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把车开上了绝伦大街,街中间突然站出来四个疲惫不堪的年轻人,他们手拉着手把车拦住了。(
大天王)他们问遇犁夫要去哪里。
遇犁夫注意到他们的打扮和口音像是归都人,就问他们是怎么进入绝伦谛的。他们回答说是走山路来的,还有几个同伴已经先到了。
他们表示要去广场,想搭他的车,还说现在所有绝伦谛人都应该跟难民站在一起。遇犁夫回头问白鹭的意思,白鹭说这是应该的。
小伙子们欢呼起来,他们没有钻进车厢里,而是四处挂在车上,一路高呼,直到遇犁夫把车开到广场那里。
人们散开了一条路,让遇犁夫的车慢慢穿过广场。
到处是垃圾堆和污水,愤怒和哀伤跟呛人的臭味一起喧嚣弥漫。那两辆被烧得只剩下钢架的警车还趴在广场的旗杆下面,就像两个跪在地上的黑色骷髅。
当它们爆炸后冒起黑烟的时候,遇犁夫和白鹭正在那座洪水中的孤岛上如胶似漆地缠绵,他们还停下来猜测了一下那声音的距离和来源。
那时他们沉浸在**的各种花样之中,遥远的一声爆炸显得轻如鸿毛。
此时,他们从那里走过来,就像从世界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灾难后的每一个局部、每一个幸存者都像一个独立的悲惨世界——那些用塑料布支起的帐篷,用床板搭的窝棚,一些人在路边躺着,野狗在垃圾堆中翻寻,路阶上有几处血的痕迹,有人在用长长的胶皮管冲凉,几个光屁股的孩子在报纸上睡觉,一个妇女在给他们驱赶苍蝇。
在广场北侧的出口,他们的车被警方的路障拦住了。两个警察让他们下车,进行了一场奇怪的盘问。
起先他们问遇犁夫从哪里来,上哪儿去。
遇犁夫没好气地说:“从洪水中来,回家。”
警察板着面孔让他说得具体点儿。
遇犁夫说没法具体,因为洪水已经不见了;而家呢,在他回去之前,他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警察于是又检查他们的车,但他们认出了那辆车是秘密工厂的,又看到了白鹭的狩猎区贵宾证,于是说话客气了一些。
他们问遇犁夫,他用车捎进广场的那几个年轻人是干什么的。
遇犁夫说不认识,就是让他们顺路搭车而已。白鹭在边上说:“他们是来绝伦谛观光的。”
警察于是低声问:“他们是不是威胁了你们?”
遇犁夫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就说:“没有的事。”
警察失望地看着他们俩,说:“你们可要想好了再说。”
白鹭说:“是我请他们上的车。”
这时候,饶有道从路旁出现了。
他穿着便衣,从广场那边走了过来,他那仿佛无所事事的神态掩盖不住天生的密探模样。他先跟遇犁夫打了个招呼,随后笑容可掬地对白鹭说,很抱歉让她赶上了这场洪水。
白鹭说:“我不认识你啊?”
饶有道还是那样笑着说:“没关系,我认识你,你是绝伦谛人,两年前很幸运地搬出了乌鸦窝。”
遇犁夫跟白鹭解释,所有进入狩猎区和秘密工厂的人都要经过这位警察的审查。
饶有道于是把遇犁夫叫到一边。“看来是真的了,”他往车里看了一眼说,“你和她在搞对象?”
遇犁夫说:“你可以这么说。”
似乎为了显示亲近,饶有道用街头痞子的腔调说:“你路子还真够野的。”
遇犁夫笑了一下,露出不足挂齿的样子。饶有道于是提起荣世昌来,说:“世昌知道这事吗?”
遇犁夫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也模仿那种痞子的腔调回敬说:“操,这事还要征求他同意吗?”
饶有道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说他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还说荣世昌被洪水和崩塌的山石阻挡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从广场返回秘密工厂的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但心事重重的遇犁夫把那辆车开得慢腾腾的。
白鹭抱着膝盖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眼圈发红。
遇犁夫心里难过了一会儿,就说他应该把她送出去,离开绝伦谛。
白鹭问:“我这么快就让你烦了吗?”
遇犁夫说他担心后面会发生更糟糕的事。白鹭说她不会走。
遇犁夫说:“你听话好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第一次真正地指责了他:“你这样说很自私。”
遇犁夫叹息了一声,说她是个孩子。她认真地反驳他,说有很多不认识的人都在帮助那些受苦的人,而她是从那里出来的,更没有理由躲避。遇犁夫说:“傻孩子,那儿有很多人,并不缺你一个。”
白鹭说:“不,那儿的人还不够。”
遇犁夫又说:“傻孩子。”
她说:“现在需要像孩子一样傻的人。”
于是,他们拌起嘴来,但声音都不高,好像除了拌嘴之外还在比试谁能更心平气和似的。但不管她说什么,他的回答都是:你只是个孩子。
最后,她终于气愤地说:“别说我是孩子,我早就是个女人了。”
遇犁夫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一下子没话说了。
白鹭眼睛望着车窗外,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遇犁夫笑了笑。他抚摸她的肩膀,说他其实不想让她走,因为他舍不得。
回到工厂的当天下午,白鹭就行动起来了。
她挨个寝室走,在姑娘们中间进行动员,要她们把多余的食物和衣物全都捐献出来,她还把亲手做的酱肉都从坛子里捞出来,把它们都切成了片。她还让遇犁夫去餐厅看看能搞回来什么有营养的东西。
遇犁夫照吩咐做了,他在餐厅门口正赶上袁东望给工厂送面粉和鸡蛋。
他私下里跟袁东望做了一个交易,让他把一百个鸡蛋和一口袋面粉卖给自己。
袁东望对他出的价钱非常满意,他还认为遇犁夫想高价倒卖这些东西,问他的买家是谁。遇犁夫说他只是要送给亲戚,并警告他保密。
当天晚上,他把所有的鸡蛋都煮了。
次日天刚亮,白鹭就跑到遇犁夫的宿舍把他叫了起来,整个上午他们俩都在蒸馒头,还用红枣和小米煮了两大锅粥。将近中午,他们把装满了吉普车后座的午餐送到人口密集的难民广场。白鹭那张贵宾证让他们畅通无阻。
为了不让人们认出或者记住他们,两人一进入广场就戴上了大口罩,遇犁夫还弄了个墨镜,白鹭则在脑袋上扣了一顶宽边草帽。
但当他们把车门一打开时,飘散的香味就像在水潭里扔出一块石头后荡起了波浪,散布在广场上的难民们和示威者由近到远,呈辐射状一排排地站立起来,从四面八方伸着脖子朝这儿看。
随着十几个饥肠辘辘的家伙像狗一样伸着舌头率先冲过来,所有人都蜂拥而至。
很快,连市政府大院里的人也纷纷往这儿跑,最远处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人群过来了。一场哄抢眼瞅着就发生了。
白鹭对这种事有所预料,她从车里举起一个牌子,上头写着:专供妇女儿童。可惜这块牌子没起什么作用,因为所有人都在说他们家里有老婆孩子。
她说:“请你们让她们过来。”可这样的话太柔弱了,涌动的人群把她挤到了一边,无数双手开始猛拽车门。
遇犁夫怒吼着试图阻挡,结果遭到无数只手掌和拳头的轮番痛击,他脸上的墨镜竟被一只臭胶皮鞋打飞,在他的眼角划破了一个口子。
他招架不住了,人们像饿狼一样简直要把他撕成碎片。他用尽力气挤到白鹭跟前,拉着她钻出了失控的人群。
十多分钟后,人群像草原上打扫完一具尸体的秃鹫一样四散而去,秘密工厂的那辆老吉普车成了一副铁架子,车窗都被砸碎了,坚韧的帆布车篷被扯得稀烂,车里的锅碗瓢盆和被褥衣物一样也不剩;最后钻进车里的那批人因为什么都没捞到,把车座都给拆了,有人甚至卸掉了倒车镜。
地上除了碎玻璃之外,还有被踩扁了的鸡蛋和馒头,几个老人在那儿找还能吃下去的残渣。不知道有多少人受伤了,地上血迹斑斑。真是一幅令人悲哀的景象。
遇犁夫和白鹭在广场边沿的路阶上坐着。
在惊魂初定之后,他们难免还要垂头丧气一阵,倒不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过来说句感谢的话,而是因为他们多少看出来了,难民们除了饥饿之外还缺少一些别的东西。
后来,遇犁夫揉着他那被群殴得有点儿青肿的脸笑了,他对她说,至少有一点是值得慰藉的,那就是尽管没有几个妇女和儿童真正吃到了那份午餐,但那些发疯的人毕竟也是灾民。(
武破魔天)
他还开了句玩笑,说这件事说明她做的东西太好吃了,以至于不适合拿出来赈灾。白鹭勉强笑了笑,抑制着绝伦谛带给她的新眼泪。
下午一点钟,他们疲惫不堪地回到了秘密工厂,遇犁夫把白鹭送回寝室,这姑娘累得一进门就闭上了眼睛,在头挨到枕头上之前就睡着了。
随后,遇犁夫去工人宿舍楼叫出来几个狩猎向导,那几个人见他一脸挨揍的模样都准备带上枪去为他报仇,但他只是请他们帮忙去广场把那辆吉普车拖回来。
等他们来到广场上时,他发现油箱里的汽油被抽空了,他没有声张,指挥几个人连推带拽地把车弄回了工厂。
他想回宿舍去睡觉,但警卫科的人请他去汇报这几天的去向,他就去警卫科待了半个钟头,面对警卫科长例行公事式的询问,他也例行公事式地说过去的七天他被洪水困在山里,一直在寻找养殖场失散的那些牲畜。关于那辆报废的吉普车,他说他会修理或者赔偿。
当他回到宿舍时,才发现在昨天的手忙脚乱之中,他把那支捆扎在行李中的猎枪就放在床上了。
这个疏忽让他心惊肉跳了一阵,他赶紧把它藏在床下。
那时,绝伦谛的天空被一片阴云覆盖,天气闷热异常。
他倒在床上反而睡不着了,他想着这个七月,想着洪水中金粉色的南山,想着那挥霍着肉欲的、带着百合花气味的时光,想着一百多米之外的另一张床上睡觉的白鹭。
那时,他从未这么急切地想要离开绝伦谛,但是在他昏昏沉沉的头脑中,他幻想着自己离开绝伦谛时还带走了那座金色的山,那就像一张他们躲避尘世的床。
广场上的示威进行到第四天的时候,一支工兵部队被派到绝伦谛南部,他们开始抢修被山崩掩埋的那段公路。
由于工作面狭窄,山间路况复杂,因此工程进展缓慢。这个消息通过市政府大院的广播喇叭宣布出去,很多人这才想起,绝伦谛这回是真的与世隔绝了。
那天夜里,发生了对广场上的示威者和难民们的名声颇为不利的事件,绝伦谛几家商店被抢劫了。
于是已经偃旗息鼓了几天的警察再次出动了,这次他们集结成几支荷枪实弹的队伍,在广场周围的几个重要单位的门口设置了警戒壁垒。
示威者对他们表示了友善,并且在广场上找到了三个参与趁火打劫的难民,将他们扭送给了警察。
随后两天,示威者和当局的代表一直在谈判。
最先讨论的是吃饭和防疫问题,因为难民一直在吃各家各户送来的东西,时间长了,居民们免不了只能提供残羹剩饭;而周围的厕所却不够用,小孩子和懒惰的人到处拉屎撒尿,垃圾又得不到及时清理,以至于市政府大院的一面墙下都成了垃圾场,广场上臭气熏天,有不少人生了病。
简陋的绝伦谛医院本来已被洪水中的受伤者填满了,随后进来的病人只能躺在走廊上。这样的状况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于是几个临时厕所搭建起来了,市政府的餐厅和广场周围的餐馆和饭店开始供应简单的一日三餐。
不管怎么说,难民们至少饿不死了。
接着,医院的救护车和医疗队也开进了广场,他们忙活了两天,把库存的防疫疫苗都打光了。
两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支起了一张桌子,每天反复建议难民们喝醋和多吃大蒜。
直到洪水退去的第二天中午,在广场上发生了那场数千人争抢一车食物的闹剧之后,有十几个年轻人在一个角落远远地目睹了这一幕,不禁对他们必须热爱的人民的质素发出一声沉重的哀叹。
他们大多是绝伦谛本地人,有几个是从归都过来的,这里头最大的不过二十来岁,最小的则刚过十八。
他们都是有条件能在外地上学因而见过世面、希望自己的家乡能令他们感到骄傲的热血青年。在他们的家人、亲友和邻居们的眼里,他们是绝伦谛的天之骄子。
那天午后两点多钟,这群年轻人跟广场里的温和派进行了一场争论,这次争论非常激烈。
激进派带着满腔怒火公开呼吁,到了要用一次猛烈的行动来唤醒民众觉悟的时候了;温和派则坚持认为,示威的目的不能超越救灾,如果越过了这个界限,难民和示威者就有可能陷入危险境地。
就在这场争论几乎发展成互相谩骂和攻击的时候,一个小伙子踏上了市政府大院中间临时搭起来的那个讲台。
小伙子胡子拉碴,头发老长,神情中有颓废和狂躁的双重神经质,眼睛中布满火红的血丝,除非仔细辨认才能看出他长得其实挺英俊。
小伙子站在讲台上时,人群还处在混乱群辩的嘈杂之中,他举起那条缠着黑纱的胳膊也没让底下安静下来,随后他说的第一句话让人们意识到这个邋遢的家伙可能是个诗人。
“我的亲人们死了。但是,他们连一声告别都没有留下,我甚至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的尸体……”他说不下去了,用手使劲儿揪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以抑制内心的哀恸。
于是,整个广场都安静下来,这安静沉重有力地传递开去,最后静得都能听见几公里之外洪水退去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亿万哭声一样。
“现在,让我们为死难者默哀!”
随着他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个大院和广场,人群一片一片地站立起来。就这样,在洪灾过后,绝伦谛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为灾难中的死难者进行了一次壮观的集体默哀。这一分钟数千人的默哀结束之后,讲台上的小伙子已经成为无名英雄了。
人们这才意识到,为遇难者默哀这件事,竟然是一个精神似乎不正常的疯子组织起来的。人们随后让这个小伙子报上名字,但他坚持说自己只是被愚弄的绝伦谛人中的一员。
很多人因此莫名其妙地对他产生了爱戴,似乎不舍得看他离开。他们七嘴八舌地对他说:“再讲点什么吧,小伙子!”
“那我就说说绝伦谛真正的问题,”他就像盛情难却的伟大导师一样捋着满腮的绒毛胡子,在讲台上来回踱起了脚步,“这纯属我个人的看法,但或许能回答为什么我们都是愚民的问题。”
人们发出一阵心悦诚服的笑声,并充满期待地竖起耳朵准备聆听他的真知灼见。
“绝伦谛最大的不公——”他又一次抬起缠着黑纱的胳膊,手指越过身后的市政府大楼,遥指向北方的天空和群山说道,“是那座只服务于特权者的秘密工厂,是被铁丝网围起来的狩猎区!那里应该属于人民!属于你们!”
人群就像在泥土中听到春雷的虫子一样躁动不安地扭动着,随后欢呼和掌声如潮水般经久不息。
接下来的场面已经不需要那疯小伙儿再说什么了,几个激动不已的家伙迫不及待地跳上讲台,开始跟秘密工厂和狩猎区算账。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指出,到了收回绝伦谛最美丽的虎走廊河谷的时候了,而秘密工厂正好可以作为安置难民的新居住区。
这样一来,所有绝伦谛人的乡土观念、长年被压抑的委屈和怒火都被唤醒了,就像在一只快要饿死的猫面前晃悠一条鱼一样。
一时间,广场上人们到处都在声讨着秘密工厂和被封锁的狩猎区,几乎每个人都觉得“收复”那座从没给他们带来过任何好处的秘密工厂,比让难民们住进市政府大楼更加天经地义,因为那地方本来就是他们的。
但是温和派里也有一些头脑冷静的倔强人士。
一个中学教师提醒人群,针对秘密工厂的要求甚至比针对当局还要危险,因为那里是生产武器的工厂,有强大的武装警卫。
此人随后把那个发表演说后就一声不吭的疯小伙儿请到跟前,要他回答几个尖锐的问题,但是这小伙子并没有搭理那些提问。他说:
“解决争议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少数服从多数。”
于是,那天下午,广场上的示威者们进行了一次在绝伦谛史无前例的投票表决。在表决之前,两派在广场和市政府大院都进行了各自的动员,但结果是一边倒的,对那些最胆怯的难民来说,合法不合法这件事反正他们也搞不明白,他们只想有个安全的、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而激进派提出的行动目标正是他们需要的,这个目标还被十分聪明和具体地表述为:“当局要么为难民们腾出市政府大楼,要么立即为难民们打开秘密工厂。”
进行表决时人们甚至笑逐颜开,似乎觉得这个提议不光是正义的,听上去还非常有趣。(
灵域)
夕阳中,在一阵清香的空气里,遇犁夫在秘密工厂的宿舍里睁开了眼睛,他看见白鹭正在窗户边的椅子上看书,那样子又让他想起她在长途车上的情景。
她是自己开门进来的,在他的枕边放了一个洗干净的西红柿。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笑了几次,后来遇犁夫请她到床上来,她就过来和他躺在一起。他们一起吃那个西红柿,吃着吃着就把嘴唇和舌头缠绕在了一起。
他扯开她的衣襟摸索她凉丝丝的腰和**,白鹭怕弄出响动,掀开被单把他们蒙在里面。他们刚脱光了衣裳就听见了敲门声,遇犁夫从被窝里露出头来,大声问门外是谁。
来人报出名字,是工厂警卫室的值班警卫。
遇犁夫说:“待会儿我去找你!”
那人临走时说:“我就是来通知你,你弟弟来过。”
遇犁夫听到这话立刻把被子掀开了一半,低头看着正在春情荡漾中的白鹭,说:“鸽子,我得出去一趟。”
遇犁夫让她在宿舍里等他。他穿好衣裳就去了工厂门口的警卫室。
那个值班警卫告诉他,他弟弟是四天前来的,那时候他们都以为他失踪了或者死了,因此就跟他弟弟这样说了。遇犁夫听到这儿差点把那个警卫掐死。
他质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告诉他。那个警卫说他前两天在狩猎区值班,没看见遇犁夫,而且那些日子的死讯太多了,他没想到他仍然活着。
遇犁夫找了一辆自行车,骑得像飞一样回到了家。他推开家门,看见客厅尽头的桌子上摆着他的一张大照片,四周绕着黑纱和几朵白花。
在照片前,他的弟弟遇冶夫还给他供上了从南方带回来的两瓶酒、一条香烟,还有一把漂亮的蒙古猎刀。
遇犁夫气恼地把自己的牌位给拆了,然后突然停下来,站在那儿想了一分钟,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浑身哆嗦起来。
他知道,他那连尸体都没找到的“死讯”,会让遇冶夫把他们家此前的所有不幸合在一块,全都算到秘密工厂和狩猎区的头上。他会因此发疯的。
只要他准备发疯,那么广场上的那些人也就离发疯不远了,因为遇冶夫有足够的本事,绝伦谛也有足够的仇恨,让那些饥饿的难民都变成不要命的疯子。
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位手臂上缠着黑纱、在广场上发表演讲的人正是遇冶夫。
他在洪水暴发后的第五天回到了绝伦谛,还有六个在归都跟他结成死党的同学一起来了,他们在南方几个地方花光了所有的钱后,决定到绝伦谛寻找新的刺激。
崩塌的公路也没能阻挡他们,他们几个人分成两伙相约在绝伦谛市中心会合,这两伙人先后沿着绝伦谛东面的山坡和密林进入了市区,而遇犁夫那天用吉普车捎到广场的那四个人正是迟了两天来到绝伦谛的第二伙人。
到了绝伦谛后,遇冶夫在邮局里给秘密工厂打了一个电话,在得知兄长“遇难”的噩耗之后,遇冶夫笑了,他认为一定是弄错了,因为他觉得山神一般的哥哥不可能死在山洪里。他去了一趟秘密工厂,但是连大门都没摸着。
一个警卫端着枪出来,递给他一张写着遇犁夫名字的“秘密工厂遇难人员名单”,并告诉他,不止一个人亲眼看见他的兄长和一个女人乘坐的吉普车被洪水卷走了。
就这样,遇冶夫回到家里摆上了遇犁夫的灵牌,在遇犁夫的遗像前坐了一夜,没有流一滴眼泪。他认为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天已经擦黑,遇犁夫推着自行车又出了家门。他还没有走出家门前的那条小街,就看见邻居们纷纷往各自的家里跑,一棵老榆树下的几个老头也从棋盘上把脑袋抬起来,嗅了嗅空中的气味,然后咕咕哝哝地开始挪地方。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此跨上自行车就向城里猛蹬而去。他拐过一个街口时,从一座四层红砖楼的窗玻璃上看见了映照在上面的遥远的火光。
街上不断有人影慌张地跑过。
他来到绝伦大街上,看见更多的人贴着街道两边向远离广场的方向飞窜。有个女人跑着跑着就哭起来。
他想拦住一个人问问,但是没有人停下来。
他沿着路边跟所有慌张逃命的人逆向而行。
在距离广场一百多米远的地方,他遇见了躲在一片工地砖垛后面向广场张望的袁东望和几个地痞打扮的小青年,他们喝着啤酒,看上去还挺高兴。
袁东望一见遇犁夫就说,他刚才在广场上看见一个人,好像是遇冶夫。
遇犁夫阴森地对他说:“你他妈看错了。”
袁东望笑着说他明白,然后问他去干吗,遇犁夫咬牙切齿地说:“灭火去!”
八点钟时,漆黑的广场上传来了一阵只有在火葬场才能听到的那种略显夸张的悲号式哭声。
示威者分头做了动员,难民中的妇女儿童和老弱病残开始离开广场。经过十天来的逃难、静坐和无数次满怀希望的呼喊与争执,他们最后能回去的地方,也只有当初逃离的乌鸦窝。
洪水从那里退去了,留给他们的是一片沼泽地般的废墟,以及夹杂在废墟间的十几具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
他们离去时的哭声并没有随着他们的远去而消失,而是好像变成了一根根钢针扎在广场上寂静凝固的黑暗之中,长久刺痛着每一个留在那里的人的耳膜和神经。此时,一批从未在这里驻足过的人进入了广场。
他们站在四辆大卡车上,每个人都穿着紧绷绷的白色背心,裸露的左臂上都刺着一只衔着子弹的鸽子。
卡车绕着广场缓慢地转圈,车身的侧面悬挂着字迹潦草,甚至错字连篇的标语。广场上的人群鸦雀无声,慢慢地他们看清了那些条幅上头的字,其中最不可思议的条幅是这样写的:死神之鸽降临绝伦谛!
“死神之鸽”的骨干分子都住在乌鸦窝,洪水最先冲垮的正是他们的房子。
这些人在洪水来临前去归都跑了一趟运输,等他们返回绝伦谛时,最后一段路已经被滑坡的山石掩埋了。
他们把卡车停在路上,从崎岖的山路攀爬进城,为首的人正是烟爷。
他们回到市区时,烟爷身边的人聚集到运输队大院里,咆哮着要为死去的亲属和被欺压的邻居报仇。
烟爷先给在洪水中遭难的人发了一笔慰问金,然后对情绪过于激动的几个猎户后代说:“你们现在要去广场,就先从我卵子底下爬过去。”
这是他的帮规——入帮的人从他裤裆下爬过去,再用烙铁烫掉鸽子文身,就算离开帮会了。
他说了这话,就没人敢动弹了。
随后他把这些人分成了两批,第一批人是帮派的周边成员和平时与他们来往密切的闲杂人等——其中包括部分卡车司机、伐木工和在黑市上跑单帮的,大约有二百人,他让他们先进入广场维持秩序并观察警察的动静,每天向他汇报两次。
第二批人是“死神之鸽”的正式成员,有八十多人,他要他们集中在运输队的院子里,没有他的命令,哪儿也不准去。
第一批人的胳膊上没有刺上鸽子,因此没有引起警方的注意。在发生抢劫商店事件那天,他们在烟爷的授意下通过自己的渠道抓住了抢匪,并送交给了警方。
这期间,烟爷本人和帮派的正式成员一直没有露面,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们过早出现在广场上,会给警察提供镇压的借口。他只是密切关注着广场的形势,就像鲨鱼静候血腥似的,等着骚乱的火星。
这天晚上,当宵禁还有一个钟头生效时,“死神之鸽”出现了,他们在广场上游行了一圈,和早先来的第一批人会师在广场中央的旗杆下面。
随后,人们看见那四辆卡车同时打开了两侧的挡板,车上堆满了木棒、铁棍和链条。接着,有个大汉站到一辆卡车的车顶上,他拿出个大喇叭向观望的人群吼道:
“绝伦谛还有战士吗?!”
人们短暂地犹豫了一下,随着年轻人率先走向卡车,所有人都欢呼着蜂拥而至,上千只手在四辆卡车四周举起来,那些凶器很快就一抢而空。
那位拿着喇叭的汉子跟着宣布了一条规矩:所有得到武器的人都得像战士一样战斗,如果有人在战斗结束前逃跑,会被视为叛徒。
说完这话,卡车上的帮派成员们齐刷刷地向人群举起了他们手中的猎枪。
人群再次欢呼了一阵,有人建议推选这位大嗓门儿的汉子为行动领袖,但他摆手说他只是传话的。
人群呼吁带头的大哥露面。
这个汉子于是在车顶上趴了下去,他把头倒悬着伸到卡车的副驾驶车窗那里,侧车窗摇下来,他低声请示车窗里的人。(
天下第一妖妃)
一会儿,他兴冲冲地爬起来,冲人群说:“安静!请烟爷说话!”
卡车的车门开了,嘴里咬着一支卷烟的烟爷钻了出来。
人们乍一看他短小精瘦的样子不免有点失望,但当他被几个大汉搀扶到卡车的车顶上,人们从那些帮派分子敬畏的表情,以及这个小个子站在车顶上,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黑夜和人群的平静神色,就感受到了他那杀人不眨眼的威风。
他什么也没说,双手叉着腰四处看了看,然后从腰里拔出一把手枪,把子弹上了膛,朝天上连开了三枪。
在人群疯狂的呼喊声中,他又从车顶上钻进了驾驶室里。
那时候是八点半左右,广场上总共有一千三百多人,或者更多一些,除了所谓的伸张正义或唯恐天下不乱这些原因,还有一些人是因为那天正好跟老婆吵架,被朋友召唤,或者为了凑个热闹才来的,甚至有人仅仅因为停电和天气过于闷热而不想回家。
总之,在随后的黑夜之中,绝伦谛回到了人们只在传说中描述过的蛮荒时代,那时这座小山城只有群山和山民,民风彪悍,人人都以争当不受约束的野兽为荣。
九点整,随着帮派分子用一阵猎枪向天齐射为讯号,人们跟着那四辆卡车,举着火把尾随步行,沿着绝伦大街朝北方的虎走廊和秘密工厂进发了。
走在最前头的那辆卡车上坐着这支杂牌军装备最精良的冲锋队,他们是那十几个枪法最好的猎人后代和几个自封为掷弹手的大汉。
当他们走到接近绝伦大街北端最宽敞的一段路面上时,空荡荡的大街中央站着一个人,他身前横着一辆自行车,用两手扶着,看着这支暴徒的队伍走到面前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像他们不过是他饲养出来的一群野兽,要等他进行训话。
卡车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人往前拥,他们呈扇形摆开,好奇地看着那个异常镇定的家伙,准备随时上去踩扁他。
但第一辆卡车上那十几个猎人的后代认出了他,还有几个经常游荡在黑市的无业人员也认出了他。
出于尊敬,这些人七嘴八舌地对他们的队伍发出了几声急促的喝止。
街上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远处烈火燃烧楼房发出的崩裂声。遇犁夫把自行车的铃铛急促地按了两下,高喊了一声:“遇冶夫!”接着他就在人群中等着他兄弟的那张脸出现。
这时,遇冶夫从第二辆卡车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那身孝服已经看不出个样子,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都打了结,看上去就像个叫花子。
他迷迷糊糊地朝前头看了一会儿,随着他那已经沙哑的嗓子喊了一声“哥”,几天来紧提着的一口气顿时泄掉了。
他摇晃了一下,眼前一黑,差点儿从卡车上栽下去。
遇冶夫的六个同伴把他从人群中搀扶到前面。遇犁夫把自行车支在路中间,走上去抓起遇冶夫的头发看了一眼他那昏迷中的胡子拉碴的脸,把他肩膀和脑袋上摔出来的泥土掸了掸,然后对那几个青年摆了一下手,说:“到路边等我。”
他一直看着他们把遇冶夫拖到人行道上,然后转身走向第一辆卡车。
这辆卡车的司机下了车,就是那个大嗓门儿的汉子,他朝遇犁夫点点头,遇犁夫对他说了声谢谢,就上车坐在驾驶位置上,关上了车门。
在车厢里,遇犁夫向烟爷伸出手,正在卷烟的烟爷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把卷好的烟举在遇犁夫面前,遇犁夫摇摇头。
烟爷自己叼上了,却不点着,像吃一样一点点地咀嚼着。
“你不跟我们去吗?”他说。
“我要欠你一份人情了。”遇犁夫说。
“你弟弟是好样的。”
“他以为我死了。”
“听说了。”
“可我没死。”
“这是好事……带他们回家吧。”
“我会记着的。”
烟爷看看他,点头笑了一下:“听说那小寡妇回来了?”
遇犁夫点点头。
“你操她了?”
遇犁夫笑了笑,说:“我会娶她。”
“那就好好过。”烟爷说,然后他嘬着牙花子,“我这牙又上火了。”
遇犁夫犹豫了一下,说:“你非要去干吗?”
“这是咱的地盘,”烟爷撇着嘴说,“我必须得干它一下,省得有人说咱绝伦谛没人。”
遇犁夫没接这话茬儿。他说:“最好别进工厂。”
烟爷没理会,他突然笑着问:“你说我万一把它弄炸了,以后那帮狗屎是不是就不敢再来这儿了?”
遇犁夫摇了摇头,给了烟爷一个建议。“万一你们要进虎走廊,”他说,“进去后沿着河往下游跑,那边的铁丝网塌了。”
烟爷感叹了一声:“你知道,我真他妈的想进去看看。”
随后他又揉了揉腮帮子,冲遇犁夫一甩下巴,咧着嘴说:“走吧,每次看见你我就牙疼。”
他们就这样结束了谈话。遇犁夫下了车,烟爷气定神闲地点着了烟卷,他对重新坐上卡车的那个大嗓门汉子吩咐了命令:
“传我的话,让后面的人看着点儿,谁这时候想跑,就打折他的腿——你们要懂得他妈的维护军纪。”
这汉子于是把身子钻出车外把这话向人群重复了一遍。过后他回到车厢里,小心翼翼地问烟爷为什么放走那几个学生。
“学生嘛!”烟爷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但遇犁夫应该跟咱一起去。”那汉子说。
“我欠他们家人情。”烟爷使劲儿嘬着牙花子说。
他命令开车,这支杂牌军开始继续前进。有人喊出了几句口号,人群发出回应,不过不太整齐,还夹杂着粗野的咒骂和笑声。
一个钟头前,遇犁夫在广场上寻找弟弟,发现了那些穿着醒目的白背心、手臂上刺着鸽子的家伙。
于是他决定在通往秘密工厂的必经之路上等他们过来。
他知道,跟那些示威者相比,这些人至少有他们的规矩,也知道烟爷会听他说点儿什么。他有把握在这儿把他们截住一会儿,从中找到他的弟弟。他只是没有把握把遇冶夫拉出来,因为他很清楚,这触犯了江湖规矩,是帮派的忌讳,就像拆他们的台一样,会让他们感到丢脸。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要不是这些人接管了愤怒的人群,他也不敢把自行车横在大路中间——这些人至少还有规矩。
为此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烟爷为了面子不让他带走遇冶夫,他就会跟着人群一起去工厂。
十一点钟左右,遇犁夫背着遇冶夫,带着那六个年轻人回了家。迎接他们的是眼泪汪汪的白鹭,她在遇犁夫家的院子里已经担惊受怕了一个钟头。
她是在秘密工厂进入一级警戒状态之前几分钟跑出来的,出来后直奔遇犁夫家,却跟他错开了,只好留在院子里等他们。
她为自己的命运担惊受怕,甚至爬到房顶上四处张望,度过了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小时。
当远处的夜空接连出现火光的时候,她决定去广场上寻找遇犁夫,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遇犁夫背着他弟弟回来,她忍不住又一次热泪盈眶,心里一个劲儿地感谢天地神灵。
在此后的一个钟头之内,她和遇犁夫像真正的夫妻似的在家里忙活开了。
她在厨房煮了两锅面条,还炒了几个菜,把那六个学生喂饱了。
随后她把一间厢房的大炕打扫干净,让他们睡觉,六个年轻人起初还说不困,但一倒下就沉沉地睡去了。
遇犁夫把高烧昏迷的遇冶夫的头发和胡子剃了个干净,然后把他搁到床上,用草药汁兑着开水给他灌下去。
遇冶夫睁开眼睛说出的第一句话,让遇犁夫觉得他总算没有白心疼这个兄弟。
他看了一眼遇犁夫,说:“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哪!”然后又四下打量,说,“我嫂子呢?”
遇犁夫把白鹭领了过来,遇冶夫对白鹭说:“你像我嫂子!”说完他便踏实地昏睡过去。
零点过了,遇犁夫和白鹭坐到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时候,他们头顶的那片夜空满天星斗,广场上的难民、骚乱和几座大楼上空的火光距离他们仿佛非常遥远,就像那一切已经被时间的洪水永远冲走了。
那无与伦比的宁静让他们有一种肃穆之感。(
花豹突击队)在某一个瞬间,白鹭把头靠在了遇犁夫的肩膀上,他不禁恍惚地觉得他们这样靠着已经过了很多年了。
忽然,他两脚一阵发麻,身子如同被放到筛子上似的直颤,他意识到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宁静是自欺欺人的。
他低头看着地上,只见泥土和沙粒震颤摇晃着,像无数细小的蝗虫一样纷纷离开大地蹦跳起来,树叶沙沙作响,宁静的夜空像一块脆弱的绸缎一样从南方被撕开,他还来不及辨别那由远到近的声音是什么,尘土、枣树上的枝叶以及房顶上一切能飞起来的东西全都飞上了天。
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他抬头看去,只见一架接一架巨大的直升机从头顶飞过,它们飞得如此之低,以至于都能看到机舱一侧敞开的门里架着的机枪和机枪手钢盔上的皮箍。
接着,遇犁夫家的院子一下子被探照灯照得雪亮,一辆坦克像一只咬着钢牙的野兽从长长的木栅栏前面轰隆隆地开了过去,后面跟着排山倒海般列队前进的军队。
绝伦谛每一条从南往北的街道在这一刻都汹涌着这样的洪流。
绝伦谛人对那天晚上被打死的人数说法不一,从几十人到数百人都有。遇犁夫也不能确定。
他亲手处理的尸体有二十三具,他们大都死在狩猎区的养殖场附近,还有几具尸体是在绝伦河下游倒塌的那段铁丝网边上找到的,其中三个就趴在铁丝网上。
除了遇犁夫之外,在整个秘密工厂都找不到能够跟警察一起处理这些尸骸的人,三个退伍兵出身的狩猎向导两个给吓晕过去了,还有一个除了呕吐什么也干不了。
而这种事又不能随便找些人来干,只有秘密工厂的人和最有纪律性的警察亲自处理。
他们弄来了一辆铲土机,把一具具尸体铲起来倒在一辆大卡车上,上头堆放一些松树枝,再用一张巨大的篷布遮挡。
遇犁夫负责开车把尸体送到绝伦谛西面十公里之外的一个火葬场。那里也被警方的人接管了。
尸体在一个冷库里停放二十四小时,这期间家属可以过来认尸。但是有过半的家属都没有来,因为他们听说认尸后都要被逮捕。
遇犁夫只负责狩猎区里的尸体,在其他地方被打死的人都由警方处理。
人们说还有不少死者根本无法辨认,因为他们都被坦克轧进泥土里了,就像镶进镜框里的照片一样。
这个说法未免夸张,因为一个自称亲眼看到这一幕的人在被警方抓获后又否认了这个说法。
遇犁夫在死者中看见了烟爷,他断了一条腿,胸口穿了个大洞,跟其他尸体上的子弹从后面射入不同,他胸口的弹孔是从正面被击中的。
遇犁夫能够想象这个汉子在被子弹打断腿之后转过身来向头顶的直升机还击的情景,甚至能听到他临死之前的咒骂。
在他被打死的地方周围,还有六七个胳膊上刺着鸽子的家伙。他们的家属没有一个来的,遇犁夫亲眼看着他们被火化了。
那位火化工是一个愣头愣脑的人,嘴里一直嘟嘟囔囔,遇犁夫仔细听才能听得出来,他为一个个死人低声念着升天的咒语。
遇犁夫悄悄塞给他一百块钱,让他在烧完烟爷后把骨灰交给他。这家伙说:“老弟,这钱我可不敢接。”
过后,他把烟爷的骨灰放在一个口袋里交给了遇犁夫,还嘟囔着说:“那些杀人的王八蛋不会有好报的。”
他那灰蓝色的制服上别着一个警察发给他的工作卡,上面用很小的字体写着他的名字:孙柄果。
遇犁夫看到了,但他没记住这个名字。十五年后,此人会在绝伦谛医院的停尸房里因为面对一具无头尸体而放声大笑。
遇犁夫后来把烟爷的骨灰悄悄埋到了狩猎区养殖场对面的山坡上,那是他死前希望率领众兄弟逃命去的地方。
经此一役,“死神之鸽”帮派就此灭亡了。但遇犁夫相信,无论那天晚上有多少人被打死,这些黑帮人物仅仅是死者中的一部分,就像那天晚上的人群中,他们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他看到的其他死者,全都是年轻人,有两个看上去甚至比遇冶夫还小,或许因为他们是跑得最快的,在武警的包围圈合拢之际,他们冲进狩猎区最远之处,以至于要用直升机围追堵截。
那些伤者和被俘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也不知道会如何处理他们。
那段日子,绝伦谛医院也被警方管制了,如果患者是烧伤和枪伤,会被立即逮捕,这样一来人们连得了别的病都不敢去医院了。
连续几天,全城都在大搜查,每天都会有一些人被抓,有些人很快被释放了,有些人则失踪了一段日子,还有一些人则彻底失踪了。
遇犁夫希望收尸这份差事是他为秘密工厂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接下这个活儿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把遇冶夫的那六个同学送出绝伦谛,否则他们随时都有被警察带走的危险。
结果将很难设想,因为他们在广场上最为活跃,几乎所有刺耳的口号都是他们提出来的;一旦他们被抓住,是扛不住审讯的,弄不好罪名会非常可怕。因此他打算把他们跟尸体一起送出去。
他在那天晚上特意分两批运送尸体,在把第一批运送出去后,他回了一趟家,连夜把那六个学生用布满尸臭的卡车带到南山脚下,这六个年轻人在车上呕吐得一塌糊涂,他给他们准备的遮挡气味的苦涩的草药口袋没起多大作用。
他让他们隐藏在草丛里,然后回狩猎区去装剩余的尸体。这次他在车上装了更多的泥土和松树枝,当他返回南山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他催促那六个学生上车,但他们一看见车上的尸体就瘫软了,每个人都跑到河边呕吐。
遇犁夫让他们想想自己的亲人,但他们什么也听不进去。
最后他发怒了,把六个人挨个拽上了卡车,他让他们躺在车的里侧,跟外侧的尸体用树枝隔开。
他还用泥土和猪血把他们涂抹得像被打死的人一样,并用严肃的语调告诉他们,这是他们在绝伦谛的“最后斗争”,只要他们装死就会胜利了。
这几个家伙咬紧了牙关,手拉着手蜷缩拥挤成一团,忍耐并诅咒着这个漫漫黑夜。
当遇犁夫准备上车的时候,南山脚下的草丛里钻出来两个人影,他们互相搀扶,有个人把一杆土造的猎枪对准了他的脑袋,命令他把车钥匙交给他们。
等这两个人走近了遇犁夫,他老练地猛然撤步转身,同时把那支土枪夺了过来,随后,他们互相认出了对方。
遇犁夫顺手把那支糟糕的枪扔进河里,说:“别拿没子弹的破枪吓唬人。”那两个人又亮出了刀子,其中一个说:“遇犁夫,那是因为我们曾经开过火,把子弹都打光了。”
这是两个“死神之鸽”帮派分子,其中一条腿受了伤,不过是在逃跑时摔伤的,另一个人没有外伤,但由于吃坏了肚子而相当虚弱。
他们是跳进绝伦河里才逃命出来的,在南山藏了几天,靠活吞乌鸦的酸肉挨到那天晚上。
他们一直在山坡上观察山脚下的卡车和这几个鬼鬼祟祟的人,还在一阵微风中闻到了尸臭味。
他们很快就看明白了,并认为这也许是他们逃亡的唯一机会。
此时,当他们确定遇犁夫要把几个学生偷运出去后,那个受伤的人对遇犁夫说:“你要么打死我俩,要么也把我俩弄走。”
遇犁夫挥了一下手说:“你们挨着死人躺着。”然后他低声叮嘱他们轻松一点儿,给那六个城里来的学生做出硬汉的表率。
这两个人上了车,他们躺在六个学生和尸体中间,当遇犁夫用巨大的帆布把车厢蒙住后,他们居然对那六个吓得一声不吭的学生开起了玩笑。
其中一个说:“秀才们,做死人也比被警察抓住强。”
另一个接茬儿说:“这味道让我很怀念我爹放的臭屁!”
车上于是有了一阵笑声。
遇犁夫把车开上出城的公路已经是次日凌晨。一路上很顺利,过稽查站和几个岗哨的时候,警察们已经见过这辆车,他们不愿意沾上晦气,捂着鼻子就放行了。
早上七点,遇犁夫把车开到距离绝伦谛最近的一个小镇外,他不能把车开进去,就指示他们去镇子里的长途车站。
他给每个人准备了一口袋山货,好让他们回家时向父母有个交代。
他还提醒他们,永远不要吹嘘他们在绝伦谛的英雄壮举。
那两位帮派分子则得到了遇犁夫手里的几百块现金,他叮嘱他们回到归都后先把身上的文身弄掉,最后他告诉他们,不要想着复仇的事情。(
逆袭之星途闪耀Ⅰ)
十五年后,这两个人跟随遇犁夫的弟弟回到绝伦谛,在遇犁夫的复仇计划中做了需要他们保持沉默的一环。
遇犁夫目送这些人远去后转过身来,他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他身后三十米之外停着一辆小货车。
他刚才完全没注意到它,这会儿才发现这辆车十分眼熟,车里还有一双黄鼠狼一样的眼睛盯着他。
他觉得很不走运,万幸的是,那双贼溜溜的眼睛他应该可以镇住。他走向那辆小货车,拽开车门钻上去,屁股还没坐下,袁东望已经吓得语无伦次了:
“啊,您送亲戚回家是吗?”
遇犁夫看着他,摇摇头。“不,兄弟,我送死人去火葬场,”他把手掐在袁东望瘦骨嶙峋的脖子上,“半道上,有个死人跳车跑了,我一直追到这儿。”
“啊,我啥也没看见!”袁东望跟触电了似的尖叫说。
“要不你帮我找找?”
“我啥也没看见!”
“我不能让死人少了一个啊!”
“我真的啥也没看见……我睡着了刚醒。”袁东望浑身打着颤,要哭了。
“那也许是我看错了,”遇犁夫笑着说,“死人怎么能乱跑哪!”
“就是啊……死人不会乱跑的。”
“你确定吗?妈的,我可真不想再收尸了。”
“放心吧您!我刚才睡得比死人还实呢!”
“那就没事儿了,你接着睡。”遇犁夫拍拍他肩膀,随即下车走了。
这天中午,遇犁夫回了秘密工厂。
整个工厂的人都在忙碌,但是除了机器的轰鸣,人们都处于默不作声的状态,就像一大群井然有序的蚂蚁。
有一部分人在工厂西面和南面的高墙外头竖起了脚手架,因为墙上有数不清的弹孔。还有许多处被燃烧瓶烧掉了表皮或熏黑了,需要重新抹平和粉刷。
在厂子里面,那天晚上有二三十个燃烧瓶飞了进来,烧毁了大门后面的警卫室、靠近南墙的木工车间和半个工人宿舍楼,好在没有死人。
这些地方都在施工。幸运的是,组装车间和弹药库都靠近北面的河谷方向,没受到攻击,完好无损。
不过,狩猎区由于损失惨重,那里的重建工程就要大得多,一支工程部队被派驻进去,他们先把倒塌的铁丝网重新竖立起来,然后对养殖场、河谷口的木桥以及狩猎区管理处的楼房作重建。
此外还有数百吨的洪水垃圾需要清理,许多野兽陷阱里注满了臭水需要排干。
在清理垃圾的时候,人们又发现了几具尸体,有的身上有枪伤,有的没有,还有三具尸体是在绝伦河上游的月牙湖边发现的,已经被狼吃光了内脏,应该是在山洪中遇难的人。
遇犁夫听说荣世昌回来了,还听说他是乘坐直升机返回工厂的,威风得就像个将军。
他想去找他谈辞职的事情,但每个人都告诉他,荣世昌在山上接待外地来的官员。
遇犁夫觉得马上辞职也不太现实,就去了一趟警卫科,说他要请假回家照看生病的弟弟,他自己也要养一养,因为他看什么东西都像是尸体,每一口呼吸都有死人味。
他说的是实情,那几天为了掩盖那种已经形成顽固记忆的气味,他一直在口中咀嚼各种苦涩的树叶。
警卫科长接到了严厉的指令,禁止任何人在此期间请假,不过遇犁夫仍然能成为例外,因为是他完成了收尸的工作,这个病假算是对他的奖赏。
得到休假许可后,他来到姑娘们的临时住处看望白鹭。经过这次骚乱,至少有一半姑娘都决定辞职了,她们实在吓坏了,都跟家里取得了联系,只等宵禁结束后就回去。
白鹭那几天也在为离开做准备——那天晚上,当直升机飞过她们的头顶之后,姑娘们就商量好尽早离开绝伦谛了。
她已经给行李打了包,还把遇犁夫的一些东西也收拾好了。但是,当遇犁夫那天来到姑娘们的住处时,白鹭和那些要走的姑娘正在院子里聚在一起咒骂这座工厂。
遇犁夫问她们怎么了,白鹭把他拉到一边说,现在所有人都不能离开,需要接受审查,以确定他们在这场骚乱中的表现和态度,在审查通过前,任何人都不能离开工厂。
因此,他们还要在工厂住一段日子,那些打好的包裹只好再拆开。遇犁夫安慰白鹭,说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她们只需再忍耐几天。
白鹭点点头,她悄悄地拉住了遇犁夫的手,没头没脑地说:“你要为我保重自己。”
遇犁夫说他会的,不过他太累了,他告诉她,他要回去睡觉。白鹭说她会尽快把剩余的事情料理完,然后就去家里照顾他兄弟。
那天黄昏,遇犁夫从工厂里出来,走在布满警察的大街上,看着街上那些低着头不安行走的市民,他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但是他也有一种将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庆幸。
他觉得无论如何,他和他最牵挂的人都要平安度过这场变故了。当然,前提是,那些正在搜捕骚乱分子的警察对他们兄弟所做的事情忽略不计。
遇犁夫怀着一丝侥幸心理,他觉得他做的事情没什么漏洞;遇冶夫倒是麻烦一些,因为他在广场上演讲那天有太多的人都看见了。
好在那天他从里到外都像个疯子,也没有报出自己的姓名,或许能蒙混过关。
不利的因素是,秘密工厂的几个警卫和他们家的邻居都知道他回来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遇犁夫决定不把他送出绝伦谛,他担心那样反而会惹人怀疑,甚至会让警察发出通缉令。
为了预防万一,遇犁夫决定跟弟弟认真商量一下如何对付有可能出现的调查。
遇冶夫已经彻底好了,但现实给他的震撼让他有点儿发蒙,他从床上起来后又想写诗,遇犁夫对此给予了无情打击,他把那几个年轻人送出绝伦谛之前曾对遇冶夫说:“那玩意儿也对付不了坦克,你还不如做个流氓呢。”
那天夜里,遇犁夫拉着他一起研究如何对付警察,他们反复讨论了能想到的每个细节,最后得出了一个简单的结论:他们可能面临的危险跟其他任何案件的性质都不相同,无论如何都需要他们显示出足够的强硬,死不认账。
兄弟俩的这番准备没有白费。那是个星期五的中午,遇冶夫从一个邮递员手里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遇犁夫很高兴,决定把这天当作一个节日,他通知了白鹭,还把左邻右舍也请到家里,准备用一场丰盛的酒宴来庆祝他们家的历史**件。
这个好消息传遍了整条街,许多人单单为了在宵禁时期感受一下欢乐的气氛,或是闻一下酒肉的气味儿而赶来了。他们纷纷向兄弟俩道喜,许多人遇犁夫其实都不认识,但他豪爽地说,他们只要不离开,都可以喝上一杯。
就在这场盛宴即将开席的时候,两辆警车开到了他们家门口,四个警察当着院子里的所有人宣布,遇犁夫和遇冶夫因为涉嫌参与骚乱而被拘捕。
这个拘捕令刚宣读完毕,他们家院子里外的几十号人顷刻之间就消失在一片烟尘之中,桌上的酒肉竟然丝毫未动,只剩下白鹭目瞪口呆地看着哥儿俩被戴上手铐,推进了警车里。
当天晚上,他们被送到绝伦谛城东的看守所,在两个单独牢房里被关了一夜。
兄弟俩于是进入了同一个思维轨道和生物钟节奏,他们在阴冷的牢房里转圈,躺在坚硬的板床上看着天花板,用手和脚一遍一遍地写着他们面对警察要说的话,还趴在水泥地上做了二百个俯卧撑,最后他们在同一时刻忘我地睡着了。
次日上午,遇犁夫接受了审讯,一共有四个警察,遇犁夫能看出来这里头有两个警察是归都来的,这能说明他的问题看来很严重。
审讯是围绕遇冶夫和他的几个同学展开的,遇犁夫的问题是涉嫌包庇。
但他对这些指控全部否认,他只是承认说,遇冶夫回到绝伦谛后以为他死了,还给他弄了个灵堂,但是因为找不到他的尸体,他披麻戴孝地去过广场,希望能在难民中找到他。
不过,他坚决否认遇冶夫还带回来几个归都的同学,咬定他只是用车把几个陌生的年轻人送到过广场上。
此外他还给难民们送过一次午餐,但是被难民们打了一顿。
警察对这些事全都掌握,他们警告遇犁夫抵赖是没用的,他们还拿出了那个他推脱不掉的事实——总共有十几个被抓获的骚乱分子都可以证明,遇犁夫在那天晚上出现在绝伦大街上,跟骚乱头子栾宝峰会晤后接走了几个学生。
遇犁夫承认有这件事,他说那是几个孩子,他不认识他们,只是觉得他们太危险了。然后他问道:
“难道制止他们参加你们说的骚乱不对吗?”
他这样一问,警察倒一时没话说了。他们亮出了最后一张王牌——有人偷拍的遇冶夫和几个学生在市政府大院对人群发表演讲的照片。
遇犁夫知道这是铁证,不过他还是挑剔照片拍得太模糊了,那个披麻戴孝的演讲者虽然有点儿像他的弟弟,但是证明不了什么,因为洪灾中有很多人死了,谁都有可能披麻戴孝站到那张桌子上宣泄一通。他还说,那天遇冶夫在家里给他守孝呢。
警察这下子火了,他们指出骚乱分子的主要力量是黑帮分子,其中的核心成员都是过去的猎户后代,遇犁夫和他们的出身一样,并且早就有人检举他私藏枪支,他参与甚至幕后组织骚乱不仅是有条件的,而且有充足动机;他如果不交代会罪加一等。
遇犁夫能听出来警方的这些指控都没有确凿证据,因此他也直率地告诉警察,他们用不着吓唬他,他在狩猎区亲手处理过二十多具骚乱分子的尸体,他现在连鬼都不怕。
警察说,他们也知道这件事,还知道他就是利用这个机会帮助那几个学生逃走的。
遇犁夫对此坚决不认账,他说他原本坚信自己会被当作劳动模范的,但现在他只能认为警方要杀他灭口了。
他对他们冷笑着说,这可太不仗义了。他那面无表情的冷静最后让那四个警察也承认他是条汉子。不过,他们还是说,他们掌握的线索和证据足够给遇犁夫定罪。
第二天下午,又进行了第二次审讯,还是那几个警察,他们对遇犁夫说,他们审讯过了遇冶夫,他已经招供了。
遇犁夫认为警察的说法有个明显的漏洞,那就是他们忽略了他对自己的弟弟的了解,遇冶夫至少不会这么快就招供的。
让他迅速招供的唯一可能,就是警察把世界上最美的姑娘塞到遇冶夫的牢房里,他说不定会因为吹嘘自己是个自由战士而把煽动骚乱的事情说出来。
如果不用美人计,这个疯子的嘴会比遇犁夫还要硬的。
因此,遇犁夫对那两个警察说:“他要是招供我愿意亲手崩了他。”
那两个警察看上去有点儿失望,因为他们在用同样的故事蒙骗遇冶夫的时候,那小子也说出了差不多同样的话:“我哥要是招供了,你们就把他枪毙了算了。”
警察由此知道,他们遇到了两个早就串通好了的兄弟。他们结束了审讯,把遇犁夫和一群犯人关在了一块儿。
那是遇犁夫在看守所度过的第三个晚上,十几个犯人毕恭毕敬地把最好的床铺位置腾给了他。
他透过牢房的铁窗看着绝伦谛八月的夜空,忽而感到不安,忽而又心平气和。但他觉得这件事总会有转机,他翻来覆去地想到了各种可能性,最后他想到了荣世昌,他的直觉告诉他,只要他在绝伦谛还没得罪这个人,他就能够走出这个牢房。
他也明白,警方对他之所以如此“客气”,是因为他们知道他和荣世昌的关系不一般。这几天,荣世昌肯定还没对他的事情表态呢,在此之前,他们只能这样审讯他,而只要他扛得住警察的审讯,拒不承认一切指控,荣世昌应该会出手把他弄出去,他只是不知道这需要他付出什么代价。
第四天的上午九点,遇犁夫和遇冶夫一起被释放了。他们哥俩出了看守所的大门,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挂军队牌照的进口吉普车。
开车的是饶有道,荣世昌坐在边上,正在使用这辆车上的一个新鲜玩意儿——车载军用卫星电话。
遇犁夫兄弟上车后,他对电话那头又说了几句保证会解决问题之类的话,听口气他是在跟他母亲颜氏说话。他放下电话,头也不回地冲遇犁夫说道:
“遇犁夫,我他妈上辈子一定欠了你什么!”
遇犁夫说:“依我看,这就是你打个电话的事。”
荣世昌说:“你的事儿还没完呢,以后归我处理,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儿。”
遇犁夫说:“你亲劳大驾,一定是有事求我……还要收尸吗?”
“比收尸强,”荣世昌说,“非你干不可。”
他说完回头看看遇犁夫身边的遇冶夫,对他说:“你就是那个小骚乱分子吗?”
遇冶夫看看兄长,谨慎地低声说:“不,我是个老实人。”
荣世昌说:“你得感谢我,没我你脑袋就没了。”
遇冶夫倔强地坚持:“我没犯事。”
荣世昌把一口烟吐在遇冶夫脸上,说:“这事你说了不算,小子,但我听说你比你哥有种,他只会收尸,而你却能让小姑娘流产。”
除了他自己,车里的人谁也没笑。
遇冶夫嘟囔着说:“好吧,这话我会记在脑袋里。”
遇犁夫打了他兄弟脑袋一下,让他闭嘴。然后他问荣世昌:“到底什么事?”
荣世昌厌倦地叹了口气,看起来那事儿让他不胜其烦,但又不值得他当个事儿说。开车的饶有道说,狩猎区出现了几只狼,它们从洪水过后就开始吃死人肉,现在开始盯着活人了。
荣世昌说:“你得给我把它们消灭,要不没人敢来这儿玩儿了。”
他说话时打开车篷上方的镜子,一边抱怨天灾**都压在他身上,一边在镜子里认真细致地打量自己,嘴里发出啧啧称奇的声音。
在平息骚乱的那个黎明,荣世昌跟随一架直升机从天而降,落到秘密工厂布满硝烟的厂房之间。他穿着军装,戴着钢盔,手中拎着一支微型冲锋枪,由四个全副武装的武警簇拥着走下飞机。
那时,工人们经过一夜奋战刚刚把几幢楼的大火控制住,他们在烟熏火燎之中看到这一幕,还以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荣世昌站在飞机前面向随后赶来的全厂员工发布了一系列命令,最后宣布:绝伦谛和秘密工厂又回到了政府手中。
三天后,为了配合绝伦谛报社拍照,他又把这个从天而降的场面重演了一遍。他的这张照片上了报纸头版,而且一连数日,报纸上都在用各种方式登载他挽救绝伦谛的事迹。
报纸上的报道暗示了一点,在很多上级官员犹豫不决的时候,只有荣世昌坚定不移地主张镇压,并成功地把军队带进了绝伦谛。
遇犁夫是从看守所出来的第二天才看到这些报纸的,起先他对荣世昌有如此大的作为深感吃惊,但后来他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因为这种事总要有人出头做的,不是荣世昌,就会是别人,而这位少爷借此机会一展身手符合他那不甘寂寞的性格。
他在这方面也正好有足够的资源和条件,因为秘密工厂和狩猎区有军工背景,武力保卫这座秘密工厂和长年接待官员的狩猎区是名正言顺的,甚至可以说是他的职责所在。
他只是把他的职责恰到好处地扩张到整个绝伦谛罢了。另外,他还有足够的家族背景在事后把他捧为英雄。
几天后,在秘密工厂的餐厅里举行了一次晚宴。
遇犁夫跟着荣世昌进了贵宾包房,他在那儿看见了他曾经在野猪的獠牙下救过的那位老将军,遇犁夫想起来当时就是一架威风凛凛的军用直升机把他接走的。
老头儿看见遇犁夫很热情,说他这次是专门借此机会来感谢他的,他还问遇犁夫有什么要求,遇犁夫说他有要求会跟荣厂长说的。老头儿挺高兴,称赞遇犁夫是个英雄,还让荣世昌多关照他的救命恩人。
荣世昌说他对待遇犁夫就像兄弟一样,他问遇犁夫是不是承认这一点,遇犁夫说是,多亏了荣世昌的关照。
稍晚的时候,荣世昌的母亲颜氏出现了,她受到了热烈欢迎,在晚宴上讲了话。
然后荣世昌将遇犁夫带到她面前作了介绍,老太太对遇犁夫很和蔼,她提到了遇犁夫送给她的那两棵人参,还以一个长辈的口吻教导遇犁夫要继续发挥他的好身手,尽快把吃人的狼杀光,以保护狩猎区和来此度假的官员们的绝对安全。
遇犁夫有个感觉,就是如果他多参加几次这样的晚宴,就可能会变成荣世昌周围的那些人物。
也是在这次晚宴中,遇犁夫听说了绝伦谛的山林都要承包经营的消息,而荣世昌将要荣升秘密工厂的一把手,并兼任绝伦谛市政府一个经济部门的主任。
遇犁夫知道,这意味着绝伦谛周围的富饶群山要落到荣家手里了。
那天晚上,春风得意的荣世昌有点儿喝醉了,他在散席之前突然拽住遇犁夫,拍着他的胸口说了一句跟这一整天的气氛很不搭调的话:“遇犁夫,我可把你当自己人了,但你对我可不太够意思。”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露出了那种纨绔子弟的神色。遇犁夫没听出他这句话里的确切意思,不过他也没接茬儿追究下去,因为荣世昌说的其实也是实情,他在任何一方面都没想过要对这位荣少爷“够意思”。
他想,等他为狩猎区清除了狼患,就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次日,荣世昌和颜氏陪同省府官员们去视察了绝伦谛管辖的林区,为他们家族将要接管的山河划定一个尽可能有利可图的势力范围。
这个生意错综复杂,关系到很多大人物的利益,还有许多事情需要私下谈判,所以他把其他的一切事情都放在了一边。他们担心会在山里遇到狼,带了好几个拿着冲锋枪的士兵和一伙狩猎向导。
临走前,荣世昌叮嘱遇犁夫尽快去找狼,他说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狼成了狩猎区的政治问题。如果遇犁夫解决了这件事,他会为他记功。
当天下午,遇犁夫带着两个狩猎向导去看了那三具被狼啃咬过的尸体——他们被存放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跟那些被枪杀的暴徒待遇不同,这三具残尸受到了很好的保存。
作为政府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现,他们还允许记者拍照和采访家属,家属们申请赔偿的报道也见诸报端。
遇犁夫在那儿待了一个多钟头,跟他同去的人问他看出什么来了,他回答说,吃人的只有一只狼。
他们问他凭什么这么说,他说要是两只以上的狼,这三个人会被撕扯,什么都不会剩下;另外,这三具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不在狼群习惯活动的区域,而尸体被吃掉的部位完全一样,说明这是一只离群索居的老狼。那两个人问他怎么办,他说他要想想再说。
他不太情愿费劲儿猎杀这只狼,因为他认为它活不过冬天。
他领着白鹭回家休息去了。警卫科长试图拦住他,他提醒他说,他的假期已经结束了,全厂的人都在加班工作,力图表现突出以便通过审查,他也应该适当地表现一下。甚至白鹭也劝他装装样子。
但他就是想回家待着,为了让白鹭没心理负担,他跟警卫科长说,他要回家做些准备,好对付山里的狼。
他这样一说,警卫科长就放行了。
工厂里的官员也都不想再过问他的事,他们觉得遇犁夫既然能被荣世昌从看守所亲自接出来,还在庆功晚宴中得到官员和荣世昌母亲的接见,就说明他已经成为荣世昌的心腹了。
遇犁夫唯一想做的准备就是离开绝伦谛。
他打算处理掉家里储藏的最后那点儿山货。这原本是个简单的事情,他甚至不在乎把那些东西当作人情送掉。
可是,当他回到家后,发现他那非凡的兄弟遇冶夫已经提前动手了,并且整个人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转变。
在看守所的那三天,遇冶夫彻底想通了自己的人生,他毫不含糊地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者说他找到了另一个自我。
从牢房里出来的那天黄昏,他在随身携带的那个笔记本上写下了他短暂的诗人生涯的最后一句诗:“世道啊,我操过你妈来着!”
然后,他来到院子里,把那个笔记本剩余的白纸变成了账本。他把他哥哥像土财主一样积攒的财富分门别类地清点了一番,又骑着自行车去了一趟黑市。
他这么转悠了一圈后,就找到了自己新的奋斗目标。
他发现这场骚乱让绝伦谛的黑市交易也深受打击,宵禁、对外封锁以及掌握运输渠道的黑帮的覆灭,给黑市上的那些老油条也带来了恐慌,他们完全失去了经商的信心,还担心警察会借此机会把他们一锅端掉。因此,所有山货的价格都一路暴跌。
当遇犁夫那天带着白鹭回家时,遇冶夫向他借钱,声称要把黑市上所有价格暴跌的山货全都买回来。他信心十足地说:“我会让咱们离开这里时成为更富有的人。”
遇犁夫觉得他弟弟的转变也不失为明智,就让他折腾去了。
两天后,他们家的院子被堆积如山的各种草药、毛皮、鹿茸以及真真假假的虎骨酒填满了。
遇犁夫看着这堆散发着大山精气的东西,翻了翻遇冶夫的那个账本,念了那个本子上早先写下的几句诗,然后又看了看后面的各种账目。
“你做生意比写诗更有前途,”他说,“但是,买家呢?”
遇冶夫眨巴着眼睛,用手示意了正布满整个绝伦谛的那种坚不可摧的势力,他说:“军队。”
遇犁夫惊讶地看着这个还只有十八岁的弟弟,问他凭什么相信会有这种事。
遇冶夫说,他本来想等到宵禁结束,让那帮家伙自己出更高的价钱把这些山货买回去。
但是他心血来潮地给父亲的那位老战友常局长打了个电话,得知绝伦谛宵禁部队的某个军官是他的老部下,于是他通过这位常局长把这些深受官员们欢迎的珍奇山货给卖了,他们将用军车来运山货,出价慷慨,因为这些东西平时是买不到的。
而且,对来这儿参加镇压的那位军官来说,有了这笔买卖,他们这趟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也算有了一些实惠。
遇犁夫听后耸耸肩膀,认为他兄弟一定还处于昏迷的后遗症之中,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笃定这件事会成为遇冶夫在生意场上的第一个教训。
但是第二天下午,一辆军车开到他们家院子里来提货了,一个军官给遇犁夫打了一个收条,并告诉他说,货钱他们已经打在归都的一个银行里,由那位常局长代收。
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遇犁夫第一次感到良心不安,他直言不讳地对遇冶夫说,这生意是缺德的,他希望不会为这笔钱做噩梦。
遇冶夫却不以为然,他摇晃着手指头,说遇犁夫错了,这反而是一场胜利,就像一个妓女取得了对嫖客的胜利。
“我们应该赚他们的钱,”遇冶夫振振有词地说,“很多人都被他们白白地操了,而我不过是让他们多出了点儿钱而已。”
遇犁夫不太喜欢这个比喻,但他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理由来指责他的弟弟。
他脑海里还留存着那些残破发臭的尸体,这些尸体让他感到自己还活着就像个畜生,而其他活着的人也同样如此,他们在这个世道中已经没什么尊严可言了。
在这种人人平等的低贱前面,遇犁夫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他甚至认为他以前也是这样没出息,不过是一直在努力把自己畜生一样的生命活得强大一点儿,免遭肆意践踏罢了。
所以,除了良心不安之外,他接受了这笔买卖带来的荒谬现实——那就是在放下最后一点儿羞耻心之后,通过与刽子手的交易,他们兄弟一下子变得更加有钱了。
尝到甜头的遇冶夫很有成就感,他买了套西装,把自己扮成了商人模样,为了显得成熟可靠,他在嘴巴上留起了胡须,还弄了一副金丝边眼镜戴上。
然后揣着一笔现金住进了市政府招待所,整天跟那些在此下榻的外地来的官员秘书们大谈生意经。
遇犁夫很高兴遇冶夫不回家。他那几天度过了不错的时光:可能是对他遭遇过多的死亡的生理反应,他忽然变得**如火,美如天鹅的白鹭遭到他不分白天黑夜的贪婪的耕耘和浇灌。
他甚至在厨房的炉灶边和储藏山货的棚子里跟她**。
此外的每时每刻,他看着她的眼神也都跟以往不同,那里头有了一种动物嗅觉式的目光,他会很具体地盯着她身体上那些诱人的地方,好像在刻意寻找这姑娘被他烙上痕迹的标志。
有那么几次,他在猛烈地发泄**之后不厌其烦地检查她的身体,好像非要看到他这样干过之后她身上发生的每一点细微变化。
白鹭又害臊又惊讶,在那样的时刻她称他为野兽。
有一天她终于明白,这个猎人在交欢时不仅像个野兽,而且还把她当作了他曾经在养殖场进行配种实验的母鹿,他居然在等她怀孕,而且看上去直到她真的生下来一个后他才会结束对她身体的好奇和过度关怀。
她感到可笑,不得不告诉他世界上还有避孕药这种东西。
遇犁夫听了有点儿失望和不满,似乎觉得让他汗水淋漓的那些体力活儿纯粹是为了寻欢作乐有点儿太浪费了,他说他已经做好了立即娶她的准备,而他们的交合——他认真地指出,特别是他们在山上的那次,就冲着他的激情和她活蹦乱跳的劲头,他们肯定能造一个比孔夫子还棒的孩子。
白鹭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套想法,她认真地告诉他,她不是他围栏里的母鹿,她只会在正式结婚后才给他生孩子。
她还提醒他,频繁地**并不完全徒劳,因为这样还能证明她是他的女人。
但是,她跟他说完这话不到七个小时,她就出现了妊娠反应,她在第三次呕吐之后扶着院子里的那棵树,眼泪汪汪地对他说:“野兽啊,你可能打败了避孕药!”
遇犁夫连夜用自行车把她驮到绝伦谛医院,那个妇科医生检查了白鹭的身体后告诉遇犁夫,他的女人已经怀孕一个月了,胎儿正常。
遇犁夫计算了一下日子,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洪水中那座金色的孤岛。
白鹭惊慌失措,担心这事传出去会变成一个丑闻,她要求遇犁夫立即跟他去登记结婚。他们第二天一早就悄悄去了婚姻登记处,但是那儿的人对他们说,他们是归都户口,只能在归都登记。
当晚,在享受这个姑娘的汹涌柔情的时候,遇犁夫向她保证,他会以最快的速度办完狩猎区的事情,离开绝伦谛。他还心花怒放地把她称为他的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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