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要给他打麻药,荣世昌拒绝了。(
破碎面具之残殇女皇)
他决心要像个硬汉那样度过这一关,不让麻药损害到他的脑子。医生恭维他是再世的关云长。
那时,他脑子里想着遇犁夫和那个明星式的女人在草丛里乱搞的样子——他们玩的时间可真够长的——他就是这么认为的,带着疼痛、妒忌和恨。
他的屁股接近腰部的位置开了一个大口子,那不是被狼咬的,而是被刀子扎的,那把带锯齿的猎刀刺进他左臀部一寸多深。
刀刚刺进去那一瞬间还不怎么疼,他只是觉得冰凉和一阵发麻。
他没注意那女人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怎么抓住了刀子,树林里太黑了,他没看见。
或许她手里一直攥着刀,在节骨眼儿上给他来了一下,刀很锋利,好在没什么力道。他摸到血后甚至笑了。
“咱们扯平了!”他对她说。但他马上就觉得疼了,因为她拔出刀子时带走了他的血和肉的碎屑。
她还要捅他,他从她身上躲开了,她下一刀扎到了她自己的腿,在右腿的膝盖上方,她竟然没吭声,又拔出刀子胡乱挥着,看上去像是疯了。
他夺下了刀,爬到一棵树下,在那儿摸到了猎枪,心里踏实了。
他抱着树站起来喘气。
那时,他听见她在哽咽中叫了一声“犁夫”。这声微弱的呼唤在他听来就像打雷似的,震得他一颤,屁股疼得他脸上的神经直抽搐。
“遇犁夫干那**可不会挨刀子的,”他恼火地说,“但他要是为今晚的事来找我,会把我剁成肉酱!”
说完这话,他觉得她顺从地安静了,好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让他有点儿征服者的感觉了,但他更担心自己失血过多。
他拄着枪走出树林,听见侧面的灌木丛里传出警卫科长发出的那种活像进餐的牲口似的叫唤声。
就是男人的声音,没有那个姑娘的反应,那声音在寂静的湖畔听起来既恐怖又可笑。
他喊了一声警卫科长的名字,过了一会儿,那家伙提着裤子和猎枪出来了。
他没心情跟他解释,命令他马上开车送自己回去。警卫科长问他那两个女人怎么办,他说让遇犁夫料理后事。
他趴在车的后座上,嗅到了警卫科长身上呕吐的气味儿,还看到他身上的污渍,令他作呕。他问他怎么会在吐了之后还干事儿。警卫科长说不是他吐的,而是那小**吐的。
“真他妈埋汰!”他哼哼唧唧地咒骂说,“你这个令人恶心的畜生!”
他没去医院,直接回了望神山宾馆,叫来秘密工厂医务所的医生和护士给他治疗。医生给他缝上了伤口,告诉他养些日子就能好。
他放心了。但当天晚上他几乎没睡,半夜时,饶有道赶过来看他,他才知道被警卫科长玩弄的那个女孩儿被狼吃了,而白鹭也被狼咬了,陷入昏迷,非死即残,还流产了。
那一刻他清醒了,兴奋、恼恨、醉意和疼痛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实实在在地感到遗憾,甚至还有点儿悲伤。
他开始反省,觉得自己表现得有点儿愚蠢,至少不算漂亮,跟他的身份不太相配。但这一切并非他的本意,纯粹是个意外,它不该发生,至少应该是另一个结局。
他不希望白鹭出事儿——她可是他招来的最漂亮的姑娘,身上还有百合花的香味儿。
他还想养着给自己玩呢,也可以给某个官员或官员的公子玩。她应该是狩猎区的另一种猎物,一道风景,一笔财产。
因此,当遇犁夫说想娶她,并且打算为此离开绝伦谛的时候,他就想着应该拆散他们,他可不想失去这笔罕见的瑰宝。
遇犁夫搞了她也就罢了,独占她可不行。
另外,他也不能容忍遇犁夫就这么离开绝伦谛,特别是在他帮了遇犁夫那么多忙之后——他给他解决了户口,给了他工作,没追究他盗猎的勾当,甚至都没追究他们兄弟参与骚乱的罪行;最后,他还白白送给他一个漂亮老婆!这让他看起来就像绝伦谛的头号大傻瓜。
然而这笔闪光的财产竟然被那只该死的狼给毁了——这应该是他离开树林后以及遇犁夫回去之前发生的事,他琢磨着,她可太不幸了。
但事情为此可能会有变化,因为她要是残废了,再加上她的孩子还掉了,她没准儿会豁出去把事情抖落出来。
那时,遇犁夫会作何反应呢?他不确定,但他得提防着点。
当晚他趴在套房客厅的沙发上和饶有道、警卫科长一起开了个会。警卫科长看上去又晦气又悲伤,为了他失去的那个姑娘。
荣世昌先安慰了他几句,后来又骂他像个窝囊废。
对于饶有道,他没什么可隐瞒的,他就像诉说别人的遭遇一样把事情跟这个警察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包括屁股上挨的那一刀。他只是没直接说他强奸了白鹭。
饶有道没露出太多吃惊的样子,他觉得那对荣世昌是一种不敬。
而且,他也说不上有多么吃惊,因为他来到那儿之前已经有预感了——他在搭救白鹭时发现了一些痕迹,后来他去停尸房查看那个死掉的姑娘的尸体,她是赤着的,下面没被狼撕咬,他基本能判断出她在被狼袭击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另外,遇犁夫当晚是跟那个电视台的女人一起去医院的,而荣世昌却没有露面,也没有任何反应和指示——这些情况都不合常理。
而此时,遇犁夫不在荣世昌的套房里,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先知般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第一次认识遇犁夫的时候就有了,那就是——这个猎人早晚会跟荣世昌发生冲突。
一直以来,他都盼望着荣世昌身边出点麻烦,因为那会让这位太子更需要他。
他立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并提醒荣世昌需要对此事准备一个能够公开的解释。
荣世昌给自己编了一个勇斗恶狼的故事,把屁股上的伤口说成是被狼爪子抓的。
饶有道这时候才感到那么点儿吃惊——荣世昌的厚颜无耻令他吃惊。但他也知道,他得学习这套厚颜无耻的本事,把它变成自己的本能。
他们接着开始分析白鹭一旦醒过来是否会告诉遇犁夫她被侵犯的事情——这原本不需要担心,何况女人通常也羞于说出这种事。
但他们很快就达成了一致:如今白鹭很可能因为绝望而试图报复,这样一来,遇犁夫的态度就成为关键了。
“他会跟我一条心吗?”荣世昌向他们提出了问题。
警卫科长认为遇犁夫可以信赖,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
荣世昌问饶有道的看法,这位警察没有直说,而是回忆起了他在骚乱前夕看见遇犁夫和白鹭出现在广场上的情景,以及两年多前的一件往事。
“那时洪水刚刚退去,”他说,“我那天看到的情况是,他们在洪水中经历了生死考验,因此他们的感情很不一般……另外,据我调查,遇犁夫在两年前就认识她了,你们还记得罗连山吗?他和遇犁夫都追求过白鹭,为这个遇犁夫曾被罗连山带着一伙人给打了,但在那之后没几天,罗连山就死了。很蹊跷,他死于猎枪炸膛,出事地点就在你们野餐的那个地方。”
荣世昌警觉地看着他,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不确定,”饶有道说,“但我怀疑遇犁夫为了那女人制造了猎枪炸膛,他有这个本事。当然,这事儿没有证据。”
“你的意思是,遇犁夫曾为这女人杀过人?”
“反正他们感情不一般,”饶有道说,“说实话,我很怀疑遇犁夫会跟那个电视台的女人乱搞——他也许只是在钓鱼。”
荣世昌瞪大了眼睛,他可从没想过这个。
警卫科长说:“我他妈可不信他不会干,他哪儿长得像个圣人?那娘们儿骚得能让和尚都变成畜生。”
荣世昌冲警卫科长骂道:“闭嘴!”又转头问饶有道,“你说他可能没干那娘们儿?”
“他是个怪人,不是吗?”饶有道说。
荣世昌打了个冷战。“那就有意思了,”他咬着牙说,“那他妈就有点意思了——他要是知道我干了他的娘们儿,还不得吃了我啊!”
“这是最坏的情况,”饶有道说,“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如果白鹭真够爱他,她反而不会说——她应该知道,这才是对遇犁夫好。”
荣世昌晃悠着脑袋,嘟囔说:“这可不保险,咱得照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超级神警)”
警卫科长小心翼翼地插嘴说:“把那女人做了就没事儿了。”
荣世昌不置可否,看着饶有道问:“你的意思呢?”
饶有道摇摇头,说:“这很拙劣,也没什么意义,那女人没威胁,医院里也不好下手,弄不好会弄巧成拙。”
荣世昌笑着说:“我忘了,是你救了她,你是不是还指望她对你感恩戴德啊?”
“听我说完,”饶有道阴沉着脸说,“问题的关键不是她会不会跟遇犁夫说,而是遇犁夫知道了会怎么想。说到底,有威胁的人是遇犁夫,但我倒觉得他比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更好对付——要知道我们代表的是政府,我们的优势在这儿,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愚蠢的杀人犯呢?”
荣世昌听到这儿拍起了巴掌,“你说到点子上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那张他在直升机前拍的照片,“我还怕有人在绝伦谛造反吗?”
饶有道接茬儿说:“第一,遇犁夫跑不了,别忘了咱们这儿是保密单位,全城还在宵禁呢;第二,即使不算罗连山的案子,他也有一堆货真价实的罪行捏在我们手里,我们随时随地可以收拾他,那些事儿足够让他在监狱里待一辈子,甚至够他死个来回了;第三,为那些货真价实的罪行把他抓起来,甚至弄死他,我们还会立功受奖呢。”
“这他妈太不仗义了!”警卫科长看着饶有道说,“遇犁夫得罪过你吗?”
饶有道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只是说出了事实。”
“我看你是想升官想疯了,”警卫科长不屑地说,“遇犁夫有人命在咱们手里,他自己会不知道后果吗?”
荣世昌奇怪地看着警卫科长,说:“你他妈装什么好人?你不是也用枪指过遇犁夫的脑袋吗?”
“我那是为了让他清醒一下。”
“用不用我也让你清醒一下?”
面对荣世昌表情怪异的脸,警卫科长浑身一哆嗦,他垂下了脑袋。“您要是想整他,我会亲自去,”他说,“但用不着送他去监狱,咱们的地下牢房有的是地方,我保证他在那儿待两天就会自己上吊的。”
荣世昌趴在那儿笑了,跟着,他又发出一声叹息,看上去就像痛心疾首似的。“你们知道,我对他一向不薄,我也不想看到这个结局,”他说,“不过出了这样的事也好,能让我看清这个人。”
他们总共商量了一个来钟头。荣世昌让饶有道盯着遇犁夫,但不要惊动他,又让警卫科长挑选了几个人昼夜守在望神山宾馆外面,他自己在次日一早通过电话对秘密工厂和狩猎区发布了禁枪和禁猎令。
此后他一直没有出门,天气好的时候,他就让人把他抬到宾馆的楼顶,他趴在一张舒服的担架床上,对着三十米外的靶子用手枪练习射击。警卫科长有时候上来陪陪他。他发现只要专心,他也可以打得很准。
头几天的事情证实了饶有道的判断,遇犁夫为了救白鹭的命不惜本钱,甚至劳累过度昏厥了,还在家里请了一个跳大神的。
荣世昌每听一次饶有道的汇报都要笑上一会儿,“他还真是爱得发疯啊!”但好消息是,白鹭虽然醒过来两次,遇犁夫却什么也不知道。
第六天下午的时候,饶有道过来跟他说,遇犁夫在医院里抽了一袋血后进了狩猎区,估计去捕狼了。
他问荣世昌要不要制止,荣世昌啧啧称奇地说:“这就是遇犁夫,楷模!——让他折腾吧,他早该杀掉那只该死的狼了。”
当遇犁夫在月牙湖边通宵达旦地等候那只狼的时候,望神山上的宾馆里也并不平静。
事情的起因是那个死掉的女孩儿的尸体被送回归都后,家属给女孩儿重新做了尸检,找到了女孩儿死前遭到强暴的证据。
这女孩儿的家属中有一个外国人,据说是她的姐姐嫁给了一个日本人,入了日本籍,因此她的控告得到了归都公安局的格外重视。
他们立了案,派了两个警察来绝伦谛做进一步调查,并指示绝伦谛公安局配合控制嫌疑犯。
由于嫌疑犯的范围就在秘密工厂,公安局的官员跟荣世昌的母亲颜氏打了招呼。
颜氏那些日子一直为了开发绝伦谛山林的计划而在归都打点各种关系,要不是这件事耽搁,她会亲自来看看儿子——当她听说电视台的摄制组空手回了归都,就猜到出了什么乱子。
那天晚上七点,荣世昌接到了她的长途电话,她向他通报了归都警方的行动,接着指责他在镇压骚乱后虚荣心膨胀,头脑发昏,捕狼和相关的宣传工作做得一塌糊涂,又对下属管教不严,工厂里出了大事居然还不知道。
老太太语气严厉,听得荣世昌心惊肉跳。
他问母亲应该如何应对,老太太说他只要把归都的警察打点好就行了,其余的不要管。最后,她还提醒儿子不要姑息手下人的罪行,免得因小失大。
几乎与此同时,饶有道在派出所也接到了协助查案的命令。这个命令让他觉得等待多年的机会终于实实在在地来了,他只是遗憾这机会没用在遇犁夫身上。
他在自己那狭小的办公室里想了二十分钟,又花了两个钟头写了一份东西,然后赶到望神山宾馆。他在十点钟的时候跟荣世昌见了面。
荣世昌罕见地乱了方寸,绕着客厅的沙发一瘸一拐地转了好几圈,嘴里不停地咒骂归都警察局,骂他们没事儿找事,骂他们不给面子,没有直接跟他打招呼,还骂他们是被那具尸体的日本亲戚吓破了胆,简直是汉奸。
饶有道建议他们去楼顶的露台上清醒一下,荣世昌想通知警卫科长跟他们一起上去,饶有道平静地对他说:“您还是想想再决定吧。”
在楼顶上,夜风清凉,森林静得像一个巨大的摇篮,成千上万的树在月光下沙沙直响。
荣世昌觉得他从未好好享受过这种清净——他现在太需要这样的清净了,但他有一种将要永远失去这种清净的感觉。
他在楼顶上站了十来分钟,脑子里只有懊悔:他把一件小事情给搞砸了,看来要演变成大麻烦了。
此时,归都的警察应该在路上了,他们将在黎明时分到达绝伦谛,所以他得在天亮前想出把自己撇干净的办法,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警卫科长在遭受审讯时会说出什么来,假如他要是被带到归都就更成问题了,即使他母亲也不能完全控制那里的局面。
此外,他还担心警察会去找遇犁夫,到那时这家伙除了会跟他们说出他知道的一切,恐怕还能联想到他不知道的事情。
那十来分钟饶有道一句话也没说。荣世昌在无计可施的焦虑中发现了这个警察似乎与生俱来的镇定。他走向他,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说:
“你他妈怎么跟没事儿似的?”
饶有道说:“我希望主意是您自己想出来的,我去办事就完了。”
荣世昌露出恳求的笑容,说:“我现在是当局者迷啊!”
饶有道皱皱眉头,表示对自己的主意也不够满意。“我希望有更好的主意,”他说,“否则只能这样了——”他把写好的那几张纸掏出来交给荣世昌,接着说:
“时间太急,我来不及跟你商量。”
那是他给警卫科长写的一份口供笔录,警卫科长在这份笔录中“交代”了两件事,一个是他当晚对白鹭强奸未遂,把她打伤了;另一个是他后来在树林里强奸了那个女孩儿。在这两件事情发生时,荣世昌正在另一片树林里砍柴。
荣世昌看完后犹豫了几秒钟,低声说:“这需要死无对证。”
饶有道点点头:“你同意我就去办。”
荣世昌看看饶有道,他有点儿感动,随后在楼顶上又转了一圈,最后在楼角那儿停下来,那儿有一个放倒的枪靶子,他把它竖起来,看看手表说:
“我亲自解决,马上。”
秘密工厂的警卫科长名叫韩庆军,但在私下里,人们只称他为“荣保镖”,这绰号叫得太久,人们几乎忘记了他的名字,甚至以为他真的姓“荣”,是荣家的亲戚。他本人也以此为荣。
实际上,他原来只是警卫科的一个干事,森林警察出身,在荣世昌刚来工厂的时候,工厂的原警卫科长因为看不惯这位公子哥的作风而不听从他的调遣。
韩庆军迅速向荣世昌表达了忠心,他用栽赃的方式陷害那位科长私自藏匿枪支,并让他在地下牢房里自行吊死了。那是三年前的事,荣世昌在一年后提拔他做了警卫科长。
这天晚上,此人正跟几个手下在宾馆的房间里打麻将,房间在荣世昌的套房的楼下。(
名门弃少)
将近十一点钟,饶有道进来把赌局搅散了,他让那几个警卫人员去狩猎区管理处警戒待命,然后让韩庆军跟他上楼商量抓捕遇犁夫的方案,并嘱咐他带上自己的佩枪。
韩庆军很奇怪事情这么急切,骂骂咧咧地说饶有道如此积极是为了巴结荣世昌。
他们到了荣世昌的套房,先在客厅的沙发上密谋了一会儿对付遇犁夫的措施,韩庆军提出最好在工厂里逮捕遇犁夫,因为那里好控制。
荣世昌表扬了他。随后三人上了楼顶,荣世昌好像心血来潮似的指着支在远处的枪靶说:“那就是遇犁夫。”
他朝饶有道伸手,饶有道把自己的枪掏出来递给他。荣世昌瞄了一会儿,说饶有道的枪手感不好,又还回去了。
他接着把手伸向韩庆军,韩庆军一边嘟囔着说深更半夜地开枪太吓人,一边把自己的枪递给了荣世昌。荣世昌把子弹上了膛。
饶有道这时用手里的枪朝天上指了指,韩庆军抬头看。
荣世昌挪到他身边,用枪顶着他的太阳穴扣动扳机。他在枪声的余音中紧闭着眼睛,随后,他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沁人心脾的清凉让他焕然一新。
十六个钟头后,归都来的警察带着强奸犯畏罪自杀的结论又返回了归都。
他们对这趟差事很满意,因为他们什么活儿也不用干了,临走时,荣世昌还给他们的车里装满了珍稀的山货,就好像他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接收礼物一样。
次日下午四点来钟,荣世昌和饶有道送走客人后在清洗过的宾馆楼顶上喝茶,荣世昌说也许应该请个跳大神儿的来驱邪,因为楼顶上死了人,他继续住下去会有阴影。
饶有道表示他有同感,但说可以等事情彻底解决后再说。接着他们开始谈论遇犁夫打死那只狼的消息。
饶有道说据他的线人报告,遇犁夫行动很快,他把那只死狼带出狩猎区后,上午回家扒了狼皮,做成了膏药,中午就送进医院了。
荣世昌问狼毛膏药是否管用,饶有道说谁也不知道,“反正这家伙总有邪招儿。”
他还提醒荣世昌,解决韩庆军只是清除了一半麻烦,虽然他做的口供笔录里让这个死人扛了所有事情,但遇犁夫还是有可能知道真相,因为只要白鹭活了,他一定会娶她。
“她就是残废了,他都会娶她,”他说,“现在就等你说话了。”
“狼死了,遇犁夫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荣世昌对饶有道发出了最后指示,“你全权负责,功劳全是你的。”
他累坏了,回到套房就睡着了。之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遇犁夫在山脚下隔着一条河举枪朝他瞄准,他拼命在树林里躲来躲去,但那支枪筒就像毒蛇似的伸长了,越过那条河,在屁股后面尾随着他,咬他。
那天上午九点,遇犁夫从狩猎区回到家,他吃了点东西,熏了会儿麝香,感到精神了不少。他在厨房里扒了狼皮,然后把狼皮摊平,用剃头推子把狼耳朵上的毛先剃下来,然后用一块烧红的木炭把狼毛燎成灰,连木炭一起碾成粉末。蜂蜜是现成的,他还加上了蜂胶和草药汤,搅拌成黑色的药膏——没人说得准这东西究竟怎么做,但他觉得他的做法有道理。
接着他把整张狼皮上的毛都剃下来,用同样的法子做成了一大锅药膏。他开着那辆吉普车出门时是中午十二点多,白鹭是在一点半钟敷上第一贴膏药的。
他下午三点钟返回家里睡觉,醒来时是晚上九点。他睡得不错,觉得抽掉的血都复生了。遇冶夫那时正在桌子上数钞票。
遇犁夫想起来他应该去归都上大学了,问他收拾好了东西没有,遇冶夫说他已经把行李邮寄给归都的同学了,他可以晚几天去。
遇犁夫说他不能在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就迟到。遇冶夫说:“如果嫂子好些了,我就走。”接着,他告诉遇犁夫,听说他们工厂的警卫科长自杀了。
这消息让遇犁夫一激灵,他立即出去打电话给工厂警卫科,向一个值班的警卫人员询问韩庆军的死因。那人说他们只知道是自杀,原因还没有公布。
遇犁夫有种不祥之感,但他更惦记白鹭的情况。他开车赶回医院,那是晚上十点钟。
在病房门口,白鹭的父亲抓着遇犁夫的手感激地说,在他离开期间,白鹭的高烧退了,感染症状也稳定下来,她还在八点多钟醒了一次,在病床上喝了一碗粥。
医生下午的化验报告也出来了,证实他的狼毛膏药确实起了作用。老头儿还说饶有道来看过白鹭,送来了一些保健品什么的。遇犁夫没觉得奇怪,但他决定晚上要守在医院,等着白鹭下次醒来时看见的是他。
晚上十一点钟,他来到医院的一片丁香树丛周围散步,在秋夜的清凉中,他想着那个自杀的家伙,他不能理解,这个像畜生一样容易满足的人为什么会自杀。
随后他开始认真思考为什么会出现那天晚上的惨剧——两个姑娘一死一伤,而荣世昌和警卫科长却能在当晚幸免于难。这些困惑在他心里埋藏了好几天了,他只是没时间追究这些事,现在是他考虑的时候了。
官方的解释是可笑的,照那个说法,当时留在柞树林边上的四个人遭到了几只狼的袭击——但这是不可能的——这很像好大喜功的荣世昌的说法,因为只有一只狼,就算他不是猎人也能从那具尸体的样子上判断出来。
但问题是,一只狼不可能袭击篝火边的四个人,除非它先嗅到了鲜血的气味,并发现那儿只有两个虚弱的女人。那么,荣世昌和他的保镖一定提前离开了树林,他们为什么要离开那儿呢?
他们手里有两支枪,如果看见一只狼,他们只需放一枪就能把它吓跑。但他当晚可没听见他们的枪声。
他就是从这儿开始感到不安的,开始怀疑整件事的背后似乎有一个竭力躲避他的真相。这种怀疑把他刚刚获得的一点喜悦之情冲散了。他想着上次白鹭苏醒过来时看他的眼神,几天前他认为那是她对他的责备,但此时他拿不准了,他隐约觉得那是一种拒绝的表情。这是一种奇怪的反应,她不该对他这样。他一阵心疼,觉得他的女人被隔绝在一个冰冷遥远的世界,却拒绝让他把她拉回来。
半个钟头后,他准备回到病房去,他想他的一切困惑在白鹭醒来后就会知道答案了。他有责任知道这些事,她也没有理由不告诉他。
他正往回走的时候,有个人在丁香树丛另一侧探头探脑地朝他看,他穿过树丛走过去,认出是停尸房里的那个守夜人。
他端着一个铝饭盒,用一只筷子戳着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跟遇犁夫打招呼:“还没睡呀!”
遇犁夫随口应了一声,然后问他是不是每天半夜都要吃一顿。那人说半夜这顿饭对他是最重要的,“我得到早晨才能离开呀!”遇犁夫笑了笑,对他说了声辛苦。守夜人摇了摇头,接着他突然对遇犁夫说:
“你把我给忘了,咱们早就见过面。”
遇犁夫仔细看着他。这人看起来一点儿不讨人喜欢,总是端着肩膀,脸上挂着一副哭丧的表情,两条细眉毛就像朝额头上攀爬的蚯蚓似的。
不过也说不上讨厌,他那卑微的样子中有一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倔强,那应该来自他看惯了各种各样死人的经历——他比遇犁夫大不了几岁,但相比他见过的死人数量,他还是显得太年轻了。
遇犁夫看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骚乱结束后的火葬场,他从这人手里拿到了烟爷的骨灰。
“你怎么在这儿?”遇犁夫说,“我还欠你份人情呢!”
他朝这人伸出了手,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守夜人有点受宠若惊地把饭盒夹在胳肢窝下,跟遇犁夫握手,说他叫孙柄果。
“那阵儿我是被警察临时抽调过去的,因为警察不想用火葬场的人,怕把事儿传出去,”他说,“干那活儿是要签保密令的,不过给钱多……但我不是为钱去的,真的,总得有人给他们烧了啊!”
遇犁夫笑了笑,对孙柄果的说法表示认可。不过,他不想跟这个人说那些事,他急着想回病房。“回去吃吧,外面凉。”他说完这话就准备告辞了。
“回去也是对着死人吃。”孙柄果没动弹,他看着遇犁夫,接着说:“受伤的是你爱人?”
遇犁夫点点头,没说话。
孙柄果皱着眉头继续问:“死掉的姑娘是谁的爱人啊?”他咂了咂舌头,好像被这事儿困扰很久了。
遇犁夫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孙柄果埋头吃光了饭盒里的最后一块东西,一边嚼着咽着,一边简单直接地说出了那句好像晴天霹雳似的话:“她的家属我都见到了,那里面没有她男朋友,但她死前却被男人干过……”
“什么?”
“她被干过……我就是那意思。(
腹黑律师请签字)”孙柄果严肃地点点头,“要是她没男朋友,那就是被人强奸了,我猜。反正她一定干了那事,然后才被狼吃了。”
“你他妈怎么能确定?”
“我研究死人,因为他们活着都不愿意跟我说话——我都能干法医了!”孙柄果那哭丧的脸好像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模样,不过很难说那是笑。“那女孩儿上半身很惨,但下半身完整——你想知道我怎么确定的吗?”他用很小的手势比划着,“很简单,她腿那儿有精液。”
遇犁夫在夜色中靠近这个人,看着他的眼睛,用手指着他枯瘦的鼻子,说:“你对那玩意儿也能确定吗?”
孙柄果缩着肩膀扬起头,但没露出惧色,好像对遇犁夫的反应很高兴似的。“那玩意儿还不好确定吗?你只是没往那儿仔细看而已!”
面对遇犁夫露出的一丝鄙夷之色,他倒有点儿不高兴了。“老弟,”他梗着脖子说,“你推进来一个大姑娘,她光着,尸体很惨,对我来说,这比那些病死老死的人有意思多了——我见过的死人太多了,但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值得我仔细研究。不过这可不算冒犯,否则让雷劈了我!”
“你是什么时候研究出来的?”
“当晚就有结果了,后来尸体被他们家人拉走了。”
“警察去看过吗?”
“看过,但不知道是不是法医,其实我能看出来,他们也该能看出来。”
“你跟别人说过这事儿吗?”
“医院有规定……再说,这事儿跟别人说不好,你都觉得我下作呢!”
“那你为什么跟我说?”
“憋着难受,想找个人说说——我觉得你可能还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早点儿跟我说?”
“那我得先说声抱歉了——我开头还没搞清楚那是不是你干的呢!”
遇犁夫几乎要给他一巴掌。“你现在怎么知道不是我干的?”
“你对你爱人够仗义,整个医院都知道,听说你今天还杀了那只狼,做了狼皮膏药!牛逼啊!”
这家伙即使夸人时还是那副哭丧表情,遇犁夫那会儿确定这或许是他天生的样子。他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塞到孙柄果的上衣兜里。孙柄果这回没有拒绝,因为他认为他的信息值钱。他说:“这算封口费吧?我不会跟第二个人说了。”
“重要的是,别让人知道你跟我说了这件事,否则你会有危险。”
“明白,但不是我吹牛逼,我死人都不怕,活人也不怕谁!”孙柄果低下了头,说出了他想和遇犁夫套近乎的真实理由:“我也住在乌鸦窝,我从小就佩服你和烟爷那样的人……我想入你们的伙,有一天能在胳膊上刺上鸽子……”
但等他抬起头时,遇犁夫已经走到丁香树那边去了。他朝守夜人摆摆手,在夜色中说了句后会有期。
从丁香树丛到白鹭的病房没有多远,但遇犁夫走得很慢,花了大概半个钟头。他有时会停下,抽几口烟,看看天上的星星——它们一片浩瀚,见证过永恒的山川和无数死亡,比那个叫孙柄果的人见过得更多。
它们还见证过大地上最卑微渺小的事情,包括黑暗中的哭泣。它们也见证着他本人。
他走走停停,希望这世界消失,希望那散发着消毒水味道和昏黄灯光的方形建筑消失,四周的院墙、外面的街道和整个城市全都消失,只给他留下一条让银河照耀的路,让他像地球上最后一个人那样没有任何记忆地走到死。
他希望自己什么也想不出来,那一切都没有发生。但那一切是自动跳到他脑海里的,真相是自己展现出来的,一切困惑因此都不见了,他甚至嗅到了那片柞树林中的淫荡气味儿。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连警卫科长为何突然死掉都明白了,那不是自杀。但他不想去证实它,也不需要,在这个地面上,他只要足够了解荣世昌就行了。
有一瞬间,他想起了荣世昌的脸,他朝这张永远发着粉红肉光的虚幻脸孔点头笑了笑。
他回到病房,坐在白鹭的病床前。零点过了,她睡着,那不是昏迷,是睡眠。她好多了,头上长出了毛茬儿,嘴唇上有了点血色,过去几天她的嘴唇是发灰的。有一瞬间,她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掀起涟漪似的波纹,她可能做梦了。
后来她还咬牙了,那是疼的,因为狼毛里的精灵在杀死那些毒菌。等她好了,她还会是美丽的。他一点儿也不困,觉得坐在凳子上靠在墙上就很舒服。
他看着她,当初他就喜欢在旁边看着她,她不说话时简直是个神秘完美的女神,她太美了,以至于这地方没几个人敢看她。
有时她说起话来有点傻,不过,她也为此变得可爱了。这是他的女人,别人都能看见她的美,但是,没人知道她有多么勇敢。
后来他靠在墙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凌晨两点半,白鹭在屋子里微弱的灯光下睁着眼睛看着他。估计她看了好一阵了,她漆黑的眼睛里有了起死回生的光泽,就像新生命的光泽,跟婴儿似的,有纯真的惊奇、温顺和柔弱。
此刻,空洞和绝望没有了,此前那种让遇犁夫感到陌生奇怪的意味没有了,但还有另外一种东西……他俯身靠近一点儿看她,她没动,也没躲藏她的眼神。这回他看清楚了,她眼神里的另外一种东西——是准备告别时的恋恋不舍。
遇犁夫把手伸进被单里抓住了她的手,姑娘闭上了眼睛。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现在只差一次告别。
她现在已经没有恐惧了。一开始有,恐惧甚至让她觉得醒来是一种折磨。
有好几次,她昏昏沉沉的,听到响声就心颤,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怎么躺在了这里。现在她清醒多了。
几个钟头前,她也醒过一次,那时她退烧了,觉得挪动一下手指头都很舒服,麻酥酥的。她还感到饿了,喝了一碗粥。
她父亲那时告诉她遇犁夫杀死了那只狼,给她做成了狼毛膏药。她感动得想飞出去拥抱他,他真是无所不能!她认识那只狼,它蹿出来咬她的腿的时候,她正在溪水边上。她从树林里出来的时候没看见人,就想去找他。
她不相信他会跟那个女人乱来,直到现在也不信。但那时她就是想去找他,本能地想去找他。
那会儿她的后脑勺不流血了,有一个大包,但腿还在流血。她用刀扎到了自己,但不觉得很疼,拖着腿还能走。
她走到溪水那儿,蹚过冰凉的溪水,到了对岸,她走了十几米,一下子停住了,她想起荣世昌说的话了,那是第一次恐惧——她跟遇犁夫说什么呢?让他为自己报仇?
那会害死他的——他杀过人,在荣世昌面前也杀过人,当初他跟她说这事的时候,她还没想过这是他的罪,仅仅认为那是握在荣世昌手里的把柄。
她太傻了,她会害死他的。她在溪水边上哭了。狼就是在那时候咬了她。
它像幽灵似的蹿出来,没有嗥叫,只有喉咙里饥渴的咕哝声。她都不知道这畜生是怎么走近她的,它咬到了她右腿的伤口上——是那儿流出的血让它咬的。
它的绿眼睛瞪着她,她差一点儿就吓昏了。
但疼痛让她忽然愤怒起来,它还想把她拖进树林里去。她恨那里。可惜她手里没有刀了,要是有的话,她会用刀去割狼的鼻子。
遇犁夫跟她说过——那是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在饭桌上说的,她几乎记得他说过的每句话——他说几乎所有野兽的弱点都在鼻子上,它们怕失去鼻子,就像人怕失去眼睛一样,因为嗅觉是它们的一切。
但她手里没有刀,那把刀让另一个畜生给夺去了。
她被咬得太疼了,狼牙在往她的骨头上咬,她要跟它拼命,她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这个畜生嘴里。
她去抓狼的鼻子,但她的手没有力气,抓不住,狼把她甩来甩去,往树林里拽。后来她想到了,应该把狼按到溪水里,淹死它。
她抓住狼的脖子,按着它,扑进了溪水里,在水里她还用鹅卵石打了它几下,它突然在水里松了口,一跃跳出溪水,头也不回地蹿进了树林,就像条狗似的。
遇犁夫说过,这是只老狼,它或许知道了吃掉她是不可能的。(
凌云霸主)她把狼打败了,恐惧让她那一阵儿挺有力气,但她也感到冷。她走到篝火旁边,但是火快熄灭了,她捡起一根还有余烬的树杈抱着。
她不想去找他了,何况她也不知道找到他的路有多遥远,只知道不管那有多远,她这样去找他只会害死他。
她拄着树杈往回走,但她那会儿不知道,树林里还有那个喝醉了的姑娘。狼后来去吃她了。这也是她今天醒来的时候才知道的。
是那个叫饶有道的警察在病床前跟她说的。当她父亲告诉她遇犁夫杀死了那只狼后,这个警察就进来了。父亲说这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不记得,要是她能选择的话,她宁愿死掉。她不喜欢看见这个人,他让她恐惧。她在心里哀叹自己的命运太凄惨了,凄惨到竟要感激一个这么阴险的人。
她一见这个人就没有任何好心情,更何况感激之情。
恰恰相反,她觉得他会带给她更多的不幸。
他让她的父亲出了病房,然后坐在病床前,就像个恩人似的跟她说了几句话,前面都是废话,她也没听清楚,无非是安慰和祝贺她好转之类的。
后来他说起了那个女孩儿的死,接着这个阴险的人是这么说的:“在这地方死个人太容易了,所以你很幸运。”他说了这话,她就知道他还要说别的了,他真正想说的在后面。
“你应该都知道,”他说,“遇犁夫犯了很多事,包括杀了罗连山,现在谁也救不了他……所以,别想着嫁给遇犁夫了,那样你会第二次守寡的。”
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是那么没人性,就像惩罚一个人的罪过是他们这种人唯一的乐事,就像别人的不幸都是天经地义的。
“你也有罪,包庇罪之类的,”他接着说,“但我可以不追究。不过我不想白白地救一个人……”他突然怪异地笑了一下,用手在她脸颊上捏了捏,“关键是,忘了那天晚上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这样你还能活着;但别忘了是谁救的你……等你好了,我会去找你的,给你机会好好报答一下我……要知道,我像他们一样喜欢你。”
这就是他要说的。她竭力掩饰住自己的恨,维持大病初愈的麻木表情,但她不知道掩饰得好不好。要是她手里有把刀子,身上有力气,她会坐起来给他一刀的。临走时,这位警察告诉她,他不怕她把这些话对遇犁夫说,因为结局是一样的,但遇犁夫如果知道了,就意味着他会死得很惨,而她也没救了。这个卑鄙阴险的家伙说完就走了,父亲还在病房门口语无伦次地感激着他。
她打定主意要离开遇犁夫了。要是他死了,她也会去死,他们会一块儿死。
不,应该是前后脚,她要死在他后面,省着他失望、愤怒,去做可怕的事,遭到他们残害,就像那些悲惨的示威者。
但不管怎样,只要他们害了他,她就跟着死掉,他要是没死,她就会离开他,远远地等着。
这想法来得很容易,也让她很踏实。不过她希望尽量晚一点,最好等她更好一些,头发长长了,甚至可以走了,再去死。
她听说人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鬼魂就是什么样子,她希望自己能变得漂亮些再死,是个天鹅般美丽的鬼魂,有鸽子般轻盈的腿脚,那样,在阴间他可能会像以前一样爱她。
她就剩下这么一个心愿了,除此之外,她没有一点儿恐惧。她能睡着,刚才还梦到了他们在一片金色的山顶上寻找泉水。
遇犁夫在被单里拉着她的手时,她闭上眼睛,想把他带回刚才的梦里去。她想跟他在那儿洗澡,让他抱着,不再出来,也永不醒来。
“看着我,鸽子。”遇犁夫说。
他的声音就像一阵滚烫的风,让她一下子全身暖烘烘的。她睁开眼睛,看见他离她只有两寸远,她能看见他眼睛里布满血丝,他一定累坏了,脸颊塌陷了一大块,显得下巴更大了。但他镇静得像只狮子。
“别说话,就听我说。”他低沉的声音和身上的热气笼罩着她,就像抚摸她一样。跟着,他在被单里握紧了她的手,说出了那句让她最后一次心颤恐惧的话:
“我全都知道了。”
眼泪一下子涌出了她的眼眶,是毫无预兆地涌出来的。她的手在他宽厚粗粝的手掌里蜷缩颤抖,她呼吸剧烈,紧咬着牙,闭上了眼睛,眼泪兀自流个不停。但他就那么紧紧地攥着她,跟着他把脸搁到了她肚子上。后来他开始隔着被单亲她,亲她肚子,胸口,脖子,嘴,鼻子和额头。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样,一个流泪,一个亲吻……后来,她身体剧烈的起伏平息了,蜷缩的手在他手里慢慢地摊开了,她那修长柔嫩的五根手指张开了,和他的手指交缠合拢在一起了。
他们重新互相看着,她眼里泪水蒙蒙,他眼睛也有点潮,头颅低垂着,脸上从未有过这样艰难的神情,但只是一闪而过。
“你还会要我吗?”她问。
“你是我的女主人。”他说。
“我还是吗?”
“必须是。”
“他杀死了我们的孩子……”她说不下去了。
遇犁夫摸摸她的肚子,“我们将来再要。”
接着,他把头抬了起来,离她远了一点。“我会亲手宰了那只披着人皮的狼,”他低声说,“但,我们要活着。”
她吃惊地看着他,就像他说出的是一个奇迹,是件难以置信的事情。
“他们要害你。”她说。
遇犁夫用力攥了一下她的手。“我知道,”他说,“他们已经开始干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又哭了起来,“那个畜生威胁我了……还有那个警察,别把他当好人。”
“什么都不用说,我只要你足够勇敢。”遇犁夫把头又俯下去,靠近了她,后面的话是他用最低的声音说的,“记着我的话——你要活着,因为他们杀不了我,我会活着的,我还会再见到你……不过,你要等着,可能会等得久一点。”
他炯炯有神地看着她,就像要把力量注入她身体里一样:
“不管多久,你都要等着我。”
这姑娘凝视着他狮子一样的眼睛,使劲儿握着他的大手,轻声地,但字字清晰地说:
“我等你——”
接着又补充一句:“等你宰了他。”
遇犁夫直起腰来,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用若无其事的口吻向她交代出院和离开绝伦谛的事情。
他说得很简短,因为具体的事情将由他的弟弟遇冶夫安排。
他说完了,就轻轻地亲了亲她的嘴唇,想把那只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他尽量做得像平常短暂分开的样子,还说:“好了,天亮前,我还得忙活点儿别的事情。”
但在夜色中,这姑娘的面孔已经被泪水再次淹没了。她知道他那若无其事的神情意味着什么——在此刻的夜色中,这个男人离开这间屋子,她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们可能是长久的分离,也可能是永别。
总之,他在黑暗中离开,下一个和此后无数个黎明便跟黑夜一样毫无意义了。他留给她的将是一场漫长的、前途未卜的等待。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时间令人绝望地伴随泪水流逝。
对遇犁夫来说,这一刻的感觉比死还难受。但他必须利用这个夜晚准备好所有能让自己活下去的事情。
因此,他是强迫自己用铁石心肠的冷酷和她分开。
临走时他再次吻了这姑娘的嘴,还再次命令她必须等着他,不管多久。
走出病房时,他告诉自己这已经不是最坏的情况了,因为比起前几天,至少他的女人不会死在这里了。
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他的女人在哭。
这就是他们离别时的样子。
他开车出医院大门时,看到了停在街对面的那辆面包车,那是警察蹲点监视他的车,是饶有道派来的。
他明白,他在医院走廊里也看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装成病人家属的样子在楼梯口抽烟,那也是监视他和白鹭的,不过不是警察,应该是饶有道的线人。
面包车里至少会有三四个人,或者是警察,或者是工厂警卫科的人,或者两方都有,不过他们不会现在就对他动手。
只要白鹭还在医院里,他们就不担心他会跑掉,或者去杀人。饶有道挺精明,他来看白鹭,也有这个目的:他在提醒和警告遇犁夫,白鹭在他手里,没有他的允许,她哪儿也去不了。(
独步山河)
遇犁夫明白这些,他想,饶有道从来不是个猎人,但他称得上是条好猎犬,有追杀猎物的本能。不过,他是不会跑的,在绝伦谛这个地方,想逃跑是徒劳的。
他把车开回家时已经凌晨四点,面包车跟来了,停在街角。他没有理会,直接进了屋子,叫醒了弟弟遇冶夫。
遇冶夫睁眼瞧了他一眼,就一骨碌坐起来,他看见遇犁夫的眼睛就像电影里的吸血鬼一样红,脸上挂着前所未有的艰难神色,即使他们兄弟因为参与骚乱被警察抓住那天,遇犁夫也没有这样严峻的表情。遇冶夫觉得天要塌了。
“哥,你怎么啦?”
“起来穿上衣服。”遇犁夫说。
他去厨房用热毛巾敷了一会儿脸,然后回到客厅,从墙上把父母的照片摘下来,用布包好了,搁到桌上。遇冶夫那时以为他们要搬家了。
“剩下的你自己收拾,”遇犁夫说,“还有,把剩下的钱都带上,不要再回来了。你可以花钱,但要花到正确的地方,要是你还有本事自己赚,就给我保管好。”
“那你哪?”
“我会去另一个地方。”
他决定跟他的兄弟再吃一顿像样的早餐——他估计这也是此后很久他能吃上的最好的东西了。家里还有酱肉和蘑菇,时间足够,他们可以把这些拿出来吃掉。
兄弟俩下了厨房,从洗菜做饭开始,一直到把饭菜摆上饭桌吃掉,一共花了一个来钟头,那时天已经快亮了。
遇犁夫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他把自己从认识白鹭开始一直到这个黎明的故事给他的兄弟完整地讲了一遍——包括他杀掉罗连山,贿赂荣世昌解决他们兄弟的归都户口,进入秘密工厂,发洪水时跟白鹭在南山上的激情时光。
他对那个骚乱之夜说得不多,但对镇压骚乱之后他在秘密工厂地下牢房里处决“犯人”说得很详细。
还有那个野餐之夜,他跟那个明星式的女人的荒唐邂逅,他讲了他们钓鱼时发生的事,并且说了在同一时刻,在月牙湖柞树林里发生在白鹭身上的事情。
他尽量说得很平静,但遇冶夫听得出他兄长在动情之时的抑制。
他那会儿希望遇犁夫能哭出来。但当他听到最后,听到那个警卫科长的所谓自杀,以及家门口的街道上还停着一辆监视他们的面包车,就知道他们兄弟已经没有为任何事情哭上一鼻子的时间了。
他两手抓着自己卷曲的头发,无处宣泄的怒火让他简直要发疯。他咬着牙,使劲儿琢磨着他能干什么。最后他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
“他们要是敢杀你,我就跟他们拼了!”
桌子和碗碟被擂得嗡嗡直响,遇犁夫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干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啊?”
遇冶夫抓起桌上的半瓶酒,但也被遇犁夫夺下来。
“小混蛋,这是我的。”他说,“记着,你现在没资格瞎胡闹,因为你的命也是我的,往后,轮到你为我活着了。”
“你要是死在他们手里,是这个世界的耻辱!”
“别念诗了,我求你啦!”遇犁夫端起酒瓶子喝了一大口。
遇冶夫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多余的臭虫,打从一生下来就这样,他就像上帝为了惩罚他们家而生下来的累赘,他的父亲为他而死,现在又轮到他的兄长了。
他不吭声了,因为此时表达愤怒和咒骂几声都是一种虚弱的挣扎,完全徒劳无益。
“行了,别在那儿可怜自己了。”遇犁夫笑了笑,充满留恋地看着手里的酒瓶子,“我说过,我会去另一个地方——那可要靠你。”
那时,第一缕晨晖照进他们家的窗户。遇犁夫有点醉了,即使世界上最贪婪的酒鬼也不该像他在这天凌晨的时候喝这么多烈酒,不过他需要这样,即使站起来晃晃悠悠的也没问题,他不会去打猎了。
但他头脑很清楚,浑身也热乎乎的。他出了屋子,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让遇冶夫拿出推子给他剃头。
他这些天把自己搞得不成样子,头发乱糟糟的,还有几根白了,脸上也胡子拉碴,显得苍老了不少。
他想在离开家的时候恢复以前的样子,他的样子一贯都是干练的模样。
他坐在凳子上,遇冶夫用一块蓝布给他罩上,他笑着对他兄弟说:“小子,剃得短一点,让我看起来像个囚犯。”
遇冶夫那会儿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拿着剃头推子的手直颤悠。遇犁夫觉察出来,他说:“想哭就哭,但别像娘们儿那样哭,否则就给我憋回去。”
遇冶夫小时候挨揍时,遇犁夫就会这样教训他,那时候他要么忍着,要么就扯着脖子号啕大哭,然后再忍着。这样会让他哥哥能对他少说不少废话。但这次是遇犁夫最后一次跟他弟弟说这句话了。
遇冶夫回答说:“我知道,你现在别让我笑就行了。”
在剃头的时候,遇犁夫说出了他从绝伦谛脱身的计划,向遇冶夫交代了他要去做的事情。遇冶夫听得目瞪口呆,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能让遇犁夫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他们兄弟就这样在遇犁夫纷纷飘落的发梢中探讨着这些生死攸关的事情,想着每个环节可能会出现的意外,就像许多天以前他们为了对付警察追究他们参与骚乱的时候一样,兄弟俩从那场苦难中锤炼出来的胆识,几乎成为他们共同的本能。
他们迅速地在你问我答的智力追逐中设想着各种关键环节,有些细节甚至要追究人的心理问题。
到最后,他们觉得只剩下运气这件事没法讨论了。
那时候,遇冶夫把一面镜子和一个肥皂盒放在遇犁夫的面前,遇犁夫自己用剃刀把脸颊上的胡子楂儿刮了。随后他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在枣树下停下来,看着树杈上晾着的那张已经被剃光了毛的狼皮,他把它摘下来,说:“这狼皮能躯邪。”
他朝遇冶夫要了一只碳素笔,在狼皮上写了两行字,写的是他在哪儿和什么时间杀掉的这只狼。
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在风中把墨迹晾干,还欣赏了一会儿。然后他把它仔细地卷起来,嘱咐遇冶夫带走,并把它用到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去。
接下来,遇犁夫站在枣树底下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摩挲着他那剃得滚圆的头顶,好像正被一个艰深的难题困扰着。
遇冶夫等了一会儿,直到发现遇犁夫看起来没指望想明白了,因为他的眼睛里全是恋恋不舍的柔情和有苦难言的迷茫。遇冶夫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说:“哥,你要是对我嫂子不放心就说出来。”
遇犁夫怔了一下,他看着这个敏感的兄弟,忽然意识到在整个世界上,遇冶夫可能是他谋划事情的最佳参谋。他招手让遇冶夫到他跟前来——院子里连只麻雀都没有,但他的声音就像怕别人听见似的,低沉而且含混不清。
“你比我更了解女人,”他咕哝着说,“你觉得你嫂子行吗?”
遇冶夫迷惑地看着他,说:“哥,你让我说啥呀?”
遇犁夫挤了挤眼睛,觉得他的问题问得有点儿离谱。他清了清嗓子,声音算是清晰了一些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太久回不来——你知道,这是有可能的,让她等着我是不是太残忍?”
遇冶夫想了想,点点头。“这对你俩都很残忍,”他说,“但我看她爱你爱得比大海还深。”
“就是这问题,”遇犁夫说,“是不是对她很残忍,要是时间太长了?”
“你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她吗?”
“我做的一切是为了我自己,”遇犁夫说,“我现在想的事儿才是为了她。”
遇冶夫摇着头说:“哥,你到底想说啥?”
“这有点儿残忍……”遇犁夫说,“你应该明白,没准她得等十年八年的,弄不好还会更长,那可是她最好的时光,我这是让她守活寡哪!”
“是有点儿残忍,”遇冶夫说,“但你在那里头最需要的可就是个盼头。”
遇犁夫叹了口气,又开始绕着枣树转圈,在那儿自以为是地想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不在行的事情,一个女人的心。
“可她已经守过寡了,”他停下来说,为他兄弟掸掉了一片落在肩膀上的枣树叶,“你知道,她已经守过一次寡了,我要是让她再守活寡,这就成了让她认命了,我他妈就是不喜欢她会有这感觉,不喜欢让别人这么说她,我不喜欢这个,谁他妈也不该任由命运摆布。”
遇冶夫默默地点着头,过了一会儿才嘟囔着说:“你只说你让我干什么吧。”
“我看这样,”遇犁夫说,“她要是想嫁人,就随她去。”
“这话不用我去说吧?”
“本来应该我来说,但她现在的样子不合适说这个——你得替我去说,过几天等她病好一些了,你就可以说了。我希望你尽早说,这样她可以早下决心。”
“她听了一定会伤心的,以为你嫌弃她了。”遇冶夫说。
“也许会,但那对她没坏处。”
“你别给我安排这事儿行吗?”
遇犁夫皱着眉头看着遇冶夫,露出不满的意思。遇冶夫对兄长这样不满的眼神感到不安,他赶紧改口说:“好吧,但你愿意看到这个结局吗?”
遇犁夫愣了一下神儿,说:“我不知道,小子。”
“你这么说有点虚伪。”
“我刚才也这么觉得,”遇犁夫说,“可我们还没结婚呢,我其实都没资格让她等我……所以,我真得让她知道,我对她的将来没那么霸道。你知道当初她说我挺霸道的,我为了得到她还杀了那个想娶她的家伙。”
“我看没有比这个更能说明你爱她了,她也一定爱死你的霸道了。”
“问题是,你知道,我将来出来后还要再杀一个,”遇犁夫说,“那结果也许很糟,她可能会白等一场。”
遇冶夫这会儿才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他像央求一样看着兄长说:“哥,咱们得把那事儿办得踏踏实实才行,要不还不如现在就去宰了那个畜生,也省着你多遭几年罪了。”
“我知道,小子,我会把这件事弄踏实的。但现在我们说的是女人的事儿,她过去已经够不幸了。”
“但恐怕只有你才能让她幸福。”遇冶夫说。
遇犁夫听了这话又愣了一下神儿。
“你记住,”他突然恶狠狠地说,“也不要让任何人逼她嫁人!任何人!”
遇冶夫说:“你说了半天,我看只有这个才是正经事!”
遇犁夫在七点半钟离开了家的院子,临行前跟兄弟拥抱了一下。他身上带着醉醺醺的酒气,趔趄着向吉普车那儿走了几步后,他转过身来,对他的兄弟语调严厉地说了那句话:
“记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回到这地方!”
遇犁夫在七点四十五分回到了秘密工厂。
还没到开门的时候,按照安全条例,没有警卫科的许可,他只能在门口等到八点,通过检查登记后再进去。但他把汽车喇叭按得响个不停,值班室的守卫没好气地出来制止他。
遇犁夫下了车,把那守卫两拳打倒在地,夺下他的枪,用脚踩着他脖子。其余的守卫跑出来时,他操枪站着,像个教官一样命令他们在他面前站直了。
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他是新上任的警卫科长,而且醉醺醺的,站在那儿直晃,跟那个刚传出死讯的前警卫科长完全一个做派。他教训完了他们,他们就给他开了门。
他没有回自己的宿舍,而是直接把车开到警卫科楼下,从车里拿出那个装着猎枪的鱼竿筒,来到警卫科长韩庆军的办公室门前,从门上的透气窗跳了进去。
这间屋子好几天没进来人了,灰尘味儿呛人。他从里面把房门堵上,把鱼竿筒藏好了,撬开那个死人的柜子,拿出警卫科长的猎枪和一盒弹药。
接着,他用桌上的电话给荣世昌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说他等着见他,然后他就抱着猎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那是真正的睡眠,睡得鼾声大作,连个梦都没有做。
饶有道被弄迷糊了。
他原来觉得把遇犁夫诳进工厂是个难事,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以荣世昌的名义通知所有狩猎向导在下午开会,他想在会议前以突然袭击的动作逮捕遇犁夫,然后由他亲自主持大会,通报警卫科长的强奸案和遇犁夫的诸多罪行。
按照这个计划,饶有道需要在这天上午把遇犁夫的罪行整理一下,写出一篇有理有据的讲话稿。
他很严肃地对待这件事,决心把遇犁夫案当作他警察生涯里第一个战功,不留下一点儿荣世昌公报私仇的痕迹。
但遇犁夫自己跑回来了,而且去了警卫科睡觉,这让饶有道上午什么也没干成。
他率人包围了警卫科的小楼,带了几个身手好的人堵住了那间办公室的门口,却没敢进去,因为他们从房门上的透气窗看到,遇犁夫是抱着猎枪睡觉的,枪口就对着透气窗,身边还摆着一盒子弹。
饶有道在外面敲门喊话,里头却只有鼾声,他们只好在外面等他睡醒。
荣世昌上午也在睡觉。昨晚在被一个噩梦惊醒之后,他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着,上午的电话也都被秘书回绝了。他睡到十二点半才醒,秘书告诉他,开头是遇犁夫打了一个电话找他,接着是饶有道打了六个电话找他。
“现在整个厂子的人都在警卫科那儿看热闹呢!”他的女秘书说。
这是受伤以来荣世昌第一次下山,当他出现在秘密工厂的大院子里时,数百群情激昂的工人和职员都没注意到他——那里还有十几个狩猎向导和一群他从归都招来的姑娘,她们叫嚷的声音最高,咒骂饶有道和他带来的便衣警察是法西斯。更多的人也跟着起哄。工厂的几个厂长在维持秩序,但没人理他们。
荣世昌在人群外头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枪朝天上开了一枪。人群转过身来,霎时鸦雀无声了。
遇犁夫那时候已经醒了一会儿了,他给自己烧了一壶开水,冲了一杯茶。此时他坐在沙发上,双脚搭在茶几上,捧着个杯子在喝茶,猎枪横在腿上。饶有道在房门外头叫他开门,他根本不动弹。跟他预料的一样,他待在这儿,身边放着一支枪,能把整座工厂的人都镇住,他还能睡一觉,没有比一觉睡得更捡着了。
饶有道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这人虽然阴险,但是个严肃的人,整个上午,这家伙嗓子都喊哑了,他一定上了很大的火。
“遇犁夫!你有什么事开门说!”
“饶有道,还轮不到你问我呢!”
“那我正式向你宣布——我要逮捕你!”
“饶有道,还轮不到你抓我呢!”
“我代表的是政府!”
“你代表的是狗屁!”
“我要命令强攻了!”
“那你得把这座楼炸平喽!”
遇犁夫伸着脖子朝窗外看了一眼人群,笑着。后来他听见了枪响,笑容僵住了。他放下茶杯,手里抓起那支猎枪,闭上了眼睛,慢慢地呼吸,叫着自己的名字,让涌上心头的仇恨的怒火退去,慢慢远去。他放下那支枪,揉了揉脸颊,让笑容重新回来。很快,门外不安地骚动了一阵,紧接着又安静了。
那脚步声表明来的是一个身躯庞大的人,还是个屁股受伤的瘸子,因此一瘸一拐地走来了。
从那次野餐结束之后,他们有**天没见面了,但就像过了很久,恍如隔世。
荣世昌站在警卫科门口——他天生喜欢这种局面,刚才从人群中走过时,他有一种救世主的感觉——要是电视台的那个**在这儿就好了,他想,这事可比捕狼正经,也更能显示他的威严,他会让遇犁夫——那**心目中的硬汉自己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遇犁夫,把门打开!”他的声音底气十足,神情也相当镇定。
“你先让他们给我弄点儿吃的!”遇犁夫坐在那儿嚷道。
“等会儿有你吃饭的地方!”
“别来这套,我现在就饿了!”
荣世昌笑了,他有种怪异的亲切感,因为他听到的声音完全不是这些天他所担心的那个复仇者,那声音里没有仇恨,只有什么也不在乎的亡命徒味儿,跟他和这人头几次打交道的感觉一脉相承。
什么地方弄错了?他转头看看饶有道,警察脸上有点尴尬,荣世昌那会儿觉得屋里的人至少比这家伙有趣。
“只有面条!”他说。
“行啊——”遇犁夫说,“你跟面条一块儿进来!”
荣世昌让人跑步去餐厅给遇犁夫下面条,还嘱咐要加两个鸡蛋。有人给他搬来一把椅子,他用一边屁股坐着。
饶有道想说什么,但他冲他摆摆手,低声说:“人是你的,你急什么?”他拿出一张报纸看,不过,他没看进去,脑子里想着他和饶有道的所有分析、判断,是不是哪儿搞错了。
二十分钟后,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来了。荣世昌开始没说话,由饶有道跟遇犁夫谈,他要求遇犁夫先把猎枪从透气窗交出来,然后才能见荣世昌,吃到午饭。
“你他妈的胆小鬼!”遇犁夫在里头骂他,“你也可以拿着枪进来!”
他接着又对荣世昌说:“荣少爷,我的枪可不是对付你的,相信我你就进来,不相信你就回去,让我跟饶有道开战!”
“你他妈疯啦!”荣世昌说。
“快了!”遇犁夫说,“你要是帮他,就去叫直升机和坦克!”
荣世昌那会儿相信他有什么东西搞错了,不过他想不明白,充满好奇。
他决定会会遇犁夫。他觉得风险不大,因为这人要杀他不会弄出这么大动静,他藏在虎走廊的草丛里给他一枪会更有把握。
他的怒气看来是冲着饶有道的,这也很有意思。于是他提出和饶有道一起进去,三个人坐下来谈。遇犁夫说没问题。但饶有道有点迟疑,他提出再带两个人进去。
遇犁夫提醒荣世昌说:“荣少爷,有些事让别人听见可不太好。”荣世昌只好命令其他人待在外面。饶有道给他拿了一件防弹衣,荣世昌看了看他,笑着说:
“你更需要这玩意儿,但要是遇犁夫想杀你,你还得去找个大点儿的钢盔。”
遇犁夫那会儿突然把门开了一个缝儿,枪口伸出来冲着饶有道的脸,却冲荣世昌很不耐烦地说:“别扯淡了,面条都凉了!”
那是下午两点多钟,太阳把那间屋子照得晃眼睛,灰尘全都飞了起来,在阳光里能看见它们和烟雾一起飘浮。荣世昌皱着眉头,用手帕捂着嘴,他坐不下去,靠在一张桌子上。饶有道也站在他身边,手里拎着手枪。遇犁夫还坐在沙发上,猎枪在茶几上搁着,他闷头吃着面条。有十来分钟,他和荣世昌说的都是闲事。
“我没时间看你,”遇犁夫说,“伤好了吗?”
“还他妈有点疼。”
“我杀了那只狼,但不知道是不是咬伤你的那只。哦,是挠的还是咬的?”
“挠的。”荣世昌觉得这样说更像他伤口的样子。
“也对,狼会把一只爪子保养得很锋利,不过那是一只老狼,不会抓得太深。”
“是不太深……到底他妈的有几只狼?”
“你碰到的是不是一只黑色的?”
“呃……好像是……我他妈也说不好,当时林子里很黑,但好像是他妈一只黑色的狼。”
“那就对了,应该是两只……我杀的是只公狼,灰色的,它有个伴儿,我好像看见了,它躲着,黑黝黝的,它们前后出击,真他妈狡猾……你跑得很及时,过会儿等你累了,另一只就会出来咬你。”
荣世昌打了个冷战,他被这个不存在的事儿吓着了,被那只不存在的狼吓着了。这是因为他在编造自己勇斗恶狼故事的时候,自己先相信了。
“妈的,剩下这只冬天会饿死吗?”他问。
“会的,咱别再带着娘们儿去那儿野餐就行了。”遇犁夫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暗笑着。他面前的这两个人不是猎人,因此他们编的谎言太容易戳穿了,还不如一只狼给他制造的假象高明。
荣世昌觉得不能再跟遇犁夫聊狼了,他应付这个太吃力。
“我他妈在砍树,那会儿,我得说声抱歉,跟你。”他说。
遇犁夫摇着头。“别说了,我开头两天是有点儿气……老实说,真有点儿气。”
“我能理解……但我也伤得不轻啊。”
“这跟你伤不伤没关系,”遇犁夫说,“这怨不到你,我后来想明白了,说到底,这都是命。”
“对了,我的鱼竿还在你那儿,那可是他妈很贵的鱼竿。”
“鱼竿在我宿舍,鱼竿筒丢了,可能漂到湖里去了。”
“那他妈可是好东西……你在那儿干吗了,能把它弄没了?”
遇犁夫诡异地笑了笑,“我忘了——反正没顾得上那玩意儿。”
荣世昌那根最脆弱的心弦被拨动了,他接受了遇犁夫诡异的笑容里露出的暗示,他觉得肠子里冒出一股淫荡的气泡来,想起了那个明星式的漂亮女人。
“算了,遇犁夫,我他妈上辈子一定欠了你什么!”他表情怪怪地说。
“你以后别这么说了,”遇犁夫恳求道,“我在那儿丢的东西可比你多。”
饶有道一直紧盯着遇犁夫的表情、姿态,聆听着他说话的每一个语调、余音。如果遇犁夫是他手里的犯人,他会警告他不要在警察面前演戏。
不过,他还没看出遇犁夫的破绽。他有点儿吃惊,因为即使最高明的罪犯也很难演得这么出色,他甚至开始担心自己那煞费苦心去争取的功劳要泡汤了。
“说说你的问题吧,遇犁夫。”他插嘴说。
遇犁夫吃光了面条,把饭碗搁下,抹了抹脑门上的汗——这汗出得让他舒坦。他看看饶有道,好像对他过于严肃的表情感到不解。
“我的问题?你想让我说什么问题?”
“罗连山的死,还有你参与骚乱的事儿。”饶有道说。
遇犁夫露出惊异的样子,他指着饶有道问荣世昌:“他在跟我说什么?这是你的意思吗?”
“别装了!”饶有道说。
遇犁夫突然操起枪站起来,指着饶有道。饶有道也把枪举起来,他们俩一霎时满脸通红,眼睛里都冒出货真价实的杀气。
“饶有道,”遇犁夫骂道,“要不是你救了我的女人,你他妈早成死人了!”
饶有道也不示弱地回道:“遇犁夫,你说不清楚的事儿多着呢!”
在他们举枪的时候,荣世昌弓着腰往边上躲,差点儿没站稳当。跟着他就在边上看着这两个人,觉得这事儿有点滑稽了——居然会到这地步。
他想,要是这两个家伙把对方打死,他可赔了本儿了,他在地下牢房安排的那次“审查”就白费了。不过,那样一来所有的事倒也干净了。
“呦?不开枪啊?”他笑嘻嘻地说,“那就别举着了……老饶,你是个警察,你先放下!遇犁夫,你他妈太猖狂了,给我老实点儿!”
遇犁夫等着饶有道先放下了枪,自己才坐下,把猎枪放回茶几上,他的手有点哆嗦,那不是装的,他在站起来那一刻心里想着他可以把这两个人都干掉,连眨眼的工夫都不用,让他们的脑袋接连开花。
他记得他第一次看见他们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那是在养殖场那儿,那会儿时机倒比现在好,他把他们杀了以后往山里一钻谁也抓不着他。
有时候事情就这么奇怪,他觉得此时这个情景那天在他脑海里出现过,或者是在地下牢房杀人的时候出现过,反正这情景曾经出现过,跟现在一模一样。
荣世昌站累了,他斜坐到桌子后面的椅子上,拿着自己的小手枪把玩了一会儿,然后让遇犁夫和饶有道把枪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但两人仍然较劲,饶有道说他是个警察,不能离开佩枪。遇犁夫说他是个猎人,也不能离开猎枪。
荣世昌沉着脸说:“我现在把你们之间的事当成私事,你们要是不愿意让我裁决,我马上走。不过,在解决之前你俩别想出这间屋子,我会找人来收尸。”
他说话时看着遇犁夫,他那陷入肥肉的眼睛中有一种期许,好像遇犁夫现在离他更近了。
遇犁夫看出了这层意思,他觉得自己先把枪交出去,会让荣世昌更能听进去他的话。因此他率先走过去,把猎枪的枪筒撅开,倒出子弹,放到了桌子上。饶有道跟着也交了枪。
荣世昌感到踏实了,他甚至觉得屁股上的伤口都不疼了,落在椅子上挺舒服。
“这是我第二次把我的枪给你了。”遇犁夫回到沙发上坐下,气呼呼地对荣世昌抱怨说。
“别扯淡,这可不是你的枪。”荣世昌说。
“韩庆军死了,这枪就应该是我的。”
“哦?你是这么想的?”
“我不该这么想吗?”遇犁夫奇怪地看着荣世昌,又瞥了一眼饶有道,“难道你要让这个警察来当这儿的警卫科长吗?”
荣世昌和饶有道那会儿眼神里的惊愕和迷惑是一样的,他们看着遇犁夫,恨不得掏出他的心脏来瞧瞧——这人要不是在演戏,要不就是他们真把他看错了。
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两个人在冥思苦想此时的遇犁夫和他们印象里的究竟哪个是真的。
荒谬的是,眼下这个遇犁夫更好理解,也更像一个正常人——毕竟,谁愿意把自己毁了呢?谁想为了一个女人得罪荣世昌这样的权贵呢?何况他看样子根本不知道荣世昌祸害了他的女人。
遇犁夫看着他们,慢慢露出了失望的模样。
“好吧,”他冲荣世昌说,“算我倒霉吧,你爱让谁干就让谁干——但你别让这个警察来整我,我不会让他踩着我往上爬的……可我本来以为你将来会当市长,心眼儿不会这么小的。”
荣世昌那根心弦儿又发出颤音了,最初对遇犁夫那酸楚的妒忌又回来了,让他喉咙有点儿发紧。
“哦?你这话从何说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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