶模糊了,眼前的景物扭曲了起来,他仿佛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瞪着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清脆地说道:

    “十一岁。”

    “你愿意在我身边,做我的纪纲吗?”

    “不愿意。”

    “那么……儿子呢?”

    “咦?”

    “我说你愿不愿意当我的义子。”

    “我愿意!”

    “那么,你就改姓李吧。名字……名字就叫李存孝!”

    “李存孝……”

    少年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然后突然一下子从克用的眼前消失。克用猛地向前伸出手去,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一瞬间,他忽然无比盼望众将中能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存孝求情。那时候,克用一定会立刻顺水推舟宣布赦免存孝。然而,自始至终也没有人开腔。

    克用一个个向诸将望去,大多数人都挂着一副漠然的神情,只有盖寓皱着眉头,但他也没有开口为存孝说话。克用又打量李存信,存信正在紧张的扳着手指,发出轻响,注意到克用的目光,连忙把手放到身后,挺胸站直。而康君立根本没有察觉到克用在看他,脸上不时就浮现起得意的笑容。克用再度把视线投向存孝,这时行刑的士兵们已经走了上来,把年轻人拉了下去,前往几里外的校场执行五马分尸之刑。

    克用没有去看处死存孝的经过,只在事后听说他直到临死前一刻都一声不吭。克用的脑海中久久回荡着存孝那张苍白、透明、消瘦,还挂着无邪微笑的脸庞,心想今生今世也无法忘记那一幕了。

    当天晚上,克用开始发烧,几天时间都粒米未进,眼前不断浮现各种奇怪的幻觉,一个劲儿地说胡话。一天中午,他满身大汗地从噩梦中醒来,突然感到头脑无比清晰,刚才的梦境也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在梦中,他和存孝合为一体,而存信、康君立又和朱全忠合为了一体,当存孝被车裂时,好像他也被朱全忠狞笑着杀死了。这时候克用突然椎心刺痛,抱头痛哭,他猛然醒悟,存孝和他李克用实际上是完全同一类型的、刚烈单纯的人,而这样的人,永远也无法逃脱被朱全忠、李存信这些人摆布、欺骗、乃至于毁灭的命运。

    处死存孝后不久,突然传来了另一位骁将薛阿檀自杀的消息。他是与存孝齐名的勇士,克用听闻噩耗之后不由大吃一惊,派人调查,才知道薛阿檀几天前偷偷焚烧信件,却被外人撞见。第二天,阿檀就在家中自刭而死。不用说,这些信件想必是薛阿檀以往与存孝暗地来往的证据,存孝被诛,阿檀也只得畏罪自杀了。

    一下子损失两员虎将,克用的内心悲痛不已。不久之后,克用在府中设下酒宴,想要暂时摆脱哀伤的环绕,重新振作起来。恰好康君立也在座,克用酒酣之后,忍不住又谈及存孝,泪流满面,而康君立却不以为然地说:“那厮忘恩负义,卖主求荣,正是罪有应得!”

    “你说什么?”

    克用瞪着血红的独眼,怒视康君立,君立仍不知悔改地迎着克用的目光,无动于衷。www.adidea.net这时克用猛地踢翻面前的酒席,站起身来,气得浑身发抖,他手足无措地站了片刻,突然厉声喝道:

    “拿鸩酒来!”

    “大王!”

    酒宴上的诸将连忙都跪下为君立求情,克用想着车裂存孝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请命,怒火更加炽烈,他再度怒斥:

    “鸩酒来!”

    毒酒终于被送了上来,克用戟指怒视康君立,叫道:“这是赐给你的,快领赏吧!”君立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他沉默了片刻,说道:“当年在云州,是我……”话音未落,他也用力一跺脚,立刻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克用令人将他拖下去关在马步司,随后大踏步离去,酒宴不欢而散。

    当晚回去,克用因酒醉而不断呕吐。第二天清晨醒来,头痛欲裂,昨晚发生的事恍如梦境,想到康君立,克用一下子跳了起来,连忙派人去马步司放君立出来,但此时康君立已中毒身亡,回天无术。

    ——当年在云州,是我……

    克用反刍着康君立的遗言,想到他效忠于自己的时日其实远过于存孝,然而,却因为一句失言而惨遭毒杀,克用不由又感到后悔莫及。他原本还想过要追究存信的罪责,但此时也终于打消了念头。这一次因存孝和存信之争引发的内乱,使得克用失去了存孝、薛阿檀、康君立三员大将,战死的士卒、耗费的钱粮更是不计其数。自此之后,河东的势力终于开始日益衰落。

    从存孝叛变以来,有将近一年半的时间,克用都在愤怒、苦闷、悔恨、悲痛等各种情绪的混杂交错下度过。直到风波平息,他才有时间冷静下来思考问题。他的胸中仍不时涌动起剧烈的阵痛,但克用知道过去的一切已无法再重头来过,死去的故人,也不可能再复生。他逐渐又恢复了青年时的明净心情和斗志。要忘掉烦恼和悲痛的过去,克用只有用不间断的战斗、勤王、讨贼支撑起自己的生活。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失去了,唯一留下的,就只有自少年时起就萦绕心间的那个宏伟志向。他要平定混乱的天下,再兴大唐王朝,除了这个志向,世上已不再会有任何事物能令他投诸心力。克用余下的岁月,将完全献身于这一事业,至死方休。

    这时候,克用想起了宣称前来献上幽燕之地的刘仁恭,他终于找到了释放悲恸,重振斗志的途径,那也就是一举席卷卢龙,将千里燕地纳入掌中。

    克用率领牙军从太原出发,一路飞檄麾下各道、各州、各镇,征发领内兵众悉数前来会合。当克用进驻新城之时,前方来报赫连铎来降。

    “真的是赫连铎本人吗?”

    克用三番四次询问。从二十来岁时起,那个吐谷浑人就是与他势不两立,如同不散阴魂般缠斗多年的宿敌。克用曾被他逼得国破家亡,逃入鞑靼;他后来也被克用夺走了云州根据地,寄寓幽州。本以为这种敌对关系是永远也不会改变了,没想到如今他居然独自来到克用马前迎降。

    “请他进帐来!”

    克用发布号令,但赫连铎并不肯直接走进来,而是从军门前跪在地上,用膝盖一步一步挪到克用帐前。克用坐在榻上,看着秋风中那位老人慢慢晃动着雪白的头颅,拖着臃肿肥胖的身躯吃力地在沙地上膝行而前,心中的仇恨渐渐无影无踪,反而涌起了少许的怜悯。

    克用本以为赫连铎还是个精力充沛的壮年人,就算丢了云州,他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克用缠斗下去。但他没想到对方已经如此衰老。再想一想,其实也并不奇怪,克用十五岁征讨庞勋时,赫连铎就已经是吐谷浑的年轻酋长了,年龄少说也比克用要大十来岁。如今克用年届四十,赫连铎肯定也早已过了五十。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赫连铎才膝行来到了帐前。克用看着他,他也抬头看着克用。本来,对方应该说几句请罪道歉的话,但这十五年的勾心斗角,十五年的血腥屠戮,又怎么是一两句话能道尽的?赫连铎自始至终也没能说出话来,苍老的脸上流下泪水,沿着皱纹的沟壑纵横流淌。克用不忍心再折磨这位老人,他命令左右:“将赫连铎在军门前鞭笞十五次,然后释放。”吐谷浑老人抬起头来,好像无法相信多年恩怨只用十五鞭就能了结似地瞪大了昏黄的老眼。克用的脸上微微抽动了一下,虽然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但两人都知道克用是想要微笑而还是没能笑出来。

    “你,比我想象中要老很多。”

    克用只吐出了这样一句话,却好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赫连铎也报以苦涩而又感激的一笑,于是跟着克用的纪纲走了出去,接受鞭笞。从那以后,克用再也没有听说过关于这位吐谷浑老人的音讯了。

    这年冬天,克用亲率大军侵入燕地,犹如烈火燎原般攻拔武州,进而包围新州。(与校花同居:高手风流)李匡筹发兵六万前来救援,克用将精兵锐甲配给刘仁恭,让他迎击燕军。在段庄,刘仁恭大破燕人,斩首一万余级,生擒将校三百余人,克用让部下把被俘的燕将用白练绑缚相连,在新州城下示众。当夜,新州将士出城请降。腊月二十三,克用又进军妫州。李匡筹再度出兵,拒战于居庸关下,这也是幽州边境最后的防线,卢龙精兵,尽数来战。

    “敌军将此役视为决死一战,必定来势汹汹,不可正面当其锋芒。”

    克用派遣义儿李存审统领步军走山道行军,迂回燕人后方,自己则指挥骑兵迎敌。他并不正面作阵地战的对攻,而是将骑兵分成几十队四处穿梭冲刺,不停放出箭矢杀伤敌兵,使得燕人疲于奔命,斗志大为衰竭。这时居庸关上突然出现了李存审的旗号,紧接着目力所及的长城城墙上都冒出了河东兵的旌旗和刀枪,燕军腹背受敌,顿时不战而溃。克用与存审两军里外夹击,将数万燕人歼灭于长城内外。

    二十八日,克用挥师直逼幽州城郊,燕将出迎请降,并告知克用卢龙节度使李匡筹已于两日前弃城出逃。克用命刘仁恭、李存审二将入城安抚百姓,城中吏民安堵如常,依旧市集兴旺。河北藩镇割据固守百年之久的幽州,就这样风平浪静地易手于外人。

    正月,幽州吏民数万人歌舞麾盖出城,迎克用进入节度使府舍。克用又派刘仁恭、李存审二人分兵平定卢龙其余诸州,一月之内,属郡悉数为河东兵接管。与此同时,也传来了出逃的李匡筹的下落。临行之前,李匡筹携带大量满载金帛、珍宝、伎妾的车辆,走到沧州境内,义昌节度使卢彦威见利心动,于是发兵在景城劫杀匡筹,将李匡筹一族尽数诛灭,美女珍宝都纳为已有。

    “幽州的最后一位雄藩诸侯,想不到落得如此下场。”

    克用不由为之感慨,就像赫连铎一样,卢龙军也是最早夹攻克用的宿敌之一,至此也走向了灭亡。放眼黄河以北的广阔大地,河东道尽在克用掌中;河北道内,义武王处存、成德王镕也形同克用属国,再加上新平定的卢龙,克用的势力已雄踞北国,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

    “你是燕人,就由你来继任卢龙节度使好了。”

    克用人命刘仁恭留后卢龙,光头的仁恭目光中放出精芒,他立刻跪倒谢恩。克用派亲信燕留德等十余人辅助仁恭,于是搬师返回河东,驻军幽州时日,总计四十天。

    然而,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事,为日后埋下了祸胎。克用攻打妫州时,得知城内有高思继兄弟几人,武艺绝伦,为燕人所推服。于是将高氏兄弟都任用为都将,分统幽州兵马。山北雄豪之士,大多都隶属高氏帐下。见到这种情形,刘仁恭心中暗暗忌恨。正当河东军驻军幽州时,代北部族的士卒常常抢劫城中的商人,高思继兄弟依军法处置,诛杀了不少有勇力的蕃人。克用为之愤怒,向刘仁恭责让,仁恭于是趁机添油加醋,把诸多罪名都扣到高氏兄弟头上。克用临行之前,便将高氏兄弟一并处死。刘仁恭暗地里将高氏的一族子弟都收留抚养,私下笼络燕人之心。从克用离开的那天开始,这位智谋机诈冠绝幽燕的“刘窟头”,就已经为叛离做好了准备。而这一幕发生于背后的丑剧,对于正为构筑有生以来最大版图而踌躇满志的克用来说,是完全无法料想到的。

    刚从幽州凯旋归来,克用就得到了河中发生变乱的报告。河中节度使王重盈于正月十四日病逝,军中一同推举王重荣的独子王珂为节度留后。然而,王重盈之子保义节度使王珙、绛州刺史王瑶两兄弟却不承认王珂的继位,合兵攻打王珂。

    “王珂这家伙,根本算不上王家子弟,不过是我家的奴仆苍头而已,小名叫虫儿,怎能继嗣!”

    王珙、王瑶二人四处扬言。事实上,王珂本来是王重荣兄长王重简的儿子,因为重荣一生无子,于是以王珂过继给了重荣。重荣死后,王重盈成为河中节度使,王珂的地位也大为下降,重盈的两个儿子,一个当了节度使,一个当了刺史,而王珂只是一介行军司马。对于王珙、王瑶两人来说,王珂的确也只是“苍头”的卑贱身份。想不到的是,这个卑贱的“虫儿”,居然在父亲死后一跃而成为他们兄弟俩的顶头上司,两人的心中又是怀恨轻蔑又是嫉妒,一面攻打王珂,一面向关中的风翔李茂贞、邠州王行瑜、华州韩建三镇求援,向朝廷请求以王珙为河中节度使。王珂孤立无援,只得向克用发书求助。

    “是王重荣的儿子啊。”

    克用追想着几度共患难的那位故人,心里不由涌起几分感伤。自从王重荣死后,王重盈继位,河中与克用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冷淡,他对重盈的儿子们也没有好印象,于是决定扶助王珂。

    “王珂的父亲,有兴复帝室之功。”

    克用向朝廷上表,天子不久便批准了王珂的嗣位。关中三镇一再上表固请以王珙嗣位,天子下诏称:“朕以太原(指李克用)与重荣有再造之功,已许其奏矣。”三镇受挫,无不心中怀恨。

    自从景福年间开始,李茂贞、王行瑜、韩建这关中三大强藩,就已屡有不臣之心。(修仙狂徒)景福二年,天子下诏讨伐李茂贞、王行瑜,结果反而为二镇所败,逼使宰相杜让能自杀。王行瑜甚至借之要求赐予他尚书令之职。这一职位,原本是唐太宗李世民登基之前所领,后来居尚书令之位摄政,进而成为天子,从此之后,不再以此职位授予人臣。唯有平定安史之乱的盖世功臣郭子仪受封过尚书令,终生都谨言慎行,不敢逾越。宰相韦昭度私下劝说天子,终于只以王行瑜为太师,赐号“尚父”,又赐予铁券。此后,韩建和王行瑜又请求从左右神策军所辖的畿内八镇兵中各自分割出郃阳镇和良原镇,由韩、王两人的部下掌管,北司枢密使康尚弼声称:“此乃天子禁军,怎可赐予尔等!”予以拒绝。再加上这次为王珙求河中节度使失败,三镇的怒火终于全面爆发。

    五月初八,王行瑜派遣弟弟匡国节度使王行约助王珙攻打王珂。三镇各帅精兵数千人进军京师,坊间市民四处躲避逃窜。天子登上安福门接见三帅,诘问:“卿辈不上奏请示,即大发兵入京,究竟意欲何为?如若不能再臣事于朕,今天朕就请避位让贤!”李茂贞、王行瑜二人见到这副架势,无不汗流浃背,口不能言,只有韩建上前大略陈述了入朝的原因。当天,天子设宴款待三帅,三帅上奏诛杀宰相韦昭度、李溪,天子并不答允,三帅便擅自派兵杀害二相,又杀枢密使康尚弼和几名与三镇有私怨的宦官。紧接着,三帅再度进言由王珙为河中节度使,天子只得答应。然而,三帅的欲壑却如同无底深渊,终究无法填平,私下里又开始商议废除天子,立吉王李保为帝。长安城中,一片阴云惨淡。

    关中发生的惨剧,不久便传到克用耳中,他几乎无法相信,区区三个二流、三流的小藩镇,竟敢如此跋扈骄横、威逼天子、擅杀宰相,克用不禁为天子威仪的衰落感到悲哀而又愤怒。收到报告的当天,他便火速派出使者征发北部蕃兵,不一会儿,他又派出了第二名、第三名使者,一直到晚上,总共遣使十三次,约定翌月即渡黄河入关,讨伐三镇。

    很快到了六月,克用终于集结起蕃、汉大军,一面上表朝廷,谴责王行瑜、李茂贞、韩建称兵犯阙,贼害大臣,请求加以讨伐;一面向三镇发出宣战的檄文。三帅大惧,留下王行瑜弟弟王行实和李茂贞养子李继鹏各为左、右军指挥使,每人统兵两千宿卫京师,随后三帅立刻返镇,准备迎接独眼龙的怒火洗礼。

    在绛州,克用遇到了王珙弟弟王瑶的抵抗,河东兵猛烈进攻,十天时间即攻拔绛州,将王瑶斩首于军门。七月一日,克用大军进至河中,王珂亲自在道旁迎接。

    “你就是那个王郎啊!”

    克用在马上打量着拱手立在路边的那位年轻人。通常藩镇家的子弟,不是飞扬跋扈,就是利欲熏心,或者凶残狠毒,才能大多低劣,比之一般庶民还要不如。譬如与王珂争位的王珙,就是个苛暴、多猜忌,不以人命放在心上的纨绔子弟,内到妻妾宗族,外到幕宾将吏,只要一言不和,立刻以各种残毒刑法折磨处死,没有一天不无辜杀生。与宾客宴会时,经常突然拔刀斩杀一人,掷首级于座前,仍谈笑自若。比之以酷烈狠毒闻名的王重荣,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却一点也不让人产生凶狠暴戾的印象;同样,也不像成德王镕一样文弱瘦小,而给克用一种温顺、忠厚的感觉。如果是青年时的克用,可能会认为这个年轻人笨拙、没有霸气和斗志,但在此时的克用的眼中,却不知不觉的有点喜欢上他了。

    ——要挥舞战旗称霸中原,这小子肯定办不到。不过,却一定是个性情恬淡,温柔的男子。

    克用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出于某种于天下局势无关的私人考虑。他的长女嫁给了王处存之子王郜,现在次女也已经十五岁了,克用一直在诸将和各镇盟友中物色女婿的人选。这位王珂,虽然不能成为威镇一方的豪杰,但如果把女儿托付给他,却十有**能成就一段美满的姻缘。

    他面带微笑地打量着王珂,年轻人被瞧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克用脱口而出:“王郎,我和你亡父情同手足。你就做我的女婿吧!”

    “这……”

    王珂吃了一惊,克用放声大笑了起来,于是打马径自入城。当天,送出媒人正式向王珂提亲,王珂与河中诸将吏商议之后表示应允,克用便派使者前往太原向族人报喜。

    不过,这桩姻缘只是讨伐三镇之战中一抹桃红色的花絮而已。不等太原的回音,克用便又统领大军向京师进发。在朝邑,击溃了匡国节度使王行约与王珙的联合军,王珙退往陕州,王行约则退入京师。

    “同州、华州已全部沦陷,沙陀就要进京了!”

    王行约纵兵在城中大呼,同时,与担任左军指挥使的弟弟王行实一同大掠长安西市。王行实上奏请天子移驾往邠州(王行瑜驻地)避难,与李茂贞交好的枢密使骆全玉则奏请车驾行幸凤翔(李茂贞驻地)。天子都回答说:“朕已收到克用奏表,现在尚驻军河中。就算沙陀来此,朕自有应变之法,卿等各自安抚本军,勿令动摇。”坚决不肯逃亡。

    “既然无法以言语说动主上,那就以兵劫之!”

    一方面是王行瑜派阀的左军指挥实王行实和中尉刘景宣;另一方面则是李茂贞派阀的右军指挥使李继鹏和枢密使骆全玉,两股势力都想将天子劫往己方阵营。(天才邪少)七月初四日傍晚,左军、右军互相攻杀,鼓噪声震动宫阙。天子登上承天楼,想要制止混乱,李继鹏却指挥凤翔兵攻打保卫天子的捧日都头李筠部队,激战之中,一支流矢擦着天子的杏黄袍飞掠而过,射在楼板上,左右侍从连忙扶天子下楼。李继鹏又四处纵火,焚烧宫门,浓烟、火炎遮蔽天空。

    “快召盐州六都入卫!”

    天子发布急诏,在京师中,驻扎有六都盐州军,战斗力强悍,一向为王行实、李继鹏两军所惧怕。当盐州兵受诏赶到时,两军也匆匆退走,各自返回凤翔和邠州。这时城中已一片大乱,乱军、盗贼到处纵火劫掠。两天后,天子便在李筠护卫下从启夏门出城,来到南山,夜宿于莎城镇。追从车驾逃出的士民共有数十万人,到南山谷口,****而死者达三分之一。夜间,又有盗贼乘乱大肆劫掠,整个山谷,为哭泣悲号声所笼罩,犹如人间地狱。

    “不能再拖延了!”

    克用一面派出节度判官王瑰奉表前往问候天子起居,一面火速挥师围攻华州。在《读史方舆纪要》上,记载华州为“前据华岳,后临泾渭,左控桃林之塞,右阻蓝田之关,自昔为关中喉舌,用兵制胜之地。”军事位置十分重要。据守华州的韩建,原先曾是杨复光“忠武八都”的一名都将。入主华州之后,致力于发展生产,虽然原本目不识丁,但勤奋好学,渐渐粗通文字。以善于治政和好学闻名诸道,与另一位荆南节度使郭禹并称“****南郭”。在关中三镇当中,是行恶较轻的一人。当克用兵临城下时,他登城高呼:“仆与李公未尝失礼,为何来攻?”克用回答:“公身为人臣,却逼逐天子,公也算有礼,还有谁是无礼之徒!”于是加紧攻城,韩建也勒兵固守。这时,天子派遣的使者郗廷昱来到克用军中。

    “李茂贞已帅兵三万到了周至,王行瑜的兵马也到了兴平,都企图劫走天子车驾,望李公及早赴援!”

    郗廷昱拿出诏书,克用立刻放弃对华州的围攻,移兵往渭桥进发。这时,天子又派遣延王李戒丕、丹王李允前来催促。克用刚出河中地界,第三位诏使供奉官张承业又已赶来。八月初五,河东兵终于进抵渭桥,投入京畿战线。

    “以李克用为天下兵马都招讨使!”

    八月十九日,天子再次派遣延王李戒丕、丹王李允二人来到克用军中,命令克用都统保大节度使李思孝、彰义节度使张铛、定难节度使李思谏三镇围攻王行瑜。

    “赐予克用御衣,并赐诸大将茶酒、弓矢。”

    长相清秀的延王捧着一领锦袍来到克用面前,克用正要跪接,但延王却伸出纤细白嫩如女子的手阻止了他,而是亲手将御袍披在克用身上,克用感到胸口发热,有一种随时可以赴汤蹈火的冲动涌上心头。他的眼眶逐渐湿润了。这时,延王拉着丹王一同站在克用面前,微笑着说道:“宅家令小王二人拜卿为兄长。”然后便同时恭恭敬敬的跪拜了下来,克用也连忙跪下还礼,延王起身扶起克用,克用竟有一种恍如梦中的奇妙感觉。四十二年来的“尊主济民”之志,今天终于由抽象变成现实,又转化为无穷无尽的力量和斗志。一时间,他竟感觉天下再也没有人能阻碍他的脚步,胸膛居然被这股昂扬之气撞得隐隐生疼。

    “天子还有密诏。”

    延王又轻声细语地说道。克用马上又跪在地上,延王的话语宛如一阵过耳烟云般吹拂过他的耳际:“日昨非卿至此,已为贼廷行酒之人矣。所虑者二凶缔合,卒难剪除,且欲姑息茂贞,令与卿修好,待枭斩行瑜,更与卿商量。”光是这亲切的声音,就已令克用心神如醉,他仿佛亲眼目睹天子在自己面谆谆劝谕。不管圣旨说的是什么内容,他也决意一字不差地予以躬行。

    “延王回行在复命之后,请让天子放心还驾京师。老夫就算拼却这条性命不要,也定会翦灭逆党,荡清畿内!”

    克用大声说着,独眼中终于流淌出热泪。

    延王临行之前,克用让随军在侧的儿子李存勖陪同前往,代替克用觐见天子。今年,存勖已经十一岁了,相貌堂堂,脸型已呈现出未来英俊的轮廓,克用问道:“就要见到主上,吾儿会不会紧张?”少年高声回答:“不紧张!”但额角却明显已有汗珠。克用笑着让他随延王一同前往行在。直到晚上,存勖才带着侍从回来。克用向从官询问觐见的情景,得知天子十分欣赏存勖的相貌和应答,赐予鸂鶒酒卮、翡翠盘,又抚着少年的背说道:“此儿当使其父亚之,它日得志,勿忘吾家。”

    “主上真的这么说吗?”

    克用欣喜地笑个不停,他问存勖:“吾儿有信心能令父王亚于你吗?”存勖“嗯”了一声,克用放声大笑:“好,好,那为父今后就管你叫李亚子好了。”从此之后,“李亚子”之名流传四方,成为存勖的代称。

    八月二十七,天子还驾京师,克用派遣义儿李存节领二千骑兵守卫京师西北,又以三千骑守卫三桥,于是亲自挥师进发,在梨园寨围攻王行瑜兄弟。

    在这激烈的一连串行军作战中,克用感觉麾下军队的战力虽然还足以对付关中三镇,但比起当年讨黄巢时的军容,已明显不如。每当士兵攻打一处壁垒长时间无法攻克,或者在战场上不能一举击溃敌阵时,克用就怀念起存孝、薛阿檀、康君立、史敬思、安金俊、李克修这些故人驰骋沙场的英姿。那时候,克用精力旺盛,风华正茂,左右的将领个个如同猛虎、骏马,都是当世的俊杰之选。但到这时,不但克用本人已显出少许老态,时常精神不济,麾下的将士也青黄不接,不是头发花白的老将,就是尚未磨练成才的少年人,无法担负起重任。随着战争的持续,克用寻觅新的中坚将才的心情,也就愈来愈急切。

    一天,他指挥牙军进攻梨园寨的外围防御阵地,由于地形险阻,敌兵到处把守隘口,克用只得将兵卒分成十几队四面攻打。突然间,有一队邠兵从树林后绕过,直突克用坐镇指挥的坡地。此时边上只有七八十名牙兵护卫,克用连忙向传令兵呼喊,让他通知友军赶来救援。然而,从背后传来一个平静如水的声音:“大王勿急,这支敌兵大概只是误入此地的敌人逻骑,数目不多,虚张声势而已。小将请以三十人扫平之。”

    “你说他们数目不多?”

    克用向树林边望去,只见烟尘大作,林中也有旌旗挥动的影子,粗粗看去,少说也有三四百人,但又是谁如此肯定对方只是虚张声势呢?

    出现在克用眼前的,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壮年人,面色黝黑,脸上的肌肉好像僵硬的死肉一样毫无表情,但又圆又大的眼睛、有棱有角的嘴唇却又显露出一种静默中的活力和生气。这样独特的面相,克用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时,那人回答道:“没错,来犯之敌至多不过五十人。”

    克用沉吟了片刻,这位壮年人的表情、话语声中,都自然而然地带有一种沉着谨慎的色调。没有一般军人的粗野和暴躁,好像无论干什么事情都会在心中计划盘算个五六遍似的。克用不知不觉就被这种气质感染了,他有点忐忑不安地让这人带着三十名士兵前往应战。这人作战时的行为,也是克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大多数武将,都身先士卒去斩杀敌人首级。而这个脸皮如同铁板的壮年人,却只是冷静地在阵后指挥,因为交战规模小的缘故,他有时也舞动铁鞭上前帮助士兵格斗,但从来都不争夺功劳,而让部下去取得首级。克用在远处眺望整个战斗过程,感到新鲜而又有趣。

    没过多久,那人果真将敌人全部击溃,他一边向克用的方向走来,一边让部下报告每人夺得首级的数目。“三个”、“一个”的声音此起彼伏。当他走到克用面前时,略一欠身,依旧用那副平静又有几分冷淡的声音说道:“敌兵总数为四十五,斩首四十一级,逃走了四人。”

    “你……”

    克用张着嘴,但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许久,他才改口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现任何职?”

    “末将周德威,小字阳五,现为帐中骑督。”

    “只是区区帐中骑督?那么,你一定是新近投入我麾下的吧。”

    “不……”

    周德威冷峻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奇妙的表情,但他很快又镇定自若地说:“末将伏事大王,已经快十年了。”

    “十年!”

    克用不由叫出声来:“君这样的将才,竟在老夫帐下埋没了十年!”

    “末将一直在边关任职,因此无缘得见大王。”

    “边关——”

    克用喃喃自语,他突然间回想起自己的年轻时光,也正是在边关踯躅消磨了整整九年,一种无法形容的感伤顿时涌上心头,他又仔细打量面前的周德威,但却看不出有半点怨恨或郁郁不得志的蛛丝马迹,只是面如铁板地沉默着,嘴角上挂着一抹淡漠于世事的冷冷笑容。但光是注视着这奇异的冷笑,克用却仿佛能看见一位陌生的年轻人在狂风戈壁中放声悲泣、寂寞吼叫的影子。

    “从今天开始,任命你为铁林军使。”

    克用突然大喝一声,嗓音忍不住颤抖激动了起来。

    梨园寨的围攻战,虽然进度缓慢,但终究还是一天一天在逼近最后的胜利。王行瑜日益困窘,不断被迫缩小防线,只得向李茂贞求援。九月中旬,探马前来报告克用,李茂贞已派出万余兵马前来救援王行瑜,布阵于龙泉镇;茂贞本人,则亲率三万大军进迫咸阳。

    “岐兵咄咄逼人,但是——”

    克用想起天子让延王传达的口谕,要克用暂且姑息李茂贞,以诛伐王行瑜为第一要务。因此,他不能就此出兵迎击李茂贞,而是派使者向天子上表,请求下诏令李茂贞罢兵,并乞请削夺李茂贞官爵,与王行瑜两人一并加以讨伐。

    然而,天子却下诏为李茂贞辩解,称他勒兵布防,是为了防备异常事态,现已让茂贞尽快返镇。又说:

    “李茂贞已经诛杀了犯上的逆臣李继鹏,以赎兴兵犯阙之罪。卿千万要告知兵将,不要轻易侵犯茂贞的土疆。”

    ——怎么会这样!

    克用十分惊奇,他向银屏说起自己的疑惑,而银屏却笑出声来:

    “王的领会力也太迟钝了吧!朝廷不讨伐李茂贞的用意,正是为了抑制大王您啊!”

    “抑制我?”

    “不错,虽然关中三镇屡次骄横犯上,但朝廷所能倚仗的兵力,却也只有这三镇的兵马。如果全都为王所荡平,此后假若王也有了异心,朝廷又能依靠谁来抵抗大王呢?”

    “胡说,我怎么会有异心?”

    “王虽然自知没有异心。但在朝廷那帮大臣的眼中,王却还是‘非我族类’的胡羯夷狄之徒,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信任大王。就算王讨伐了庞勋、讨伐了黄巢、讨伐了河北雄藩、讨伐了关中三镇,这一点仍旧无法改变。今生今世,王都将成为朝臣内心深处最大的敌人,直至大王死去,或是唐廷灭亡为止。”

    银屏轻声而又略带悲恸地说着,克用听了不由黯然低下头。他心里隐隐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虽然自己一心勤王,但无论是天子还是朝廷,都只是将自己当作鹰犬猛兽般驯养。高兴时,为他加官晋爵;不高兴时,又立刻削夺官爵,兴兵讨伐,意欲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他感到全身又倦怠无力了起来,悲愤地起身走到空地上,头脑一片混乱。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天子所赐的那件御袍,此时正罩在甲胄之内。克用用手指摩娑着柔软光滑的衣领,方才混乱愤怒的情绪终于逐渐平缓了下来,他的目光又变得清澄明净,不再去想那些令人斗志衰竭,心神不宁的杂念,而是一心一意地将精力投注于“尊主济民”的志向。

    ——朝臣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我李克用只求问心无愧,一生能将理想贯彻始终,这也就死而不恨了!

    这样想着,克用尽力以平常心对待朝廷偏袒李茂贞的举动,随之下令军队不准轻易与岐人交兵,集中全力对梨园寨进行日夜攻打。

    十月初五,李罕之的部队终于击溃了梨园寨,王行瑜引败兵往龙泉镇退走,半途被李存信、李罕之军邀击,杀戮万余军士,王行瑜之子王知进、母亲丘氏,以及大将李元福等二百余名将佐被俘。两天之后,王行约、王行实二人也烧掠宁州城逃走。畿内的邠人势力,至此已被连根拔除。

    就在梨园寨大捷的当天,天子再度对克用予以厚赏。不过,这次赏赐的礼物,既不是金帛珍宝,也不是高官厚禄,而是一个人。

    “赐魏国夫人陈氏陪侍克用!”

    这名魏国夫人,是天子最宠爱的一位妃嫔,才、色冠绝后宫,但天子却毫不吝惜地赐予克用,克用感到惊诧而又狂喜。之所以惊喜,并不仅仅是因为能得到倾国倾城的佳人,而是由于主上竟将心爱的女子赠送给自己,这份恩赐,足以抵销克用前段时间产生的种种猜疑和不安,重新对自己的志向充满了信心。

    ——她的身躯,曾经和主上龙体亲密无间地接触过。

    每当这样想着时,克用就有一种如梦似幻的奇妙感动,当克用与陈氏第一次同房时,竟有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心境。开始几天,女人总是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克用问她:“你讨厌我吗?”但女人始终也不回答,却又更加紧紧抱住克用的身体,克用能感觉到陈氏心中的迷惘和感伤,这一切,都从女人温热的**中淡淡地流露着,令克用也同样产生迷惘的心情。然而,一段时间之后,女人终于不再哭泣了,因为克用总是管她叫“魏国夫人”,陈氏笑着对他说:“妾身也是有名字的,不要再用这种破头衔称呼好不好?”

    “你叫什么名字?”

    “阿媎。”

    “……阿媎。”

    克用听见这个名字,心中就浮现起从未谋面的江南水乡景色、风物。这位陈阿媎,也不像北方的女子一样刚烈、飒爽,而给人以小巧玲珑、兰心蕙质的印象。当她穿着素雅的衣裳,静静地倚窗而坐,克用就联想起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莲花。有时候,阿媎会吟咏一些克用听不懂的诗句,这时她的表情往往变得透明而寂寞。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一次,克用听见阿媎将这首诗翻来覆去吟了好几遍,便发问:“这是你作的吗?”阿媎脸上顿时泛起桃红,轻声回答:“这是杜工部的诗。”克用不知道杜工部又是何许人,只是为阿媎吟诗时那种无邪中又带有几分悲伤的表情所迷醉。逐渐的,他不再只将阿媎视为主上宝贵的赠礼,更视为今生仅遇的爱人。这两者之间没有矛盾,随着光阴的流逝,他一天比一天更深爱阿媎,也一天比一天更感激敬仰天子。在克用的生涯当中,这是唯一一段理想与事业完美契合,付出的牺牲获得圆满回报的日子。独眼龙四十二岁时的心境,既充实有力,又幸福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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