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绝伦谛的宵禁还在持续。(
一代天骄)虽然军队走了,警察仍然满街都是。
一到夜里,城里静得像个墓地,那些稀疏的建筑中发出的昏黄灯光越发显得黯淡和扑朔迷离,就像胆怯犹疑的鬼火。
除了巡逻者徘徊的黑影,街上没有行人,也闻不到什么气味,甚至雨后的湿润也感觉不到。
它实在太静了,到了后半夜偶尔能听到远山中的狼嗥和城里几处呼应它的犬吠。
以往这可是虎走廊迎接贵宾的旺季,绝伦谛在这个季节通常也会遭到管制,不过从未有过如此死寂的时刻。
如今虎走廊里也没有人,没有那些高傲神秘的贵宾,没有身手矫健的狩猎向导,没有养殖场里的野兽,没有猎枪和篝火,因此也就没有对这一切的惊奇、咒骂或者猜测。这里什么都没有。
人们能确定的只是那里有一片山和一条河,而漆黑的森林里不知道有什么。
但它绝不再是亘古以来的那片山河——在洪水中被枯木和整幢房子夷平的铁丝网重新竖立起来,那些没有倒塌的部分也以钢筋加固——这片河谷地带再次被刺刀般的荆棘封锁,或许它在阳光灿烂和月朗星稀之下依然美丽,但谁还会以为它美丽呢?
人们相信那里曾经横陈着数不清被钢铁和火药击碎洞穿的尸体,那股腐肉的气味儿,以及被灼干的血腥气味儿,可能永远都在,但只有饥饿的狼才会呼吸它,并趁着夜幕穿越恐惧和铁丝网的边界,来寻觅和啃噬死亡的残羹。
遇犁夫要让吃人的狼在冬天饿死的建议让荣世昌大发雷霆。
在那天上午的会议上,当着几个厂长的面,他骂遇犁夫长着一颗榆木脑袋,是个尚未开化的野蛮人。
遇犁夫对这家伙如此恼火感到奇怪,他试图说服他,但荣世昌让他闭嘴,然后他喋喋不休地讲了他的道理。
他说,报纸和电视对狼吃人的报道已经成为全国的新闻了,它给狩猎区造成的打击比洪水还严重。
“这事就像有人在我脸上吐痰!”他厉声叫着,“不能再耽搁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让报纸和电视报道这事呢?”遇犁夫问,“你在这儿的权力比市长还大,他们可都听你的。”
“那时候狼吃人是个好新闻,”荣世昌说,“它能转移人们的视线,省得人们整天盯着镇压和宵禁的事情,懂了吗?”
“你现在照样可以让他们闭嘴。”遇犁夫说。
“那会造成更大的恐慌!蠢货!”荣世昌吼道。
在场的几个副厂长这时候幸灾乐祸地看着遇犁夫,他们觉得荣世昌教训这个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粗人实在太解气了。但遇犁夫一点儿也没生气,他甚至有一种抱歉的感觉,好像他真的欠了这个人什么似的。他慢条斯理地解释说:
“我可以保证开春就不会有狼了,它们来狩猎区是为了追逐从我们养殖场跑出去的鹿和狍子,因为它们比野生的好抓。但过了冬天,这些狼就会回到北方的森林里去了。”
“但是,它们已经吃过人了。”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插嘴说。
“那是一只落单的老狼。”遇犁夫觉得这是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它吃过死人肉,以后可能会袭击受伤的人,但我认为它连放倒一个瘸子的力气都没有了,而狩猎区重新封锁后不会进来这样的人,所以这只狼只会在这个冬天饿死。”
“遇犁夫,”荣世昌用手指头敲着桌子,“我现在要让报纸和电视报道我们杀光了那些狼,我要把它们的皮扒下来上报纸和电视,不管它们是不是吃了人!只有这个消息才会让我们这里起死回生!你他妈还不明白吗?”
遇犁夫沉默了几秒钟,他总算弄明白了这件事,不过他还是嘟囔了一句:“毫无道理地杀狼是一件不吉利的事。”
荣世昌看着他,忽然笑了笑,一下变得心平气和了。“我告诉你什么是不吉利的事,”他说,“同情骚乱分子才是他妈不吉利的事。”
遇犁夫吃惊地看着荣世昌,他没想到此人会说出这番话来。他在那一瞬间露出了讥讽的笑容,随后他摊开了双手,说:“你早这么吓唬我就好了。”
这句自我解嘲的玩笑话没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露出笑模样,荣世昌尤其没有。“我不想吓唬你,”他沉下脸说,“但这事还真需要试一下。”
他结束了这次会议,让遇犁夫跟着他走。遇犁夫感觉有点儿不妙,他说他马上就去追捕那只狼。荣世昌却不理会。他们先去了一趟警卫科,发现饶有道也在那里,他叫上了饶有道和警卫科长,然后他们一起出了办公楼去了弹药车间。
他们先进入地下一层的车间,从那儿又下到地下二层的靶场。
遇犁夫发现靶场已经被清空了,有几个新来的警卫人员守着靶场弹药库深处的一道铁栅栏门。
他们都长着一张经过严格训练以至于表情僵硬的面孔,不需要细看就能断定他们是刚来的退伍兵。
他们打开了那扇门,两个警卫一前一后用手电照明把他们领入了一条甬道。
他们沿着甬道的阶梯又向下走了一段,接着开始转来转去,就像在迷宫里兜圈子。
遇犁夫没想到这座工厂的地下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他们在甬道尽头进入了一个宽敞的弧形房间,那里有几盏电灯照明,有四个同样陌生的警卫人员在值班站岗。
房间的深处相当幽暗,隐约能看见两排锈迹斑斑的铁皮门。
荣世昌那会儿回头看了看遇犁夫,他说:“我早该让你进来看看。”说完他和饶有道进了值班室,让警卫科长和两个警卫人员领着遇犁夫去参观。
遇犁夫这时才意识到,他已经来到了这座工厂的禁闭室。他原以为这种禁闭室有四五间就够了,实际上它们足足有两排二十多间。通过那排铁皮房门的小窗口,他看到了二十多个被关押的人。
当铁窗口从外面给拉开时,禁闭室里悬在弧形灰墙上的一盏红色小灯就会自动闪亮,关闭窗口后则会熄灭。(
陛下,洗洗睡吧)
屋里的人全都面对灯光坐在一张狭窄的木板床上,坐得很直,几乎毫无反应;显然,没有人愿意以这样规定的姿势坐着,但他们肯定已经被驯服了。
遇犁夫从一个囚犯斜瞥过来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简单的抱怨,这种抱怨看起来不是来自失去自由的仇恨,而只是希望探视的人赶紧走过去,好让他至少可以躺下或者歪着。
但他们能舒展一下四肢的地方不过七八平方米大,屋顶不足一人高,要是站起来只能猫着腰。
屋里陪伴他们的除了一张床和马桶之外,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道何处在渗水,地面上的水差不多有半尺深。
遇犁夫感到了透骨的森寒,因为与此处相比,几天前关押他的看守所牢房简直就是奢侈。
警卫科长说,这些人都是那天晚上在狩猎区里逮捕的骚乱分子。遇犁夫已经看出来了,他竭力保持平静,问他们会被关押多久。
警卫科长说他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看着这帮人会让他的工资里多一份补贴。
遇犁夫又问为什么不把他们弄到正经的监狱里去。这位警卫科长说:“你开玩笑?上面禁止他们跟任何人接触,包括任何别的犯人,以及任何别的警察。”遇犁夫禁不住汗毛直竖,他觉得自己早该想到这一点。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最终会怎么处理?”
“就这么处理呗,”警卫科长往值班室那边抬手一指,诡异地笑着说,“阎王就在那儿。”
在某一个铁窗口,这位警卫科长让遇犁夫仔细看看里面的人。“你该认识他,他比别的人进来得都早。”
遇犁夫在那个窗口前站了一会儿,他看见这间禁闭室里的人的确跟其他人不同,他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身体瘦得像个纸糊的风筝,惨白的皮肤有多处溃烂。
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认出他来,这是那个曾经跟他做过狩猎向导的年轻退伍兵,一个多月前,此人因为写了一封告发荣世昌的匿名信而被逮捕了,从那以后,他一直关押在这儿。
“这小子很能扛,”警卫科长说,“发洪水的时候这里都变成水牢了,他居然没被淹死。”
遇犁夫说也许应该把他放了,因为他看来不会跟任何人作对了。
警卫科长摇头说,这人已经疯了,攒足力气就会骂人。
他们回到值班室,遇犁夫问荣世昌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荣世昌把一个登记册递给他,让遇犁夫选择一个人。
遇犁夫问他什么意思,荣世昌说:“你不选会后悔的。”饶有道在边上对他说,他和警卫科长也都会选一个。
遇犁夫在登记册上勾掉了那个退伍兵的名字。荣世昌把登记册交给一个守卫人员,让他们把人带出来。
警卫科长随后把他们领进一个甬道,沿着甬道的斜坡向上走了十来米,进入一个漆黑的房间,警卫科长打开照明灯,屋子挺宽敞,水泥地中央有一个方形的铁盖子。
荣世昌朝那个盖子指了指,饶有道和警卫科长招呼遇犁夫过去帮忙,他们三个人才把那个沉重的铸铁盖子打开。
下面是一个地窖,潮湿腐烂的泥土气味扑面而来,隐约还听见了流水的声音。
遇犁夫估计了一下深度,由于秘密工厂建在河谷西面的一块高地上,因此这个地窖在这儿的深度正好在绝伦河的河岸上,紧挨着河床横向挖了一个出口,流水的声音就是从那儿传来的,还有一道自然光照亮了地窖下沉积的枯枝败叶。
几分钟后,四个守卫带着四个囚徒进了屋子,那四个人套着锁链,头上戴着黑头罩,有两个身高体壮的人应该是“死神之鸽”的帮派分子,因为他们的手腕上和脖子上都刺着文身,被袖子遮挡的上臂还应该刺着鸽子。
另一个看不出来身份,有点儿驼背,一个劲儿地咳嗽。
最后是那个被关押时间最长的退伍兵,他一条小腿因为伤口化脓而裸露着,几乎不能走路。苍白的皮肤、不成比例的枯干与浮肿让他就像个畸形的婴儿。四个守卫把他们分别按在方形地窖的四个角落跪下来,然后就退了出去。
外面是中午,天气很好,连接河岸的出口射进地窖下边一缕晃荡不止的波光,裹挟着秋意的一阵清新之风从地窖口吹上来,把地堡里潮湿腐烂的气息冲散了不少。
那四个跪着的囚徒隔着黑面罩或许感到了这阵凉爽,他们振奋地哆嗦了一下,胸膛起伏着,也许嘴上是带着笑的,但谁也说不准。
荣世昌、饶有道和警卫科长拔出了手枪,分别走到三个人身后,以几乎是齐射的节奏朝他们的头上各开了一枪。
三个人前仆的身体互相碰撞着栽进地窖里。只剩下那个退伍兵还跪在那儿,在巨大的枪弹轰鸣中摇晃了一下身体,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呻吟。
饶有道把他的枪递给遇犁夫,说:“该你了。”
遇犁夫没接那支枪,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荣世昌。
荣世昌低头掂量着手中那把精致的小手枪,说:“别给你脸不要脸。”
在遇犁夫身后,警卫科长把手里的枪举起来,对准遇犁夫的脑袋。
他说:“这是对你的审查,遇犁夫。”
饶有道说:“没几个人会有这种机会,我们都干过一次了。”
遇犁夫知道他再犹豫就走不出这座地洞了。不过他一直挺擅长处理这种局面,就像两年前的冬天他带着烟爷杀了一个叫罗连山的人一样。
如果他必须跟一个人合作,那就要让这个人跟他一起杀人。
现在的情况也没什么不同,对他来说,他要想继续赢得荣世昌的信任,就要杀掉这个退伍兵,或者关押在这个地牢里的任何一个骚乱分子——杀掉谁没有分别,反正对荣世昌来说,他可以让他们都是骚乱分子。
遇犁夫还是没接饶有道的枪,他对荣世昌说:“借你的枪用用。(
红颜错-誓与君绝)”
荣世昌有点儿奇怪地看着他,遇犁夫接着说:“我不想用警察的枪。”
荣世昌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这时候还想这个?有区别吗?”
遇犁夫对他说:“我觉得有,我信不过警察,我要是出事,也得跟你一起出事,否则我不干。”
饶有道说:“你觉得会出什么事?”
遇犁夫说:“那谁他妈说得准?你们无缘无故地抓过我,又无缘无故把我放了,我看你们根本靠不住。”
荣世昌冷笑了一声:“你真他妈是个滑头!”
他把枪递给遇犁夫。遇犁夫查了一下枪,把子弹上膛,他走到那个退伍兵身后,在他举枪的时候,他听见那小伙子含混不清的柔弱呻吟原来是一句咒骂:
“荣世昌,你会遭报应的……”他重复的就是这一句。
遇犁夫扣动了扳机。
枪声很脆,他看见这个畸形婴儿般的小伙子就像一只纸糊的风筝,轻飘飘、慢悠悠地向地窖深处坠落。
一股猩红闪亮的鲜血从那个黑色头罩的洞口飞溅出来,在坠落中蜿蜒延伸,就像这只风筝断掉的线,它越伸越长,一头跟随那具尸体在黑暗中坠落,一头跟随地窖下面吹来的风爬升,一直爬满了他的胸口,套住了他的紧绷着的心脏。
他把那支手枪还给荣世昌时,脸上带着夸张的嘲讽神情,说那就像个娘们儿用的枪。荣世昌很熟悉他这副腔调,不过他怀疑这是遇犁夫故意装出来的。
“鬼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遇犁夫。”他说。
“我想,我要是他们,在进来之后会一头撞死。”
“操,生命是宝贵的,”荣世昌摇了摇头说,“我记得有什么人说过,生命值得你为它遭罪。”
“说得真不赖,”遇犁夫笑了笑,“而且你开枪也比以前利索多了。”
“是吗?”荣世昌有点自得地看着他,“知道为什么吗?”
“我该知道吗?”
“你可以知道了,从现在开始,你的境界提高了!”
荣世昌嬉笑着,然后做了一个开枪扫射的手势,嘴里发出类似机关枪开火时哒哒哒的声音,“那天晚上我在直升机上就这样!真他妈过瘾,就像战争,不,那他妈就是战争,我差点儿挨了一枪。不过,当你真正干掉几个人后,再多干掉几个就简单多了。这可能跟你打野猪的道理一样。”
“不完全一样,”遇犁夫说,“这他妈可是审查啊。”
“这是进入未来市长班底的资格审查,”荣世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通过了。不过,你还得有更多的建树。”
饶有道和警卫科长又招呼他把那个铸铁的盖子盖上,遇犁夫提醒他们尸体放在地窖里会发臭的。
警卫科长说这用不着他操心,会有人从地窖下的出口把尸体处理掉。
荣世昌这时候突然问遇犁夫,他要不要用这几个人的尸体作为引诱狼的诱饵。遇犁夫以为他在开玩笑,但荣世昌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认真地说:
“这由你来定,反正我是觉得不太人道。”
遇犁夫回答说:“我不知道那是否人道,只知道那没准儿会让更多的狼真的去吃人。”
“嗯,这话有道理,”荣世昌点头说,“而且,万一传出去也不太好。”
当他们几个人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弹药车间的时候,阳光伴随着工厂里的嘈杂声让遇犁夫一阵晕眩。他知道,此后他将有很多时间来回味这场噩梦。
从归都来了一伙趾高气扬、活力四射的时髦人物,有电视台的一个摄制组,还有两家报社的记者,总共七八个人。
他们来绝伦谛报道灾后重建,但主要还是为了报道捕猎食人狼的行动。
据说这两件事将被放到一起报道,因为单纯的灾后重建新闻不够吸引人,而狼吃人的事件已引起广泛关注。运气好的话,这次行动可能会成为全国性新闻。
这是荣世昌的最新灵感,要不是遇犁夫在之前的一周无所作为,他也不会想到这么好的主意。
他原来只打算拿着几张狼皮在地方新闻里露个面,后来他母亲颜氏提醒他,他需要抓住机会宣传自己的形象。
于是他决定好好利用一下此前狼吃人的事件,把电视台请进狩猎区,做一个他亲自冒险猎狼的节目。
颜氏起初担心他的安全,但听了他的狩猎计划后同意了,因为那跟坐直升机镇压骚乱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不过她还是提醒他,猎狼只是噱头,宣传的重点还是要突出他在灾后重建中的贡献。
荣世昌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被猎狼富于传奇色彩的形象迷住了,觉得这会让他成为电视新闻里的明星。
遇犁夫很懊悔没有在几天前杀掉那只狼,以至于事情变得如此复杂和荒诞。
现在他首先至少要逮住一只狼,并安排荣世昌杀掉它,好让那些归都来的记者们编出一个刺激的新闻。
他得下好几个“狼套子”,因为他不知道哪一个会有效,也可能都有效,同时逮住好几只狼,那样荣世昌会更高兴,他将把它们一只一只杀掉。
为这个,遇犁夫还得把狩猎向导们都动员起来,教他们对付狼的招数。这种活捉狼的捕猎技艺快要失传了。
过去绝伦谛还只是一个小镇时,饥饿的孤狼会在冬天进入城镇找吃的,那些养牲畜的人家会请猎人在冬天下狼套。
到了他父亲那一代,狼就很少进城了,猎人也很少再用狼套,除非有人要用高价购买没有弹痕的狼皮,但这种交易在绝伦谛真正的猎人中间被认为不吉利。
而且捉狼还要看运气。虎走廊一带的狼知道猎人的存在,它们对诱饵和陷阱相当警惕,只有过于饥饿的狼才会上套。
但是上套的狼如果不及时打死或者控制住也容易跑掉,它们能撕开和挣脱猎网,变得极其危险。(
最后一个道士)要是用夹子,它们甚至会咬断自己的腿逃跑,然后死在深山里。
遇犁夫连续三个昼夜都是在狩猎区里度过的,这是他仅有的准备时间。他带着几个狩猎向导在夜晚倾听狼叫。
白天,他用陷阱捉住了从养殖场跑出去的两只狍子和一头马鹿,他还训练狩猎向导们学习鹿在危急和濒死时刻的叫声,因为饥饿的狼对这种叫声甚至比尸体的气味更加敏感。
他让他们反复练习,嘱咐他们如何潜伏,在逮住狼之后如何防止它逃掉和反抗。这是荣世昌的要求:他要亲手杀掉每一只上套的狼。
遇犁夫没有别的选择,这才是他最沮丧的事情。他要让荣世昌有个完美的宣传效果,让他心满意足。
因为只有在那时候,荣世昌才能同意他离开工厂和绝伦谛的请求。否则,遇犁夫甚至对这件事提都不能提了。
自从那天中午在地牢里进行了一场杀人宣誓之后,遇犁夫知道自己也被判决了,他成了荣世昌的囚徒,需要这个人的格外恩典,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但他无法跟白鹭解释这件事,事实上这姑娘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按照遇犁夫当初的承诺,这几天他早该把辞职的手续办妥了,他们应该开始收拾行李了,或者至少,他应该先请几天假,好让他们回到归都把结婚登记的事情办了。
但这些事他哪一件也没做,只让她住在家里干等着。她那漂亮的小腹还是平坦的,但是子宫里的胎儿正在成长。
她从起初的兴奋变得忐忑不安起来,因为他们还没为孩子的降生做任何准备。
那天中午遇犁夫从狩猎区回到家后,困得倒头就睡,一直到黄昏时才醒来。白鹭已经做好了晚餐,正在把碗筷摆上餐桌。
她说他睡了一觉看上去脸色好多了。他问她这几天在干什么,她说只在院子里转悠来着。他说她可以出去走走。
她说她不想出去,因为有一次听见邻居在背后议论。他说别理他们。
她终于忍不住说:“我觉得我们走不了了。”遇犁夫说会走的。
她说:“我不在乎留在这儿,但我们得去归都把手续办了。”遇犁夫说等他把手里的活儿干完就去。
白鹭不做声了好一会儿,后来说:“我不知道这时候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遇犁夫听出她有点儿生气,但他无言以对。吃饭的时候,她说她想回工厂里去。遇犁夫说工厂的环境对胎儿不好。
这时她说:“我想去打胎。”
遇犁夫像只被逼到悬崖边上的野兽一样抬起了头,可怕地看着她。
她没有留意,低着头继续说:“既然你这么忙,那等我们安顿下来再要也不晚。”
“那是个孩子!”遇犁夫怒吼了一声,把手里的饭碗拍碎在桌子上。他看见一片鲜血在雪白的米饭上散开。
白鹭坐在那儿闭着眼睛,紧咬着嘴唇,无声地哭。
“我不能再杀人了……”这句话就像从他手掌上的伤口涌出的血,从他嘴里脱缰而出,带着一阵抽筋似的疼痛,然后他捂着流血的手掌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坐在椅子上。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处于精神分裂状态,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但那就是他要说的。“那他妈的是个孩子……”
白鹭震惊地看着他,挺直了腰板儿,忧虑忽然烟消云散,眼泪一下就止住了,就像脸上的泪水根本不是她的一样。
她站起来走进屋里,拿出纱布、碘酒和消炎药,走回到他身边,在他大腿旁边蹲下,说了一句对不起,就用嘴舔舐他的伤口,给他敷药,然后把他的手掌像礼物一样轻柔密实地包裹起来。
遇犁夫看着她天鹅一样美丽的脖子,光洁的脸颊,长睫毛上挂着的晶莹泪珠,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百合花气味。
他开始用另一只手轻抚她,解开她的衬衫,脱下她的裙子。
这白天鹅般的姑娘有点哆嗦,吁吁地喘着,那两只白鸽翅膀一样的双手把纱布的两端熟练地系了一个扣,接着去解他的腰带。他的手不觉得疼了。
然后他把她光滑颀长的大腿从滑落的裙子里挪出来,跨到他身上……他们在椅子上甜蜜地交欢了十来分钟,最后,这姑娘汗水淋淋地跨在遇犁夫腿上紧紧地抱住他的头,问他出了什么事。
遇犁夫从搭在椅子上的外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了,他看着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该说。
“我不要装成一个傻女人,”她坚定地说,“我要做你的女主人。”
“什么叫我的女主人?”
“就像你把偷枪的事告诉我那样,”她说,“你做的最坏的事,也有我一份。”
“任何事吗?”
“嗯,除了你背着我搞了别的女人。”
“必须吗?”
“为什么不试试呢?也许你说出来就舒坦了。”
“我是个杀人犯。”遇犁夫吐出一口青烟,恶狠狠地说。
“哦?”她神情平静,口气就像一个在询问弄丢了糖果的孩子的母亲,“为什么?谁惹了你?”
遇犁夫把几天前他在地牢里杀人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还为自己做了一点辩解,说那是荣世昌对他的审查。
过了好一会儿,这姑娘说:“这事不怪你。”她把他的头抱在她温暖的胸脯前,又问,“还有吗?”
遇犁夫笑了笑,说当年是他杀了罗连山。
白鹭一点儿也不吃惊。“你终于招了,”她悄悄地笑着说,“在你向我提亲那天我就猜出来了。”接着,她摩挲着他的头顶,像安慰孩子那样说,“现在,你做了一件好事和一件坏事,我看都是为了我。”
遇犁夫仰着头,看着坐得高高在上的姑娘。
她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拢着他,就像个为他洗涤罪孽的光辉女神。(
抗战王牌军)
他抚摸着她漂亮的小肚子,说希望她生完了孩子还能有这样的肚子。她说希望孩子长大了能像他父亲。
他说:“抱歉还得让你等着我。”
她摇头说她不急了。“刚才是我不懂事。”接着她又说,即使明天他不要她了,她也会为他生这个孩子。
他问她:“不害怕吗?”
她摇摇头。“一点儿也不,”接着又泪汪汪地说,“我爱你。”
好多天以来,遇犁夫头一次舒畅地长出了一口气。
姑娘问他要不要歇一会儿,他捏着她的屁股让她继续坐着,因为他还想再来一次。
姑娘说:“你带我去打狼吧。”他说好,然后把他开始了幸福的征途。
第二天早晨,遇冶夫回来了。他听说他那还没正式过门儿的嫂子已经怀了孕,这几天到处在搞稀缺的婴儿奶粉。
后来他在市政府招待所新来的一批归都客人中找到了门路,那是个养尊处优的官小姐,看上去相当冷艳,却有一颗花痴般的心,是视察绝伦谛的某个省府官员的秘书。
他拿出一副游吟诗人的颓废派头勾引她,花了两个晚上让她尝到了他野兽式的激情,换来了紧急托运过来的两大包专供官员的进口奶粉。
这天早晨,他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似的进了家门,看见他的兄长正在餐桌上模仿狼叫,把白鹭逗得前仰后合地笑。
遇冶夫说:“没见过这样胎教的!当心你生出个狼孩儿来。”
白鹭笑着打了他一巴掌,说:“那咋办呢?你哥又不是诗人!”
遇冶夫把奶粉放到桌子上,也加入了早餐。他吹嘘自己在市政府招待所认识了好多贪婪的傻瓜,他做的生意简直不用上大学了。
遇犁夫警告他:“你要开学了,别再给我惹祸。”遇冶夫说他明白,他会把上大学和做生意同时都搞好。遇犁夫问他的那几个同学怎么样了。
遇冶夫说,他们已经适应了来之不易的安定局面,正在纵情享受生活,就像他一样。遇犁夫警惕地看着他,问他在市政府招待所还干了什么。
遇冶夫笑着说:“我长得太帅了,那有益健康!”白鹭听明白他们兄弟的对话后说:“啊,你们是两种不同的疯子。”
吃过早餐,遇冶夫又去市政府招待所了,他从家里拿了一盒人参,打算去回报他的新情人。
他在招待所门口看见了一道好风景: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风姿绰约的时髦美人正向广场那边走,那美人儿边走边说,前头有一台电视摄像机正在对着她拍摄。
很快她周围就聚了一群围观者。几个警察在维持秩序,忙得不亦乐乎。
那美人儿笑容满面地冲着周围的建筑指指点点,随后冲着摄像机一摆手,立即放下一副冰凉的面孔,在警察的保护下钻进了一辆轿车里,向着狩猎区的方向扬长而去。
遇冶夫对她翻脸的那一瞬间印象深刻,心想:这一定就是最可怕的那种女人了。
这位引人注目的美人儿是电视台主持人,她在那天上午八点钟跟同行的摄制组和报社记者进了狩猎区,受到荣世昌的热情接待。
荣世昌一看见她就着了迷,盘算着如何在这次采访期间把她发展成自己的情妇。
不过这位美人儿对采访对象似乎没什么感觉,他虽然个子很高,但却太胖了,那种纨绔子弟和政客的双重气质她看得太多了。
不过,她的工作就是对有权势的人卖弄风情,因此当荣世昌邀请她加入他的狩猎队时,她很愉快地答应了。
荣世昌于是把狩猎计划推迟了一天,他说他要亲手教她如何打枪。当然在那之前,他先把她领进了自己在宾馆顶层的套房。
这天上午十点,遇犁夫带着白鹭进了狩猎区。
天气很好,阳光明亮但不刺眼,空气清澈,凉爽,微湿,没有风,这些都对猎人有利。遇犁夫来到养殖场跟加入捕狼队的狩猎向导们会合,他们有十二个人,正整装待命。
还有几个新招来的姑娘也在那儿等着,她们是专门来陪那些记者的,因为在荣世昌眼里,摄制组和记者们就是洪灾过后的狩猎区的第一批贵宾,他要让他们带着流连忘返的心情回到归都去给他宣传。姑娘们看见白鹭,以为她也是为这个来的,她们唧唧喳喳地说笑,议论着如何能在电视镜头前露个脸儿。
遇犁夫给狩猎向导们布置了作业,他打开狩猎区的地图,划出了四个下狼套的地方,相隔都挺远,每个地方会放一只诱饵,活着带去,在指定时间屠宰开膛,每处都有三个人在隐蔽处蹲守。
他重申了注意事项,检查了每个小组的联络对讲机和特意为这次捕猎准备的马匹。
约定的时间到了,狩猎区接待处的人带着电视台的人和那几个记者过来了,但荣世昌和那个女主持人却没有露面。接待处的人通知遇犁夫,狩猎要推迟一天进行,摄制组和记者将对他们进行一次前期采访和录像,还让他带着他们在附近的山里转转,拍点儿好风光。
遇犁夫觉得错过这样的天气很可惜,不过他没有办法,只好命令捕狼队在养殖场配合采访。
电视台的摄影师和那几个记者都冲他来了,这些家伙在他面前如此兴奋,让遇犁夫觉得自己像个被他们新发现的怪物,他几乎要用猎枪才把他们赶走。
他让两个能说会道的狩猎向导应付他们,这两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吩咐好了,例如,他们会对记者说,荣世昌不仅是他们的官员,也是个优秀的猎手,是他把他们训练出来的,他曾经在一个官员面临危难的时刻打死过一只野猪,等等。
遇犁夫不想浪费好天气,他决定带着白鹭进行一次真正的狩猎。
他们去养殖场的马厩选了两匹不错的蒙古马,其中一匹白色的牝马很适合不常骑马的姑娘驾驭,这让白鹭兴高采烈。
他教了她一会儿骑马的要领,她就迫不及待地上了马,在半个小时之内她就奇迹般地跟那匹马打成了一片,在马背上的飒爽英姿就像她是成吉思汗的女儿一样,把遇犁夫都看傻了眼。(
一剑平天)
他们信马由缰地向最远的深山里去了。
一路上,遇犁夫领她认识了几座景色各异的山,让她见识了森林中的花海,幽暗泉水旁的兰草和遍布参天树冠之下的奇异蘑菇。后来他们追随一群狍子的痕迹进了一座大山。
半路上遇犁夫发现了一只野鹌鹑,他指给她看,叫她试着打下它。
白鹭此前只在靶场上开过枪,还从未打过动物,她瞄了好一阵却把它放走了,说她下不了手。
遇犁夫对她说他们只要打到够自己吃的猎物就行了,“因为人类就是这么进化的。”
她因此被说服了,随后他又给她找到两次射击的机会,她最后在下午的阳光照耀的一片溪水旁打中一只正在发愣的狍子的肩膀,那狍子忍着剧痛一跃而起,遇犁夫立即又补了一枪,打中了它的后脑。
他把这只狍子放到马上,带着白鹭沿着溪水走下这座山。那条溪水流出山后会注入绝伦河上游的月牙湖。他打算在湖边和他的新娘子搞一次野餐。
走出那片高大的柞树林时天近黄昏,月牙湖上的幽深秋水正在变成金色,几只沙鸥穿越鱼鳞般的波光,飞入上空一大片雾状光辉,尖叫着消失又重现;开花的苜蓿把远处的湖岸变成紫色,一块茂密的苔草在湖泊浅处留下孤零零的倒影。
他们骑马沿着月牙湖的内湾向紫色的苜蓿岸那里走去。湖水如此之静,让姑娘觉得她可以从湖面上走过去。
遇犁夫说她可以试试。她说上面闪着光,一定太滑了。
当他们进入湖的西面浅绿色的芦苇荡时,前方山脚的拐弯处传来两声枪响,芦苇荡里惊飞出一片野鸭子。
白鹭的马惊得一跳,差点儿把她掀下去,遇犁夫抓住了她的马缰,带着她离开岸边的草丛,来到视野良好的一块坡地上。
为了安全,他们在那儿等着开枪的人出现,遇犁夫心里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不一会儿,山脚那边慢腾腾地驶过来一辆亮闪闪的越野车,他认出来,那是荣世昌的车,车窗开着,荣世昌身边坐着一个时髦的漂亮女人,戴着一副大墨镜,正把猎枪伸出车窗外朝他这边比划着瞄着。
荣世昌在车里按了声喇叭,探出脑袋朝他们颇有气势地挥手。
遇犁夫催马朝他的车迎上去,他面带笑容,不过,他相信这天的好时光已经到头了,初秋湖畔的绝色美景最终也将变得黯淡无光。
他们蹚过出山的溪水,上了左岸的高坡,荣世昌和那个时髦女人下了车,遇犁夫和白鹭下了马,他们背靠那片茂密的柞树林,望着金灿灿的湖水和远方被紫色苜蓿渲染的湖对岸。对遇犁夫来说,他们又回来了。
没错,这是野餐的好地方,能看到夕阳的最后一线光,树林里还有一片熟透的野蓝莓丛。不过,要是他能决定,他还会选择苜蓿地那边。那个时髦女人也是这么想的,她有她的理由。
“那边颜色好美,”她说,“为什么不去那边?”
“风景是用来看的,我们到风景里去只会煞风景。”
荣世昌叉着腰眺望着湖光山色,冷不丁秀出了他的好口才。
遇犁夫那会儿拎着狍子向溪水那里去,也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他还听见那时髦女人夸奖荣世昌是个诗人,不过她也许带着讥讽,反正他觉得他们之间有点儿奇怪。
荣世昌看上去不是太平静,又变回了纨绔子弟做派,显摆时有点儿迫不及待。
十分钟前,他在车里用那部稀罕的军用卫星电话联系饶有道和警卫科长,让他们捎来酒、辣酱以及露营用的东西,为了热闹,他还让他们带上两个宾馆新招来的姑娘。
他做这个决定时没征求任何人的意见,遇犁夫倒是不太在乎,但他看出来那个时髦女人露出了扫兴的表情。
荣世昌给别人都安排了活儿,自己却没什么事。
后来他来到溪水边,坐下看遇犁夫给那只狍子放血、剥皮。那股血腥味儿让他兴奋,他嘟囔着说:“真是他妈的好日子。”
遇犁夫看了看他那张慵懒无聊、带着粉红气色的脸,问他为什么要把狩猎推迟。荣世昌哧哧地笑着说:“你还看不出来吗?”
遇犁夫说他们可以打完了狼再玩。荣世昌说来这儿玩是为了工作,促进感情。
遇犁夫说那他们应该去对岸野餐,因为那儿回去更近便,不耽误明天干活儿。荣世昌晃着头说他就是想离望神山那边远一点。
“这地方原始,催人放纵。”他憧憬地笑着,把身体卧在斜坡上,摆出一个懒人喜欢的舒服的姿势,接着又说,“你带着那妞儿不是走得更远吗?”
遇犁夫说:“天儿好,捕狼的诱饵不够,我正好发现了一群狍子。”
荣世昌对他的解释不屑一顾。“你跟我学会扯淡了,”他说,“你玩女人就玩嘛,别说得冠冕堂皇的。”
遇犁夫笑了笑,没吭声。
荣世昌接着说:“女人跟你进了山还有好吗?就你这头野兽?”
遇犁夫说:“你都用不着进山。”
荣世昌笑了起来:“也他妈不尽然,也许我得向你学点儿本事呢。”
“别扯了,你已经发动过战争了。”
“那他妈不是一回事,”荣世昌认真地说,“那事也不能乱说,你知道吗?”
遇犁夫点头应和了一声。
“我说的是进山打猎,用这套玩意儿能搞上等女人。”
“应该容易,”遇犁夫说,“你带着枪打个东西,女人就服了。”
“然后就野合呗?”
“那你们得选个好地方,还得像畜生那样不怕屁股被虫子咬。”
荣世昌乐了,“看来你干过了!你他妈干过了,”他说,“要么就是在拐弯儿骂我。”
“我可是为你这个少爷着想,”遇犁夫说,“而且你还得小心狼哪,你知道,这地方最适合下狼套子。”
“啊,咱们会招来狼吗?”荣世昌警惕地看着他。
“我希望那只吃人的能来,”遇犁夫说,“但应该不会,等生起火来就更不会了,通常它会躲着的,最多它饿疯了,会在远处看着咱们。”
荣世昌直起脖子往山里看了看,又四下张望了一圈,露出担心的样子。遇犁夫觉得他小心得有点可笑。但他希望能把他吓唬住——他不喜欢在这儿野餐还有一个不能说的理由,那就是他两年前的冬天曾在这儿杀过一个人,因此他觉得在这儿吃吃喝喝有点儿别扭。他说:“咱们挪地方还来得及。”
荣世昌犹豫了几秒钟,又往时髦女人那边看了看,他晃晃头,嘟囔说:“不,他妈的,现在挪地方就太让人小瞧了,再说,咱们能对付,是吧?”
遇犁夫点头应了一声,熟练地剥开了狍子皮。
这时荣世昌压低声音对他说:“如果看见狼咱们同时开枪,但命中那枪,你知道,得他妈算在我头上。”
“明白,”遇犁夫说,“这几天我就差求神拜佛了,如果运气好,让我碰见狼,而你会变成打狼的厂长。”
“宣传倒不是难事,”荣世昌说,“但你看见那个**了吗?她根本不相信我是个猎人。”
遇犁夫朝那边看了一眼,时髦女人和白鹭正把一堆干柴搁在坡地顶上,然后她们开始往树林里走,聊得还挺热乎。他问:“她重要吗?”
“不,但晚上我想搞她一下,”荣世昌说,“她是个真正的上等**。”
遇犁夫点点头。他已经把狍子的皮扒了下来,开始开膛了。荣世昌被那些看起来要流淌的下水弄得直咧嘴。
“这玩意儿让我受不了!”他站起来扭过脸去。
遇犁夫冲他笑着说:“你确实不是个猎人。”
荣世昌说:“这他妈是屠夫的活儿。”
遇犁夫把那些血淋淋的下水往一个红色的塑胶桶里拽,对他说:“你要是想活动活动,就去砍些木头,她们弄的柴火不行,烤不熟狍子。”
荣世昌转身走向他的汽车,扔下一句:“等会儿先把腰子给我烤了。”
他到汽车的后备箱里拿出斧子,背上猎枪,哼着小调进了树林。树林里传来他和女人的说笑声。
一会儿,白鹭和那个时髦女人从树林里钻出来,她们把两捆干树枝放在坡地上,然后拎着一兜子蓝莓和几个熟透的松塔到溪水上游去洗。
白鹭慢慢走近了他,把几颗洗过的蓝莓果递到他嘴边,他吃了,她冲他笑。
那个时髦女人脱了鞋,挽起裤脚,把雪白的小腿放进溪水里,溪水很凉,她却满不在乎,趟着水走过来,站定后用一只脚划拉着水,红色的脚指甲很显眼。
“真是诱人的晚餐,”她看着狍子说,嗓音带着底气充沛的磁性,略微有点沙哑,但很迷人,“这是野生的吗?”
“养殖场跑出来的,”遇犁夫说,“后半生算是野生的。”
女人咯咯地笑,“但你还是打着它了,真行。”
“打它不难,它就是常说的傻狍子。”
“我听说狍子肉很好吃。”
“看怎么吃。”
“打猎的诀窍是什么啊?”
“不要迷路。”
“嘿,真逗!”她说,“听说你杀死过野猪,还能一枪打中天上的鸟。”
遇犁夫看她一眼,“谁说的?”
“我们来之前做过调查了,知道这儿有个神枪手,”时髦女人说,然后又看看白鹭,“她说那人就是你。”
“不,”遇犁夫摇摇头,“比起荣大少爷,我们都是傻狍子。”
“瞧,你真会说话,但我要是信了才是傻狍子哪。”
遇犁夫让白鹭帮他拎着那只装着下水的水桶,他把狍子用帆布一卷,拖着上了坡地。白鹭有点儿不安,小声问遇犁夫她是不是跟那女人说错话了。
遇犁夫说没有,不过又嘱咐她尽量少说话,如果非得说,就说些穿衣做饭的事情。
白鹭应了,但紧接着说她感到不自在,想回去。遇犁夫说他也浑身不自在,不过,现在他们这是在工作。他们上了坡顶,白鹭帮他捆绑烧烤用的桦木杆架。
“她很漂亮,是吗?”她说。
“这儿只有一个漂亮女人。”遇犁夫说。
“她把脚指甲涂红了。”
“是吗?你想学那样?”他看着她问。
白鹭羞臊地笑着,使劲儿地摇头。
“你要那样我就把你脚丫子剁了。”他说。
“行,”白鹭噘着嘴说,“但我讨厌她跟你说话的样子。”
“忘掉她那样子吧,”他说,“让别人惦记她。”
那时髦女人漫步上了坡顶,在她身后,荣世昌扛着一棵碗口粗的小松树回来了,他看来劲头很足,很快就撵上了前头的女人,还讲了个笑话,女人勉强地乐了。
遇犁夫在坡上生起了篝火,把收拾好的狍子架在桦木杆上。荣世昌让他别着急,因为他要等饶有道他们带来的辣酱、蜂蜜和酒。
“这玩意儿刷上辣酱才好吃。”
遇犁夫说:“我带着盐,咱们可以先刷上盐水吃第一层,那样不会太咸,再用松木烤,能尝到纯粹的狍子味儿。”
“好啊!”时髦女人在边上赞同地说,“我就想吃原味儿的。”
“那就照你的做,遇犁夫——你他妈从不亏待自己,出来干活儿还知道带着盐哪!”荣世昌嚷嚷说,“但我要是碰不见你,你就会把好东西独吞了。”
遇犁夫没接茬儿,他从马匹那里取来一袋盐,交给白鹭。白鹭把盐放进水里煮,然后用刷子往狍子身上刷。
时髦女人也凑过去,白鹭礼貌地请她坐下等着,她不肯,围着那只狍子转,不时地用手扇走燃烧的松木冒出来的烟,向白鹭问这问那,偶尔被松木的炸裂声惊得一跳,露出略带夸张的娇贵神态。
两个男人那会儿在坡顶坐下来歇息。遇犁夫看看天,夕阳黄澄澄的,一动不动,这真是个漫长的黄昏,天还是那么亮,不过月亮却出来了,像个惨淡的银钩,也挂在湖水上。
他看着两个女人,都是漂亮女人,被火焰和夕阳照得熠熠生辉。
她们凑到一块儿,很明显,白鹭更高挑儿,也更美,她专心地干活,像只仪态安静的天鹅;时髦女人则像只骄傲炫目的公鸡,有高耸的胸脯和圆满的屁股,她那华丽的举止还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魅力,自信、风骚,以及对身边那只天鹅不经意的颐指气使。
荣世昌在他身后用脚扒拉遇犁夫一下。“唉,咱们还没聊过这事呢。”
遇犁夫回头问:“什么事?”
荣世昌冲着白鹭扬扬他那肥下巴,说:“你带来的这只大白鹅,你还没跟我打过招呼呢——有先斩后奏的,可没听说斩了还不奏的。”
遇犁夫说:“你最近事儿太多,我想过后跟你说。”
荣世昌摆摆手说:“无所谓了,遇犁夫,你玩女人我可没拦着。”
“我那可不是玩,”遇犁夫看着他说,“打完狼,我得跟她回归都登记结婚。”
“什么?”荣世昌惊呼了一声,随后又压低声音说,“遇犁夫,我告诉你,她可是个小寡妇。”
“她现在是我的女人。”
“遇犁夫,你真他妈行!”荣世昌晃悠着肥大的脑袋,“但你这是在给我出难题哪,那位官员的小公子可还惦记着她呢。”
“谁?”遇犁夫皱着眉头问。
“你忘性倒真好,被她踹进河里的那位……你得感谢这场洪水,还有这次宵禁,希望他下次来能忘了她。”
“她现在是我的女人。”遇犁夫干巴巴地重复说。
“这可是很大的人情啊……”荣世昌叹了口气,忽然警觉地问:“咦?你不是要跟我说你想离开这儿吧?”
“就是这事儿,”遇犁夫转过身来,看着他,接着说,“你得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荣世昌还是慵懒地斜卧在那儿,他朝遇犁夫摇摇头,“这有点儿煞风景,”他嘟囔着说,“你知道,这有点儿煞风景,也他妈有点儿太突然了,等完事再说吧。”
被松木烤熟的狍子肉带着特殊的山野香气,有点儿松子的酥香味道。他们都饿了,每人都拿着一把猎刀上去割肉吃,大快朵颐,吃相也不顾了。
荣世昌又让白鹭给他烤了狍子的腰子,然后把它分成两块,拿到时髦女人那儿去献殷勤,但效果不佳,那女人正在松塔里抠松子,笑着把他递到嘴边的腰子推开。他们说了几句话,荣世昌把遇犁夫喊过去。
“弄点鱼汤行吗?”荣世昌对他说,“最好再来条烤鱼。”
“谁要吃鱼?”
“不方便就算了,”时髦女人插嘴说,“我就那么一说。”
荣世昌看着她讨好地说:“你说话就是圣旨。”然后又看着遇犁夫,“是吧?”
遇犁夫点点头。“湖里有大白鱼,”他说,“不过得到西边的舌头岛上去钓,那边才有大个儿的。”
“我车上有钓具,”荣世昌说,“你可以开我的车过去,要多久?”
“车可进不去那儿,我骑马去,一个多钟头就差不多。”
“快去快回,”荣世昌说,“我们再点一堆篝火等你。”
遇犁夫说:“你们别一个人进山,进树林要带着枪和手电。”
荣世昌应了一声,那女人对他说了声谢谢。遇犁夫过去跟白鹭打招呼,白鹭送他到拴马的林边,说她也要去。遇犁夫让她留下继续烧烤,还让她别吃太饱,因为他会弄回来几条大鱼。白鹭露出舍不得的样子,在他上马之前,他们躲在马的背后亲了个嘴儿。
遇犁夫刚骑上马,秘密工厂的吉普车就从遮蔽湖边的林荫里钻了出来,一直开到坡地上。
车上下来的是工厂的警卫科长和一个姑娘,他们带来了啤酒和一台录放机,顿时为这次野餐带来一片热闹的气氛。
警卫科长告诉荣世昌,饶有道可能来不了了,请他谅解。
荣世昌不在乎,他让警卫科长把酒搬出来。遇犁夫催马过去,要了两瓶啤酒,他想在钓鱼时喝点儿。
荣世昌把录放机打开,放起了音乐。
起先是迪斯科音乐,但只有警卫科长带来的那个姑娘愿意跳舞,她是新来的宾馆礼仪小姐,个子不高,有一张野狸般的快活脸蛋儿,她就像特意来跳舞的,穿着粉红色的鲜艳衬衫,在夜晚的灯光下闪闪发光,音乐一起就开始扭动屁股,还把身材健硕的警卫科长也鼓动起来。
但这家伙跳得就像个粗俗的小丑,还搂着姑娘想亲嘴儿,那姑娘左躲右闪,后来被亲到了,一把推开警卫科长,他爬起来追她,她围着篝火跑啊笑啊。
时髦女人露出轻蔑的表情,她让荣世昌把音乐换成抒情一点的。
荣世昌也觉得闹得太早了点,就又放起了流行歌曲。遇犁夫就是在那阵做作的、跟这片山河毫不协调的轻浮音乐中策马向西去了。
月牙湖的舌头岛是一个深入湖水二百多米的狭长半岛,湖水上涨时会淹没它的一部分,平时则被茂密的灌木和乌拉苔草覆盖,是藏身和野钓的好地方。
遇犁夫到那儿时,太阳已经变红了,垂在对岸两座低缓的山峦之间,湖上一片粉色艳光,空气在变凉。再晚一点儿鱼就很难咬钩了。
他把马拴好,找了一片干枯的苔草坐下。荣世昌借给他的钓具很高级,是俄式的海钓鱼竿,放在一个牛皮包裹的密封长匣里,外面还能上锁,用这种鱼竿能钓上来大鱼。
不过他觉得那个匣子也很好,可以很妥当地放进一支猎枪。
他喜欢这套东西,心想荣世昌倒是总能让他见到高级玩意儿,这一点倒是没说的。
他给钓线上了几个钓大鱼的钩子和饵料,甩出去钓线,坐下等着。
先上来一条狗鱼和一条鲶鱼,个头儿不算大,他留下鲶鱼,把狗鱼扔回去。
后来又上来一条白鱼,有四斤多,他觉得运气挺好,应该还能钓到更大的。将近一个钟头后,天擦黑了,西边还剩下一道绛红色的晚霞,他钓上来两条大白鱼,加起来有十多斤。他想回去了。
他刚撤回鱼竿,就听见了马蹄声。他以为是白鹭,抬头一看,竟是那个时髦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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