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嫣兰对于生死并不执着,甚至认为早日死了干净,免得活着受罪。姜嫣兰心中感到非常歉疚,岳群医生,孙承俊、金仲贤、云大芹、姚婉华老师以及刘步云等一众学生,都是因为她而受累,他们已经或者都将要因为她而付出宝贵的生命。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在道义上她就成为杀人凶手,受她株连的岳群医生、孙承俊和金仲贤老师都先她而去,她还有什么面目苟活于世呢!
最能令姜嫣兰欣慰的是,她的独生女儿文少萍,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直至她生命最后之一刻。文少萍实在可怜,她实在不该投胎成为她和文朝军的女儿。
文少萍一直在流泪,她没有多说什么,好像她脸上未乾的泪痕和凄凄切切的忧愁苦情已说明了一切,她爱母亲,她为母亲肝肠寸断。母亲也已明白她的生命已是时日不多,女儿说什么安慰的话也已多余,唯有以实际行动护在母亲身边,照顾她生活的点点滴滴,直至生命最后之一刻。
母亲姜嫣兰心中却显得无比宁静和坦然。姜嫣兰向女儿讲元关汉卿写《窦娥冤》的故事,朝朝代代都有冤死的无辜,人生不逢时也只好认命。关汉卿的一组《不伏老》的套曲中,就标榜他自己“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姜嫣兰希望女儿不可能判死,希望她坚强地活下去。姜嫣兰又鼓励女儿要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坚持“洁里来,洁里去”,保持人格的纯洁,要像陆游所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母亲又引用辛弃疾之词话“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文少萍完全明白母亲的苦心,她希望女儿在她死后要坚持活下去,要坚守高尚的道德情*和坚贞不屈的精神,女孩子不要像杨玉环赵飞燕那样去追求荣华富贵,人生百年,什么都是过眼云烟。
文少萍跪伏母亲怀里呜咽哭泣,她说:“娘亲放心!女儿一定要活下去,不辜负娘亲的教诲,活得不让娘亲失望。”
刘步云非常明白,姜嫣兰老师由于背负历史包袱,不管承认不承认特务,也就成为杀无赦。云大芹和姚婉华老师,虽然自己没有多大历史问题,但个人的社会关系也复杂,同时又是继孙承俊和金仲贤之后,在学生的《陈情书》上签名的老师,孙承俊和金仲贤已杀,因此他们也是必死无疑。
刘步云自然也知道,他和江道良、李腾、连赓以及姜嫣兰老师、云老师、林老师,以及铁柱等十二位犯人,命运都已经岌岌可危。回铺前镇开群众大会,他们十二人一定会宣判枪决。孙承俊几位老师已死于非命,他们正在步他们的后尘,共赴黄泉。壮志未酬,含寃而死,他们心里着实不甘,但天道不公,他们也无可奈何。
有二点可能刘步云不知道,当局曾考虑,刘步云是烈士遗孤,本来可免一死,可是刘步云是所有特务学生的大头头,他和江道良带头搞《陈情书》签名,罪恶重大,他不但拒不认罪,还反复为老师和其它同学鸣冤,鼓动翻案,属于怙恶不悛,杀不足惜。
本来李腾也是有机会逃出生天的,但他有海外关系。自从他和周泰柏校长关在一起后,他变了,他翻案,推翻所有承认的控罪,他就变成和刘步云、江道良他们一样死拒认罪、翻案反供、从严惩处的死囚。
除了刘步云,江道良、连赓、李腾心里也明白,他们已是死罪难逃。潘云妮、孙若茵、文少萍和赵筠妤,她们心中也非常清楚,他们珠溪中学的同学中,除了男生许杰和傅希政,只有她们几位女生,可能会捡条小命,不至于枪毙。但她们一定会判长期徒刑,甚至无期徒刑或死缓,送去北大荒劳役。那时,她们要在冰天雪地中消耗一生的青春,恐怕真是生不如死!
十余位珠溪中学师生,心中皆一切明白,但谁也不愿意说出来,一切尽在无言中。文少萍虽然一言不发,但她总是紧紧护在母亲姜嫣兰身边,晚饭时,她仍坚持要一匙一匙给母亲喂饭,以尽为子女者最后的一点孝道。姜嫣兰明白女儿的心意,她不抗拒女儿任何孝心,希望自己走了,不在女儿心中留有终生的遗憾。于今,母女楚囚对泣,骨肉情谊,可昭日月。
刘步云、江道良和潘云妮、孙若茵、赵筠妤看到,姜老师和文少萍母女悲悲切切的生死情缘,也不由心酸和涕泗纵横。刘步云更是五内俱焚,痛不堪言,姜老师是他未来岳母、文少萍是姜老师亲口许配给他的未婚妻,每当文少萍向他投来忧忧的一瞥时,他的心更是一瓣瓣地被撕碎,不久他们将是阴阳永隔的苦命鸳鸯。
不管生死,今天的解押,所有人都很辛苦,很劳累,到第八区公所,安排食宿后,许多人吃罢饭倒身就睡着了。由于白天经过燠热煎熬,又喝了大量的田沟水,又给雨淋,和穿着干湿不匀的衣服,个个累极而眠。结果,未到半夜,许多人狂泻腹子,闹得一屋子臭气熏天。孙若茵和赵筠妤也闹肚子,搞得她们手脚酸软,全身像要虚脱,她们说话都没有了力气,口中还在喃喃咒骂。
一夜风雨交加,台风的风力很大,真是地动山摇。各人由于极度疲累,开头睡了一觉,但不久大家都相续醒过来,醒后谁都再也睡不着了。虽然大家都知道,如果明天风雨停,天放晴,还要赶路,还有近百里路程才能赶回铺前镇,他们必须强廹自己多睡一会,但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始终睡不着。睡不着的另一个原因是,有人朦朦胧胧中醒来,突然省起他是被拉回乡去开宣判大会,不枪毙也要判好长的刑期,徙刑到冰天雪地的溯漠之地,很大可能再没有重回故乡之日了,一下触动满怀悲哀,这时谁还能睡得着呢!
看来只有中暑那位犯人例外,他始终昏昏沉沉躺在那里,睡得很安稳,刘步云去小便路过他身边,曾按按他的额头,烧退了,人睡着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在这种情况下,能安眠也是好事。
早上八点多钟。风是小了,但天空仍是黑沉沉,大雨仍下的不停。吕烈珍来通知,如果大雨不停,今天就不能上路。
开饭时医生来了。凡是夜间屙肚的人各发两粒药丸。医生忽然问:“昨天中暑发烧那个人,好了吗?”
这一提大家才省起,发现中暑发烧那个人还没有起来。刘步云过去推他,发觉他已发凉僵硬。医生过来为他诊脉检查,医生说:“死了!”
人死了,一个“犯人”死了,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这人是病死,又不是被人斗打死,是正常死亡,八区民兵回区公所报告,就派两个人来,用草席一包,将他抬走,草草埋于荒岗。但一个并非必死无疑的重犯,却默默无闻地客死于途,倒令一同解押回去宣判的犯人,难免兔死狐悲,不胜唏嘘!
这一天雨仍在下,犯人无法押解上路,只好在大坡镇第一小学校多住一天。第三天,天虽仍阴沉沉,只是偶而有阵小雨,吕烈珍心急如焚,决心继续上路。雨不太大,但这一队狼狈不堪的男女犯人,经过一天的休息,恢复了体力,在路上走走停停,中午到锦溪镇公所对开的椰林树下休息,十二区派民兵送来午饭,吃饭后又继续赶路,结果还是在傍晚时分赶回到十三区铺前镇。这一群二十多男女犯人,终于结束了二三天艰辛和狼狈之客途,剩下来就是等待宣判决生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未死先罹千样苦,望乡台路实维难;如斯尘世何堪恋,黄土一抔尘债完!(寒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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