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曦穿过层层重叠的枯瘦树枝,被挂在枝桠上的冰花打碎成更细小的柔光,透过罩着窗子的轻烟色薄纱,散落到床榻上,把床也分成了半明半暗的两块。
尚初小幅度的动了下,侧过脸,试图躲开在眼前的不断晃动的阳光,可那阳光像执意追着他一样,怎样避都避不开。尚初不太高兴的微微隆起眉心,准备再过一分钟就睁开眼睛。
一片阴影覆了上来,力道不轻不重,正是轻柔的落在双眼上,带着淡淡的仿若冬日般的暖意。
“睡吧。”近在耳畔的两个字,听上去却有几分悠远。但那似是清溪川流淌般的声音,穿透空中飘浮的尘埃,一直流到人心底。尚初颤动的眼睫又安静的合上了,呼吸声再次变得均匀而绵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身边推着他的肩膀,一边一下下唤着:“子初,子初?”
这回尚初彻底清醒了,眸子中映出一张因为朝夕相对而再熟悉不过的面孔,迷惑的眨了几下眼睛,尚初才记起来季无卿为何会在自己身边过了一晚。看对方的衣着,估计也是没起床。
平时束的整整齐齐的长发半披在肩头,在纯白的亵衣上形成鲜明的对比,整个人少了些一本正经,取而代之的是从未见过的慵懒与悠闲。
“若子初再不醒,险些以为我又该去熬药了。”季无卿习惯性的摸了摸尚初的额头,轻声笑起来,嗓音里却没有刚醒来时那种惯常的低哑,显然是清醒着在床上躺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了。
季无卿曲起手臂撑着头,上半身抬高。他拨开尚初额上有些凌乱的发丝,定定的望着尚初,全神贯注的看了会儿。总是凝眼底的那层略显冷漠的微凉似乎在阳光下完全融开,化成了几缕轻雾,好似可以生烟的暖玉。
若是没有意外,子初又愿意,两人真可以如此过上一辈子,季无卿叹道。要说以前的季无卿,肯定会对如此懒散的生活嗤之以鼻,这般虚度光阴,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在他的大计上。
季无卿从小就严于律己,哪个时辰该做什么,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定好的。哪怕是后来对尚初动了真情,心里亦不敢有多少松懈,时刻把握着不让儿女情长影响到正事。总之,这二十多年来,他还从未像如今这样过。
本以为没有了成日的算计会多少有些不习惯,没想到自己其实习惯的很,果然啊,人最不了解的便是自己。像季无卿,从没预料到自己还有甘于现世安乐的一面。
现在的日子,比在京中不知好了多少倍。用不着再苦心劳力的工于心计,用不着时时顾忌各方的看法,步步为营,唯一用顾忌的只有子初而已。
季无卿不记得自己是否曾期盼过这样的生活,当真的远离了华盖满长街的京中时,他猛然觉得,说不定如今这样才是自己最想要的。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季无卿稍稍一垫脚便可轻松收入囊中的,那些还是平头百姓们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及的,而对季无卿来说,太轻易到手的总是没趣味。还有很多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达成所愿的,所以季无卿只想把自己能得到的那些牢牢抓住。
而子初属于哪一类,季无卿还真想不好。他只知道自己要和子初在一起,不管是否能真正意义上的“得到”,因为他不会强迫子初的。子初对自己已经亲近很多了,只要假以时日,季无卿从没想过做那种杀鸡取卵的事。
可若说这世上有两个人的心思是他怎么猜也猜不透的,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便是尚初。
自己当然好说,之前不是也说了,人最认不清的就是自身。至于尚初,季无卿对尚初过分关注了,反而会心生不安,他能看清尚初的一大半,却还有一小半永远看不透。
大多数事上,尚初都听季无卿的,回到京城后对已经过去的丞相一案只字不提,显得随遇而安。开始季无卿以为尚初有意回避,相处久了也能感受到,尚初是当真不在意。
这种态度,似乎子初从没打算要在什么地方久留。留在京城无所谓,真要离开,其实也没关系。可子初从小生在京中,长在京中,就算没了以前的记忆,又会想去哪呢?
季无卿一点点低下头,动作极慢,其中还有些小心翼翼的味道。见尚初没有一点儿反应,季无卿的笑意更浓,却在尚初听不见的地方叹了声。额头相贴,一触即离,尚初在季无卿贴上来的瞬间闭了下眼睛,又马上睁开了。
“以前都没见子初赖过床,今日是怎么了?”
“你不也没起?”尚初偏过头去,一般早晨的阳光往脸上一照,他自然而然就醒了。尚初睡觉特别轻,只要有点声音或者光亮,都能把他吵起来。看看窗外,说是天光大亮也不为过。
“怕吵到你,没敢起来。”季无卿简单的解释了一句。却仍是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反而意味不明道;“你我认识快有一年了。”
季无卿突然抛出的话,打断了尚处正欲起身的动作。这个”你我“用的,让尚初忍不住心生戒备。季无卿和尚公子的交情可不是短短的一年,对方口中的一年,用意在何?
“一年?”尚初面上装作不解,只看季无卿后面要说什么。
“可不是才一年子初那次一醒来就把我忘了个干净。”季无卿再如何,也不会想到还有穿越这回事,这个身体是子初不会有错,将子初接出来的时候他亲自验证过。
原来是这个意思,害他白担心了:“所以?”,尚初还在等季无卿的后话。
“子初是我平生唯一的一位至交,还望子初以后不要相负。”季无卿坐起来,那点慵懒又倏而不见了,前所未有的,异常认真。
这话听着奇怪,尚初再三思量,实在想不起自己最近做过什么对不起季无卿的事。也许是有点儿误会?季无卿比寻常人要敏感许多。可对方的话说一半留一半,而且既然把那半留下了,自己便是再问他也不会说。
尚初不懂季无卿这种莫名的担忧从何而来,只得顺着对方,字字郑重道:“你待我情深意重,必不相负。”
季无卿也是尚初在各个穿越世界中遇见到,最让他觉得值得一交的朋友。不得不说,季无卿深谙为人处世之道,只要他想,便能令共处一室之人对他心生好感。而尚初,自然也不例外。
离开是在所难免,但尚初可以保证在离开之前不做任何对季无卿有害的事。反之,如果是季无卿想做的,他会在旁边尽己所能的帮上一把。
等到要离开的时候,季无卿不过是少了个朋友,朋友没了可以再交。对了,季无卿应该还喜欢着原来的尚公子,也不知那些喜欢还剩下多少。因为现在这具身体里的是他尚初,经过这一年,季无卿大概会觉得两人还是做朋友合适。
想到自己的到来很可能抹掉了季无卿对尚公子的爱意,要不就是对方把这份爱意又隐藏起来,尚初他也表示无可奈何。
尚初的回答多半在意料之中,这个回答是建立在两人的朋友关系上的,季无卿也清楚的恨。但总有不禁生出的,溢于言表的喜悦。
子初现在怎么想都好,在无卿这儿,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算起来,没多少事能阻止自己和子初在一起,王府那儿,自己永远不回去,只要对外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没人会追究的。子初一人,完全随心所欲。只要不再有哪个人插进来,季无卿也不会让谁有这个机会。
在床上耽搁了半天,到真正起来的时候,早已是日上三竿了。照昨天晚上那个冷,外面肯定是积了不少雪。季无卿拦下尚初,看着尚初把衣服穿好,确定不会有问题了,才肯让从门前移开,让尚初出去。
地上还没有结冰,倒是不滑,一大块纯净的雪地让人有些不太忍心踩上去。尚初一时兴起,弯腰从在脚边捧起一把,双手合实捏成一个雪球。手心里冰凉的有些刺骨,他立刻就后悔了,不该握着这种东西,便看也不看把那个雪球往前一掷。
空中划过一道闪耀的银白色,季无卿回身,既有错愕,又有惊讶,然后又尽数转为无奈的失笑。不曾看出来,子初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尚初顿觉尴尬,他不是有意的,这里只有自己和季无卿两人,他做事也就率性而为了,砸到对方纯属是个意外。等季无卿也俯身去捏了一个雪团,尚初又哭笑不得,他真没有邀请对方打雪仗的意思。不过,季无卿惊讶的样子倒是难得一见。
季无卿一手惦着那个雪团,慢慢悠悠的向尚初走近。尚初就在考虑是先叫季无卿不要闹了,还是先躲一下。
等两人间只剩了一步的距离,对方才抬手,尚初脚下没动,身体却向后一躲。谁知迎来的只是额头上的一点微凉,比早上的那次触碰还轻。
“好不容易身上没病了,别再折腾,这次放过子初了。”季无卿拂去掌心上残留的冰粒,笑道。
在外面转了会儿,实在没事么事可做。古人到了冬天都是可以去赏雪景的,奈何尚初接受不了门外的大风。
在屋里更加清净,尚初坐了片刻,又把书案上的字帖拿下来对着临摹,完全的是在打发时间。他一度严重怀疑,自己刚穿越来那会儿季无卿要他重新写了扇面,不是有意暗示自己的字写的不好看吧?
季无卿看到尚初那一行“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也提笔蘸墨从旁边写了一模一样的,两行字各有风骨。
戍和十二年,岁末将至。
作者有话要说:又温馨平淡了一章~~~~~
蓝の雪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9-2301:27:40
谢谢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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