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天,荣世昌在归都组织了一次颇为轰动的招聘活动,因为他认为狩猎区宾馆的女服务员素质不高,外形也寒酸,不利于让那些高级官员及其男性家属们有宾至如归之感,而归都的姑娘一向以时髦著称。(
位面商人之强国梦)
他预想得没错,陪同官员狩猎和导游这种工作,吸引了那个大都市无数出身普通的妙龄女郎。用他的话说,那场面就像过去给皇帝选妃一样。
此外,他还煞费苦心地开发了一种新的狩猎方式,就是请嘉宾们乘坐橡皮筏从上游的湖泊沿着绝伦河漂流下来,一路上可以射击水鸟和岸上的野兽——这些野兽需要事先在固定的地点准备好,当官员的橡皮筏经过时,由狩猎向导们把野兽及时地轰到岸边,让官员们仿佛十分幸运地正好撞上。
遇犁夫曾反对这种做法,因为这违背了行猎最基本的安全守则——当有人和猎物处于同一方向时,猎人不能开枪,而荣世昌的游戏却有使狩猎向导和猎物同时处于猎枪火力范围内的危险。
那天,当荣世昌兴致勃勃地面对狩猎区的大地图标注可以安放野兽的地点时,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还质疑为什么没有人反对这个把人命当儿戏的娱乐。荣世昌很恼火,他把遇犁夫叫出来私下说:
“就是有人反对也不该是你,否则这座工厂将马上变成你的监狱。”
遇犁夫只好闭上了嘴。荣世昌还交代,狩猎向导们的安全正是他要操心的事。
遇犁夫服从了,从五月到六月中旬,他在狩猎区里指挥工人在河流两岸建造了十几个掩体,还对狩猎向导们做了训练。
奇怪的是,这种令他反感的娱乐倒挺受那些年轻人欢迎,他们觉得这很刺激,就像打仗一样,而且,荣世昌也给这些冒风险的员工提高了工资。
六月下旬,遇犁夫请假去归都看了一次遇冶夫。他带去了一些钱和山货,打算多住几天,给这个即将上考场的大学苗子打打气。但遇冶夫第三天就把他往回撵,说他待在那儿会破坏了自己制订好的生活计划。
遇犁夫观察了一下,发现他的兄弟在像特种兵训练一样生活:他每天早晨都跑上十公里,到达学校时,已经把半本书的单词都背下来了;他在学校待到晚上十点,然后继续跑步回到住处,又把一堆数学公式装进了脑袋里。
他风雨无阻,作息时间要用分钟来计算。遇犁夫很高兴看到这匹野马被他自己的雄心套上了勇往直前的辔头,他觉得没什么可操心的了,就登上长途汽车回去了。
在车上他被颠簸的道路弄得头昏脑涨,加上天热,他睡了一觉。醒来时车到了绝伦谛边防检查站,遇到了管制。长途车在路边停下来,所有乘客和他们携带的包裹都受到了盘查。
他们前头的车上有几个做生意的人由于没有合法手续,货物被没收了,正在跟警察申辩哭诉。
另外一些人进入绝伦谛没有官方的介绍信,被勒令返回,他们要等候乘坐从绝伦谛开出来的长途车才能回去。
但从绝伦谛出来的车辆盘查同样严格,等候的车辆排了有二百米,只有运输木材的卡车通过得比较容易。
一个年轻的警察上了这辆车,要所有人出示证件,很快有几个人就被请了下去。后来这个警察在一个座位那里出现了磨磨蹭蹭的样子。
遇犁夫好奇地朝前探望,看见在他几排座位之前有一个高挑优雅的背影。这背影穿着白衬衫,梳着清秀精湛的齐耳短发,露出白皙纤柔的脖子,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红绳。
她在警察的注视下抬手把一个证件和一张介绍信举在空中,然后就那么端坐着目视前方。
那个年轻警察翻来覆去地看着她证件上的照片和她本人,目光充满艳羡。
看得出,他也许希望出点儿什么事,好能跟这个被盘查者之间发生点儿什么。
遇犁夫那会儿很揪心。但那背影在几秒钟后又把手举起来,她依然目视前方,连瞅都没有瞅那警察一眼。
警察神情黯淡,只好把证件和那张纸放回姑娘举起的手里。那个背影于是继续低头看书,笔直得就像个塑像。
等这位警察下车后,遇犁夫很想看到那个背影的面容。
他希望她能扭一下头,或者出现一个机会能让他走到前头去。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直到车开出边防检查站,那背影连身体都没有挪一下,车里的空气也像为她凝固了一样。
遇犁夫只好强迫自己继续看一本烂杂志。后来,车开进了乱哄哄的长途车站,他想装作急于下车的样子走到那背影的前头去,但是一个肥胖的妇女和一个笨拙的老头把他挡得严严实实。
等到他能下车时,那个光辉的背影已经不见了,他只是在经过她坐过的地方时嗅到了一股百合花般的气息。
随后,他试图在长途汽车站周围看到什么,但是除了伴着乌烟瘴气的人群再也没什么光辉可循。他想,这倒是他生活的本来面目。
回到秘密工厂的第三天早晨,荣世昌把遇犁夫叫到狩猎区的望神山上。
他在山上的宾馆里看见了许多陌生的女孩儿面孔,知道荣世昌招来的女服务员已经开始上岗了。她们确实都挺漂亮,让原来的那些女服务员自惭形秽。
荣世昌这天起得很早,他在宾馆餐厅里吃饭时召见了遇犁夫,问他对新来的女服务员有什么感觉。遇犁夫直截了当地说:“通常我们不带外头的女人打猎,这不吉利。”
他还说了当地猎人的另外一种观点,就是山里女人太多的话,野兽就会知道,还会以为人类要占领它们的地方,它们会跑掉,或者降低繁殖率。
荣世昌哈哈大笑,他说这些漂亮妞儿能让那些官员和贵宾们有繁殖欲就行了,不过他不会让那些漂亮妞儿在这儿繁殖。
遇犁夫对这个笑话反应冷淡,荣世昌责怪他缺乏幽默感,然后他说:“我给你一个特权,你要是看上了哪个妞儿我给你安排。”
遇犁夫说这事以后再说,然后让荣世昌赶紧说正事。荣世昌说,一个高官带着家属提前来此避暑,他已经钓了三天鱼,在养殖场边上的猎场也放了几枪,最后打算尝试一下漂流狩猎。
由于这是该项目第一次接待贵宾,荣世昌说,没有遇犁夫亲自坐镇,他是不放心的。遇犁夫说只要他们按照规矩来做就没事,不用紧张。
荣世昌强调,必须让这位官员家的所有人开心,因为他需要这位元老级官员帮他审批一个项目,如果这个项目批下来,他们家就拥有了绝伦谛四周山林的经营权。
这是遇犁夫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他感到难以置信。
当天下午,他指挥了第一次漂流狩猎活动。他跟一个助手乘坐一只皮筏子,那位官员和荣世昌乘坐另一只。
遇犁夫用对讲机跟岸上掩体里的狩猎向导们联系,他发出命令后,他们就在掩体后面释放野兽。
此前的训练有了不错的效果,除了有两次野兽跑出来的时间有点儿晚之外,其余都成功了。
官员玩得高兴极了,岸上的狩猎向导们待在掩体里也没出事。不过有好几个人都说,他们的掩体被猎枪的霰弹轰击过,这的确是一个危险的差事。
两天后,那位意犹未尽的官员要求再来一次,这回他居然带上了一大家子,包括他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及其儿媳和女婿,男男女女总共十几个人。
他们人手一把枪,简直群情激昂,还没等他从车里出来发令,他们就迫不及待地纷纷跳上几只大皮筏子下了水。
遇犁夫感觉很糟糕,因为这些人的火力不仅太强了,而且看起来行动涣散。但荣世昌说他们经过了快速培训,只要小心点儿就可以了。
遇犁夫是最后一个下水的,他让助手把筏子划得快一些,好赶到几只筏子中间再叮嘱一下。
他追上了三只筏子,向他们交代最紧要的事项:林子里的野兽可能跟人在一起,他们只有看见野兽到了岸边后才能开枪。
筏子上的贵宾们显然已经厌烦了,那位官员的大公子对遇犁夫说:“你给我安静点儿,打死人自然会有人偿命的。”
接着,他打算追上最前头那只筏子。它跑得真快,因为筏子上只有两个人轻飘飘的,一个是那位官员二十多岁的小儿子,他长着一张年轻丰满的脸孔,抓着一支高级猎枪在荡漾的皮筏子上手舞足蹈地放肆大笑。
另一个背对着遇犁夫——是一个梳着短发的优雅背影——这个在激流中显得更加高挑妖娆的背影,就是前几天距离他只有几排座位的那个发光体,她曾让那辆闷热简陋的长途车充满百合花的灿烂气息。(
白狐校花)
她手里也拿着一支枪,却把它当作船桨一样用枪托划水。
遇犁夫还是看不见那个背影的容貌和表情,不过他那会儿已经没这个兴致了,他只是想过去跟她说一声,不要把枪托当船桨一样使用。
这时候,荣世昌在后面靠过来对他说:“你别打扰前面的人,让他们自己玩。”
遇犁夫听罢点点头,他想也确实用不着嘱咐人家什么,因为看起来他们根本就不是为了岸上的猎物来的。
于是他眼看着那只筏子很快就脱离了狩猎队,在河水前头的转弯处消失了。
这支荡漾在水中的狩猎队在第一个射击点打死了一只母鹿。
在颠簸晃荡的筏子上,这不算容易,因为鹿投放得早了一点儿,跑到三十米开外才被击中,当时七八个人都放了枪,有一发命中了鹿的颈椎,但是看不出来是谁打的,官员的家人们兴奋地议论纷纷。
第二个射击点有两只狍子,第一只离得非常近,它站着不动,有好几枪都命中了。另一只受了伤,在水边跑了一段后钻进树林里去了。
第三个射击点是几只野鸭子,它们被用笼子罩在河水里,当皮筏子靠近时,岸上的人拽起笼子,野鸭子顺水散开,随着枪声响起,它们一只只飞起来,除了有一只掉了几根羽毛,没有人打中。
那位官员有点遗憾,要求遇犁夫展示一下射击飞禽的枪法,遇犁夫不想为了炫耀枪法而开枪,他委婉地说这违反规定。但荣世昌在另一个筏子上对他说,他的任务是让官员开心,因此要按照官员的意思做。
这时,他们接近了下一个射击点,那只被击中了几根翅膀羽毛的野鸭子又出现了,它落在河中央歇息,看见筏子后惊慌地扑腾着翅膀,打算飞进岸上的树林里。
遇犁夫端起了枪,眼睛看着那只野鸭子在水面滑翔起来,他打算等它飞得高一点儿再开枪——他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子弹的弹着点过低,从而威胁到树丛中那些没有准备的狩猎向导们,因此他让枪管跟着目标在空中移动着。
那位官员的大公子显然没把树林里有人的叮嘱放在心上,或者他以为既然遇犁夫可以开枪,那么他一样也可以。
因此,在遇犁夫一枪击落那只飞过树梢的野鸭子之前,在短暂的一秒钟之内,官员的那位大公子率先连开了两枪,这两枪都打得太低,霰弹穿过猎物尾翼扇动出来的低压旋涡后发生轻微的下坠,打进岸上的树丛里,其中一粒铅弹击中了一个正准备释放一只雄壮马鹿的年轻人的后背,打穿了他的肺。
遇犁夫在开枪的一瞬间听见了林子里年轻人的惨叫,皮筏子上的人也都听见了。
遇犁夫惊讶地回头看着那位官员的大公子,他那句“谁他妈让你开枪的”几乎脱口而出,正在这时一只长着硕大鹿角的马鹿窜出了树林,它跃进河水,溅起一片片水花向对岸逃命。荣世昌站起来指着那只正在游泳的鹿,大喊道:
“诸位来宾,现在是群雄逐鹿的时候!”
于是,在一阵连珠炮般猎枪的轰鸣声中,那只鹿最后四脚朝天地翻在河水中,一大片鲜血顺流而下。
遇犁夫从皮筏子上跳进水里,人们起初以为他去拖那只死鹿,但他笔直地朝岸上的掩体方向游了过去。
在他上岸之前,荣世昌的皮筏子把他拦住了。他用船桨敲击着遇犁夫的脑袋,命令他立即回到工作岗位上去,把官员一家人的狩猎进行完。遇犁夫说:“你应该听见了,有人被打中了。”
荣世昌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恼怒之色,他用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森语调说:
“遇犁夫,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在这里,别人的死活不关你的事,再说,你他妈又能为死人做什么?”
遇犁夫只好通过对讲机招呼其他狩猎向导去寻找伤者,然后跟着荣世昌回到了狩猎队中。那位官员询问荣世昌是不是有人受伤了,荣世昌说没事,只是一场虚惊。
那位官员的大公子犹疑不定的脸上顿时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他还问遇犁夫,他们俩到底是谁打中了那只野鸭。
遇犁夫说:“按照我们这儿的规定,这要看官员是怎么认定的。”这话引起这个大家庭一片充满享受的哄笑。
他们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漂流,前头出现一段水流缓慢的深水区,河面几乎被两岸茂密低垂的柳树遮蔽了,人们需要不停地挑开树梢行进。
遇犁夫那会儿听到有人说这是个谈恋爱的好地方,然后有人开始谈论已经在前头消失多时的那对儿年轻男女这次浪漫约会的结果。
就在这时,最前头的人发出惊呼,随后大家都看见了令人意外的一幕——官员的那位小儿子站在岸边齐腰深的河水里。他爬不上被密集的树丛阻断的河岸,就那么拽着一条树枝站在河水里泡着。
遇犁夫亲手把这位公子拉上了他的皮筏子,他看上去心情还不算太糟,在家人的质问声中,他起初说是自己不小心掉下了水,但这个谎言解释不了跟他在一起的姑娘为什么离他而去。
后来只好承认,他打算跟女孩儿开个玩笑,但是被推下了水。
那位官员显然更了解他的儿子,他毫不留情地骂道:“你跟人家耍流氓了吧?”
其他家人都来维护他,他们说,在这儿能做什么呢,就算做什么也是看得起她,而且即使做了什么她也不应该把人往水里推。
最后,他们指责说,那个女孩子简直是见死不救。遇犁夫倒是听到那位小公子自己嘟囔了一句话:“她还真他妈能装淑女!”
荣世昌这时候笑嘻嘻地来打圆场,他说官员的小公子只是淘气罢了,他只要有点儿耐心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猎物——他故意把那个女孩儿说成一个“猎物”,接着从另一只皮筏子上亲切地伸手搭住了这位公子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大概意思是,他要是对那种事着急,可以晚上去他那里另找个姑娘先出出火。
这位公子立即窃喜地接受了这个邀请。
遇犁夫大概听了出来,那个有着优雅背影的姑娘跟这位公子哥是初次见面。照理说,在河面上,后面还有一大群人,这位公子应该不会想干什么过分的事情,但不管他想干什么,他都被她推到了河里,这可是坚决地拒绝。
他想,这下她一定要远走高飞了,而理智地说,一个正派女孩儿还是离开这里的好。
不过,他随后又想到,他操心这些都是自作多情,她去哪儿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她也许还会去另一个地方见另一个公子哥,这都跟他的世界毫不沾边儿。
他现在需要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这位公子跟他坐在一只筏子上,他浑身湿透,空着手,而他手里是应该有一支猎枪的。
于是他关心地询问他是在哪里落的水,在得到答案后,他又问:“那你的枪还在筏子上吧?”
这话让荣世昌也关心地看着这位公子,因为那支枪是他经常使的一支好枪,遇犁夫曾用他打死过一头野猪。
那位公子眨着眼睛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有可能还在筏子上,也有可能掉水里了,我当时光顾着摆弄人了。”他满不在乎地说。
荣世昌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他对遇犁夫挥挥手,表示这一大家子给他们带来的所有麻烦,都要等这次狩猎过后再说。
黄昏时他们漂流到望神山脚下的终点,那儿有一个空的橡皮筏子,工作人员说,那个女孩儿很早就回来了,她一上岸就交了自己的枪,然后独自离开了狩猎区。
遇犁夫由此确定这次狩猎发生了三件事:一个狩猎向导被枪击,官员的小儿子掉进了河里,还丢失了一支猎枪。
自从上缴了那支私造的猎枪之后,遇犁夫以为他不会再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枪了。但当他确定有一支枪掉在河里之后,他认为这是天意——那支他曾用来打死过一只野猪的立式双排猎枪,它就像为他量身打造的——正孤独忧伤地躺在一段幽深的河床下面,任何人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捞起它。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要是对它置之不理,那遇犁夫也就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猎人了。
当天晚上,他独自回到狩猎区,趁着夜色沿着河岸走到那位官员公子落水的地方,他潜入水中摸索了一个多钟头,把那支枪捞了上来。
很幸运,这支枪被树根缠住了,没有丝毫损坏,他给枪做了防锈处理,然后把它包裹起来藏在养殖场附近的树林里。(
嫡女当嫁)
次日上午,他去绝伦谛医院看望那个被误伤的狩猎向导。
这个不幸的小伙子是刚来秘密工厂几个月的两个退伍兵之一,来自附近的一个县城,跟很多人一样,他们也是为了得到归都居住权而进入工厂的,家里还为此花了不少钱。
遇犁夫在急救室门口碰见了医生,他告诉遇犁夫要给这年轻人准备后事,因为伤者的肺部已经严重感染。
遇犁夫问归都的大医院能不能治,这位医生摇头说已经来不及了。果然,这个年轻人还没撑到下午就死了。
荣世昌和几位厂长给狩猎向导开了一个会,他在会上宣布死者是因为违反狩猎区规定擅自行动被流弹误伤,但工厂出于人道考虑将承担丧葬费,并给死者家属一定的补偿。
他还说,死者家属已经接受了补偿方案,并感激了厂方的照顾。他指出这件事要严格保密,以免影响狩猎区贵宾们的兴致。
散会后,他把遇犁夫叫到一边,他说这样的事以前出现过,没什么稀奇。然后他告诉遇犁夫,按照纪律条例,作为这次狩猎的负责人,他要被记过处分一次。
遇犁夫说:“扯淡,干吗要我背这个黑锅?”
荣世昌低声说:“你就当为我做个样子,我会补偿你。”遇犁夫问补偿多少钱,荣世昌说了个数,遇犁夫同意了。
荣世昌于是说:“我喜欢你这样!”
次日,秘密工厂张贴了对遇犁夫记过处分的告示,但遇犁夫却去财务室那儿给自己领了一千块钱,他把一半寄给了在归都上学的遇冶夫,另一半以狩猎向导的名义交给了从外地赶来的死者家属。
但随后还是出了一件意外,那位跟死者一起进入秘密工厂的同乡和战友,把事情真相写了一封密信,打算寄到归都去。
可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还不知道从秘密工厂寄出的信都要经过审查,这封信当天就被交到荣世昌手里。
到了晚上,这位退伍兵在工厂宿舍里被四个荷枪实弹的警卫拘捕,然后关进弹药车间的地下禁闭室里。
遇犁夫知道弹药车间的地下有很深的防空洞,后来被改造成了禁闭室,据说进去的人需要等待秘密审判,但需要等待多久只有鬼才知道。
那个退伍兵被拘捕后,没有几个人知道具体原因是什么,遇犁夫也只能猜测这可能跟那次狩猎的死者有关,但他也不能问,因为这是秘密工厂的纪律,所有人都要对此缄口,直到有了官方说法为止。
在这个退伍兵被拘捕的第三天,遇犁夫被荣世昌叫到望神山上的宾馆里。
他尝试为那个退伍兵说情,但荣世昌的脸上毫无反应,就好像遇犁夫在跟他谈论一个死人。
他说那人现在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只需要在禁闭室里活到审判那一天。
接着,荣世昌警告他:“你要是同情他,可以去里面陪他,等凑够了人数你们可以一起受审。”看着遇犁夫不寒而栗的样子,荣世昌又冒出他那近似歇斯底里的笑。
“你说对了,遇犁夫,”他说,“对有些人来说,这儿比监狱更可怕,因为什么都可以是保密的。”
遇犁夫没再吭声。荣世昌接着说他要陪官员一家人去归都游览,还要跟他母亲谈事——来狩猎的官员到了一定级别,荣世昌总要这样做。
这会让他离开绝伦谛一周到十天。他挺喜欢这样,因为通常他都会借此机会在归都逗留几天,享受一下真正的大都市文明。
遇犁夫也喜欢他离开,这样他会自由得多。不过这一次荣世昌还交代给他一件事,就是寻找那支丢失的猎枪——他终于想起它了。
“它肯定掉河里了,”荣世昌说,“你带几个人去把它给我捞出来,那他妈的可是支真正的好枪。”
遇犁夫表示他会尽力去找,不过又说已经过去好多天了,也许找不到,也许找到它也报废了。
“我倒宁愿再死一个人。”荣世昌痛惜地说。他又低声咒骂了一句那位官员的小公子,说他是个十足的下三滥,居然因为想摸那女孩儿的大腿被踹到了河里。随后,他又说:“你要是找到了那支枪,先别让其他人知道。”
遇犁夫问:“什么意思?”
荣世昌说:“那位小公子真的看上了那个妞儿——她可是我招来的最靓的妞儿。等我送走他们家人,他可能还要跟我回来找她,他也真他妈的好意思。我为这事跟那个妞儿谈过,她有点儿生气,说要马上辞职,所以我吓唬她说,在那支枪有下落之前她不能走,因为她有藏枪的嫌疑。”
遇犁夫点点头说:“这可真是个好理由。”
把荣世昌送走后,遇犁夫兴师动众地率领几个狩猎向导去河里捞枪,他们像度假一样在河畔玩了一天,在赶上一场大雨之后,遇犁夫命令收工,让人去办理枪支报废的手续,只等荣世昌回来签字生效。过了两天,他在工厂的地下靶场拿了两枚铜弹壳,又去弹药车间以研究配方的名义配置了两颗霰弹。次日一早,他去了狩猎区河流下游的树林里,拿出那支猎枪进了山,他在森林深处转悠了半天,打了一只野鸡和一只兔子。他端着那支猎枪的感觉,就如同找回了丢失的一根脊梁骨。
周末他醒得有点晚,起床后饿得肚子直叫。他从宿舍出来直接从后门进了餐厅厨房,已经过了早餐时间,厨师正急着去休息,让他在剩下的饭菜中随便吃。临走时,这位厨师突然眨着眼睛告诉遇犁夫,有个漂亮妞儿在餐厅等他,她已经打听了两次他来了没有。
遇犁夫走进了餐厅,阳光透过四扇大窗户把那个空荡荡的大屋子照得直晃眼睛,那个女孩儿对着餐厅的正门坐着,所以留给遇犁夫的还是那个优雅的背影。
她穿着一件黄色的短袖衫,蓝色的背带长裤,端坐着,饭桌上有一碗还没喝完的粥,碗边上有一本打开的画报,她正在看。
除了一个正在擦地的中年妇女,餐厅里没有旁人。
遇犁夫在这个背影后面远远地站着,他们之间大概有十来米远,他的胸口下就像藏着一把蓄势待发的枪,心脏跳得快要爆炸了,但他那像鹰一样的眼睛照样锐利。
他能看见那白皙的脖子上系的红绳所压倒的绒毛,看得见几天后她耳边的稍微卷曲的发梢长长了一毫米,看得见她那粉红色的耳垂仿佛处于羞涩和兴奋之中。
当他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时,这优雅的背影向他转过身来,那一刻,遇犁夫就像一个突然看见了光明的瞎子。
对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说,白鹭两年来的变化应该是很自然的:她剪短了头发,脸庞随着骨骼的成形丰满了一些,皮肤还是雪白的,只是多了些许小麦色。但对遇犁夫来说,她简直变成了另一个姑娘。
他后来意识到这不算奇怪,因为他记住的是一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寡妇,是那个低着头紧缩着肩膀走在乌鸦窝里的姑娘,她心里和胳膊上都缠着一块黑纱,就像个忧郁的幽灵;那时她的长头发有卷曲的波浪,脖子永远被高领绒衣遮住,深色大衣一直拖到脚面。
那时还是冬天,他都能记住他们在通往乌鸦窝的雪路上总共走过几回,还能记住她仅有的一次真正的赴约时那浓妆艳抹的样子。
他们甚至没有一起经历过春天的一瞬,只有那个冬天最冷的一个月。总之,他记住的只是一张稚嫩无知的脸庞和一个在雪地上行走的孤零零的剪影。
这跟他在夏日阳光中,在车上,在船上,在巨大的窗户边上看到的那个肩膀舒展、脖子修长的优雅背影完全不是一回事。
白鹭转过身来看着在那儿惊异发愣的遇犁夫,她带着礼貌亲切的笑意满怀期待地等着遇犁夫说话。但遇犁夫把一句简单的问候含在了嘴里,他不是在字斟句酌就是在调整呼吸,好像他非得把那句简单的问候说得更妥当,才能配得上眼前这朵终于朝他转过身来绽放的百合花。
这位男子汉脸上的表情此时艰难极了。
于是白鹭说:“我是鸽子!”
这声音就像春天叮咚融化的冰雪,让遇犁夫一下子从凝固的河流中解脱出来了。
他绕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眼睛盯着她看,觉得她和她穿的衣裳都太干净耀眼了,在这个充满火药味的工厂里,简直是个天外来客。
“是你把那个人推到河里了?”
白鹭老实地点点头。“是踹的,”她说,“谁让他手欠。”
说完她紧闭着嘴,扑闪着眼睛看遇犁夫的反应。(
穿越之七天女)遇犁夫晃着脑袋一个劲儿地笑。那时他在这个姑娘的嘴角看到了一种倔强,这也是他此前忽略了的。所以他说:“得怪那杂种太小看你了。”
白鹭叹息说:“可我真的不想惹麻烦。”
她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低着头,语速很快地提到了那支丢失的猎枪,还小心翼翼地说到了荣世昌找她谈了话,而她不知道这位厂长是什么意思。
遇犁夫此刻开始庆幸自己在这座工厂中有某种特殊的地位。
他用这辈子最镇定自若的表情对她说:“别听人吓唬你。”白鹭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又笑着说:“我会找到它。”
这话让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她脸上又写满了歉意,她摇晃着头,说:“对不起,我本来想……”
但她只能说到这儿了,后面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是说出来有点儿艰难,她寻找着妥当的表达方式,但一时又找不到。
遇犁夫看得很明白。他觉得这姑娘在本质上没啥变化,还是过去那个笨丫头。
“你本来想给我一个惊喜,是么?”遇犁夫替她说。
白鹭如释重负地点着头,露出了她那毫无城府的直率。“嗯!”她说,“可我又搞砸了。”
“这是个惊喜,”遇犁夫笑着说,“我喜欢你把那家伙踹进河里。”
这话让姑娘露出了真正的喜悦之情,能看出来她还在抑制这种喜悦,不过那喜悦都写在她脸上了。
遇犁夫看得很明白。于是,他问她有没有时间。她说她一点事儿都没有,在荣世昌回来之前,她的工作被停了。
遇犁夫说:“那你陪我去找那支枪?”
白鹭点头说:“我都准备好了。”
她在座位下面拎起一个米黄色布兜,里面鼓鼓囊囊的,她把它放在桌子上。
遇犁夫问她兜子里装的是什么,她说:“是我做的午餐,餐厅里的东西太难吃了。”遇犁夫当时就预感到这会是个难忘的日子。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天外来客般耀眼的姑娘跟着遇犁夫走出了秘密工厂。
这是第一次,在以后的一些日子,这座工厂的许多人会时常看见这一幕。
他们之间隔着一辆样式粗笨的大号自行车,遇犁夫推着它的那副样子,也会从此时的略带拘谨变成后来的轻松自如,乃至一种潇洒。
那天天气出奇的好,阳光热烈,但空气中到处都是森林的清凉。一出工厂大门,白鹭就跳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跳得异常轻盈,遇犁夫甚至觉得这辆自行车更轻快了,简直就像插上了一对翅膀。
他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狩猎区,她说她在归都学的是礼仪服务,刚好毕业,就参加了这次应聘,只经过一次面试就被选中了。
然后她就问他这两年在干什么,怎么进了工厂。遇犁夫跟她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经历。
她又问他是否会一直在这里工作。
遇犁夫说他一定会离开绝伦谛。她说她也不会在这里久待。遇犁夫说那她就不应该再回到绝伦谛。
她没吭声。此后,他们有一阵都没说话。
他们在狩猎区大门前下了车,白鹭亮出了她的贵宾出入证,守卫们向她敬礼,还有点瞠目结舌地看着遇犁夫。
遇犁夫问谁给她办的贵宾证,她说:“荣厂长说我是专门陪贵宾的,需要这个。”
然后她又跳上了遇犁夫的自行车,接着说,“你别多想,他一定后悔了,早晚会收回去的。”
遇犁夫就笑着说:“你肯定是第一个坐自行车进来的贵宾。”
驶过河上的木桥,遇犁夫把自行车搁在桥头的狩猎区警卫科,因为此后的路他们要步行。
白鹭发现他们在往河的下游走,就提醒他说他们走错了方向,枪是在上游掉下去的。
遇犁夫解释说,枪会顺流漂下去的。
白鹭半信半疑,但还是跟着他走了。她显得很高兴,不时被头上掠过的大鸟和河里零星跳起的鱼惊得雀跃直叫。
不一会儿,两只野兔在她前方跳跃而过,她正打算追过去看,被遇犁夫大声喝住了。她吓得一动不动。
遇犁夫告诉她狩猎区到处都有陷阱,最好不要乱跑。她吐了吐舌头,就老老实实地沿着小路走。
后来他们经过养殖场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地,看到一窝水老鼠正在河岸和山坡之间来回跑。她问它们在干什么,遇犁夫说它们在搬家。
她问为什么。遇犁夫说这意味着过几天会有大雨,河水会涨。她问会不会很严重,他说很难讲。
进入山坡上的一片树林,她走得气喘吁吁,不过她没说一句歇歇之类的话。在迈过一个沟时,遇犁夫回头看着她,她朝他伸出手来,他抓住那只纤细的手,把她拽了过来。
在松开后,遇犁夫问她前些日子是不是坐长途车来的。她说是。
遇犁夫就说,他也在那辆车上,还看见她了,但是没敢认。
她很吃惊,说:“你以前不这样。”遇犁夫笑了笑,说他怕认错了人。她摇着头说:“你是不是都记不得我的模样了?”
遇犁夫说:“我光看见一个背影。”接着又说,“你的背影很带劲儿,跟我的印象不一样。”
她问他对她是什么印象。他笑着说:“一只胆怯的鸽子。”
她辩解说:“其实我不是那么胆小。”然后又补充一句,“除了遇见你的时候。”
遇犁夫说他现在知道了。她问是真的吗,他说是。他们就这样又都不说话了,一路听着树叶、流水和鸟虫的声音。
中午时,他们来到河岸边的一座山坡上。他们在一棵老槐树下面坐下。白鹭把她带来的一块塑料布铺在草地上,然后把准备好的午餐摆出来。
她做了四样菜,一道熏酱的鹿肉和蹄筋,半只蒸鸡,一个炒木耳,还有一个用黄瓜和野豆苗拌的凉菜。遇犁夫看得眼睛直放光,觉得那里头的一片葱花都像珍宝一般。
他垂涎三尺,在动筷子之前开玩笑地问她:“要是枪捞不上来,你会不会觉得我糟蹋了这些东西?”
白鹭露出娇嗔的模样说:“我给你的印象还很小气是吗?”遇犁夫大笑。她催促他把每道菜都尝了一口,然后有点紧张地等着他评价。遇犁夫嚼着美味摇晃着头说:“真是你做的?”
过了三秒钟,她才意识到这是一种赞美。她自豪地点着头,她说这两年其实没学到什么真本事,除了做菜。
遇犁夫笑着问她为什么。她红着脸说:“因为我丢过人呗。”他们一起笑了。
遇犁夫忽然问她:“你喜欢在这儿工作?”
他问得有点儿咄咄逼人。白鹭听出来了,她咬着嘴唇,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心意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她是为他回来的。
这就是她回来的理由,对此她是义无反顾的。可是,她不敢说,心怦怦直跳。
“现在我不喜欢,”她忽然找到了说实话的方式,“我不能再惹祸了。”
她接着又说,她现在是实习阶段,需要通过考察,但是她不指望也不准备通过考察了。
“这是对的,”遇犁夫说,“你在这儿不会舒服的。”
“那你呢?”白鹭看着他说,“你不是也要走吗?”
遇犁夫说:“我还没定日子呢。”
此时已经到了太阳最炽热的时候,他把女孩儿带来的午餐一扫而光。白鹭开始收拾东西,她还去河边洗刷了一下饭盒和筷子。
回来时,看到遇犁夫靠着树干坐着,他眼神发直,看着河水,好像在思考一件什么事情。他的样子像是个忘记自己是干什么来的懒汉。
白鹭在他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把塑料布整整齐齐地叠好,安静地一言不发。看上去,她准备等他睡一觉。
过了一会儿,遇犁夫站起来,他敏捷地爬上那棵老槐树,随后拿着一个严实的长条包裹跳下来。
他打开包裹,把那支受到精心维护、闪着油亮光泽的猎枪展开在目瞪口呆的白鹭面前。
白鹭把这支枪看了好一阵子,总算明白了这支枪为什么会跑到树上去。
“你喜欢它,是吗?”
“当然,我是个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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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它是公家的呀。”
“按照猎人的规矩,它掉进河里之后就不是了。”
“真的吗?”
“是的,就像你家的兔子跑进了山,谁逮着就是谁的。”
“这不犯法吗?”
“按照他们的法律,我早就是个罪犯了。”
“你都做了什么?”
“他们把我干的事叫偷猎和投机倒把,但我靠那生活。”
“那你为什么又把它拿出来呢?”
“可能是因为你做的菜。”
白鹭看着他,露出一丝孩子气的表情。
遇犁夫说:“你把它放到河水里泡一会儿,这样就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了。”
白鹭没搭理这话茬儿,她拿着枪在那棵老槐树下转了一圈,然后抬头看着树杈上藏枪的地方说:“要是我把枪还给你,是不是也成罪犯了?”
“绝对是。”遇犁夫说。
“那就这样吧,”她把枪塞给了遇犁夫,“别把它交出去了。”
“你想好了?”
“嗯,我会装作不知道。”
“那你可能会倒霉的。”
“倒霉就倒霉吧,”她说,“我都习惯了。”
遇犁夫点头说:“好姑娘!”
他又爬上树,藏起那支枪。然后他跳下来跟她说,他会把那支枪做报废处理,让她放心。白鹭站在那儿一声没吭。他觉得她在生气。她真的在生气,因为她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她刚刚受到的考验不公平。
在返回的路上,白鹭双手插在裤兜里旁若无人地走在河岸的草丛中,她的背影被夕阳和河水的粼粼波光照得四周发亮。
遇犁夫推着自行车在后面看着她的光辉。他们再次陷入充满千言万语的沉默,而路却显得短了。
那天绝伦谛在下雨,下午三点来钟,遇犁夫在秘密工厂的警卫室等来了遇冶夫打来的长途电话。
这天是高考结束的日子。遇冶夫说他考完了,要跟几个同学去南方旅游。
遇犁夫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说考题太简单了。遇犁夫很高兴,让他尽情地去玩,玩够了再回来。然后,他在电话里通知了他的兄弟一件事。
“有个事儿我得告诉你,”他说,“我准备搞个对象了。”
遇冶夫问:“是玩玩还是当真的?”
“我没你那本事。”
“那我就要有个大嫂了?”
“有可能,不过,她就是那个小寡妇,你见过。”
遇冶夫在电话那头想了想说:“哥,你高兴就行。”
遇犁夫感到很欣慰,说道:“看来你的书没白念。”
遇冶夫笑着说:“我不是小屁孩儿了,而且我想她会对你更好的。”
“不过,我还不确定她怎么想,”遇犁夫有点儿吃力地说,“你对这事有什么建议?”
“哥,你可是个猎人!”遇冶夫在那头大声说。
那时,遇犁夫有三天没看见白鹭了,为此度过了两个不眠之夜。
他已认定他再找不到这么好的姑娘了,并相信她就是自己命运中最好的那一部分。但他对自己当初简单直接地追求她的方式有所反省,他觉得那有点儿像个流氓,只会把她吓着。为此他尝试过给她写信,好让她能原封不动地领会和保存他的意思。
他点灯熬油地把那封信写了三遍,然后都撕掉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没那个本事。
不过,在跟他的兄弟遇冶夫谈了这事之后,他就认为他还得简单直接一点,因为他兄弟说得对,他就是个猎人,他只会像射出去的子弹那样不绕弯子地办事。
他做了决定,就回家收拾去了。
白鹭那几天也是失魂落魄的。
她已经决定辞职了,但是荣世昌不在,她只能干等着,而其他姑娘们在工作时间开始训练跳舞和骑马,她待着无聊,就跟着去学了。
她跳舞很笨,但是骑马居然是最好的。
这天下班后,一场雨刚停,她和二十多个归都来的女孩儿回到住处,她们在望神山顶上的宿舍还在装修,因此临时住在秘密工厂最深处的一座封闭的小院子里。
那里面有一排简易平房,每个房间住四个姑娘,很拥挤。
白鹭一直在给姑娘们做晚餐,因此人缘很好,能跟她们唧唧喳喳地说笑个不停。这天她们用餐时,录音机里还放着一首邓丽君的歌,歌还没放完,遇犁夫来了。
罕见地穿了一件白衬衫,还理了一个干净利落的短发,手里拎着一个大旅行袋,门开着,他直接走进来,面对四个吃惊的姑娘,他说了声“你们好”。
姑娘们的房间从未接待过客人,白鹭有点手足无措,她想给遇犁夫找个地方坐下,但他自己拿起个凳子就坐在门口了。
他两手拄着膝盖,把那扇门堵得严严实实。白鹭问他吃过饭没有,他说他把事情说完就走。
另外三个姑娘一看他那架势就知趣儿地站起来,说她们过一会儿再回来。
遇犁夫摆手请她们坐下,并说她们正好可以做个证人。白鹭看到他那不容置辩的样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开始觉得脸蛋儿发烧。
遇犁夫先从旅行袋里拿出好几包土特产,接着又是人参和灵芝那一套稀罕山货,最后他从包里掏出一大团毛茸茸的东西,展开后居然是一件华丽的紫貂大氅。
他说他没有准备,家里目前只有这几样拿得出手的东西。白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你干什么呀?”
他没理会,好像又意识到屋里还有另外三个姑娘,他说除了那件貂皮大氅之外,其余的东西她们可以分掉。那三个姑娘发出兴奋的叫声。
白鹭这时慌张地站在那儿,她突然明白什么也阻挡不了这个猎人提出一个近乎疯狂的请求了。
“我家没剩下什么亲人,”遇犁夫坐在那儿说,“我也找不到媒婆,所以我自己来了——向你求婚。”
然后他又指着他带来的东西补充说:“这些只是我来这儿说话的见面礼。”
他说完就像汇报完一个极其复杂战况的传令兵一样哽动着喉结,挺直腰板儿在凳子上端坐着。
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那三个姑娘都捂住了嘴,她们分不清这算是粗野还是浪漫,全都发蒙了。
白鹭满面通红,从床头拿起一件衣服穿上,一声不吭地离开了餐桌,就像受惊的雌鹿一样从遇犁夫身边挤过去,夺门而出。
她出了那个小院子,只顾朝前头一个劲儿地走。她走啊走,当她走到工厂中央的一根大烟囱前,看见遇犁夫跨着自行车横在她面前。
白鹭想绕开他走,但左右走了两回,都被遇犁夫用车子拦住了,他也不说话。白鹭气恼地朝他的自行车推了一把,遇犁夫没防备,差点儿跟着自行车侧翻进水坑里。
这时,他们身边走过去几个工人,都好奇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俩,遇犁夫杀气腾腾地冲他们一挥手,那几个人吓得走开了。
天上打了一个雷,开始下雨了。
白鹭朝工厂大门那儿走。他扔下自行车追上去,在警卫室里借了一把雨伞,在工厂门外追上了她,伸直胳膊给她撑着伞。
白鹭对他视而不见,起初她往东边走,走到狩猎区的正门那儿,又往北向市区里走,走了一阵,她又原路返回来,一直走回到工厂里头。
天黑了,雨愈下愈大。遇犁夫在雨伞外头被浇成了落汤鸡,但他很兴奋,胸中燃烧的火越来越热烈,使雨水在他身上开始不停地蒸发,以至于他浑身上下都冒出了白色水汽。
他就这么带着一团云蒸霞蔚的热雾跟着她,希望她就一直这样走下去,可以什么都不说。他们走回到工厂的烟囱那儿,白鹭停下来发呆,因为她也不知道上哪儿去。她跑出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心中藏着的一只胆怯的鸽子飞起来。
这只鸽子这两年一直在她心口锁着,有无数次振翅欲飞,但它实在可怜,因为它和它向往的那片天空隔着自己打不开的铁窗。
而在过去的两个晚上,她觉得铁窗似乎开了,但是咫尺之遥的天空又让她胆怯,她害怕那是不真实的,害怕自己飞向那里又栽下来。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还哭过,她挣扎着让自己认命,但那只鸽子就是不肯作罢。
直到这个晚上,在这个雨夜,她看见在这个空荡荡的工厂院子里,在瓢泼大雨之中,遇犁夫浑身冒着热气,手里高举的不是一把雨伞,而是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
魔君宠舞)
她看见雨水之中红彤彤的一个人,他让她感到他们所在的小天地是与世隔绝的,是真空的,也是热的。她心中的那只鸽子终于跳出来,它打败了一切,飞出去,让她一下子热泪盈眶。
“你要我怎样呢?”她这么问他,“明天就跟你成亲?”
“用不着那么快,”遇犁夫说,“明天或者十年后都行,我等着。”
她抹着脸上的泪水,指责他还是那么霸道,又把她吓着了。而且,他当着别的女孩儿送她貂皮大衣很可笑,会让别人觉得她俗气,她也从来没想穿那种东西,要是她可以有这么一件昂贵的毛皮也只会用它当褥子。然后她又说,他用不着这样表示他的意思。
“那我该怎么做呢?”遇犁夫问她,“这可是大事。”
“你请我吃顿饭就行了。”她说。
“我请过你,但结果都不是太好,”遇犁夫苦笑着说,“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妥当。”
“你跟我总是挺能说的。”
“这次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正经。”
“你只要问我为什么回来,就行了。”
“你说过你是回来找工作的。”
“啊,傻瓜,我回来只想看见你……”白鹭呢喃着说,摇着头,捂着嘴再次哭泣起来,“我觉得你把我给忘了……”
她几乎说不下去了,哭得直哽咽,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快要窒息了。
她说她离开绝伦谛的时候他都没去送她,而两年多来她每天都在想念他,但是他却音信皆无。
她又不知道他是怎样想的,她尝试给他写信,但写了又不敢寄出去,就只有想念,以至于她觉得能看他一眼就满足了。
她这样说着,遇犁夫走近了她,搂住了她。起初她往外推他,想把话说完,但是遇犁夫把她那鹅蛋一样的脸庞按在了他的胸口上,她的那些孩子气的话就哼哼唧唧地消失了,只剩下颤抖的抽泣的声音。
她这样把脸贴在他胸口上。过了一会儿,她缓过气来了,问他是不是喝酒了。他说喝了,因为他要壮壮胆。
她说她才有点儿害怕呢,他问她怕什么,她说怕他酒醒之后就会后悔。他说:“别说废话了。”
她把脸颊抬起来,用泪蒙蒙的眼睛看着他,问:“你怎么能这么确定呢?”他说:“因为我知道我为什么活在这儿了。”
她难以置信地问:“真的?”他用发誓的样子说是真的。她于是把手伸到脖子那儿,从领子口拽出那个用一条红绳拴住的项坠,问他:“你还认得它吗?”
那是个心形的银环,但遇犁夫紧接着就认了出来,那是用两年前被火烧过的银手镯重新打造的。他啧啧称奇,说她应该早给他看。
她说她一直戴着它,本来想在那天跟他一起下水捞枪时让他看到。“可惜你更看重那支枪。”她说。
遇犁夫尴尬地笑了笑,结结实实地抱紧了她。他亲吻她的嘴唇。
她感到了狮子般的气息,因此,一点点地,她让他尝到了这个世界最温柔甜蜜的滋味。遇犁夫那时觉得自己成了拥有权力的神灵。
此后连续好几天,看着他们出双入对的秘密工厂的人们议论纷纷。
有一半的人赞叹遇犁夫对女人很有办法,另一半的人却不看好他们的结局,其中有个自称会看相的人说这姑娘虽然长得不错,但有孤寡之相,克夫。
这话很快被证实了,人们开始议论遇犁夫喜欢上了一个小寡妇。
遇犁夫那天听说了这种议论,中午他在餐厅里找到那个看相的,不管人家怎么解释,上去捏住他的下巴,用拳头活生生地敲掉了那人的两颗门牙,随后扔下一句:“下次就是你的舌头。”
此后再也没人敢说他们俩的闲话了。
不过,这事让几个厂领导感到担心,于是他们把他找去开了个会,他们提醒他,白鹭和那位官员公子的纠葛还没完,遇犁夫应该慎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他们还暗示厂子正在考虑重点培养他,将来他可以坐上枪械工艺师的位置。
遇犁夫却显示了他那软硬不吃的滚刀肉风格,他表示说他无法胜任工艺师,因为他已经在这个工厂待够了。
这话让官员们很失望,他们说遇犁夫应该表现出爱厂的精神。遇犁夫直言不讳地说:
“别跟我扯淡了,这个操蛋工厂有什么值得爱的?!”
遇犁夫那混杂着神枪手和亡命徒的名声本来就让厂长们敬畏三分,现在他们又看出来了,恋爱让他变得更加强硬和好斗,就像一只发情期的野兽似的,所以厂长们听他这么说都不敢再出声。
至于那位官员的公子,遇犁夫说那蠢货是这座工厂所有人的耻辱,他要是再来调戏本厂员工,就应该用猎枪招待他。
他说得入情入理,让几个厂长无话可说。
最后,他们只好提醒他另一件事,就是根据秘密工厂的规定,这里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他至少还要干上五年才能申请离开。
遇犁夫问他们当中谁有权力决定这件事,几个厂长都说只有荣世昌才有这个权力。遇犁夫于是说:“那你们就别操心了。”
遇犁夫把他在工厂和狩猎区所有的活儿都扔下了,他还跟身边的狩猎向导和试枪员们打了招呼,说他最晚会在这个秋天的狩猎季节结束后离开绝伦谛。
这些人一向对他很钦佩和仰慕,在他们看来,他能把白鹭那样光彩四射的姑娘弄到手并不令人吃惊,因为自从他在这里出现以来,人们认识他愈久就愈觉得他高深莫测,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印象——这个无所不能的猎人根本不属于被高墙和铁丝网圈起来的世界。
此后几天他和白鹭开始为一次远足做准备,他打算带她去绝伦谛北方一百公里之外的原始森林和一座常年积雪的山峰。
两个人进行了分工,白鹭准备食物、衣服和药品,遇犁夫则忙着搜罗帐篷和登山用具,他私下配置了几发枪弹,还把狩猎区一辆报废的老式吉普车拖进工厂,在鼓捣了一天后居然把车修好了。
他载着她在狩猎区周围的山路上转了一圈,让白鹭深感陶醉。
那天黄昏,她跟着他回了一趟他那久无人住的家,他们一起动手做了一顿饭,吃饭时天又开始下雨,白鹭陪他喝酒。
后来雨愈下愈大,他们都有点儿醉了,在亲嘴儿时翻倒在床上,随后互相吮吸得太厉害了,在一阵大胆的摸索之后,姑娘的上衣已经全敞开了,结果这位兴奋过度的猎人在解她的腰带时碰到了麻烦,他手忙脚乱之中就是扯不开那条牛皮带上的金属扣。
他正想求助她本人时,窗外的雨忽然停了,白鹭也警醒了,她一把推开他,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来,一边把被掀起的背心放下来,一边跟他说自己昏了头,而他呢,还没权利这样做。遇犁夫只好说抱歉,还发誓说他以后一定会让自己老实点儿。
她带着惊羞未定的慌乱自嘲说:“你得有点儿耐心,省着过后你觉得看错了我。”她说这话时绝对是个聪明的姑娘,但遇犁夫也算知道了,她身体里藏着一只性情娇娆的猫。
绝伦谛一连下了两天雨,天气预报说,绝伦河上游地区雨下得更大。
遇犁夫和白鹭不得不推迟行程。到第三天下午四点,外面传来了坏消息:绝伦谛郊区的南山发生了大面积滑坡,山脚下的公路被数千吨泥石流掩埋,出入绝伦谛的唯一公路被封死了。
遇犁夫跑出去看了一下状况,发现灾祸很严重,有两辆运输木材的卡车和一户拾荒人家被吞没了,山脚下其余的几户人家都在冒雨逃往乌鸦窝。他们都说山神发怒了。
遇犁夫回来后雨已经小多了,但还没有停,他开始担心他们哪儿也去不成了。
但白鹭说就是天上下刀子她也要去,因为这样的事一辈子也不会有几次。似乎为了表示她的决心,她把最后一件东西打进了包裹,是他送给她的那件紫貂大氅。
遇犁夫说她应该用不着这玩意儿,但她说用得着,因为貂皮不怕潮,又保暖又轻巧,叠起来还不占地方,晚上塞进睡袋里简直是最好的褥子。
遇犁夫很高兴她能这么坚定,因为只要她心情好,他可不在乎什么下雨,他觉得他身体里的荷尔蒙能把绝伦河都烘干了。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天气还不错,至少看不出有什么大问题。他们把包裹装上那辆老式吉普车,然后开车进入了狩猎区。
他计划经由山里的一条巡山路穿越狩猎区,出北门再驶上通往原始森林的公路。但命中注定他们无法完成这次旅行,就好像他们的爱情非要留在绝伦谛等待命运的考验和宣判。
那是上午九点多钟,他们的车驶过了架在绝伦河上的木桥,然后在养殖场前面停下,遇犁夫去林子里取出了那支猎枪。
当他们正要重新出发时,河岸上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此前,他们曾看到过一次类似的情况,但远不如这一次可怕——一大群老鼠密密麻麻地倾巢而出,正从河岸向高处的山坡上疯狂逃命。
这个景象持续了两分钟,到后来连他们的车轱辘下面都窜着奋不顾身的大老鼠。白鹭吓得捂住了嘴,她瞪大眼睛看着遇犁夫。
遇犁夫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更晴朗了,太阳甚至有点燥。然后他朝河水中望去,发现泥沙正在让河水变得浑浊,水位就像一个被吹起的气球一样随着呼吸剧烈地向两岸膨胀。
他意识到,在绝伦河的上游,山洪暴发了。
只差十来分钟,狩猎区养殖场内外的七八个人和数百只牲畜就会被一排势不可挡的洪流吞没。
在那之前,遇犁夫拎着猎枪下了车,他一面鸣枪示警,一面招呼人们往高处跑,随后他和白鹭打开了所有畜栏的大门。很难说他俩拯救了多少性命,因为大部分牲畜从此没了踪影——它们不是被洪水冲走了就是成了深山里的野兽。
遇犁夫和白鹭也可以往山上跑,但在那个节骨眼儿上,遇犁夫觉得自己有义务把他费尽心机修好的吉普车开上山去。
白鹭则除了不想跟她的好汉男友分开,还惦记着她包裹里的那件紫貂大氅和很多她亲手做的可口食物,所以他们有点儿轻率地回到车里。
遇犁夫起初想把车开上望神山,但他刚掉转车头,上游远处的一片深褐色浊浪就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把车兜了个圈子开始沿着河岸往下游开。很快,车轮冲开溢出河床的河水在汽车两旁形成两扇巨大的蝴蝶翅膀般的水墙,这场面让车里的白鹭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
她说:“我们会被淹死吗?”她的声音就像不知死亡为何物的孩子。
遇犁夫咬紧牙说:“死可并不那么容易!”
他猛踩着油门,在河岸和山根之间的斜坡上一路猛冲,凭借他对地形的熟悉,他们在洪峰前头向西面跑了一段。
有好几次他都试图往山上爬,但山坡过于陡峭,迎面的缓坡上还不断卷泥流下来——很奇怪,好像洪流在召唤它们山里的同伴一样,四处都在冒水,他只好继续向河下游地势开阔之处飞驰。
在他们一侧,那道深褐色的浊浪已经冲毁了一切,连接河谷口两岸的桥梁、管理处的房子、养殖场的栅栏、兽舍,全部被卷走了。
下游那道铁丝网也不能幸免,像蜘蛛网一样被洪水中的巨木和一座被连根掀起的大木屋扯断夷平了。
当遇犁夫看到铁丝网敞开了一个大口子时,他决定冒险一试——他把车冲向了倒塌的铁丝网,在猛烈的拉扯中,车停了下来,车轮开始空转,那排巨浪随后逮住了他们,把他们的车砸得一跳,又剧烈地晃荡起来。
车窗被浑浊的河水冲刷着,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水涌进车厢,有那么一会儿,车就像一叶扁舟似的漂浮着,发动机也熄火了。
他们都以为要完蛋了,不禁在车里紧紧地把手攥在了一起。但吉普车忽然跟着巨浪挣脱了铁丝网,被冲向突然开阔的河岸,洪流四下散去,吉普车又落到地上,几乎同时遇犁夫如有神助般又让发动机发出了轰鸣。
他们就这样逃出了最危险的河谷,遇犁夫把车开到平原的河坝上,然后顺着蜿蜒的河坝向南面又跑了一阵。
在车子后面,一波新浪潮正气势汹汹地扫荡着河坝,对他们穷追不舍。那时遇犁夫也晕头转向了,他不知道他们跑多远了,也不记得这段河坝会通向何处,反正所有的景物都难以辨认。
直到前方出现一座只有荒草和石头的矮山,他觉得那是他们最后的出路了。
他孤注一掷地冲下河坝,在那排更大洪流追上他们之前,他把车对准那座石头山上一条溪流冲刷出来的浅沟向上爬了几十米,车身擦着一块巨石停下来。他和白鹭跳下车,连背带拽地搬着两个大包裹往山上攀登。
当他们攀到山腰上时,洪水在他们身后发出抽气一样的声音,那辆车只剩下车顶还露在外面。
河流不见了,大地只有一片汪洋,这座山丘转眼就成了孤岛,四面都是水,有数不清的旋涡围绕着他们,激流中漂浮着一排排枯树和散架的木房,偶尔还能看见动物的尸体。但不管是什么东西,都转瞬即逝。
等遇犁夫登上荒草丛生的山顶,他才意识到,整个上午,他们不过是在绝伦谛城外从北往南兜了个大圈子,洪水撵着他们爬上的这座山,正是刚刚发生崩塌的绝伦谛城郊的南山。
此前他从未认真地看一眼这座山,当然,就算熟悉它的人那时也要仔细辨认一下了,因为它脆弱的东侧在暴雨中崩塌了,消失了差不多四分之一的山体,山上碎石和泥沙都被冲走了,现在整座山就剩下布满裂缝的巨石和荒草,光看形状,它倒显得清秀和干净了。
这是绝伦谛地区有记录以来最大的一次洪灾。
通常像这样的山洪来得快退得也快,但这次洪水还引发了多处山崩,造成河道阻塞,所以直到一周之后才完全退去。
仅在绝伦谛城外就死亡和失踪了七十多人,大部分遇难者都是南郊乌鸦窝里的居民,那里地势太低,洪水沿着追逐遇犁夫的路线绕城而走,在南山西侧受到阻挡,于是它翻涌回流,大部分都冲进了乌鸦窝。
人们毫无准备,而且由于南山在此之前的崩塌,十几户拾荒人家正在往这儿搬迁,他们用板车拉着好些年辛苦积攒的破烂刚找到地方落脚,灭顶之灾就接踵而至。
好在那时候乌鸦窝的住户还不是那么密集,有将近两百户人家经过奋力搏斗逃出了洪水,他们无处可去,就拥进了绝伦谛市区中心的广场上。
那时,他们觉得找到了最安全踏实的地方,此外也实在走不动了,就在广场上摊开成一大片。
城里不少好心的居民把家里多余的床板、被褥和食物送给他们,他们就在那儿搭起一片临时窝棚落了脚。
此后的救援工作却是一团糟,因为当局正在组织人力去翻修被南山滑坡掩埋的公路,突如其来的洪水让他们措手不及。
当官员们发现上千难民在市中心广场上驻扎下来后,他们觉得这实在影响秩序和有碍观瞻,于是连续两天派管理市容的工作队劝说他们离开。
但是安置难民的地点太遥远,第一拨难民到那儿后看见他们要住在火葬场边上,还要两三家挤在一个帐篷里,就拒绝下车,并要挟司机把车又开了回去。
这样一来,广场上的人都不走了,他们自己搭起了帐篷,要求当局给他们找个“活人能待的地方”。
第二天晚上,政府派来工作队,准备把难民一个接一个地塞到卡车上拉走,但他们忽略了乌鸦窝的难民中有些人是过去猎户人家的家属,工作队的人刚开始对付第一户难民,就遭到一些人的攻击。
政府随后出动警力去强制执行,几辆警车到达现场,其中包括两辆囚车,看上去要抓捕打人者。结果,一场骚乱爆发了。
先是两辆警车被掀翻,接着不知什么人又把车点燃了;随着两辆警车发生两次巨大的爆炸,警察开了枪。
有三个难民和两个看热闹的市民被流弹击中,其中一个死了。事后开枪的警察发誓说他们起初只是朝天鸣枪示警,在遭到袭击后才不得不自卫。
在这片突然陷入水深火热的天地之外,也就是距离绝伦谛市政府广场不过数公里之外的那座南山上——在那座孤悬于洪水之中的浑圆山崖上,却出现了一个别致的“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情景。
只是谁也不能说那是个“世外桃源”,因为它实在荒凉,完全欠缺浪漫意义上的鸟语花香。
除了被砍伐后还没重新发芽的树根,只有一大片半人多高的蒿草和贴着顽石生长的荆棘。
临时降落于此的鸟倒有许多,但主要是乌鸦和一群咕哝哀鸣的野鸽子,后来还出现了两条浮水过来的丧家狗,此外,就只剩下这对年轻男女了。
他们别无选择地把这片孤山当成了伊甸园,做了一回只有上帝和魔鬼才能审判他们的亚当和夏娃。
连续七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他们日夜不停地在帐篷、泉水、草丛和石缝之中交欢**,就像两个绝望地面对世界末日,却期冀着把生命永恒传递下去的野人。
那是再也不会重来的黄昏,灾难造成的死亡和恐慌正在沉寂,舒展在大地上的洪水流淌着一大片鲜艳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粉红色,连最暗的深渊中也深藏着紫罗兰的瑰丽,浩瀚无边。
群山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上的模糊景物,时间带来的是史前世界。在这人人都只能幻想的洪荒中,那座崩塌掉碎石和浮土的山顶有如一块毫无杂质的宝贝,它横空出世一般漂浮在夕阳和大水之中,山崖金碧辉煌。
他们就是在那会儿第一次交合在一起的。
此前,他们在山的西南角一块石崖下面的平坦草丛中搭起了墨绿色的帐篷,恐惧一度让他们忘记了饥饿,她还内疚地哭了一场,好像这场洪水是她的错。
他跟她开了个玩笑,说他们不虚此行,经历了全人类都要惊叹的事情。她这才吃了一些东西。他随后给食物列出了计划,要先从她亲手做的东西吃起,带来的罐头要留在最后。
下午,热烈的太阳和洪水之上吹拂过来的带着腥气的清凉微风让他们昏昏欲睡,她先在帐篷里睡着了。
他在山顶四周巡视了一圈,在两块巨石之间发现了溪水的源头,他由此知道这座石山就像一个巨大的海绵,它在内部吸纳了充沛的水分,足够养活满山遍野的树林和动物。随后他在帐篷外头倚着石崖晒着太阳也睡了一会儿。
不久他就感到燥热无比,阳光和风把他吹晒得浑身都是盐粒,他渴望在溪水中冲凉。
他沿着溪水的源头走下去,劈开一大片坚韧的荆棘,杀死了一条蛇,看到被泉水注满的一块天然的水潭。
这是多么奇怪的一座山啊。他脱掉衣裳躺了进去,觉得这场洪水对他充满特殊的意义。一个钟头后,他听见她的呼喊声,她在叫他的名字,几乎带着孩子般的哭腔。
他想,她一定是睁开眼睛后看见世界上只剩下了自己,觉得仿佛一场噩梦。
他也喊她,让她懵懵懂懂地循声找了过来。她出现在他面前,他一丝不挂地躺在清澈见底的水中对她说,这就是奇迹。
接着他又说该轮到她来享受奇迹了。
他从水潭里出来,站在她身边,骄傲地看着她。
他问她要不要他守在她身边。
她说:“反正我得看见你。”然后她脱掉衣裳下了水。
她仰卧在爽朗的水中,微笑着流了一会儿眼泪,为了这个洪荒之中接近天堂的奇迹。
他在一块能看到她的高高的石头上坐着,他想到以后他一定会反复回忆起这个时刻,但恐怕不会相信是真的——天地之间是独一无二的太阳和洪水,光秃秃的山崖下却有个颀长闪光的身体,就像百合花变成的水妖在潭水中洗澡。
后来她又叫他,让他把毛巾拿过去。他去了帐篷,翻了一下包裹,看见那块棕色闪亮的貂皮大氅。
他拿着它出去,在潭水边举过头顶给她展开,招呼她:“来,进来。”
她惊羞地笑着,从水里出来,光着脚,半裸着湿漉漉的身体送进那毛茸茸的怀抱里。
他把她卷在其中,双手在她腹部摩挲着擦拭,她雪白的肩膀露在那山中精灵之兽的毛皮外头,瞬间出现华丽的诱惑。
她还炫耀着她的率真,问他能不能抱动她。他横着抱起她,离开了那个水潭。
等他绕过了一块挡住他们视野的石头,眼前就出现了那个幻觉般的景象:太阳融化在布满天地的洪水中,整个世界一片粉红,空气流光溢彩,到处都是彩虹,连一阵风过去都会在眼前刷出一道彩虹来。
他们看呆了。
她说太美了。他转圈看着四周,然后低头看着她,咕哝着说:“就在这儿了。”
他把她放在草丛里,扯开那块兽皮,不管她怎样挣扎、训斥和哀求,或者在慌乱无措中提出了别的什么建议,他都把她按住了,打开了,惊叹着,就在那块被粉红色的霞光照耀的草丛里占有了她。
她的叫声惊起满山飞鸟,纷飞的泪水都洒在那块被当作褥子的柔软体贴的兽皮上了。最后,她那活蹦乱跳的身体让这场珍贵的搏斗充满奇妙的魔力。
等天都快黑了,山上这块角落安静下来,他们的身体还闪着粉红光辉的微末,汗水仿佛把他们浇铸成了一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刚从洪水中爬上来的柔软多足的史前动物,它心满意足地喘息蠕动着,慢慢地卷进优美的兽皮里。
蚊虫四起,但他们惊讶得都不想动弹。她楚楚动人地哭着,说她这一刻才真正经历了真正的洪水猛兽。
七天后,白鹭会带着甜蜜和惶惑不安的负罪感下山,而遇犁夫则会对灾难引发的人间骚乱抱着懒洋洋的旁观态度。
但他们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们度过的那段梦幻般的时光过于疯狂和奢侈,以至于他们简直成了这块蛮荒天地中所有人类的叛逆。
秘密工厂的高墙和岗楼在洪水中屹立。它是河谷地带唯一经受住了考验的建筑,在洪潮高峰时,外面的水位高于大院内的地面将近一米,地下室都出现了管涌,大部分厂房的地基都泡在水里,幸亏那些优质木料打下的桩子和所造的立柱十分可靠,就像山洪中能牢牢抓住大地的树一样丝毫没有变形。
然而,员工和工厂管理者们并没有感到一点儿庆幸,因为储存的弹药都受了潮,狩猎区里的设施全被摧毁,养殖场里的动物一只不剩。
即使洪水退去,他们也要恢复一两个月,这意味着即将到来的狩猎季节不会有任何贵宾造访了,这才是最严重的损失。
另外,绝伦谛广场上的难民大有骚乱之势,谁还敢来这儿度假呢?
绝伦谛市政府在洪水来临时曾给工厂打电话求助,希望他们能派出人力去修路。工厂管理者们认为这符合本厂利益,于是组织好队伍出发了。
然而当骚乱刚一发生时,他们立即命令工人返回工厂,关闭大门进入了警戒状态。市政府对此表示理解,因为这座秘密工厂不归他们管辖,而它要是出了一点儿乱子,他们都脱不了干系。
工厂管理者们同样很紧张,他们给每个保安和警卫都配发了本厂生产的霰弹枪,把面对市区的大门和高墙之外的一百米都划作了警戒区,未经允许,任何外人不准靠近。
这是秘密工厂的安全条例规定的,也是身在归都的荣世昌打电话亲自部署的。
但实际上,即使最愤怒的难民也没打算往这座工厂靠近一步,似乎人人都知道那地方拥有高高在上、无须解释的特权。
于是,在洪水退去之前,秘密工厂也成了安静的孤岛。
不过,工厂里的几百号人过得相当苦闷,他们待在高墙里头什么也干不了,每天除了检查水位和堵漏,剩下的时间只有聚众赌博,或者一次次讨论在什么地方才能打捞出那些失踪的人的尸体。
经过清点人数,工厂员工失踪了七个人,他们都是在山洪经过狩猎区时失踪的,名单中包括遇犁夫和白鹭。
洪水退去的那天中午,遇犁夫和白鹭回来了,除了那辆老吉普车浑身伤痕,两个人毫发无损,只是晒黑了。
人们在惊叹这场凯旋的同时,还从他们欲盖弥彰的微妙神情中看出了点什么。
下山的时候,她还处在单纯的伤感情绪里,就像一只猫在告别自己心爱的窝。
她不住地回头眺望他们搭建帐篷的地方,寻觅那些她曾经把欢快的叫声和气味留在那儿的巨石和蒿草。
等到了山下,她又看着洪水在山崖上留下的深色印记,多情地打量着整座山的轮廓。
遇犁夫和她饶有兴致地一起在那儿缅怀——感觉上,它作为洪水中的一座孤岛是漂亮的,而作为盆地中的一座山则怪模怪样。
所以,他们失去的好像是只有上帝才能复制的温柔之乡,如同一辈子只能做一次的梦,差不多与百年一遇的洪水一样稀罕。
不过,她还是说:“它身上要是能长些树还是挺漂亮的。”
他点点头,很有把握地说它一定会长出树来的。
于是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像提醒他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遇犁夫,我可不会忘记这个地方。”
他回答说:“那咱们将来在山上弄个家。”听了这话,她颇感安慰地和他拥抱了一会儿。
他们绕了一个大弯子才进入市区,因为到处都是水坑和烂泥,还有奇怪的腥臭味从水坑的气泡里冒出来。
车开得很慢,在经过乌鸦窝附近时,他们看到了残垣断壁的凄凉景象,就像突然受了沉重一击似的,白鹭捂着嘴哭了。
遇犁夫也看见了,她过去的家——那条好像一排窝棚一样的平房已经被洪水夷平,一户户人家的房子就像被开膛的尸体一样敞露着破败腥臭的五脏六腑,成群的乌鸦在废墟中踱步,它们已经吃得飞不起来了。
两个人在车里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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