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自然不会单凭许敏一面之词就要杀兰芽,许敏走后,他将跟从真金回来的几个护卫叫了来,分别加以询问。
特以鲁随真金去了西山,剩下三名护卫中有两名是那日一道前去小酒馆的——这两人目睹了“飞白书”前后始末,都情知是兰芽放走了文天祥,只是碍着真金往日的恩德,这才守口如瓶。
可如今风声走漏,忽必烈亲自询问,两人虽有心遮盖,但回话之时难免支吾吞吐,各自编的谎话又万万不能一致——可想而知,末了真相大白,把个年迈带伤的忽必烈几乎活活气死!
待兰芽押至“紫檀殿”,忽必烈一句话也没问,径直便命太监:“去取一杯毒酒来,看在那个不争气的畜生面上,赏她个全尸!”
此时窦太医在榻前随侍,看见皇后眼色,硬着头皮叫了声“大汗”,躬身说道:“请大汗听臣一句话,可好?”
忽必烈点了点头道:“有话就说!”
就这一句话的工夫,窦默已将要说的话理顺,从容不迫说道:
“微臣由金入元,追随大汗已有数十年,每每深夜自思一生境遇,又是惭愧,又是庆幸——若非当年太宗皇帝攻破汴京,覆灭金朝,解民倒悬,臣焉得侍奉大汗驾前、数十年言必听、计必从,为大汗教辅皇子,成就自家一生事业!”
忽必烈皱起了眉头。
他急于惩治兰芽,实在不耐烦听窦默一板一眼地长篇大论。但窦默神情诚恳已极,论身份又是真金的师傅,因此忽必烈也不好像对待旁人那样直接命他住口,只好耐着性子等他往下说。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窦默连用了两个成语。
“臣虽鄙夷汉人强分华夷、迂腐可悲,但于忠臣宁死不屈的刚硬也是钦佩的。文天祥逃走,大汗这样生气,臣冒昧揣想:也是为了不能得良才而用之,遗憾他一身才干却明珠暗投的原因罢?”
窦默说到文天祥三个字时,忽必烈已生了警惕,但犹自不解,只慢慢地点了点头,疑惑地望着窦默。
只见窦默屈膝跪地,话锋一转说道:“文天祥的气节,大汗也是赏识的,赵宋有千千万万的男子,文天祥却只有一个。男子犹是如此,更遑论女子!这位贺姑娘如此忠肝义胆,虽为赵显小儿,万万不值,但其情可哀,其志可悯,大汗又何必为区区一个女流之辈大动干戈呢?”
这一番进谏由己及人,委曲入理,于不动声色中将人牢牢缚住,待你明白过来,已入了他的圈套,说得皇后跟一旁闻听消息匆匆赶来的阔阔真都不由暗暗赞叹。
忽必烈当下也是一愣,但立刻摆了摆手道:
“你不必说了。此女是断断留不得的!来人!”
皇后见情势危急,拉了儿媳一把,两人一同上前跪倒。皇后说道:“大汗,窦学士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您为何……”
忽必烈缓缓道:“皇后,你也糊涂了么?这样的人睡在你儿子身边,你不害怕么?”
皇后还没开口,阔阔真抢着道:“父汗,您若担心她对燕王不利,远远地遣出宫去,送回宋地便是,不必非要取她性命啊。”
忽必烈忽然发怒:“妇人之见!窦默,你也是妇人之仁!她犯下这般大罪,真金不但不追究,反倒替她遮掩,已经是被迷得昏了头——今日朕不杀她,只怕来日她就要杀你们了!”说罢,大声呵斥太监:
“毒酒取来了么?你们磨蹭什么?”
皇后大声道:“大汗,请听臣妾一句话。您要杀人,臣妾不敢阻拦,但求您等到真金回来,让他们……再见一面罢!”
阔阔真膝行几步,紧紧抓住了忽必烈长袍下摆,苦苦哀求:“父汗,求您替儿媳想一想——您此时杀了她,真金回来,定要寻儿媳的不是!您就听母后的话,略等一等罢!已着人去请王爷,西山离此不远,今夜定能赶回!”
不料阔阔真这么一说,忽必烈更怒:“为一个女人,就要抛下朕给他的差事,抛下国家大事,几十里路连夜赶回来?朕没有这样不争气的儿子!”
他情绪激动,挥手时碰到了头顶伤处,纱布上立刻渗出了血。窦默急急上前,要替他重新包扎,却给狠狠挥了个踉跄,只听满殿里都回荡着忽必烈的咆哮:
“你们是齐了心要气死朕!朕死了,小畜生即了位,夏桀、商纣的好事就不远了!你们……”
他头顶鲜血涔涔流下,身子一歪,倒在龙榻上不动了。皇后、阔阔真大骇,扑上去大哭起来。窦默在旁厉声喝道:
“大汗只是恸怒晕厥,并不要紧!容臣替大汗把一把脉,请皇后和王妃不要吵嚷,让殿里安静下来!”
凌晨时分真金赶到紫檀殿时,忽必烈已经缓缓醒来。
皇后闻报,抽身出来在殿外迎上了浑身是汗的儿子,只来得及告诫一句话:
“千万别求情!愈求情,你父汗愈要生气!”
求情委实是火上浇油,但不求情,岂非眼睁睁看着兰芽去死!
但皇后此刻也已无计可施,说出这句话,叹息一声,转身抢在真金前头进殿。
孰知这句话于真金并非无用,相反,正是大有用处。其一,知道兰芽未死,此事尚有可为,心下略定;其二,这句话令他放下种种侥幸,下定了决心。
真金得报从西山星夜赶回,一路上急得心中乱跳、咬牙出血,但这两个时辰之内,也已将父亲的心态前后左右想得十分周全;连许敏的用意,都细致入微做了一番推想——
许敏与兰芽并无仇怨,她在此时揭出这件事,该有自保之意。父亲遇刺,难免对异族人报复猜忌,她告发兰芽,是表明忠心绝好的时刻。
但兰芽已是贺夫人,更是自己挚爱,这一节许敏并非不知,她要讨好皇帝,便不免将燕王得罪到了死地,这又是为何?
真金骑在马上急速奔驰,不由想起了那日许敏当众驰马射箭,将射下的锦鸡献给自己,歪着头又笑又说、含羞带怯的女儿娇态——真金是王爷,后宫女子千方百计以求一顾的伎俩他怎会不知——当时虽未留意,但此刻念及,心头登时翳障尽去!
真金想通这一节,怒上心头,已然动了杀机。他皱眉苦思:能否翻过来将放走文天祥的罪过载在许敏头上,诬她嫉妒噬心,嫁祸兰芽?
但仔细一想,便知行不通。许敏若果然放人,必然害怕此事重提,别人不提,她已要庆幸,绝无自己主动提及的道理,更不会拿来害人。
真金万般焦急之下思路依然不乱:
罪责既然已是铁打钢敲、推脱不掉,便唯有在父亲的心思上下功夫。且容那许敏再逍遥几日就是。
而父亲要杀兰芽,不外两点缘由:
一是单只为兰芽放走文天祥这件事;第二,则是为自己宠爱兰芽,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即便二者皆有,也总有孰轻孰重……
若为第一点,尽可以下功夫软磨硬泡,求他收回成命;但若为第二点,则求情反是催命!
因此,他听见母亲叫自己不要求情,立刻便明白父亲实是在恼怒自己。如此虽然棘手已极,但既没了退路,便也能横下心来,绝处求生!
真金抬头进殿,一眼看见殿内散落立了数名臣子,脸上肌肉一颤,心知最后一线希望也已破灭——有臣子在场,便是治国,不是处置家事,听母亲所言,父亲先前定然已是怒极,便万中有一,见到自己后忽生怜悯,也断断不会当着这些人改口从轻。
他径直走到榻前,低头跪下,轻声道:“父汗!儿子不孝!”
皇后遣去的人恐他担忧,只说薛禅汗受了些轻伤,真金此时看见父亲苍白的头颅上斑斑血迹,再看他目光中恨铁不成钢的悲凉无奈,整个人似乎比自己临去时老了十多岁,心中涌上一阵伤感,握着拳再度告诫自己:绝不能惹父亲再生气了。
忽必烈沉默移时,看了殿内众人一眼,说道:“你母亲和你媳妇儿都叫我等你回来,跟这个女人再见一面。你可见到了?”
真金眼角余光早瞥见兰芽孤零零跪在书架下的角落里,但他视若无睹,一眼也不向那边张望:
“看见了!”
“你有什么说的么?”
忽必烈忽然撑起身子,眯起眼睛盯着真金。
真金镇定道:“父汗,儿子罪可通天,无话可说,回来的一路上已想得清清楚楚:贤明昏庸,只在一线之间,儿子一步走错,绝不敢再辜负父汗自小栽培教导的苦心。但我与此女相识一场,灯前月下,情意犹存,求父汗垂怜,免去她临死的痛苦罢!”
忽必烈听到最后一句话,点了点头,皱眉说道:“临死的痛苦,如何能免?”
“儿子此去宋地,带回一味毒药,能于无知无觉中致人一死,无丝毫的痛楚。特以鲁,你去‘燕台殿’,将床头阁子里那味‘逍遥极乐散’取来!”
忽必烈原想等真金回来,若当着臣子的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苦苦哀求,自己就一个窝心脚当场踹死了他,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就是!此刻见他神情虽有不舍,但说出话来体体面面,并无不妥之处,也便半是欣慰、半是感伤地松了一口气。
特以鲁转眼即回,拿来了一个琉璃小瓶。忽必烈身旁的太监想要上前接过,但给真金止住了。
一殿的人都望着真金。真金从特以鲁手中取过瓶子,一步步走到兰芽身前,蹲了下来。
兰芽脸色苍白,眉宇间清冷无尘,整个人雕冰堆雪,就如同谪落人间的仙子一般。
她看了真金一眼,嗓音稍稍有些沙哑,但仍清晰地唤道:“王爷!”
真金心中一恸,翻涌起伏的情感几乎压倒了理智,真想说一声:“芽芽,你信我,我不会让你死”,但此刻身后十多双眼睛都在自己二人身上,容不得半点差错,他咬了咬牙,硬起心肠,低声道:
“你别怕,这药……一点也不痛……”
兰芽看着他的眼睛,什么也没说。
真金想再多说一句话,但倏忽之间,脑中空空如也,竟连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兰芽仍然盯着他看,目光中有讶异、似也有怜悯。
真金再撑不下去,猛地起身,将药瓶扔在了地毯上,回身向忽必烈道:
“请父汗……下旨!”
兰芽忽然站了起来。
她跪了半宿,双腿已僵直得不听使唤,挣扎了半响才站稳,目视忽必烈,不卑不亢说道:
“大汗,文天祥是我幼年的师傅,我放他,只为师徒之情。赵宋君臣无道,锦绣江山拱手送人,我一介女流,连不事二夫都办不到,哪里还想得到不事二主!但我罪有应得,大汗要我死,我无话可说。只是燕王于我曾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不报。我有一个宝方,本想来日亲手献给大汗,但我就要死了,只好请大汗亲自去拿!”
忽必烈头也不抬,一笑说道:“你有宝方?是什么?能治百病么?”
“能令人长生。”兰芽淡淡道。
忽必烈大笑:“你竟敢拿这样的鬼话来糊弄朕!”
真金深恐兰芽激怒了父亲,再生变故,忙踏上一步,厉声道:“来人,休听她胡言乱语,把药给我灌下去!”
兰芽喊道:“大汗,请听我说完。当日成吉思汗在大雪山接见长春真人丘处机,苦索长生之法,丘处机答以‘清心寡欲’四字。大汗可知,丘处机恼怒蒙元侵略中土,身怀宝方而不献出!
“此人后来仙化于‘天长观’,瑞香氤氲大都城三日不去,世人称奇。‘天长观’就在大都,这件异事连我都曾听闻,大汗不会不知道罢?
“丘处机并没死,长生的宝方就在‘天长观’中——我父亲在世时,识得全真教一名俗家弟子,此人与丘处机大弟子马钰大有渊源,无意中得知了这件全真教上层的不传之秘。
“我不为求大汗饶命,只为报答燕王的情义,方子的所在我已说了,信与不信在于大汗,我已不欠你们什么了。”
兰芽说完,将手中瓶塞拔起,一瓶药液一气灌下。
她话音刚落便饮药自裁,殿中众人谁也没反应过来,直到瓶子从兰芽手中跌落,皇后才惊慌地喊出了声。
“王爷,你别……难过……”
兰芽闭目说了一句话,口角边流出一线细细的鲜血,脑袋向一旁一歪,就此没了气息。
窦默抢步上前,在她腕上一搭,黯然说道:“大汗,王爷,皇后娘娘,人已死了!”
谁也不曾料到是这样的结局,都以为兰芽诌出什么“长生的宝方”,是为求生,但变起仓促,她说完这一席话,竟然自己将毒药喝下!
此时殿内难免已有人在想:
难道她适才所言竟是真的?世上真有长生不老的方子?如若不然,临死之际,何必编这样一篇谎话出来?于她又有何益?
真金走到兰芽身边,脸上缓缓流下两行眼泪。
“父亲,念在她一片报恩的心意,请让儿子,亲手葬了她罢!”他哽咽说道。
忽必烈给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目眩神迷,听见儿子说话,铁青着脸从榻上立起,扶着一个小太监走到兰芽身旁,亲自试了试脉息,点了点头道:
“人已死了,随你罢!”说罢,疲累已极地挥了挥手,众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来。
真金抱起兰芽温热的尸身,走出了殿外。
皇后与阔阔真抹着眼泪,都上来安慰他,他摇头道:“我想请师傅陪我去宫外寻一块墓地”,又向阔阔真道:“你先替我陪一陪母亲罢。”
婆媳二人无奈,只得随他去了。皇后还想多叫几个人跟着,阔阔真道:“有窦大人跟特以鲁在就好,人多了,王爷反要烦心,让他……静一静罢!”
皇后点头称是。
真金抱着兰芽在宫门口追上了窦默,一言不发,一路跟他回到了府里。
窦默不明其意,但真金不说话,他也不便询问。
到了窦府,真金反客为主,径直进了书房,将下人屏退,命特以鲁在外看守,这才向窦默道:
“师傅救我!”
当下将“归去来兮散”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窦默听得摇头不已:“世上哪有死而复生之事?王爷,您不可用情太痴,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
真金道:“师傅,这药,她已经吃了一次了!”
窦默大惊,半响,说道:“王爷想怎样?”
“我请师傅,助我欺君!”
窦默情知如今这件事不应也得应——他是医生,见死不救,委实大违本性;再加上自幼教导真金多年,感情极深,因此低头想了一想,答应了下来。
“师傅放心,若给父汗知道,您只说是我拿刀架在您脖子上强逼就是。”
窦默苦笑一声,走出门去将府中所有人召集到了一起,一项项细细安排。
既得了窦默相助,真金此时只忧心一样:
“师傅,这药……于人身体只怕损伤不小……”
窦默道:“没有药方,我也弄不明白,好在夫人年轻——如今咱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只看……她的造化了!”
“归去来兮散”是十二个时辰后复生,这十二个时辰中,真金寸步不离地守了十一个时辰,中间是窦默苦劝,教他回宫去禀报忽必烈,说已停尸在窦府,待明日选个好时辰下葬。
十二个时辰过后,窦默再为兰芽把脉,只觉指尖微有波动,竟果真有了生意!
他惊讶已极,凝神又把了一回,回头向真金道:
“恭喜王爷,这药果然神乎其神!只是……”
真金喜道:“只是怎样?”
窦默道:“此刻脉息太弱,少待片刻,容我再看。”
兰芽脸上此时也已泛起红晕,就如同上一回一模一样。真金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这才想起一天一夜之中滴水未进。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喝了一口茶。忽听窦默低沉着声音说道:
“命是保住了,可是王爷,夫人似乎……”
真金见他神情不妙,心中一跳,急急问道:“夫人怎样?”
窦默咽了口唾沫,又闭目诊了一回脉息,犹豫良久,低声说道:“夫人是不是有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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