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雷特·哈特
那个美国人停了下来。(
灾后)他显然是迷路了。半个小时前他就一直在一座中世纪的小镇里徘徊,游走在一个深深的中世纪的梦里。他坐汽船到这里不过几天。而在他梦醒之前,自己的乡音,家乡的方言,还有新世界和谐社区的品味和言辞,依然填满了他的脑海,更确切地说,他好像沉睡在这个旧世界城镇的过去中,这个他的祖辈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虽然他是一名共和党员,但他过去总喜欢想象祖辈们穿着古雅又与众不同的服装,显示着他们的身份地位——或许还有点贵族式的卓尔不群——他们乐于全部承担这样的“恶名”。然而,凭良心办事的习惯和对历史真相的热爱最终让他想到自己的祖辈也可能是古怪市场上站在牛旁边的老实农夫,或是站在门口的黑眼女仆,面容和气,带着怯懦尊敬的神情。因为,不同于一些在欧洲旅行的同胞,他不是个势利小人。他还突然想到——作为一个美国人——也许,他最好认为自己的种族是进步了,而不是退化了。他这么天真地思考着,走过了长长的几排高大别致的房子。房顶在下垂,房体破损失修,不过一点也不脏乱。他一直走到两边种着白杨的路上,路两边的风景和自己国家的截然不同——他这才发现一路闲逛,自己已经离旅馆很远了。
但是,他不想原路折回。他估计还有别的街道或路口可以最终通到市场和他住的旅馆,还能增加他在这个城镇上的经历。他向右拐进了一条长满草的窄巷。然而,小巷和公路一样整洁,而且显然也是对外开放的。他走了一会儿,确信这不是条大道,而是通向一座公园敞开着的大门。这巷子看起来像是公用的,这表明,他的贸然闯入至少是情有可原的。而且,跟大多数陌生人一样,他相信主人会原谅一个陌生人的无知。那公园就在他要去的那个方向,不过他突然想到,那么大的公园竟然能被允许占据宝贵的城市空间,真是奇怪。公园确实很大,他觉得自己好像走不到尽头。这时,他意识到自己肯定又迷路了。于是,他转向唯一的边界,也就是右边那道高高的、茂密的树篱。他刚才一直都在沿着这道树篱走。
当他走近树篱时,他听到树篱另一边有说话声,有人在用德语交谈,而他不太懂德语。直到现在,他一个人也没遇到。想到作为公共场所,这公园竟奇怪地被遗弃了。他意识到自己处境不佳,决定抓住这个唯一的问路机会。树篱有的地方比较稀疏,透过篱笆他时不时地能看到光线,甚至能看到说话人走动的身影,偶尔还能看到夏季长袍反射出的白光。最后,他决定钻过树篱,而且轻而易举地就钻到了另一边。钻过树篱后,他却停了下来,一动不动。他发现自己前面站着一群衣着正式、排列整齐的人们,他们正背对着他,不过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望向一栋气派的房子。
那房子在篱笆的另一侧根本看不到,现在却好像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有的人穿着制服。就在他前面很近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她和其他人略保持着些距离,透过这个间隙,他刚好能看到那栋房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少女,有二十岁,背部和肩很动人,满头金发扎成了漂亮的辫子。他确信自己无意中闯入了一场庄严的仪式,于是他立刻偷偷溜了回去,动作很轻,所以他短暂的出席并没有人明显注意到。回到公园这边后,他透过篱笆的缝隙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没有人动,也没有声音,这说明没人发现他。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紧离开公园。
等他终于回到旅馆时,已经很晚了。恐怕这次当代小冒险要比他先前关于中世纪的思考有趣得多。而他向旅馆院子里那个带银项链的看门人打听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于那个公园的。阿尔斯塔特根本就没有公园!您说的可能是霍夫花园——那个城堡,就在他说的那个方向。那个城堡是世袭大公爵的住宅。是的!他刚才和好几位公爵家的人一起呆在那里。那里显然有个聚会——一个家庭聚会。不过,那可是个私人场所。有时,当大公爵“不在家时”,它就对外开放。事实上,他不在家时,人们可以在旅馆买到入场票,五十芬尼一张。(
电影世界冒险记)实际上,那里除了一个农场和牛奶场模型外——那是以前一位大公爵夫人的漂亮玩具——没有什么可看的。
但他似乎注定要和阿尔斯塔特的现代生活来个更深入的碰撞。走了那么多路,他就感到筋疲力尽。进入旅馆时,他走过站在他房间旁的楼梯平台上的房东和一个半身穿着军装的男子身边。在他进入房间后,不知为什么,他隐约觉得房东和那个陌生的军人刚刚离开他的房间。旅行箱没锁,里面的东西一片狼藉,文具盒里乱成一团,这一切更加深了他的怀疑。一阵怒火涌上心头。紧接着,他听到敲门声,房东和那个陌生人温和地站在门口。
“万分抱歉,”房东笑着说,“不过警察局的奥伯巡视员桑德曼先生想和您聊聊。我希望我们没打扰您?”
“现在并没有。”这个美国人冷冷地说。
那两个人面无表情而又不以为然地相互笑了笑。
“我只是例行问您几个问题,”奥伯巡视员用流利但有些刻板的英语说,“好把房东的报告补充完整,房东需要把外来房客的姓名和身份报告给警方。你不是本地人,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你有护照吗?”
“有,”这个美国人说,语气更加冷淡,“不过我没放在那个没上锁的旅行箱里,也没搁在打开的文具盒里。”
“您的谨慎令人钦佩,”桑德曼冷漠又很有礼貌地说,“我可以看看吗?谢谢,” 他又加了一句,瞟了一眼那个美国人从口袋里掏出的护照。“看得出来,您是位土生土长的美国公民——早知道这样就不会有这场小误会了。霍夫曼先生,您知道您的名字是德国名吧?”
“我祖辈就是这个姓,他们两百年前从这个国家离开的。”霍夫曼简略地答道。
“您回到故乡,我们深感荣幸,”桑德曼温文尔雅地回答道,“不过因为你的名字像是当地人的,而且您有可能是还没服兵役的德国人,这才引起了误会。”他的态度非常谦恭有礼,但霍夫曼感觉他一直在意味深长地仔细打量自己的脸和身体。
“那您能保证下次见到我时还认识我吗?”霍夫曼说着,笑了笑。
“我相信,这次就算认识了,”桑德曼说着鞠了个躬,“请允许我说一句,”他指着护照,“您可比护照上帅多啦。哎!哪个国家都一样,官方总是没有年轻姑娘有眼力。”
尽管霍夫曼并不自负,但长到二十多岁,他也知道自己非常英俊。不过听到对方这么说,他还是脸红了,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奥伯巡视员站了身,又鞠了一躬,向门口走去。“我希望您能让我补偿这次对您的打扰,我一定尽我所能使您的旅程愉快。或许,”他又补了一句,“不会持续很久?”
霍夫曼觉得这话有点像嘲讽,他感到很厌恶,于是他回避了这个直接的询问。
“我还没决定去哪里呢。”他说。
奥伯巡视员脚跟一并,有点生硬地行了个军礼,离开了。
不过,房东后来却无比客气,简直有点奴颜婢膝。奥伯巡视员来看察他的房客,似乎让他无比自豪。他大献殷勤,甚至把霍夫曼介绍给他在大厅里偶然遇见的一个奇怪的、艺术家长相的中年男子,这个男子扣眼上还别着一枚勋章。
“这是我们的王室摄影师,”房东热心地解释道,“他的摄影室离这里只有几栋房子远,大多数德国殿下和公主都让他来照相。”
“如果这位尊贵的美国先生能光临寒舍,我将深感荣幸,”那个陌生人严肃地说,使劲地盯着霍夫曼看,那目光让人想起先前督察的审视,“若您愿意让我用拙劣的技术把您英俊的相貌添加到我独一无二的收藏中,我将荣幸之至。”
霍夫曼委婉的谢绝了他的邀请,尽管他意识到摄影师又在打量自己的脸,还暗示他的品格。
第二天早上,看门人神神秘秘地找到他。(
总裁的美丽娇妻)先生还想看城堡吗?霍夫曼已完全忘记了他在公园里的冒险,一脸茫然。是的——霍夫花园的主人肯定听说他去过那里,于是向旅馆老板暗示,或许能让他去游览一下农场和牛奶场模型。看到这个美国人依旧反应冷淡,看门人郑重地指出这是公爵的好意,不可等闲视之。他还提到实际上,很少市民能有机会见识一下已故大公爵夫人的奇思怪想。当然,他会对此守口如瓶。王室并不希望公众知道他们因为偏爱一位外国人而开了特例。他可以一个人大胆迅速地进去。那里会有位管家或奶场女工带领他参观。
他看到看门人郑重其事的神秘样子他觉得很有趣,也就严肃地接受了邀请。而他作为一个美国人,更愿意把这个邀请看作是“免费门票”,而不是有些严肃的“穿插表演”,所以第二天早饭后,他便出发去参观农场和牛奶场模型了。霍夫曼按照指示打发走马车夫,他带着期待和些许愉快,而不是看门人建议的“勇敢”,走进了通道。他面前是条修整得很漂亮的小巷,两边有凉亭和格子架,架上开满了玫瑰,巷子似乎一直延伸到远处。他本能地沿着小巷向前走,突然意识到有个穿制服的侍者神秘地跟着他。那个侍者在树林中走着,和霍夫曼保持着一致的步伐,几乎和他平行。侍者先行了个军礼,算是自我介绍,然后就拘谨地沉默着。他们这样拘谨地向一处宁静的乡村园林走着,这样的方式似乎有点可笑,所以走到巷子尽头时,那个美国人又恢复了好心情。但在这里他又吃了一惊。在他面前那个绿色的圆形凹地里,坐落着一个小小的木制农家院和几间外屋,让人不由地觉得它刚刚拆封,而且是用一盒纽伦堡玩具组装成的。呈对称排列的树木,带着长廊的窗户异常明亮的房子,还有四周围着白色栅栏的谷仓前的空地上满身花点、体形也不成比例的母牛,所有这些都是不是真的,是木制的,像玩具一样。
霍夫曼走上一座跨过小溪上的小桥。站在桥上,他很想用大小相配的磁铁把河里的金属鱼钓上来。他环顾四周,想找个真实的东西来赶走幻觉。神秘的侍者已经不见了。不过,在那个仿佛是用丝带、绿色玻璃和粉红彩纸组成的凉亭下面,站着一个身影,古雅中透着可爱。
开始时,他还以为刚赶走一个幻觉,又出现了另一个幻觉。因为他眼前的那个人好像是用德雷斯登细陶瓷做的——色泽和体态是那么的典雅、优美、与众不同。那是一位少女,穿着已被遗忘的中世纪农民的服装,上面有天鹅绒做的镶边,胸衣带有银制的胸衣带,袖子是蕾丝的,头上还戴着金属梳。但是,除了这身德雷斯登装束外, 紧身的上衣和她头发一样,是淡黄色,粉色的面颊掩映在玫瑰色的印花棉布罩裙里。她的眼睛和她那蓝色的裙子一样蓝,脖子很白皙,衣袖和长袜口露出的皮肤同样雪白耀眼。然而,她确实是个大活人,因为当霍夫曼飞快地摘下帽子时,她脸颊更红了,并且意识到摘帽是一种礼节,庄重地回了屈膝礼。
“你来参观牛奶场了,”她用优雅而又准确的英语说,“我给你带路。”
“如果你愿意的话,”霍夫曼欢快地说,“不过——”
“不过什么?”她说,忽然盯着他,眼中露出非常惊讶的神情。
霍夫曼盯着那双眼看了许久,直到她眼中坦率的惊讶变成一种不祥的克制与不悦。然而,霍夫曼毫不畏惧,他继续说:“咱们不能省掉那些吗?”
她再次露出惊讶的神色。“省掉那些?”她重复道,“我不明白。”
“哎!我并不是很想去看奶牛,你肯定也讨厌带我参观。我也已经想好今天怎么参观了。如果咱们坐在凉亭下——假使凉亭不会塌下来——你向我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岂不是更好?这会省掉你很多麻烦,也不会因四处闲逛而弄脏你那漂亮的连衣裙。当然,”他说道,很快变得极有礼貌,“ 如果你要对这事尽职尽责的话,那咱们就继续往前走,一头奶牛也不错过。(
天诛道灭)想来我整个上午都会和你在一起看奶牛。”
她又看了看他,突然很可爱地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坚固的牙齿,抑扬顿挫的笑声中透着一丝野性,没有被礼貌的克制完全遮住。
“我估计她真的是个农民,虽然她穿着漂亮的连衣裙。”他边笑边自言自语道。
不过,她的脸立刻变得矜持了,并且轻柔又非常庄重地说:“我觉得你必须去看看牛奶场。”
霍夫曼兴奋地用手拨弄着帽子,把前额上褐色的鬈发都弄乱了。“一定。” 他马上回答说, 开始一声不吭地走在她身边,谦恭又很放松。既然他认定她是个尽职尽责的农民,于是他就表现得安静而有礼貌。
不一会儿,她抬起双眼,尽管神情庄重,但先前的欢快劲还没有完全消失,说道:“可是你们美国人——在你们富足繁荣的国家,有那么辽阔的土地,收成那么好——你肯定对农活很了解。”
“我长这么大从没进过牛奶场,”霍夫曼严肃地说,“我来自纽约市,那里的奶牛被喂养在地下室里,挤出来的是泔水牛奶。”
她紧锁眉头,努力去理解,样子很动人。过了一会儿,她显然放弃了,眼睛斜望着,流露出调皮的神情:“那么你和其他美国人一样,来这里是想看看大公爵、大公爵夫人还有公主吗?”
“不是。事实上,我差点撞见许多公爵家的人——他们像蜡像那样站着——几天前,就在公园集会处的另一边——我赶快就离开了。我觉得我更喜欢看奶牛。”
她的头轻轻转开了。他只好低头满足于看着她那双健壮的脚,脚上穿着一双结实但系得很巧妙的鞋子,当她走在他身边时,她抬起挺直了她笔直的身材。
“当然了,”霍夫曼孩子气地说,但带着明显的礼貌,“如果炫耀公爵一家是你行程的一部分,那我也愿意参观一下。我想你能让行程变得有趣。”
“可是为什么,”她说道,头轻轻地转向另一个人——一个看起来很健壮的女子,霍夫曼第一次意识到那女子正和他们同行,就像先前那个侍者做的那样——“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
“第一次是个愚蠢的意外,”他坦率地答道,“我当时正在抄近路,以为它是一座公用花园。第二次是因为我对一名警局督察很粗鲁,我发现他搜查了我的东西,但他也向我道了歉——我想——道歉的方式就是让我获得大公爵的邀请到这里来吧,而我觉得只有接受邀请,这样对双方才算公平。不过我很高兴自己来了,就算给我一千块我也不愿意错过你。你看,我来了以后一直没有遇到聊得来的人。”说到这里,他突然发觉姑娘并没看他,而且她白皙娇嫩的脖子变得绯红,于是他马上住口了。过了一会儿,他很轻松地说:“和咱们一起的是谁?”
“那位夫人吗?”
“是的。要知道,她一直在盯着咱们,好像她不太赞同咱们这样——她好像不理解咱们在干什么。”
“她是这个农场的女管家。也许你会更喜欢让她带你参观牛奶场,要我叫她吗?”
他提到的那个女管家非常矮胖,穿着好几层衬裙。
“不用了。你别给我施加压力,我才呆在这里。不过这就是牛奶场了。别让她那样笑着进来,这里有好几锅鲜奶,否则会有麻烦的。”
那个少女也停了下来,轻轻地挥手示意,当他们进入牛奶场时,女管家继续往前走了。这里干净漂亮,空气清新。姑娘坚持要看完奶牛场的每一个角落。霍夫曼很快发现,那份执拗中有一股淘气劲和一丝嘲讽的意味。他自己的适应力历来很强,于是露出更庄重的神情,装作感兴趣的样子。因此,他们到了农场,他聚精会神地聆听各个奶牛的名字,还请她重复这些名字。虽然她明显对这些都了如指掌,但他能看得出她并不是很热情,而且有点不耐烦。(
嫁给总裁不好玩)
“咱们坐下怎么样。”他指着草地中央一把很惹眼的粗制长椅说。
“坐下?”她惊讶地重复道,“为什么?”
“聊聊。咱们休息一下,这半天就看这么多吧。”
“不过,要是你不看农场,你当然就得离开。” 她快速地说。
“是吗?我觉得邀请中并没提到这些细节。”
她又爆发出一阵欢笑,同时用一只明亮的眼睛环顾农场。
“来吧,”他温柔地说,“又没有别的游客在等着,而且你问心无愧。”说着,他走向那把粗制长椅。
“当然不——那里。”她低声说。
他们一块慢步走向一排柳树,柳叶垂挂在微型的小溪上。
“你在阿尔斯塔特不会呆太久吧?”她说道。
“不会,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看看我祖先的家乡。”
他们走得很近,姑娘的裙子擦着他的裤子。可她突然闪开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说:“嗯,你在这儿有亲戚?”
“是的,不过他们死了两百年了。”
她又笑了起来,带着一丝放松的神情。他们走进了柳树林,正在浓密的树阴下走着,她突然停了下来,坐在一把粗制长椅上。他惊讶地发现只剩下他们俩了。
“给我说说这些亲戚。”她说,轻轻地把裙子拉到一边,腾出空位让他坐。
他没等她再次邀请就坐了下来。他不仅把祖先们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她,恐怕,甚至把近几代和那些自己关系更近的长辈们的情况也告诉了她,还有他自己的生活,他的职业——他是位精干的报社记者,到处跑新闻——他的雄心、信仰以及浪漫史。
“嗯,也许,这次旅行——你也可以制造一份‘素材’?”
他笑她很快就用了他的行话,不过,还是摇了摇头。
“不,”他一本正经地说,“不——这关系到你。虽然《芝加哥访谈者》报酬高也很有钱,但还不足以把你从我这里买走。”
他把手轻轻地滑向姑娘的手,用手指轻轻地握住了它。她微微往后缩了一下,尽管那样——好像是忘了,或是无所谓——任自己的手毫无反应地放在霍夫曼的手里。这不是鼓励他献殷勤,也不是拒绝无意的亲近。
“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情况。”他说。
“哦,我,”她答道,先娇嗔地笑着斜瞟了他一眼,说,“对你来说有什么重要的呢?你们美国人想了解的是大公爵夫人和公主殿下。我——我的情况——就是你所看到的。”
“当然。” 霍夫曼说,果断的神情很迷人。
“我什么?”
“你是这样的,你知道,这对我来说足够了,可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她又笑了笑,稍稍停顿说:“埃尔斯贝丝。”
“可你知道,第一次见面,我不可以直呼你的名字。”
“那你们美国人真的那么正式——嗯?”她狡猾地说,看着她被紧握的手。
“哦,是的。”霍夫曼回答说,松开了她的手,“我想我们是懂礼貌的,或者是有意要懂礼貌。但我要找谁呢?把信写给谁呢?”
“你不必写信也不要寻找。”
“什么?”她在座位上动了动,好偏脸对着他,好奇、淘气和一丝认真的神情在眼睛里交替着。不过这时她好像才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手,于是她加重语气,带着适度的压力说:“你现在马上回旅馆,对你的房东说:‘帮我收拾行李。我已经游完这座古镇了,祖先遗迹我也瞻仰了,大公爵我不想见,我明天就要离开阿尔斯塔特!’”
“谢谢!我不太明白。(
福泽有余)”
“你有什么必要明白呢?我已经说过了。对像你这样殷勤的美国人来说,这样应该够了。”她又一次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手。
“如果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我那么做帮了你多大忙的话, 我不会再说上面,”他认真地说,“不过,给我个这样做的理由。”
“啊,这样!”姑娘轻轻地耸了耸肩说,“那么我必须告诉你。你说你不认识大公爵和大公爵夫人。可是!他们认识你。就像你所承认的,你前天在公园里闲逛。你还说,你穿过树篱,闯进了一场仪式。霍夫曼先生,那场仪式不是王室活动,但却同样神圣——公爵一家正在城堡前照相。你说,你立刻又退回去了。可是,拍完照之后,底片上显示实际上有个陌生人站在亚历山德里娜公主的旁边,甚至比大公爵自己还显眼。那个陌生人就是你!”
“照片也被糟蹋了。”美国人轻轻地笑着说。
“我不该这么说,”那少女答道,严肃地看了看她同伴英俊的脸庞,“而且我认为公主——最先看到这张照片的那个人——也不这么想。可她很年轻又很任性,还有做事鲁莽的名声。而且,不幸的是,她请求摄影师不要毁掉底片,而是给她,还让他什么也别说,只说底片有瑕疵,需要重新拍一张。
如果她不是出于好奇而把那个陌生人的样貌告诉了警察局长,事情可能就这么结束了。结果你知道的。”
“那么我得离开这个城镇,因为我无意中闯入一个正在拍照的家庭里?”
“因为有位公主太过鲁莽,她对你表现得很好奇。”美丽的陌生人纠正道。
“但你听着!我要向公主道歉,并且赔偿底片。”
“那么,你确实想见公主?”少女笑着说,“你和其他人一样。”
“别说公主了!我想见的是你。可我不明白,如果我决定要留下来,他们怎么能阻止我。”
“很简单。你会发现你的护照有问题,接着你会被送到本浦聂格尔进行审查。你会无意中违反了这个城镇的某些法规,并被勒令离开此地。警察会一直跟踪你,直到你和他们吵起来——像个自由的美国人那样——然后你会被带到边界。你也许会袭击那位侮辱你的军官,那么你当场就完了。”
美国人的头发明显竖了起来,把卷发上的草帽都顶了起来。
“假如我愿意冒这个险——我会先向美国公使叙述整件事情的经过和它不值一提的起因,如果他们碰巧‘干掉了我’,那么公使会让这事成为全国的焦点。天啊!如果他们给我足够时间,让我把第一份‘素材’送到大西洋彼岸,我不介意成为一场国际风波的殉道士。”他目光闪烁出光芒。
“你可以揭发他们,不过他们会否认整件事,而你又没证据。他们会要求你说出消息的来源,那我就会名誉扫地,刚才说到的公主也会成为丑闻的主角。不过不要紧!没人能干涉一个美国人的自由,这是对的。”
她把手帕的一边提到那双蓝眼睛前,轻轻地把头转向一边。霍夫曼轻轻地把手帕拿开,顺势握住她的另一只手。
“听着,小姐——小姐——埃尔斯贝丝小姐。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会出卖你。但是难道我不能去找那个摄影师——我见过他,他希望我去他那里坐坐——我让他告诉我不行吗?”
“他希望你去他那里坐坐,”她急匆匆问道,“你去了吗?”
“没有,”他回答,“他有点鲁莽,太性急。不过,我想他觉得我和某个人长得有点像。”
“哦!”她用霍夫曼听不懂的德语自言自语了几句,接着,她又大声说:
“你做得很好。这个摄影师,他是个坏人。答应我,不要让他给你照相。”
“如果我就这样被逐出这里,我还怎么找他呢?”他又悲伤地说,“不过,不管怎样,我倒很想让他自己告诉我。”
“他不会的,即使说了,事后也会否认的。不要靠近他,也不要去见他。小心点,路过时,你不要让他用快照相机给你拍照。现在你得走了。我必须去见公主。”
“让我也去吧。我要向她解释一下,”霍夫曼说。
她停住了,敏锐地看着他,试图把手抽回来。“哦,原来如此。公主才是你想见的人。你很好奇——你,也一样。你想见那位对你感兴趣的女士。我早就应该想到的。你们都是一样。”
他用坦诚的大笑来回应她的注视,她的嗔怪让他觉得她带着迷人的女性的弱点,一半是嫉妒,一半是娇媚——但他仍握着她的手。
“瞎说,”他说,“我希望见她是为了得到见你的权利——不让你因为我而失去这里的工作,也为了我能再来这里。”
“你千万不要再来了。”
“那你一定得去我那里。哪天你下午休息,咱们就找个地方见见面。你带我参观一下这个镇子——我祖先住的房子——他们的墓,可能还有——如果大公爵发怒的话——我自己可能被埋葬的地方。”
她用那双清澈、坚定而又带着疑问的蓝眼睛严肃地望着他的笑眼。“难道你们美国人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吗,在德国,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不可以在一起散步——除非他们订婚了?”
“定——什么?”
“订婚。”她点了三次头:先是不怀好意地,然后是坚决地,最后又略带淘气。
“那就更好了。”
“我的上帝!”姑娘对他的屡教不改做了个绝望的手势,又试着把手抽回来。
“现在我必须走了。”
“好吧,那就再见了。”
他握着她的双手,往下一拉,一下子就把她拉到了跟前。接着,他突然吻了吻她那冰冷颤抖的嘴唇,然后很快放开了她。她一瞬间就消失了。
“埃尔斯贝丝,”他立刻喊起来,“埃尔斯贝丝!”
现在她真是受了惊吓,绯红的脸再次从浓密的叶子中露出来——着实吓了他一跳。
“嘘,”她把手指放在唇边说,“你疯了吗?”
“我只是想提醒你,处理好我跟公主之间的事。”看到姑娘的脑袋消失了,他笑了起来。
他朝大门漫步往回走。他刚走出灌木丛, 就又遇到了那个侍者,见面时侍者又敬了个一样的礼,然后与霍夫曼保持着与之前一样的距离,陪他走到了大门口。在街角,他喊了辆四轮马车载他回到旅馆。
房东笑脸相迎。他确信霍夫曼先生在城堡一定玩得很愉快。那是无比的荣幸——事实上,也是前所未有的。尽管霍夫曼并不想承认错误,也不想谈论刚才那位漂亮的同伴,但他还是急切地想了解更多她与城堡的关系。这么漂亮、 这么与众不同、引人注目的一个人,在游客中一定是众人皆知的。确实,这个念头曾在他脑海中闪过一两次,每次都带着点嫉妒和心痛,让他愈加意识到她给他留下的印象,比他认为可能留下的更多。他问道,是否总是由同一个侍者带领大家参观农场和牛奶场模型。
“哦,天哪!毫无疑问,是的。殿下入住时,会带很多随从。”
“那这些侍者穿制服吗?”
“毫无疑问,仆人们都穿制服。”
听到这个绰号,作为共和党人的霍夫曼感到有点愤怒——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穿的制服还真是很古老,一般的仆人肯定不会有——他简要地描述了一下那件衣服。
他的房东一开始非常地好奇,突然却变成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一脸的机智和调皮。
“天哪!是的!”现在他想起来(手指按着鼻子),城堡里举行集会时,农场和牛奶场里到处都是牧羊女,穿着大公爵剧团里演员们的奇特服装,活泼轻快地扮演着剧中的角色。这次肯定和那个是一样的,大公爵以这种特殊的礼节招待了这位先生。是的——有一位漂亮的金发少女——温普芬巴特尔小姐,她扮演的风流女仆最受欢迎,她演得惟妙惟肖!那些描述也跟她完全符合!啊,毫无疑问,的确,很多人都曾上当受骗。
不过幸运的是,房东向他递了个眼色,先生今晚可以去剧院亲自验证一下。啊,这真是个大笑话——天大的笑话!如果他坐在前排,她就可以看到他。这位好心人满怀期待、高兴地搓了搓手。
霍夫曼听房东说着,渐渐地相信他的解释是真的,他也慢慢地产生了同样多的反感,自己竟然荒谬地上当了。他漂亮同伴的神秘服装,他还以为是“表演”的一部分;她的举止与她自称的职业并不相符;才见了一次面,她就不容置疑地想结束整件事;她在世故老练中又显出纯朴天真;她那么会控制自我,熟练地故作天真接受他的殷勤——此时他才发现,所有这一切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回忆起女演员在牛奶场里表演时的一些逼真的细节,那手法无法模仿——她没有放过他,他现在甚至从他们乘凉时的亲密举动中都看出了这种手法(他俩在粗制长椅上的会面多么像是一幕优美的芭蕾舞剧!),这种手法穿插在他们的整个聊天过程中——直到最后他们戏剧性地告别了!
毫无疑问,有关照片的整个故事与其他事情一样,完全都是捏造出来的!公主对他的爱慕——那位从未露面的公主(为什么他没有看穿那老掉牙的、故作多情的表演?)——都是其中的一部分。她还阴险神秘地暗示警察会迫害他,那段必然是这场小闹剧的**。感谢老天!他没有在公主面前“兴奋”,虽然他已经在那个饰演小角色的精明女演员面前暴露了自己。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整个情景太滑稽了,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那些被遗忘的祖辈们或许在坟墓里翻了个身,他都没注意到。怀着被教化了的心情,他去了剧场。
这个剧场也很宽敞,甚至能容下全镇的人,尽管这是专场演出,他还是毫不费力就订到了一个包厢。为了避免脱离观众,他就坐在隔壁包厢的旁边,那里只有一个人——一位军官——显然和他自己一样孤独。他下定决心,当那个漂亮的骗子出现时,他会非常用力地鼓掌好让她看到他已经认出了她,但不会对她耍的把戏心生怨恨。毕竟,他吻过人家——他无权埋怨。如果她认出了他,而且认出以后,她会撤销她下的禁令,还能使他们更好地了解对方的话,他去揭露她那可爱的伪装才是真的愚蠢。她的职业当然远比他想象的要更独立更有创意,因为他一点也不在乎她的社交水平和不平等的地位。他发现自己期盼她能够用那双安静的蓝眼睛看自己一眼,因为她的微笑会打破那双甜美而紧闭的双唇带来的严肃感。
毫无疑问,即便这姑娘是他眼前节目单上列着的《沙皇北达科齐默尔曼》的女主角,他也能认得出来。他变得不耐烦了。很明显,表演快要开始了。外面走廊里一阵骚动,还有马刀的咔嗒声,一群穿着制服的人走向王室包厢,管弦乐队奏起胜利的乐曲,霍夫曼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几位身穿晚礼服的女士和先生从穿制服的人群后面走了出来,在包厢前席就座,霍夫曼饶有兴趣地寻找那位多情的公主。突然,他在一片钻石的光芒中,看到一张脸和一对肩膀,这让他吃了一惊。那人还看了他一眼,他呆住了。
他向邻座斜了斜身。“包厢里那位年轻小姐是谁?”
“亚历山德里娜公主。”
“我说的是那位身穿蓝色衣服、满头金发、蓝眼睛的小姐。”
“那是亚历山德里娜·埃尔斯贝丝·玛丽·斯蒂芬妮公主,大公爵的女儿——没有别人。”
“谢谢。”
他静静地坐着,盯着舞台和缓缓升起的幕布。然后,他轻轻地起身,拿起帽子和大衣,离开了包厢。走到走廊时,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回头看了看王室包厢。她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他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她嘴唇分开,露出感激的笑容,挥着扇子,动作很轻,但显然是在告别。
第二天早晨,他离开了阿尔斯塔特。他在策尔的边界海关耽搁了一小会儿。当霍夫曼领回行李箱时,海关审查员还递给他一个小小的密封包裹。霍夫曼直到没人时才打开了包裹。
在他纽约的简陋公寓里,一副不规则的狭窄照片挂在墙上,相框设计得很精巧。照片里他与一位年轻的德国姑娘肩并肩站着,在他的美国同胞看来,那位姑娘一点也不时髦,长相也只是过得去。朋友们调侃他把这张照片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还问照片里的姑娘是谁,这时他总是保持沉默。阿尔斯塔特的亚历山德里娜·埃尔斯贝丝·玛丽·斯蒂芬妮·冯·威斯特法伦公主拥有许多王室的品质,除此之外,她还知道该相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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