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 h. 劳伦斯
在一幢漂亮的海边小别墅里,一位个子矮小的年轻人坐在窗边,努力让自己相信他是在看报。(
盛宠太子妃)那时大概是早上八点半。外面,玫瑰开得很绚烂,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像一个个倾侧着的小火盆。这位年轻人看看桌子,又看看时钟,再看看他自己的那块大大的银表。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坚忍的神情。他接着站起身,回想起房间里挂在墙上的那些油画,便仔细但又心怀敌意地看了看那幅《雄鹿在海湾》。他试图打开钢琴盖,却发现钢琴是锁着的。他在一面小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然后他捋了捋自己棕色的胡须,眼睛顿然神采飞扬。他的长相并不难看。他捻了捻胡须。他身材有些矮小,人却机灵活泼又精力充沛。转身离开镜子时,一种自我怜悯而又自我欣赏的神情浮现在他的脸上。
他深感压抑,走进了花园。他的夹克反而看起来轻松明快,一点也不沮丧。夹克是新的,穿在原本自信的他身上,使他看上去更加帅气自信了。他审视着草坪旁那棵繁茂的臭椿树,信步来到另一株植物前。那是一棵被压弯了的苹果树,长得更为繁茂,树上结满了红棕色的苹果。他四下看了看,摘下一个苹果,背对着房子,干脆地咬了一口。让他惊讶的是,苹果原来很甜。于是他又咬了一口。然后他再次转过身查看卧室的窗,透过那些窗可以俯瞰花园。他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惊了一下,但那只不过是他的妻子。她正透过窗户凝望大海,显然没看到他。
他看着她,注视了她好一会。她是个漂亮的女人,看起来比他大些,面容苍白却很健康,脸上带着一种渴望的神色。一头红褐色的头发层层叠叠地盘在她的前额上。她并没有把视线落在他和他的世界,而是注视着远处的大海。她竟继续走神,对他视而不见,这令她丈夫很恼火;他摘下几个红苹果,朝窗户扔去。她惊了一下,瞥了他一眼,朝他灿烂地一笑,目光又移开了。随即,她便从窗前走开了。他也走进了屋去看她。她举止优雅,神情高傲,身着一袭轻柔的平纹细布白裙。
“我已经等了够久了。”他说。
“等我还是等早餐?”她淡淡地说,“你知道我们说好九点的。我本以为,旅行之后你会睡个懒觉。”“你知道我总在五点起床,六点过后就无法再呆在床上了。在这样的早上,躺在床上和躺在矿坑里没什么两样。”
“没想到这地方会让你想起矿坑。”
她踱来踱去,审视着这间屋子,看了看玻璃罩下的饰品。而他则立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很不安地注视着她,露出一种不情愿的溺爱神色。她对着这个房子耸了耸肩膀。
“来,”她说着,拉起他的胳膊,“我们去花园吧,等科茨太太把早餐端来再回来。”
“我希望她能快点。”他捋着胡子说。她笑了一声,倚着他的胳膊走了出去。他点着了烟斗。
他们下楼的时候,科茨太太走进了屋子。这位讨人喜欢、腰板直挺的老太太匆忙赶到窗外来一睹她的来客的容貌。那对年轻的夫妇沿小路走下去,丈夫挽着妻子,步伐安闲自在,样子泰然自若。看着他们,她那双中国蓝的眼睛里绽放出光彩。这位女房东用那轻柔的约克郡口音自言自语起来:
“他们恰好一般高。虽然他在其他方面不如她,但是,我觉得她不会嫁一个比自己个头矮的人的。(
鬼王的毒妾)”这时她的孙女走了进来,把一只盘子放在了桌上。小女孩来到老太太的身边。
“奶奶,他一直在吃苹果呢。”她说。
“是吗,我的小乖乖?如果他乐意,为什么不让他吃呢?”
外面,那位俊朗的年轻人不耐烦地听着茶杯叮当作响。终于,这对夫妻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进屋来吃早餐了。他吃了一会,停了片刻,说道:
“你觉得这里比布里德灵顿要好些吗?”
“是啊,”她说,“好很多啊!况且在这里我觉得舒适自在——对我来说,这并不像个陌生的海滨。”
“你以前在这里呆过多长时间?”
“两年。”
他若有所思地吃着。
“我原本以为你宁可去一个新地方。”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开口说道。
她静静地坐着,接着她谨慎地试探着问他道:
“为什么?”她说,“你觉得我不会快活吗?”
他舒心地笑了笑,往面包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果酱。
“我希望你快活。”他说。
她又不理睬他了。
“但弗兰克,别在村里说这事。”她随意地说道,“不要说我是谁,也不要说我曾经住在这儿。特别是这里没有我想见的人,而且如果有人认出我来,我们就会觉得不自在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你难道理解不了吗?”
“如果你不想见任何人的话,我真不理解。”
“我来为的是看这个地方,不是看人。”
他没再说什么了。
“女人,”她说道,“是不同于男人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想来——但是我确实想来。”
她周到地又帮他续了一杯咖啡。
“只是,”她继续说,“别在村里谈论我。”她笑着,声音有些颤抖。“你知道,我不想让别人提起我的过去,跟我对着干。”她用指尖动了一下桌布上的面包屑。
他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着她,接着吸了下胡须,放下杯子,冷静地说:“我敢打赌,你有很多往事。”
她低头看着桌布,眼中带有一丝愧疚,这让他感到愉快。
“对了,”她亲柔地说,“你不会把我是谁泄露出去,是吧?”
“不会,”他笑着宽慰她说,“我不会把你是谁泄露出去的。”
他很高兴。
她却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她抬起头说:“我得跟科茨太太安排一下,还要做很多事情。所以今儿早上你最好一人出去——一点钟我们一起在家吃午饭。”
“可是你不会整个早上都和科茨太太安排吧。”他说。
“噢,对了——然后我有几封信要写,我还要把我裙子上的污渍弄掉。今天早上我还有很多琐事要做。你最好自己出去。”
他觉察到她想撇开他,于是等她上了楼,他便拿起帽子,强忍住怒火,漫步走向了峭壁。
不久,她也出门了。(
青丝笑语罗裙)她头戴一顶插着玫瑰花的帽子,脖子上戴着的那条长长的蕾丝披巾,一直垂到白裙子上。她惴惴不安地撑起阳伞,半边脸埋在了阳伞的彩色阴影里。她沿着窄窄的石板路走着,石板已经被渔夫踩得凹陷下去了。她好像要躲开周围的事物,仿佛在阳伞的小小阴影下,她才安全。
她走过教堂,顺着小巷走下去,一直走到路边的高墙旁。在墙边,她放慢了脚步,终于在一个敞开的门前停住。这扇门就像一幅镶嵌在漆黑墙面上的明亮的图画,闪闪发光。门的另一边,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各式各样的阴影落在阳光照耀的院子里,落在蓝色和白色海卵石铺的小路上,远处绿油油的草坪散发着光辉,草坪边一棵月桂树也闪闪发着光。她很紧张,蹑手蹑脚地走进庭院,瞥了一眼那间被阴影覆盖的房子。没有拉窗帘的窗户看起来黑暗而且没有生气,厨房的门是敞开的。她犹豫不决地往前迈了一步,又向前迈了一步,趄着身子,满怀渴望地向花园里面走去。
她就快来到房子的拐角了,这时一个人踏着沉重的步子,嘎吱嘎吱地穿过树林走了过来。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园丁。他端着一个柳条编的托盘,熟透了的深红色醋栗在上面滚着。他缓慢地向前移动着。
“花园今天不对外开放。”他轻声对这位妩媚的女人说,而她已经准备好离去了。
因为惊讶,她沉默了一会。这花园怎么会对外开放?
“什么时间对外开放?”她机敏地问道。
“每周二和每周五,教区长允许参观者进园。”
她静静地站着,思索着。教区长把自己的花园对外开放,真是奇怪呀!
“但是所有的人都会在教堂吧,”她诱哄着对这人说,“这儿不会有人过来,是吧?”
园丁移了移身子,硕大的醋栗翻滚着。
“教区长在他的新宅子里住。”他说。
这两个人都静静地站着。园丁不愿意让她走开。最终,她带着迷人的笑容转向园丁。
“我可不可以偷偷看‘一眼’这里的玫瑰啊?”她哄着他,带着任性撒娇的语气。
“我想这应该没什么要紧的,”他说着就把身体移开了,“你不能停留太长时间——”
她向前走着,一会就把园丁忘了。她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步子也迈得急切了。她瞥了瞥四周,发现所有对着草坪的窗子都没窗帘,也都很暗。这房子看起来毫无生气,好像仍在使用中,但是没有人居住。似乎有一个阴影从她身旁走过去。她穿过草坪,走向花园,穿过一个深红色蔓性蔷薇攀缘而成的鲜亮的拱门。花园另外一边被晨雾笼罩着的是柔和的蓝色海湾;天边的黑岩岬,在蓝色的水天交接处时隐时现。她的脸开始泛光,露出既痛苦又喜悦的表情。从她脚下站着的地方开始,花园出现了陡坡,四处都布满了花。远处陡坡下面,黑压压的树梢遮住了溪流。
她转身走进花园,置身在开得正绚烂的鲜花丛中。她知道小角落里的紫杉树下有个座位。而且那里有一个露台,里面开着各种各样的花,从露台处向下延伸出两条小路,一边一条,被花园隔开。她收起阳伞,在花丛中慢慢地踱步。四周满是玫瑰花丛,一排又一排,有些玫瑰从柱子上垂下来摇曳着,有些则在挺直的灌木丛上,保持着平衡。(
庶女谋,我本有毒)开阔的地面上还有很多其他的花。如果她抬起头来,她会看到花园另一边,海面被浪抬高了,还可以看到科德角半岛。
她沿着一条小路依依不舍地慢慢前行,仿佛回到了过去。突然间她的手触碰到了深红的玫瑰,那些花柔软如天鹅绒一般,她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它们,自己却毫无察觉,就像母亲有时会不知不觉地抚摸孩子的小手一样。她身子稍微前倾,去闻那花香。然后她心不在焉地向前漫步。偶尔看到火红的没有香气的玫瑰花,她会停住脚步。她停下来凝视着花朵,仿佛不知道那是什么。当她在一簇粉色的花瓣前驻足时,那往日的亲密柔情又涌上心头。接着她沉醉于花丛中间的白色玫瑰,那花朵微微发绿,如冰雪般纯洁。于是,缓缓地,她就像一只凄楚的白蝶,沿着小径飞舞,最终来到了一个满是玫瑰的小露台跟前。一堆绚烂夺目的玫瑰似乎挤满了露台。它们是如此纷繁、如此鲜艳,对此,她感到羞涩。这些花好像在说笑。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群陌生人中。这让她兴奋不已,陶醉其中,忘记了自己。她兴奋得脸都红了。空气里满是花朵的芬芳。
她匆忙走到白玫瑰丛中的小座位旁,坐了下来。她那绯红色的遮阳伞极大地破坏了周围的色调。她很安静地坐着,忘了自己的存在。她只是一朵玫瑰,一朵无法盛开但仍含苞待放的玫瑰。一只小苍蝇飞落在她的膝盖上,落到了她白裙子上。她盯着那只苍蝇,仿佛它落在了一朵玫瑰上。她已经不是往日的她了。
这时,她看到一个阴影从面前闪过,她被吓了一大跳,她看到了一个人。是一个男人,他穿拖鞋走了进来,走路没有声响。他身穿一件亚麻外套。大好的晨光被破坏了,花园的魔力也不复存在了。现在她只是怕别人会向自己发问。他走上前来。她站起身。然后,她看着他,一股力量袭遍她全身,她又跌坐在椅子上。
他很年轻,军人模样,长得有些粗壮。他的黑头发梳得整齐光亮,胡子也打过腊。但是他步履有些散漫。她抬起头,嘴唇变得苍白,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他双眼黑亮,目光直勾勾的,却并没看着什么。那双眼不像是人的眼睛。他正向她走来。
他紧紧盯着她,下意识地向她打了招呼,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他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动了动双脚,带着颇具绅士风度的军人口气说道:
“我没有打搅到你吧,对吗?”
她沉默着,感到很无助。他身着深色的衣服,显得很严谨,外面套了一件亚麻外套。她没法动弹了。看着他的双手,看着他小指上戴的她再熟悉不过的戒指,她觉得自己好像精神恍惚了。整个世界也发狂了。她徒劳地坐在那里。他的双手是她热恋的象征,现在那双手放在他粗壮的大腿上,令她满怀憎恶。
“我能抽烟吗?”他亲切地、几乎也是暗暗地问她,他把手伸进了口袋。
她无法回答他,但是这也没关系,他和她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了。她思忖着,渴望知道他是否认出了她——他是否还能认出她。由于痛苦,她坐在那里面色苍白。然而她必须得经受住这一切。
“我没带烟。”他若有所思地说。
然而她并没注意听他的话,她只是看着他。他能认出她来吗?还是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她心神不宁、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那里。
“我吸约翰·科顿牌的烟,”他说,“我必须省着点抽,这烟很贵。(
总裁别太霸道了)你知道,这些官司正在审理中,我不大宽裕。”
“我知道。”她说着,心凉了,灵魂也僵硬了。
他动了一下,随意地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去了。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她还能看到他的身躯,那是她曾倾注全部热情深爱着的身躯,他充实的军人的头脑和好看的体型如今都已不复存在了。这不是他。这只让她感到难以名状的恐惧。
突然间,他又回来了,手插在夹克衫的口袋里。
“介意我抽烟吗?”他说,“那样或许我能够把事情看得更透彻。”
他又在她身边坐下,往烟斗里填塞烟丝。她注视着他那双强壮有力的手。那漂亮的手指总是会微微颤动。很久以前,看到这样一个健康的人会有这毛病,她曾感到很诧异。现在,这双手很不灵便地动着,烟丝参差不齐地挂在烟斗外面。
“我有法律事务要处理。可那些案子总是判决不下来。我把我的想法清楚明白地告诉给了我的律师,可还是没法把事情搞定。”
她坐着听他诉说。但那并不是他。虽然,那确实是她曾吻过的双手和她曾爱过的闪烁又陌生的黑眼睛。但那并不是他。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心里满是恐惧。他的烟袋掉了,他在地上摸索着寻找。但是,她得等等,说不定他会认出她来。她为什么就是迈不开步子呢!不一会,他站了起来。
“我得马上走了,”他说,“猫头鹰快来了。”随后,他又悄悄地补了一句:“他真名其实不叫猫头鹰,但我就这么叫他。我得去看看他来了没有。”
她也起身了。他忐忑地站在她面前。他是个英俊、有军人气质的疯子。她用双眼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他,想看看他是否可以认出她,看看自己还能不能找到他昔日的影子。
“你不认得我?”她独自站在那儿问道,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
他回过头疑惑地望着她。她不得不忍受着,让他那么看着。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但却没闪现出一丝智慧的灵光。他向她靠近了一些。
“是的,我的确认识你。”他用肯定、坚决但却有些疯狂的语气说道,脸庞靠得更近了。她惊恐极了。这个强壮的疯子跟她靠得太近了。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脚步匆忙。
“花园今天早上不开门。”他说。
这个疯狂的男人停了下来,看着他。看门人走到座位旁,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烟袋。
“先生,别忘了你的烟袋。”他说着,把烟袋递给了那位身着亚麻外套的绅士。
“我只是在请求这位夫人留下来吃午饭,”那位绅士彬彬有礼地说道,“她是我的一个朋友。”
女人转过身,迅速而莽撞地沿着两旁盛开着玫瑰花的小路走出了花园,她经过那个有黑黑的、没有窗帘的窗户的房子,再穿过那铺着海卵石的庭院,来到了街上。她匆忙又莽撞,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却不知道自己是前往何处。一回到家,她就径直上了楼,脱了帽子,坐到了床上。她感到身体里像是有什么黏膜裂成了两半,自己不再是一个能思考能感知的统一体了。她端坐着,透过窗户,凝视着一枝常春藤伴着海风徐徐地上下摆动着。(
龙王令妃卿莫属)空气中有些许像是阳光照射下的海面发出的诡异的光亮。她如僵死一般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她只是觉得自己可能生病了,可能是由血液在她裂开的五脏六腑里流淌所致。她一动不动,浑身瘫软。
过了一会,她听到楼下丈夫沉重的脚步声,她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只是仔细探听着丈夫的动静。她听到他又郁郁地向外走出去的脚步声,接着他说话了,答着话,声调变得欢快,随后他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他走进来,面色红润,心情颇为愉悦,带着满足于自己矫健身型的神气。她僵硬地移动了一下身子。他犹豫着不敢靠近。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道,语气中带有少许的不耐烦。“身体不舒服吗?”
这简直是对她的折磨。
“挺不舒服的。”她回答。
他棕色的眼里带着困惑和怒气。
“到底怎么回事?”他说。
“没事。”
他踱了几步后又站定了,双眼望向窗外。
“你碰到谁了吗?”他问。
“没碰到认识我的人。”她说。
他的手抽动了起来。他怒不可遏,因为她没把他当回事,就像他不存在似的。他终于转向她,迫切地问道:“有事让你心烦,对吧?”
“没有,怎么这么问?”她语气平淡地说。她确实不拿他当回事,只是觉得他很讨厌。
他更加愤怒了,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看起来像是那样。”他说着,努力压抑自己的怒气,因为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发脾气的理由。他走下楼去了。而她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刚才的情绪还没有恢复,她对他感到厌恶,因为他老是折磨她。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她闻到饭菜的香味和从花园里飘进来的丈夫烟斗的烟味。但是她僵住了。她没了知觉。有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她听见丈夫走进房子。接着他又爬上了楼。随着脚步声步步逼近,她的心脏也越揪越紧。他打开房门。
“午饭已摆在餐桌上了。”他说。
他的出现让她难以忍受,因为他会妨碍她。她无法恢复自己的精神。她只好僵直地站起来,向楼下走去。吃饭时,她吃不下东西也不说话。她心不在焉,失魂落魄地坐着。他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最终他生起了闷气。一旦可以离开,她就又上楼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她必须自己呆着。丈夫拿着烟斗走到花园里。她在他面前表现出的优越感使他愤怒,而所有这些被压抑着的怒气占据了他的内心,让他深受伤害。尽管他并不清楚情况,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她,她也从没爱过他。她只是容忍着他。这使他很挫败。他只是矿地里一个出卖体力的电工,地位不及她。他总是迁就着她。但伤心和屈辱却一直占据着他的灵魂,因为她从不把他当回事。现在,所有的怒气都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转身进屋。这是她第三次听见他上楼的声音。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转了门把又推了下门——门是锁着的。他更用力地又试了一次。她的心跳似乎停止了。
“你把门锁上了?”他小声地问道,怕被房东听见。
“是的。你等下。”
她害怕他会破门而入,就起身打开了门锁。她痛恨他,因为他不能给她自由。他走了进来,嘴里叼着烟斗,她又坐回之前的位置。他关上门,背对着门站着。
“到底怎么回事?”他语气坚定地问。
她厌恶他。她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呆着吗?”她说完,把脸扭到一边。
他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因为羞愧又退缩了。接着他停顿了一会,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你一定有心事,对吗?”他肯定地问。
“是啊,”她说,“但是你也没有理由折磨我啊。”
“我没有折磨你。发生什么事了?”
“你为什么非得知道?”她痛恨又绝望地嚷道。
吧嗒一声。他一惊,连忙接住从嘴边滑落的烟斗。然后,他用舌头把被咬断的烟斗嘴往前顶了一下,把它从唇间拿了下来,看了看。然后他熄灭了烟斗,弹了弹外套上的烟灰。随后他抬起头来。
“我想知道。”他说。他脸色灰白而难看。
他们谁也不看谁。她明白此刻丈夫已满腔怒火。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讨厌他,但是又无力反抗。她猛然抬起头转向他。
“你凭什么知道?”她问。
他看着她。她被他痛苦的眼神和僵硬的表情震住了。但是她很快又发狠起来。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她现在也不爱他。
但是她突然又迅速地抬起头,像一个企图挣脱束缚获得自由的人。她想要摆脱它。这并不像他一惯的模样,但是她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却重重地束缚着她。自己束缚了自己,这是最难挣脱的。可是现在她讨厌一切,想要毁灭这一切。他背对着门站着,直挺挺的,好像要永远跟她对立下去,直到她被制服。她看着他。眼里满是冷漠和敌意。他的工匠般的双手张开来放在身后的门板上。
“我过去就住在这儿,你知道吗?”她开始说话,语气强硬,就好像故意要伤害他一样。他硬撑着自己与她抗争,然后点了点头。
“嗯,那时我跟托里尔府邸的伯奇小姐是朋友——她和教区长是朋友,而阿奇是教区长的儿子。”他停了下来。他没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盯着自己的妻子。她穿着一条白裙蹲坐在床上,仔细地把裙摆折了又折。她的声音充满了敌意。
“他当时是一个官员——一个陆军少尉——因为跟自己的上校发生争执而离开部队。不管怎样,”——她扯着自己的裙角。她的丈夫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她的动作,这使他的血管因为生气而暴露了出来——,“他非常喜欢我,我也很爱他。”
“他那时多大?”她的丈夫问道。
“是——是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吗?还是他离开的时候?——”
“你们初次认识的时候。”
“我第一次遇见他,他那时候二十六岁——可是现在——他三十一——快三十二了——因为我二十九,而他比我大将近三岁——”
她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墙壁。
“接着呢?”她丈夫说。
她狠了狠心,冷漠地说:
“我们实际上订婚了快一年了,但是没人知道——至少——没有人公开议论我们的事。没有多久,他就离开了——”
“他抛弃了你?”丈夫冷酷地说,他也想让她伤心,让她来感受感受他的心情。她狂怒起来。接着,她说“是的”,也想激怒丈夫。他换了另外一只脚站着,“哼”了一声,表示生气。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后来”,她接下去说,内心的伤痛使她的话里有股自嘲的意味,“他突然到非洲去打仗了。差不多就在我初次见你的同一天,我从伯奇小姐那儿得知,他中暑了——过了两个月,就听说他去世了——”
“那么那是发生在我们俩好上之前啦?”丈夫问。
她没有作答。两人又沉默了一会。之前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很丑。
“所以你刚才重游你们旧日相会的地方了!”他说。“这就是为什么早上你非要一个人出去的原因吧。”
她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从门口走到窗边。他把手背在身后,背对着她。她看着他。他的双手在她看来很丑陋,后脑也显得很卑鄙。
终于,他极其不情愿地转过身来,问道:“你跟他在一起多长时间?”
“你什么意思?”
她冷冷地回答。
“我的意思是你跟他在一起多长时间?”
她抬起头,脸背对着他。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接着,她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在一起’什么意思。我从第一次见到他就爱上他了——我和伯奇小姐住在一起两个月后的事。”
“那你觉得他爱你吗?”他嘲弄地问道。
“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你怎么会知道,如果他已经跟你没联系了?”
又是很长一段充满仇恨和痛苦的沉默。
“那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最后,他用一种惊恐的、生硬的语气问道。
“我讨厌你拐弯抹角的问题,”她大声嚷道,因为他一直在试探她,“我们过去深爱着对方,我们那时是恋人——是恋人。我不在意你的想法: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早在我认识你之前我跟他就已经是恋人了——”
“恋人——恋人,”他说,脸气得发白,“你是说,你曾经跟一个军人风流过,然后才来找我跟你结婚,当时你们已经——”
她坐着,往肚子里咽着苦水。又是一段长长的死寂。
“你是想说你们过去经常——什么都做?”他还是难以置信地问道。
“怎么,你认为我还有什么其他意思?”她号啕大哭。
他退却了,脸色惨白,神情冷淡。两人都不说话,很久,房间一片死寂。他好像突然间变得很渺小。
“结婚之前你从没想过告诉我这些。”最后,他用一种尖酸的嘲讽语气说道。
“你压根没问过我。”她回答,“我从来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那么,你应该想到的。”
他面无表情地站着,带着孩子般固执的脸孔,他情绪起伏,内心痛苦无比。
突然,她补充道:“今天我见到他了,”她说,“他没有死,只是疯了。”
她丈夫看着她,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疯了!”他自言自语道。
“一个疯子。”她说。
她几乎用尽所有理智才说出这几个字。
又是一阵沉静。
“他认得你吗?”
丈夫低声问道。
“不认得。”她说。
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他终于明白他们之间的隔阂原来有多深。她仍旧是蹲坐在床上。他无法靠近她。任何接触对他们来说都是无法接受的。这件事只能顺其自然。他们彼此都很震惊,都那么冷漠,也不再互相怨恨了。几分钟以后,他留下她,一个人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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