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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化元年的十二月,从潞州传来了昭义节度使薛铁山病故的消息。(
皇商嫡女:医动天下)自从云州起事以来,薛铁山就一直忠心耿耿为克用效力。上源驿夜战中,是护卫克用杀出重围的几位勇士之一。得知他的死讯,克用有好几天都郁郁不欢,终日沉湎于追忆当中。
这几年来,克用的心境与身体都日益衰老。在他以往的岁月中,也曾有过颓废空虚、失去斗志的日子,但少则几日,多则一年半载,总能重振精神,信心十足地继续打拼奋斗。然而,自从存孝死后,他已不复有壮年时的心力,就算勤王心最炽烈旺盛的时刻,身体也不时会泛起乏味、慵懒的感觉。懒得指挥作战,懒得远行,懒得狩猎,甚至连话也懒得说。
——就算我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他经常在心里这样反问自己。三番四次勤王讨贼,却依旧得不到天子与朝臣的真心信任;千辛万苦打了胜仗,平定了州郡,但转眼间又叛将四起,覆军失地。他这一生,就象是被人在头上系了肉块的一只狗,看得见肉块近在眼前,然而就算跑断了腿也永远追不上那块肉。对于克用来说,那块肉也就是所谓的“尊主济民之志”,他跟着这志向追逐了整整四十四年,少年变成了中年,中年又变成了老年,耗尽了心志和体力。然而,最终还是原地踏步,和志向之间的距离未曾缩短一分一毫。眼看昔日并肩作战的故人不是老死、病死、战死,就是背叛,克用心中的慵懒感和徒劳感也越来越沉重。
就在薛铁山死后不满十日,潞州又传来急报,趁着城中无主的空隙,驻军泽州的李罕之引兵进驻潞州,自称昭义节度使,并派人向克用上书:“薛铁山死,州民无主,仆虑有不逞之人作乱,是以入城镇抚,请王裁夺。”
——就连李罕之这老家伙,也对我举起叛旗了吗?
克用心中并没有愤怒,或者说没有力气再愤怒了吧。对于他人的背叛,克用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他只感到刻骨的失落和悲伤,无论什么事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年轻时喜好女色,此时也迹近于禁欲,不再亲近女子,只有阿媎能日夜陪伴着他身边。从她的音容笑貌中,克用仿佛能看见天子那悲伤的影子。有时候,他心想也许唐朝真要灭亡了吧。而将一生心血奉献于勤王的克用,也将伴随着三百年帝业的崩坏走向自己最后的末路。
随着李罕之叛归朱全忠,太原已完全暴露在汴军面前。翌年三月,汴将氏叔琮军自马岭隘口进入,攻拔辽州,进军至晋阳城东南方向的榆次县。与之相对,克用则派出周德威迎战。“河东所恃者周阳五,末将决心将其生擒,请以一州为赏!”
氏叔琮麾下,有个以骁勇出名的部将陈章,一向穿朱红甲胄、骑白马,人称“陈夜叉”,在交战之前,先向氏叔琮说出了这样的豪言壮语。克用得知后,派人告诫周德威:“听说陈夜叉想要拿你换一州刺史职位,见到白马朱甲之人,最好多加警惕。”
“陈章只是爱说大话罢了。这刺史的乌纱帽,未必不会落到臣的头上。”
德威淡然对使者回答。交战之日,他对部下将士吩咐:“见到白马朱甲者,立刻佯败闪避。”德威本人也穿着士卒的衣甲混在军中。当天,陈章果真当先冲杀进晋军之中,大呼:“周阳五何在!”晋将纷纷佯装不敌败走。陈章深入阵中,这时周德威趁其不备,从背后冲出挥铁鞭将对方一击落马,当即生擒。汴人军心大沮,就此败走,被晋兵斩获三千余人。
“德威当真是这么干的吗?”
事后,克用连问了报捷的军使好几遍,纵声大笑。他想象着陈夜叉那惊慌愤怒的表情和周德威泰然自若的冷漠面容,就忍不住一再发笑。
五月初,克用派蕃、汉马步军都指挥使李君庆统兵收复泽、潞州。朱全忠亲自出马坐镇河阳,五月九日,以张存敬为第一军前往潞州解围,十日,又派遣丁会为第二军后继而进。在潞州城下大破李君庆之师。克用令李君庆饮鸩自杀谢罪,又改由李嗣昭任蕃、汉马步都指挥使,重新引兵进击潞州。
“潞州为太原咽喉,一旦失去,大势休矣!上次李君庆兵败,吾令其自杀;倘若汝这回再度失败,饮鸩的就是老夫了!”
克用对嗣昭厉声嘱咐,小个子的嗣昭脸上露出激动的表情,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后统军从太原出发。八月五日,嗣昭本军进围潞州,分兵攻陷泽州。守卫潞州的汴将贺德伦笼城固守,嗣昭以铁骑环城巡逻,出城砍柴打猎者一律收捕,沿城三十里范围内的麦禾也悉数收割。汴人无法再坚守下去,于二十四日深夜弃城而走,被河东伏兵邀击于壶关,杀获众多。(
嫁个原始人)葛从周领援兵逼近,得知城池已失守,只得退还。
虽然收复了泽、潞,但克用心知今后已无法再与汴人硬碰硬对抗,只有以守势暂求自保。翌年春天,他下达了大发晋阳军民修筑加固城垒的命令。有一位名为刘延业的押牙进谏说:“大王声振华夷,应当扬雄兵以威震四境,不宜深沟高垒,损大王威望而令贼人得志。”克用对他赏赐金帛,采纳了谏言。然而,内心深处总抹不去对未来的忧惧和不安。
五月,从幽州刘仁恭处送来了求救的信使。仁恭叛离克用之后,一度威震河北,有吞并河朔的野心。然而,在去年三月被葛从周大破,军队损失巨大。这一年入夏,葛从周统帅兖、郓、滑、魏四镇兵马十万人进击刘仁恭,在沧州将仁恭长子义昌节度使刘守文包围。刘仁恭大为窘迫,不得不重又卑辞厚礼向克用求援。
——在今日这种处境,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克用心中虽仍有芥蒂,但最终还是派周德威领兵五千攻打邢、洺州,以阻截汴人的后路;两个月后,又派遣李嗣昭帅五万大军进击洺州。
在内丘,嗣昭击败汴兵,之后,又败汴人于沙门河,擒得大将胡礼,随后长驱直入攻打洺州,朱全忠连忙召葛从周从沧州战场回救,同时亲率大军前往赴援。然而,援兵未至,嗣昭已如旋风般迅猛攻拔洺州,擒获洺州刺史朱绍宗。九月,汴人大军云集,葛从周军渡过漳水,布阵于黄龙镇。朱全忠的中军也涉过洺水置营。见到这副架势,年纪尚轻的嗣昭不由心生惧意,于是放弃洺州北还。当经过青山口时,突然遭到葛从周所设伏兵的袭击,晋兵大败,狼狈归师。
“儿臣……”嗣昭见到克用,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已呜咽,泣不成声。克用安慰了嗣昭几句,但对未来的处境更加忧惧。
击退嗣昭之后,朱全忠继续挥师北上,降服了镇州王镕。随后派遣大将张存敬与魏博兵一同攻下燕地二十城,接着转而侵入定州,意欲吞灭义武王郜。
王郜是王处存之子,娶了克用的长女。见到汴人大军逼来,连忙向河东求援。克用再度派遣李嗣昭出征,统领步骑兵三万在萧瑟的秋风中翻越太行山南下。出其不意地攻拔怀州,深入河阳军地界。
“晋人怎么会在此地出现!”
朱全忠任命的河阳节度使侯言大惊失色,嗣昭随即大举攻城,乘河阳兵手忙脚乱之际攻拔城池外垣。但在这时,汴人的救兵已至,在护城河边与晋兵一场激斗,不分胜负。由于长途奔袭,后方没有补给路线,嗣昭也不敢恋战,收兵退走。这时汴兵也已在定州大破义武兵马,王郜弃城出逃。王处存弟弟王处直被士卒推为留后,向汴人称臣。至此,克用在河北道的盟友已尽数被朱全忠征服,势力进一步收缩。
随着对河北道的成功制霸,朱全忠又将目光投向了克用的最后一个盟友:河中王珂。天复元年二月二十二,他召集诸将,说道:“王珂这无能庸才,恃太原之助而自高自大。吾今欲斩断长蛇之腰,诸君为我以长绳将王珂绑来!“于是派遣张存敬引兵围攻河中。王珂急忙让妻子写信向岳父求救:“敌势攻逼,夫妻旦夕之间便将成为俘囚,乞食于大梁矣。大王怎忍心不救!”
当见到次女那熟悉娟秀的笔迹时,克用不由仰天长叹,信笺上有一处干涸的水迹,克用想象着女儿一面流泪一面写信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悲伤和无奈。他回书:“救援之路已被汴寇阻塞,众寡不敌。如若相救则与尔同亡。事不得已,尔可与王郎前去归附朝廷。”王珂只得向汴人请降。翌月,朱全忠亲自前往河中,在虞乡路经王重荣墓地,全忠下马哭祭,随即前往蒲州城下。王珂本打算按亡国之礼自行绑缚牵白羊出降,全忠称:“故太师(王重荣)与吾有阿舅之恩,今生不忘,郎君如若以亡国礼相见,吾怎有脸面对黄泉下的故人!”于是与王珂以常礼握手相谈,并马联辔入城。不久,全忠让王珂前往进觐天子,在华州传舍将夫妻一并杀害。河中易手,对克用的打击极为沉重。从此以后,河东前往关辅的道路完全被汴人封锁,再也无法进入京畿,扶助王室。同时,克用原有的成德、义武、河中三盟友,终于也已损失殆尽。
“霸业由是中否。”(旧五代史唐书武皇纪)
朱全忠平定河中之后,即传来妻子张夫人病危的报告。在朱全忠贫贱时,张氏是当地富室之女,姿色才华都十分出众,年少的朱温心中对她深藏恋慕。但因为身份关系,这种恋慕也只是无法对人言的暗恋。后来朱温随黄巢入关,受任同州防御使,竟戏剧性地从乱兵中找到了流落异乡的张氏,于是以正室之礼与其成亲。两人婚后深爱不衰。每当全忠有军国大计,必定会先和张夫人商议;就算已经出兵,张夫人送信请求回师,全忠也每次都守约而回。然而,这一次当全忠疾行赶回大梁时,爱妻却终于香消玉损,无法再见最后一面。
www.hbyxedu.com全忠的心中充满了悲恸,就在这巨大的爱侣亡故之痛中,他下达了大举攻伐晋阳的命令。
三月二十一日,汴将氏叔琮统领五万大军越过太行山直取潞州;魏博将张文恭由磁州新口而入;葛从周率兖、郓二州兵马与王镕派出的赵兵一同由土门而入;汴将张归厚率洺州兵由马岭而入;义武节度使王处直由飞狐而入;汴将侯言率磁、隰、晋、绛四州之众由阴地而入。这一回对河东的攻击,是朱全忠有生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远征,动员兵力除全忠的大部分嫡系人马之外,又有魏博、成德、义武三大强藩的友军,数目远远超过上次对淮南杨行密的攻击。数十万大军沿着各条道路直指太原,军势之猛烈,仿佛全忠的丧偶之痛化为了燎原烈火,一举焚尽整个河东道。
随着汴人庞大攻势的展开,一个接一个的败报也接连不断送到克用手中。氏叔琮的主力军经天井关进入,直薄昭义军。三月二十九,沁州刺史蔡诃献城请降;三十日,在泽州城下交战,克用所任命的泽州刺史李存璋兵败而走。当汴军进至潞州时,昭义节度使孟迁开门迎降,戍守潞州的晋将李审建、王周二人率本部步军一万、骑军二千束手向氏叔琮投降。四月初三,氏叔琮以李审建为向导直趋石会关而入,布阵于晋阳东南方的洞涡驿。初五,汴将张归厚降服辽州;初七,汴将白奉国与赵兵攻拔承天军,与氏叔琮军烽火相望。与此同时,汾州刺史李塘也叛离晋人,主动向汴人纳款。转眼之间,克用手中仅剩晋阳一座孤城,陷入如同汪洋大海般的汴军包围之下。
从晋阳被围的这一天开始,太原府境内即飘下大雨。城郭多处被雨水冲毁。克用亲自登上城头,指挥士兵、百姓们抢修城壁。冰冷的雨水从蓑衣的缝隙间流进衣领,打湿****,让人有冷飕飕的感觉。在如雾的雨幕中,克用看见城外布满了旌旗和营垒。天地都是一片灰白,景物如同水墨画一样迷朦。修城工人的号子声、呐喊声,在“哗哗”的雨落声中高低起伏。这样的恶劣天气,对于集结巨大兵力的汴军一方来说,是意想不到的障碍。大雨似乎从来也没有间断般不停地飘落,地上满是泥泞,无论是城里,还是城外的敌营,很快都开始涨水。汴军中开始出现大批的病人,而粮路也十分困难。李嗣昭、李嗣源在城下偷凿暗门,每夜率骑军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汴兵营中,袭杀士卒,燔烧积聚,使得汴人陷入进退两难的艰苦困境,将士都心生怨意。在这种情况下,全忠不得不下令召回远征军。五月,氏叔琮由石会关撤走,其他各道盟军也陆续退兵。周德威、李嗣昭率五千精骑追击汴兵,杀获众多。随后,克用又令李嗣昭、李存审攻打叛降的各州,陆续收复汾州、慈州和隰州。然而经过这一次防御战,河东元气大伤,已如风中之烛,危在旦夕。
战后,克用让掌书记李袭吉作书,向全忠请求和解,共扶王室。这篇檄文,文辞冠绝一时,成为残唐名文之一,在《旧五代史李袭吉传》中载有全文:“一别清德,十有余年,失意杯盘,争锋剑戟。山长水阔,难追二国之欢;雁逝鱼沉,久绝八行之赐。
比者,仆与公实联宗姓,原忝恩行,投分深情,将期栖托,论交马上,荐美朝端,倾向仁贤,未省疏阙。岂谓运由奇特,谤起奸邪。毒手尊拳,交相于幕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狂药致其失欢,陈事止于堪笑。今则皆登贵位,尽及中年,蘧公亦要知非,君子何劳用壮。今公贵先列辟,名过古人。合纵连衡,本务家邦之计;拓地守境,要存子孙之基。文王贵奔走之交,仲尼谭损益之友,仆顾惭虚薄,旧忝眷私,一言许心,万死不悔,壮怀忠力,犹胜他人,盟于三光,愿赴汤火。公又何必终年立敌,恳意相窥,徇一时之襟灵,取四郊之倦弊,今日得其小众,明日下其危墙,弊师无遗镞之忧,邻壤抱剥床之痛。又虑悠悠之党,妄渎听闻,见仆韬勇枕威,戢兵守境,不量本末,误致窥觎。
且仆自壮岁已前,业经陷敌,以杀戮为东作,号兼并为永谋。及其首陟师坛,躬被公兗,天子命我为群后,明公许我以下交,所以敛迹爱人,蓄兵务德,收燕蓟则还其故将,入蒲坂而不负前言。况五载休兵,三边校士,铁骑犀甲,云屯谷量。马邑兒童,皆为锐将;鹫峰宫阙,咸作京坻。问年犹少于仁明,语地幸依于险阻,有何觇睹,便误英聪。况仆临戎握兵,粗有操断,屈伸进退,久贮心期。胜则抚三晋之民,败则征五部之众,长驱席卷,反首提戈。但虑隳突中原,为公后患,四海群谤,尽归仁明,终不能见仆一夫,得仆一马。锐师傥失,则难整齐,请防后艰,愿存前好。矧复阴山部落,是仆懿亲;回纥师徒,累从外舍。文靖求始毕之众,元海征五部之师,宽言虚词,犹或得志。今仆散积财而募勇辈,辇宝货以诱义戎,征其密亲,啗以美利,控弦跨马,宁有数乎!但缘荷位天朝,恻心疲瘵,峨峨亭障,未忍起戎。亦望公深识鄙怀,洞回英鉴,论交释憾,虑祸革心,不听浮谭,以伤霸业。夫《易》惟忌满,道贵持盈,傥恃勇以丧师,如擎盘而失水,为蛇刻鹤,幸赐徊翔。
仆少负褊心,天与直气,间谋诡论,誓不为之。唯将药石之谭,愿托金兰之分。傥愚衷未豁,彼抱犹迷,假令罄三朝之威,穷九流之辩,遣回肝膈,如俟河清。今者执简吐诚,愿垂保鉴。
仆自眷私睽隔,翰墨往来,或有鄙词,稍侵英听,亦承嘉论,每赐骂言。叙欢既罢于寻戈,焚谤幸蠲其载笔,穷因尚口,乐贵和心,愿祛沉阏之嫌,以复埙篪之好。今者卜于嚬分,不欲因人,专遣使乎,直诣铃阁。(
破天窥道)古者兵交两地,使在其间,致命受辞,幸存前志。昔贤贵于投分,义士难于屈雠,若非仰恋恩私,安可轻露肝膈,凄凄丹愫,炳炳血情,临纸向风,千万难述。”
当朱全忠读到“毒手尊拳,交相于暮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一句,不由对身边的谋士敬翔慨然说道:“李公斗绝一隅,安得如此文士。以吾之智算,倘能得袭吉之笔才,如虎添翼。”然而,读到后面“马邑兒童,皆为锐将;鹫峰宫阙,咸作京坻。问年犹少于仁明(克用比全忠年轻四岁),语地幸依于险阻”之句和“阴山部落,是仆懿亲;回纥师徒,累从外舍”之句,全忠掷书大怒,对敬翔喝道:“李太原喘喘余息,犹气吞宇宙,为我诟骂之1但是,敬翔的回书比起李袭吉之文,无论文采还是辩理都差了许多,未曾流传于世,《通鉴考异》的引文中记载了敬翔回书的几句,大多是“前年洹水,曾获贤郎;去岁青山,又擒列将”之类鄙俗谩骂之语。从此之后,李袭吉文名名重天下。
不过,书信的辩驳往来也只是一时口舌之快而已。正如克用信中所说,他如果以重利引诱北狄、西域的强悍民族南下,汴人必定难以抗衡,未知鹿死谁手。然而,他也深知到那时胡马****中原,天下必将生灵涂炭,陷入无法收拾的残局,他李克用也将因之而遗臭万年。对于半生为尊主济民而奋战的克用来说,无论如何也不愿落到那种地步。假如真的无法以一己之力打倒仇敌,他毋宁随着唐室的毁灭而以身殉死,了此一生。
就在这一期间,京畿发生了连番变故,天子一度为宦官刘季述所废,左神策军指挥使孙德昭又诛杀刘季述,重又复辟天子。此后,南牙(宰相)、北司(宦官)之间矛盾急剧激化。宰相崔胤勾结朱全忠、宦官韩全诲则勾结李茂贞,各自图谋将天子劫往汴、岐两地。这一年十月二十,朱全忠大举发兵,从大梁出发;十一月初四,李茂贞、韩全诲纵火焚烧宫室,迫使天子前往凤翔。汴兵长驱直入,降服华州韩建。先前韩建挟持天子两年,城下士民、商贾云集,韩建课以重税,获得九百万缗的巨资,至此也尽数为朱全忠所得。全忠一路击破岐军,于十一月二十日包围凤翔,从此开始长达一年的凤翔围困。
在这种情势下,克用收到了天子征河东兵马入援凤翔的诏书。他能猜测到这想必是出于李茂贞的示意。但是,李茂贞虽自号雄藩,性格其实胆小怕事,决不敢做出毁坏唐朝基业的大逆之举;而朱全忠则是走过黄巢之乱波澜的人,无论野心胆略和心狠手辣都冠盖天下,假如天子落到全忠手中,三百年唐室必定无法逃脱灭绝的命运。因此,克用最终还是派出李嗣昭、周德威统领数万兵马南下,奔赴汴人重重包围下的凤翔。
河东军由慈、隰州出发,进逼晋州、绛州。在李嗣昭的奇袭下,绛州迅速易手,大军直迫晋州。
守卫晋州的汴将,正是上次围攻晋阳的统帅氏叔琮,此时汴军大部分都在凤翔,还未来得及回援。他便从守军中选出两名深目多须,长相酷肖沙陀人的壮士,令二人在道旁牧马。晋军经过时,二人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军中,突然各自生擒一名士兵策马逃走。晋军无不大惊,怀疑汴人已设下伏兵,于是退屯蒲县。与此同时,汴人援军十万已在朱全忠义子朱友宁统帅下赶到,诸将都松了一口气,打算就此对峙,等待全忠本军前来。然而,氏叔琮却意气昂然说道:“倘若如此,贼军必然逃走,逃走又有什么功劳可言!”于是乘夜出击,截断晋军归路,直薄敌营。途中,遇到晋军巡逻骑兵数百,都被汴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不留地歼灭,于是在如幕的夜色下包围晋营,突然放声大噪,大军踏入营中。李嗣昭、周德威猝不及防,兵败而走,阵亡士卒一万余人。
“杀蕃贼,破太原,非氏老不可!”
朱全忠从凤翔急驰河中,得知氏叔琮的大捷,在马上对左右放声大笑。随即下令氏叔琮一举消灭来犯之敌,乘胜北上攻拔晋阳。三月十一,有白虹横贯于周德威军营垒之上。次日两军合战,晋人寡不敌众,德威先败,但他仍镇定自若,令人火速通知李嗣昭军退走。等嗣昭撤离,周德威方引骑兵杀出重围。氏叔琮、朱友宁大军长驱直入,一路晋兵惊溃,克用的一名亲生子李廷鸾也为汴人所擒。得知汴军大至,克用连忙命存信率亲军赶往逆击。在清源与汴人合战,存信也败走逃回晋阳。李嗣昭、周德威领残兵沿西山退入城中。驻军士卒大多逃散在外,守兵力量极为薄弱。
——这一次,真要束手就擒吗?
克用昼夜在城头指挥将士防守,汴人的攻势几乎一刻也不止息。遥遥望去,敌阵中时常有一个人乘着板舆、身穿儒士般的峨冠博带巡视,气定神闲。克用向部下询问,得知那人便是氏叔琮后,他不由长长叹息,心中升腾起难以取胜的徒劳和无力感。
“事到如今,是否应该弃城北上,以云州自保?”
他召集麾下将佐商议。众将顿时议论纷纷,形成两派争辩起来。
“王万万不可作此谋画,只要儿等一息尚存,必能固守城池。(
腹黑嫡女)”
嗣昭、嗣源等人都热血沸腾,誓死守城。然而,存信却凄然说:“如今关东、河北都已为朱温所制,兵势百万,天下无敌。我军兵寡地蹙,独守危城。倘若彼方在四境筑下深堑高垒,耕地屯兵,我等便走投入路,坐以待毙了!事态已急,只有先退回北部草原,日后再徐图进取。”
“胡说八道!”
嗣昭听得面红耳赤,一再驳斥存信,劝说克用。然而,克用却也已犹豫不决。他抚弄着胡须,久久不语,最终未作出决议便宣布了散会。
当克用回府之后,纪纲报告刘夫人求见。自从光化年间以来三四年,克用已经很少和妻妾见面。当银屏在纪纲身后出现时,克用发觉妻子真的已经老了许多,她那昔日秀美绝伦的容颜,也已刻下了岁月的印痕。看见丈夫,银屏默默走上前,然后直视克用,说道:“我听嗣昭说,王打算放弃晋阳,前往北部?”
“……有这个想法,不过,还未决定。”
“大王!”
银屏的声音激动了起来:“存信只是北川的一介牧羊儿,有何远虑!王过去常常嘲笑王行瑜轻易弃城逃走,身死人手。今日王难道反而要效仿他了吗?”
克用皱着眉头,无言地低下头。这时银屏拉起克用的手,再度悲声说道:“王忘了以往寄居鞑靼的日子吗?那时候赫连铎收买鞑靼,几乎使大王不测。只因为朝廷多事,才得以复归中土。如今一旦再弃城出逃,必定祸变生于肘腋,塞外又岂可得至!”
听着银屏的话,克用的记忆仿佛重又苏生,寄居鞑靼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眼前,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空旷悲伤的冲动,几乎落泪。用力呼出一口气,他抬头凝视银屏,终于点了点头。在银屏的进言下,克用下定了固守晋阳的决心。几天后,在河中被打散的溃兵陆陆续续退还城内,军势复振。克用的三弟克宁正在忻州,听说汴人围城,也急如星火驰入晋阳,高呼:“此城便是我李克宁的死所,还去别处作甚!”一开始由于接连溃败而惊惧恐慌的人心,也终于渐渐恢复了斗志。与此同时,汴人军中也发生了疫病,城中的晋兵每夜潜出侵扰敌阵,使得汴军陷入疲劳和厌战情绪。
一晚,克用与嗣昭、嗣源等人一同率军出城夜袭。将士分为几路,在暗夜中突然举起火把,放声鼓噪,踏进敌营。克用的臂力和敏捷虽已不如壮时,但也策马出入如飞,射击砍杀汴兵,使得周遭一片混乱。正战至酣处,黑暗中突然有一员汴将挺着粗大的铁枪步行迎上晋兵。一瞬间,沙陀精骑惨叫惊呼声不绝,纷纷坠马。
“看箭!”克用怒喝一声,张弓向那人疾射而去。然而对方只用铁枪一拨,便把箭矢打落,随即如闪电般发足往克用驻马之处奔来。克用急忙又连发三箭,无不被那将闪过。在幽幽的月光下,他躬身疾走的身姿竟有如猎豹般矫捷迅猛。
——怪物!怪物!
克用心中不由自主发起慌来,立刻策马向后退走。但手执铁枪的汴将却咬定不放,仅以一双长脚飞跃奔跑,竟然毫不比黑龙驹的速度逊色。
“前面那位,可是晋王!小将王彦章前来拜见!”
一边奔跑,他还不停叫嚣讥笑。克用竟有如芒刺在背,浑身冷汗直流,就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只是拼命打马狂奔。幸好李嗣源的“横冲都”在前方出现,克用直奔进嗣源阵中,这才转身望去。那将也停了脚步,握着铁枪站在一个小土丘上,若无其事地往这边投来目光,不住叹气。
“你真的就是晋王?太可惜了!”
“你说你叫王彦章?”
克用忍不住向对方喝问,对方点点头,举起铁枪,昂然说道:“我便是铁枪王彦章!下次见面时,但愿能取下晋王首级!”
——铁枪王彦章。
克用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号,然而,眼前这人的口气却好像自己早已名震天下般充满了高傲和自信。突然间,克用觉得对方那副模样架势像煞了过去认识的某人,但却怎么也记不起究竟是谁。
“大王,敌人援兵已至!”
这时,一边的嗣源提醒克用。(
剑傲重生)克用抬首眺望远处,火把的数目逐渐增多,人声鼎沸。克用无暇再与王彦章纠缠,火速与嗣源、嗣昭退回城中。
几天后,汴人终于从晋阳城下撤走。李嗣昭、周德威率部追击,在石会关旁的山岗之顶,氏叔琮留下几匹空马,立起不少旌旗,犹如伏兵。晋兵不敢冒险追赶,于是转而略地四境,收复慈、隰、汾三州而回。
晋阳保卫战结束后的一晚,克用作了个奇怪的梦。梦中,他独自伫立在漆黑的街道间,有不少人影从他面前低头默默地走过,有些克用不认识,有些则很熟悉。走在最前面的,是位骑着红马,全身披着朱甲,脸如火炭,络腮胡子的人,克用大吃一惊,叫道:“父亲!”然而朱邪赤心就连头也不回,无言地从儿子面前走过。接着,又是二哥克让、大哥克恭,还有李克修、安金俊、康君立、李尽忠、薛铁山、史敬思、陈景思、赫连铎、李罕之、王重荣、王处存、杨复光……他们全都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走过街道。突然间,克用蓦然发觉这些人事实上已经全都死了,一股寒意不由自主涌上心头。他拼命揉了揉独眼,再睁开时街道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那人提着一杆沉重粗大的铁枪,昂首阔步地走着。克用想起他正是不久前遇到的那个铁枪王彦章,心想终于见到一个活人了,连忙招呼道:“喂!”
听见克用的叫嚷,王彦章果然缓缓回过头来,但当克用看清他的脸时,一瞬间全身僵冷,血液几乎都要凝固了。那张脸,不正是存孝那悲伤而又高傲的脸庞吗?克用大吼一声,用力舞动手足,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脸色苍白如纸,以手覆面,像孩子般不停地嚎啕大哭,犹如置身冰雪之中般寒冷彻骨,心如刀割。
第二年正月,李茂贞终于向朱全忠臣服,在汴兵浩浩荡荡的阵容中,天子踏上了东归的道路。青州的平卢军节度使王师范以孤军奋起讨伐朱全忠,使得汴人付出惨重代价,然而在一年抗战后终于被全忠消灭。到此时为止,朱全忠受封梁王、太尉、天下各道兵马副元帅。唐室的天下,终于完全为朱全忠所一手掌握。
天佑元年的春天,全忠逼令天子迁都洛阳。临行之前,天子暗地遣使向克用、杨行密以及西川节度使王建告急,信中写道:“朕至洛阳,必将为朱温所幽闭。诏敕皆出其手,朕意不复得通矣!”但克用只得南向垂泪,心中充满哀痛和无力感。他隐隐感到,此次天子东行,恐怕就再也无法西归了。
这一年八月,从洛阳传来了天子被汴人弑杀,另立幼君的噩耗。克用望着洛阳的方向,恸哭不止。三军将士,无不缟素服丧。克用来到阿媎的房间,发现她已哭得如同泪人。克用紧紧抱住阿媎,心中有一股巨大的悲痛和压抑感,令他忍不住终于吼叫悲鸣。自从二十七岁入关讨黄巢以来,他为勤王奋战了整整二十载。然而,这一切终究还是如同泡影,化作东流。克用哭到全身无力,但在这疲惫和无力当中,有一种强烈的不甘心和愤怒勃然而生,他决心燃尽自己最后的残躯,与既为****又为私敌的朱温奋战到底,以身殉志。翌年春天,克用向契丹派出使者。放眼天下,中原诸镇已无人敢违逆朱温之虎威,克用只有向塞外寻求盟友,而近几年来,契丹部中出了一位名为耶律阿保机的英主,日益强盛。要打倒朱温,复兴唐朝,克用只有向契丹伸出求援之手。在云州之东,阿保机统领三部族十万之众前来赴会,克用与他握手相盟,结为兄弟。十日之后阿保机归还,克用又馈赠金帛数万,阿保机也回赠良马三千匹,牛羊数以万计。
“今年冬初,请族长大举发兵,与老夫一同渡黄河而下,扫平逆贼!”
“今年冬初,一言为定!”
阿保机高声答应,就此率部离去。克用从云州回到晋阳,这时传来了盖寓病卒的消息,克用悲呼着策马赶往盖寓府第,望着老将的遗容,追忆起二十多年来盖寓对自己的辅佐扶助,不由泪如雨下。盖寓的遗族把他的遗书交给克用,上面没有一句提及自己身后之事,只是仍谆谆劝谕克用节约日常开支,减少赋税,征求贤才。克用还未看完,泪水就已打湿了信纸。他呜咽着把信纸放在胸前,仿佛仍能感觉到盖寓那像山一般魁梧沉稳的身躯就站在自己面前。接下来的日子,克用以悲壮的心情厉兵秣马,等待着冬初的大举讨贼。但到了约定时日,契丹方面却仍全无动静。克用派人前去质问,这才知道阿保机已向朱全忠称臣。克用气得咬牙切齿,将原先拟定的作战方案亲手撕得粉碎,抛向空中。在如雪花般飘飞的纸片中,克用双肩颤抖,老泪纵横。
次年秋天,朱全忠发兵数十万北上,攻打刘仁恭辖下的沧州。仁恭屡战屡败,一再向克用发书求援,前后不下百次。但克用对仁恭的反复无常深恶痛绝,始终不曾答允。一天,儿子李存勖前来拜见,力请克用援助仁恭:“如今天下大势,归顺朱温者已十有七八,就算魏博、镇、定这几大强藩,也无不附制。黄河以北,与朱温为敌者唯独我方与刘仁恭而已。现在仁恭为朱温所困,我方倘若不与其并力抗拒老贼,大势去矣!所谓为天下者不顾小怨,彼虽叛我而我仍救彼之急,恩威之举必为世间称道。此乃我方复振之时,机不可失!”
这一年,存勖已长到二十二岁,容姿清秀中又透着勃勃英气,善于骑射,通习《春秋》,爱好优伶歌咏。听着存勖的话,克用不由感到由衷的赞叹和震动。这位年轻人的见识,明显已在克用之上。不知不觉中,克用心中再度燃起了希望之火。“好,就依吾儿之策!”他向刘仁恭征发兵马三万,令周德威、李嗣昭统军与燕人一道攻打潞州。当晋、燕联军抵达潞州时,朱全忠任命的昭义节度使丁会不做抵抗,举全军归降。
“并非丁会之力不能守城。梁王陵虐唐室,丁会虽受其拔擢之恩,但实在无法忍受其所作所为,因此前来归附天命。”丁会是在黄巢之乱时就与朱温一同从贼,以后在朱温旗下转战天下三十载的宿将。然而,此时因痛恨朱温弑杀昭宗,终于向克用归降。克用抚着老将悲伤颤抖的肩膀,虽然过去曾与他兵刃相对多年,但此刻却有知己故人般的共鸣。他任命嗣昭留守潞州,而以丁会位列诸将之上,厚禄待之。
由于潞州失守,朱温也放弃了对沧州的包围,收兵南归。不久之后,终于篡位称帝,改国号为“梁”,也就是五代十国中的后梁。至此,唐朝三百年帝业彻底覆灭。
随着唐的灭亡,几位仍与朱温为敌的藩镇也陆续有了称帝之心。占据四川的蜀王王建派使者来到晋阳,请与克用各自称帝一方,等平定朱温之后,再寻访唐朝宗室子弟立之,退归藩镇。晋王回书如下:“窃念本朝屯否,巨业沦胥,攀鼎驾以长违,抚彤弓而自咎,默默终占,悠悠彼苍,生此厉阶,永为痛毒,视横流而莫救,徒誓楫以兴言。别捧函题,过垂奖谕,省览周既,骇惕异常。泪下沾衿,倍郁申胥之素;汗流浃背,如闻蒋济之言。
仆经事两朝,受恩三代,位叨将相,籍系宗枝,赐鈇钺以专征,征苞茅而问罪。鏖兵校战,二十余年,竟未能斩新莽之头颅,断蚩尤之肩髀,以至庙朝颠覆,豺虎纵横。且授任分忧,叨荣冒宠,龟玉毁椟,谁之咎欤!俯阅指陈,不胜惭恧。然则君臣无常位,陵谷有变迁,或箠塞长河,泥封函谷,时移事改,理有万殊。即如周末虎争,魏初鼎据。孙权父子,不显授于汉恩,刘备君臣,自微兴于涿郡。得之不谢于家世,失之无损于功名,适当逐鹿之秋,何惜华虫之服。惟仆累朝席宠,奕世输忠,忝佩训词,粗存家法。善博奕者惟先守道,治蹊田者不可夺牛。誓于此生,靡敢失节,仰凭庙胜,早殄寇雠。如其事与愿违,则共臧洪游于地下,亦无恨矣。
惟公社稷元勋,嵩、衡降祉,镇九州之上地,负一代之鸿才,合于此时,自求多福。所承良讯,非仆深心,天下其谓我何,有国非吾节也。凄凄孤恳,此不尽陈。”
这篇文章,可谓写尽了独眼龙一生的悲愿,作者每次重读,总有一种泫然欲泣的感伤。
同年五月,梁帝朱温派遣康怀贞率十万兵进围潞州,李嗣昭闭城固守。梁军攻城半月不克,于是环城筑垒,穿“蚰蜓堑”而包围,城中音信断绝。克用令周德威统军赴援,屡败梁军。朱温又改由毫州刺史李思安代替康怀贞,梁人在原先的围城防线之外又筑下第二道城壁防线,以拒周德威之军,号称“夹寨”。周德威日夜以轻骑侵扰梁军粮路,不断攻打“夹寨”,有时一昼夜间出击数十次,推倒墙壁栅栏,填埋壕沟,梁兵陷入苦战,就此闭寨不出,只是紧紧包围着潞州城。
战争一直持续,到了初冬。一天,晋阳城突然狂风大作,犹如风伯暴怒,掀起屋瓦,拔倒树木,就连城垣,也为风势摧毁大半。从这时起,克用的身体终于无法支撑,卧病在床,他记得当初攻打镇州时曾被困于树林中,被赵兵围捕,那时候他向上天许愿:倘若自己能世有太原,坐骑不嘶不鸣。后来黑龙驹果然没有嘶鸣,使他得以脱险。然而,如今晋阳城无故自坏,他心里也泛起了不祥的预感,似乎自己的生命,终于也要走到尽头了。
从这时起,他开始有意识地开始为后事准备,领内的钱粮、兵马、官吏人选都进行最后的一遍审核,并让继承人存勖尽快的掌握熟悉统帅的责任和职权。在政务的闲暇,他也将一些私人的琐事陆续完成。
十一月的某天,由下人延请的一名画师前来为他绘制画像。克用虽已病重,但仍勉强穿戴起官服,在纪纲们的搀扶下来到画室,正襟危坐下来。
“可以开始了吗?”
这时,对面响起一个似乎非常熟悉的声音,克用猛地睁开微瞑的独眼。他的视力已经衰退,在朦胧之中,那位画师的神态、形容,竟像极了青年时遇到的流浪画师胡瓌!
“你!”
克用声音颤抖地喝道:“你莫非……不,不可能!你叫什么名字?”
那位画师缓缓抬起头,随后用一种充满力度的声音回答:“小人名叫胡虔。”
“胡虔……你认识一个叫胡瓌的画师吗?”
“那正是家父。”
克用脸上肌肉抖动,他想不到世间的因缘竟如此奇妙。过了片刻,他才略带激动地问:“那么,令尊现在?”
“家父已于两年前亡故。”
“是吗?”
克用闭上眼睛,昂首向天,心中百感交集。
翌年正月十日,克用病情加重,头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骨而出般剧痛难忍,一度昏厥,不省人事。陪侍的人们一片慌乱。然而,克用终于还是醒转过来,向床边望去,正看见阿媎那苍白焦急的容颜。
“王终于活转了吗?”
见到克用睁开眼睛,阿媎喜极而泣,他将克用花白的头颅抱在怀中,悲声说:“妾为王执扫除之役,已有十四载。王万一有所不幸,妾也决计以身殉死。”
“不,万万不可。”
克用脱口而出,阿媎低垂粉颈,默默无语。克用又说:“我决不允许你殉死,听见了吗?”“……是。”
阿媎抬起布满泪水的脸庞,低声答允,接着说道:“那么,妾身便落发为尼,为王读佛经一藏,以报恩情。”
克用注视着阿媎哀伤的表情,也只有流泪以对。后来陈阿媎果然在克用死后削发为尼,法号智愿。这位智愿尼姑的余生,亲眼目睹了后梁的灭亡,又经历了后唐的覆灭,直到后晋的天福年间,才圆寂于太原,最终追谥为光国大师。
正月十九日,克用终于迎来了最后的日子。这一天,晋阳城中下起雪来,从窗棂向外眺望,克用看见细雪像灰尘般缓慢飘落。他将弟弟李克宁、监军张承业、义儿李存璋、吴珙、掌书记卢质几位重臣召到床前,让他们共同辅佐存勖。谈话当中,他几度头痛欲裂,说不出话来,感到好像有一种沉重的压力如大山般压在自己胸前,呼吸困难,使得交谈不得不中断了好几次。向重臣们交待完后事,他下令存勖单独留下。
“亚子!”
克用越是说话,就越是感到头痛、胸闷。然而,却有一股不甘心向病痛屈服的意志使得他偏要用尽全力大声吼叫。他伸出颤抖的手,从锦帐边挂着的一个箭囊中取出三支箭矢,如震雷般厉声喝道:“老夫这一生,有三个心愿至死未了。汝一定要听好。”
“是!”
“第一,是讨灭刘仁恭。老夫于流人中将其拔擢,任用为一镇节度使。然而,他却在老夫最需要他的时候举起叛旗,使我勤王之志半途夭折,精兵良将为之死伤殆尽。汝继位之后,必须先拿下幽州,方得以挥戈河南。”
说着,他从三箭中取出一支。接着,又说道:“第二,则是讨伐契丹。耶律阿保机与吾把臂而盟,结为兄弟,立誓兴复大唐社稷,如今却背约附贼。汝平幽燕之后,当为我伐之!”
他取出第二支箭,这时胸口的压迫感越来越重,克用不由张大嘴巴,用力呼吸,一阵强烈的心悸布满全身。好一会儿,他才有气力说出话来:“这第三支箭,就是老贼朱温。汝若能成吾遗志,老夫死而无憾!”
话音刚落,突然胸腔像要被压塌下去般喘不过气来,他再也无法忍受,眼泪、鼻涕、涎水都流了出来,感到无比痛苦。就在这时,克用突然感觉有一只强有力的、温暖的手从自己手中接过了三支箭矢,然后耳边响起一个充满意志力和自信的沉静嗓音:“儿臣必定亲手完成三大悲愿,请父王放心!”
存勖这时的声音,竟是克用以前从来听到过的。一瞬间,他的身躯猛地一轻,胸口的重压就此无影无踪。克用想最后再看一眼儿子的英姿,但老眼已经一片迷蒙,只看见无尽的虚空。他抽动了一下嘴角,意识终于完全消散,坠入永久的安眠。
独眼龙李克用辞世之日,为后梁开平二年正月十九日(08年2月24日),享年五十三岁。死后,葬于他的出身地:雁门(今山西代县)。陵墓名为极建陵,有“晋陵古柏”之景,遗迹至今留存。
尾声
克用逝世的消息传到前线,周德威引军退还。梁军增兵日夜围攻潞州。同年五月,晋王李存勖率军自晋阳潜行出发。途中,经过三垂岗,晋王叹息着说:“这便是二十年前先王置酒听《百年歌》之处!”是日降下大雾,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晋兵在雾色掩护下急行军来到潞州城的夹寨前,展开出其不意的袭击,十万梁军一败涂地,主将康怀贞引百余骑逃归,余众全军覆没。梁帝朱温得知夹寨失守,惊呼:“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虽死犹生。与之相比,吾之诸子皆如猪狗而已!”
此后,晋王存勖每次征伐,都将三箭其中的一支随军携带,战无不胜。公元14年,破幽州,生擒刘仁恭;22年,大破契丹;23年,晋王灭梁朝,称帝,改国号为——“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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