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黄大陆,北海郡,炎脂坊。(
红色仕途)
天空之中一个极亮的太阳,毒辣的对着脚下的大陆宣示着它的存在,让人无法直视。地面之上,土壤几乎被烤成了一块硬壳,人踏上去,就像走在石板路上一般。荒原之上向来是缺乏秀美的阔叶树,更不用说姿态极妍的娇嫩花草——这便是荒原,北海荒原。
炎脂坊其实不仅仅是一间作坊,更与胭脂无关。它不也生产炎脂,在这里讨生计的人,也只是炎脂的搬运工。
王里今天心情着实复杂,因为在一年前,他的人生已经被决定下来——这当然不是他的决定;为此,王里同数千和他一样共同被决定命运的人一起为此准备了整整一年,而今天,是时候来“进入”自己已经被决定的人生了。
离开北海郡城约五十里,便是炎脂坊。一座座扭曲怪异的物事立在北海荒原上,规律的蠕动着。
荒原就像残破的废纸一般泛黄,除了历史的沉淀外再不见一点灵性的光辉。那或密集或稀疏的怪异物事就是废纸上被蠹虫蛀咬出的一个个残缺,除了让本就残破的废纸更加残破外,让人再也难以找出其存在的意义。(
遵命女鬼大人)
当然,这只是从“美”的角度来说。所以这些怪异的物事仍然会存在下去,并且越来越多,让这荒原废纸更加残破,因为,这些物事——便是炎脂坊。
其实王里作为自幼在北海郡长大的孩子,对于炎脂坊并不陌生,他早就知道炎脂坊不是胭脂坊,更不是什么雕廊画坊,炎脂坊就是炎脂坊。至少他对炎脂坊的样子已经习以为常,没有鄙弃,当然也没有异乡之人初见其时的好奇与艳羡。
在炎脂坊讨生计的人就叫炎脂工,王里家的往上两辈人都是炎脂工,所以到了他这辈,成为一个炎脂工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什么是炎脂,炎脂其实是炎黄大陆地下深埋的一种粘稠液体,它最主要的作用就是用来烧。
有人说,人类的文明起始于原始人学会使用火的那一刻,这是有道理的,火可以驱走黑暗带来光明,可以惊吓野兽也可以御寒取暖,更可以炙烤兽肉,其中妙处各位早已知晓。而炎脂燃烧较之寻常柴薪之流更加持久,更兼之还有其他诸般妙用。
接收王里的是一个细小眼睛,矮胖身材的管头。(
佣兵的战争)管头人至中年,身上的艳红衣衫一尘不染,显得极为利落,又是笑容常挂嘴角,一副和蔼可亲的派头,只是细小的眼睛在开合之间偶有一丝精光流露,就像草丛中悄悄打量青蛙的蛇一般。略做寒暄,管头便将王里安排下去等候分配不提。
管头下面自然还有小管头,这小管头便是伍长,手下掌管五六个炎脂工,严格来说也是卖苦力的。
王里的伍长自称姓苏,看上去就像小一号的管头,一般的身材矮胖,一般的毒蛇目光,不一样的便是这伍长连一丝好脸色都欠奉,一路上没有和王里说什么,显得非常淡然,但是时不时流露出的莫名敌意和鄙夷,在显露出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平静的同时也让王里忍不住一阵阵犯寒:初来乍到此地,怎的就莫名遭人敌视?这细节让王里隐隐约约的感到未来在这里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想到此处,王里在忐忑中也暗暗戒备。
伍长面沉如水的将王里带进一座炎脂坊,站在这发出蝇虫叮咬腐肉时的“嗡嗡”声的怪异物事旁边,一言不发,约莫过了政富叔来一发的时间后,才从几乎静止不动的嘴皮中用牙缝挤出一句:“我知道你读过圣贤书,但是你记住,在我这里,圣贤书就是狗屁,书读得多,脑子就越傻,人就越废”。(
万族王座)突如其来夹枪带棒的一句,让王里有些摸不着头脑,细细思索,他不认为初来乍到的自己有什么失礼之处以致得罪此人,但此人对自己的敌意确是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
想不通的事情索性就不去想——这是王里的优点。于是王里不以为忤,仍还以一笑。谁知这一笑惹了天大的麻烦,伍长就像当场逮住了自己老婆与人通奸一般,“腾”的一蹦老高,伸出粗短笨拙的手指,指着王里:“你笑什么?嗯?你笑什么?我说错了么!我就是瞧不起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废物!”激烈的反应再次让王里一阵云里雾里,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竟然惹得伍长大动肝火,但是王里再次隐隐感到,自己在这里的日子必然不是那么好过。
伍长也是“长”,手底下毕竟还是管着几个人的,那些人便是最底层的炎脂工了。岁月的风霜刀剑般在他们脸上刻画出艰辛的痕迹,无神呆滞的目光宣告着他们的绝望。他们目光的绝望和麻木刺激了王里还算安宁的心境,让王里心寒,他开始有些恐惧了,因为他无法想象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一般的麻木和绝望。
王里只是个普通人,他家里世世代代都是普通人。(
腹黑教官惹不得)虽然据族谱的考证,王里的祖上在前朝出过一位“守备”,搁在本朝应该算是手握一郡暴力机器的官员,但在王里往上数三代之内,都没有见到这等风光。
王里也很喜欢读书,但所读之物都是杂学百家、怪力乱神、奇技淫巧之流;更喜黄老庄、抱朴、伍柳、云笈等等禁书。对于本朝书生热衷的货殖之事兴趣全无,不做涉猎。这种情况在别人看来俨然是一副自命清高的做派,甚至是种怪癖。王里也曾笑谈自己的怪癖:书上说了,我家祖坟的风水出一般州官和神仙中人,你看,目前祖上已经出了州官,现在就该出我这神仙中人了。于是一番嬉笑,话题越扯越远。
从上面这些看,王里确实是个普通人,虽然怪,也怪的有限。但是王里自己却知道,他的“怪”,远远不止上面这些——王里在幼年时就看见一道银白色的闪电击中自己脚旁的土地,嘶嘶声响中冒出一团白雾,惊恐之余王里向旁边一同嬉戏的玩伴诉说,玩伴们只是嬉笑,不信王里所言;王里二十来岁时,睡梦中迷迷糊糊,但却真真切切的看到地面升起蒸腾的白烟,用力睁眼,发现眼睛其实是闭着的,但当时神志清醒,虽然闭着眼睛,屋中的一切照样“看”的清清楚楚,与往日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只是地面蒸腾着的白烟而已;当然还有偶然出现在余光中,一闪便穿墙而过的白色影子;更有那夜深时呼喊王里名字,并发出嗤笑的怪异男声。(
思美人)这些事情王里已经见怪不怪,但也少有对人提起,毕竟王里知道,他无法证明自己所经历的,就算与人言说也不过让人笑话。
于是王里慢慢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少说话。但是随着王里说的话越来越少,他的心思却越来越明净起来。即便走在街市,王里都能够感受到从身边擦身而过的人的内心:喜悦的、焦虑的、烦躁的、不耐的、警惕的、恶意的、狡诈的。这不是读心术,王里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想甚么事,也不想知道,王里只是知道他们内心的情绪而已。
看着周围人人口不应心,个个都带人皮面具,王里由衷感到恶心和恐惧,但是王里不会因此发疯,更不会和其他人一样也戴上面具加入其中,因为王里早已学会了沉默和忍耐,仅仅作为旁观者看着这一切。旁观者是孤独的,尤其是沉默的旁观者,但是王里渐渐的喜欢上了这种孤独。
王里在炎脂坊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在管头和伍长流露出的恶意、炎脂工们麻木和绝望的包围下,浑浑噩噩的过去了。但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王里知道了炎脂坊里面那堆怪异的物事在笨拙和缓慢中暗藏着多么大的危险。
还好这煎熬总有结束的时候,到了酉时,王里终于披着如血的残阳,挤在肮脏恶臭的流马上回家了,无论何时,回家的归途总是让人兴奋而期待的,王里决定不把这一天的感受说出来——这对王里而言不算难事,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王里已经学会了该如何迅速编织出一个还算不错的经历,来安抚父母的心,这真的并不困难,尤其是在王里清楚地知道父母所需要什么的情况下,根本不用费什么心思。
踏进家门前的一秒钟,王里就已经编织好了一段精彩绝伦却不失“真实”的经历,足以宽慰父母,也足以安稳度过这一天。
意料之中的丰盛食物,还有王里喜欢的烈酒。王里自己也记不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学会的喝酒,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只喜欢烈酒,他只知道,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讲述自己加入炎脂坊精彩的第一天,然后和老父亲喝上两杯。再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做出安然入睡的样子。
酒足饭饱,餐桌上充满了愉快的空气。阵阵欢笑中,王里却感到自己的心一丝一丝的冷下来,于是王里借着明日还要去炎脂坊,便早早洗漱睡下了。
白天被炙烤的大地还未完全冷却,只是空气中不见了毒辣的光亮,太阴星悬在窗口的一角,洒下一片银光,透过密密的树叶落在地上,偶尔一阵风,地面上便跃动起一片银鳞。
王里躺在床上,一时不得成寐,反复辗转。心中再也不复久来的宁静,一丝燥热和烦闷的情绪爬了上来,先是在心窝萌芽,再是像蛛丝般布满四肢百骸。空气愈加粘稠潮湿,在太阴下,夜晚失去了灼热的威力,然却变得更加厚重憋闷,另是一番折磨。
王里告诉自己,不能任由这种情绪蔓延下去了,否则第二天一定是头晕目眩四肢乏力。这种情况王里也有经验,每当入眠之前被负面情绪笼罩,第二天整个人都会像散了架一般难受,以前王里曾与人笑谈自己这是着了魔,散了功;现在王里连笑谈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无论是家里还是炎脂坊,都没有了可以笑谈的对象。
赶快睡着吧!王里不停的给自己下命令,但是身体却不听指挥,越是想睡却越是难眠,这一点,失眠的人往往都深有体会。心烦意乱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里欣喜的发现,他开始不再能自如的控制自己的肢体了,哪怕动一下手指都感到力不从心——这是即将入睡的先兆,王里丝毫没有惧怕,尽管这种情况足以吓坏大多数人,于是人们给这个现象起了个吓人的名字——鬼压床,并把无法控制自己躯体时的无力感和恐惧感起了个更加吓人的名字——濒死体验。
王里对这种感觉可谓期待已久,尤其在难以入眠的时候遇到这种现象简直令王里甘之如饴,王里知道,期待的睡眠不久就会到来了,甚至,运气好的话,自己还能再撞个大运,在梦里去旅游一把,放松一下心情,增长一下见闻;或者来一次无拘无束的飞行,那轻飘飘的、自由无拘束的感觉很能安抚王里的心。
渐渐地,王里沉入了一片黑暗,这黑暗并不令人恐惧,而是用一种安宁的寂静将人包裹着,有人曾形容这种感觉就像在母亲的子宫内一般,虽然黑暗,但却心安。王里已经渐渐沉睡,睡梦中仍保持的一丝清明感到了欣慰,因为他知道,今晚的黑暗已经告诉他,将把他送去的地方一定是个乌有之乡、桃花源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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