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就是因为我要了那**吗?”遇犁夫高声说,索性往沙发上一躺,像个无赖似的叹着气说,“那真不能全怪我,她那里在我眼前像两只大灯泡似的晃悠,谁他妈受得了啊?我还扛了一会儿呢……但他妈没扛住。(
鬼手天医)”
荣世昌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遇犁夫接着说:“完事后她还想再干一次呢,我说你他妈把我当牲口使唤啊,她说我长得就像头牲口,得把她弄爽了才能走。我说在那儿待久了荣少爷会跟我算账的,我会有麻烦。但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要是得罪了她才是麻烦呢!她拉着我不松手。我没见过这样的**,给了她两巴掌才让她老实了!”
“你打了她两巴掌?”
“不止两巴掌,她脑袋上还被我撞出个这么大的包,你不信去医院问问……有时候女人就得揍一顿才他妈好使!不过这种事我估计你做不出来。”
“她没说什么吗?”
“她很不满。就那样,我管她哪!不过后来她吓坏了,看见尸体就吓瘫了,我把她和那具尸体一起弄回来的,她吐得满身都是,差点儿没晕过去。”
荣世昌笑得趴在桌子上晃着脑袋,用胖手不停地拍着桌子,嘴里直抽气。他觉得舒畅多了,那女人被打了一顿让他舒畅多了,他由衷地感到解气,笑得流出了口水。
遇犁夫也跟着笑了,他躺在沙发上笑着,笑得流出了眼泪。如果眼泪在为了可悲或可笑的事而流出时的颜色不同,那他眼角就会同时有那两种颜色。
两个人笑得难以遏制。只有饶有道拉着长脸在那坐着,他觉得极端无聊和莫名其妙。
他觉得这世界疯了,他分不出对和错在哪儿了,也看不见荣世昌和遇犁夫这样的人的界限在哪了——从某种角度说,他们是一样的,是那种可以疯狂起来的、没有约束的动物。
而他呢,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世界全是阶级、地位、规矩、条条框框和由此造成的负担。
他一声不吭,嗓子眼儿就像被堵住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被遇犁夫说的故事给气着了,但他没理由质疑那件事,那应该是真的,因为要是那么漂亮的女人主动勾男人,谁都会干的,何况遇犁夫很多时候确实像头牲口或野兽。
他同时还感到屈辱,有一种被荣世昌抛弃了的苦涩滋味儿,这滋味儿很快就在屋子里公开了,因为他那僵尸模样被他们俩发现了,他们为这个指着他又多笑了两分钟。
遇犁夫先收住了笑容,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揉着眼睛,恢复了他该有的样子。他晃着脑袋,似乎意识到像他这样笑跟他眼下的处境不太相配。
荣世昌也笑够了,用手帕擦着下巴,在此前几分钟的狂笑中他是个纨绔子弟,但随着嗓子里抽气声的消失,他立即又变回了一个政客。
他把两只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用手帕重新遮住了嘴,眼睛直视着遇犁夫,就像不经意似的显示了他的精明狡诈。
“但你对你的娘们儿真不错,”他说,“你给她花了大笔钱,还为她抽自己的血去对付那只狼,这他妈只有你遇犁夫干得出来,一般人可绝对干不出来这个!你为她还真不要命!”
“两码事,”遇犁夫对这个突然袭击似的问题报以一声苦笑,“这是两码事,我当她是老婆,想让她为我生孩子。她长得不错,骨架好,个子高,屁股大,生孩子是好料……她就是命苦,但对我可真好,那他妈是真心的,我对她也是,我欠她的,知道吗?我现在欠她的更多了,你这种少爷可能不在乎这个,但我在乎……不过,还是别提这个了,她和那个**是两码事。”
要是遇犁夫说了相反的话,或者哪怕对白鹭以及他们之间的感情流露出一点无所谓的意思来,荣世昌就会认为他是在演戏了,因为白鹭对遇犁夫的那股子忠贞劲儿他可是有切肤之痛的——遇犁夫要是否定这个,那他妈就不对了。
至于遇犁夫说的“两码事”的观点,他颇为认同,他觉得所有男人都这样,有的分裂成功了,有的没有——这屋子里就有个现成的,那位警察就属于不会分裂的家伙,所以他没趣儿透了,只好虚伪、阴险地活着。他跟遇犁夫也是两码事。
“那你俩今后怎么办?”荣世昌往前探着身子,露出关心的表情来——他确实关心这个,这甚至是他唯一关心的,因为要是遇犁夫娶了白鹭,那结果还是一样,他不能让他活着,那太危险了。
“我还是想娶她,反正我跟她说了,”遇犁夫说,他垂下头,用手抓起茶杯在茶几上胡乱画着,“但,我们完了!”
“完了?为什么?这可有点儿说不过去,她应该巴不得你娶她!”
“你不了解她,这丫头挺硬的,她不喜欢我因为怜悯而娶她,她可能会落下点儿残疾什么的。”遇犁夫觉得他跟荣世昌说这些实在是最荒谬的事,他摇头笑了笑。“另外,她多半知道我干了那个**,她没问,但我觉得她猜出来了……她昨晚一醒来就跟我说了,还说离开我是为了我好……她父亲也求我别再缠着她了。”
“你放弃了?”
“要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掉,我不会放弃……”遇犁夫悲从中来,仰在沙发上长叹一声,“现在没意义了,我还能怎么样呢?再说那对她也好,她离开这儿,离开我,还能找男人。我也能再找别的女人,毕竟,能生孩子的女人有的是。”
他把屋子里的气氛弄得有点儿伤感凄凉。荣世昌想安慰他两句,但忍住了。他看了一眼饶有道,想知道他看出了什么问题。
饶有道清了清嗓子,对遇犁夫说:“你对韩庆军的死怎么看?”
遇犁夫仰在那儿没动,眼皮耷拉着瞄了饶有道一眼:“我还想问你呢,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什么意思?”
“你装傻是吗?你和韩庆军成天抢着拍马屁,像两个骚娘们儿似的争宠,背后你想弄死他,他想弄死你,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啊?”说到这儿,遇犁夫直起身看了一眼荣世昌,“我直说了吧,荣少爷在这儿,他把我和你们俩拴在一块——我,和你们两个马屁精,是一根线儿上的蚂蚱。现在死了一个,还他妈说是自杀!自杀?为什么呀?当我傻呀?你派人监视我好几天了,是不是也等着我自杀呢?”
“他是畏罪自杀。”荣世昌说,他说得平静极了。他决定把事情挑明,看看遇犁夫在这件事上的反应,就像他会想象遇犁夫干了那个**一样,他想看看遇犁夫会不会联想到他对白鹭干了同样的事。
他觉得要是遇犁夫跟他一样对女人敏感,就会联想到那事儿。
“哦?畏罪自杀?畏什么罪?”
“强奸罪。”饶有道说,“那天晚上他强奸了那女孩儿,干完了他就跑了,之后才过去了一只狼。”
遇犁夫瞅着他,又看看荣世昌,他那难以置信的表情就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他问荣世昌:“你信吗?”
荣世昌为难地咂着嘴,说:“归都那边儿验尸了,找到了证据。”
遇犁夫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茶几,把上面的玻璃板和饭碗摔得粉碎。巨大的声响让门外立即冲进来几个人,他们齐刷刷地端起枪对着遇犁夫。遇犁夫转头瞧瞧他们,又瞧瞧荣世昌,说:“我自杀可用不着这么多枪。”
荣世昌朝那几个人挥挥手,说了句“滚出去”。他们退了出去。
荣世昌摸着桌子上的枪,说:“遇犁夫,韩庆军可是用枪指过你的脑袋,你对这个马屁精的死倒很伤心啊!”
“有点儿伤心,”遇犁夫说,“我还跟他喝过酒呢,但我主要是为自己伤心。荣少爷,你连自己的人都保护不了,比街上的贼还他妈怕警察,我跟你混还有前途吗?我还能图你点儿什么呢?”
“他们有证据,”荣世昌摊着双手说,“强奸可是他妈重罪,他还把人害死了,你想让我做什么?”
“什么他妈证据!”遇犁夫吼叫起来,他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迎着荣世昌在桌子上竖起的手枪走向他,就像没看到它似的。
他站在桌子前,把头伸向这个真正的强奸者,向他冒出了一串夹着粗话的质问、嘲讽和驳斥——那是遇犁夫在这个下午发出的最振聋发聩的声音,带着他高人一等的智谋。
“什么他妈的证据?荣大少爷!”他嗓子都嚷嚷得沙哑了,“这就是你的法律吗?你,我,那个**,还有现在在医院里躺着的女人,我们四个人当天晚上都在现场,我们是不是亲眼看见了,那傻丫头跟韩庆军围着篝火又喝酒又跳舞,还当着我们的面亲嘴儿——他们俩那能叫强奸吗?你们家的法律是这么规定的吗?你说的证据是他妈什么?”
“我操他妈的——”
荣世昌发出了一声哀叹,觉得脑袋里炸开了一道白光,眼前喷出礼花般的血雾,这片血雾是从那个被他一枪击穿的脑袋里穿越时空飘散过来的。
跟着,他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他从未如此脸红过,也从未如此感到羞惭和懊悔。
在遇犁夫连续的质问声中,他僵坐在那儿无言以对——他的警卫科长,最忠诚的保镖,就像一条无怨无悔的狗,死得太冤了!
他懊恼地看着饶有道,这位警察坐在那儿更像一具没生气的干尸了。(
独宠萌妃)
遇犁夫在那儿喘着粗气,突然他像发疯了一样抓起了桌子上的另一支枪,那是警察的佩枪,给子弹上了膛,转身把枪口顶在了饶有道的脑门儿上。
“王八蛋,前几天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呢!”他的手直抖,歪斜着嘴,满腔的愤怒都是真实的,只是愤怒的理由不同,发怒的对象也有所偏差。
荣世昌惊骇地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他想要绕过桌子去。
遇犁夫厉声说:“荣少爷,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让这阴人‘自杀’在这儿!”
荣世昌定在那儿了。他相信遇犁夫会开枪,甚至相信他会把饶有道打死在这儿,然后不出这间屋子,他就会像谈买卖一样让他把饶有道“自杀”的问题解决了。
饶有道那会儿显得挺有种的,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嘴里对遇犁夫说了句:
“你打死警察可不好安排自杀。”
遇犁夫说:“你个死人就别操心活人的事儿了。”
荣世昌站在边上冲遇犁夫摆着手嚷嚷说:“遇犁夫,你别冲动,跟老饶把话说清楚!”
遇犁夫用枪把饶有道头上的大檐儿帽扒拉掉了。他对他后面要说的话信心十足,因为那全是事实。
他指控饶有道急着给韩庆军安上强奸的罪名,又迫不及待地抓捕他,是为了让他自己成为荣世昌身边唯一的心腹。但他嘲笑饶有道罗织有关他的杀人嫌疑和参与骚乱的罪名毫无创意,太不新鲜。
他还提醒荣世昌,假如他身边只剩下一个饶有道,他得当心这阴险小人在他倒霉的时候掉转枪口。最后,他说出了让饶有道心惊肉跳的话来:
“你救了我的女人,这是你现在还活着的唯一理由……但你肚子里就他妈没有好肠子。昨晚你去医院了,除了露出你的下流坏水,你还威胁她,想让她当你的人质——不把我弄死你是不会让她离开医院的。饶有道,有这事儿吧?你这个下流货!”
他挑开了手枪的保险,随着那轻微的响声,出现了令遇犁夫和荣世昌意外的情景,饶有道那干瘦的身子从椅子上出溜下去,像个懦夫一样跪在地上了。他跪在遇犁夫脚前,低声哀求:“别开枪!”
“说吧,”遇犁夫说,“韩庆军怎么死的?”
“我干的。”饶有道垂着脑袋说——他这会儿还是很清醒,知道这会儿能救他命的只有荣世昌了,他得把韩庆军的事儿揽在自己身上,而且说实话,他自己不觉得冤枉。
“你这条恶狼!我**!”遇犁夫一脚踹在饶有道肚子上,把他踹得飞了出去,撞在墙上。他跳过去,踩着他脖子,用枪口对准他的脸,“你他妈还有脸装好人当警察!”
荣世昌从后面扑上去,抱住了遇犁夫。他使出了最大的力气,以至于把屁股上的伤口又撕开了。
他夺下了遇犁夫的枪,龇牙咧嘴地喊了一声:“来人!”
几个警卫科的人冲了进来,举枪对准遇犁夫,但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的饶有道让他们瞠目结舌。
荣世昌摆摆手说:“把枪放下,饶警官累倒了,你们送他去医院检查,顺便让医院结束对病人白鹭的管制状态,让他们派最好的车和护士送她回归都,就说这是我的命令。”
那时候是下午四点,警卫科楼外的人群散了,饶有道要召开的会议也取消了。荣世昌和遇犁夫在那间屋子里又待了一会儿。
遇犁夫气哼哼地坐在沙发上,荣世昌站在他身边,一只手亲切地按在他的肩膀上,劝解他,安抚他,说自己对这场误会也有失察的责任。
他还说他会尽快走完程序,让遇犁夫成为秘密工厂的新警卫科长。
这是他的真心话,因为他对遇犁夫有了新的认识,他认为以前低估了这个人,至少是低估了他的判断力,他要是对他忠心,能抵得上十个饶有道和原来的警卫科长。
遇犁夫慢慢地消气了,不过他没说什么感激的话,反而对荣世昌说这是他应得的。他还说他忙活了很久,杀了那只狼,最后却落得人财两空,工厂对他得有补偿和奖励。荣世昌答应了。
临走时,荣世昌突然跟遇犁夫提到他昨晚做的噩梦,他描述了那个梦,只是没说那个用枪瞄准他的人就是遇犁夫。
“这梦很怪,”他说,“你说谁会他妈的想在梦里杀我呢?”
“梦是反的,”遇犁夫有点儿不耐烦地对他说,“不管是谁,有人想在你的梦里杀你,那就是他其实想亲你的屁股——要是反过来你才该担心呢!”
荣世昌眨眨眼睛,“哦,好像是有这么一说,梦是反的。”他咂吧了一下嘴,看起来心满意足地晃晃脑袋,又拍拍遇犁夫的肩膀,嘿嘿地笑着走了。
遇犁夫瘫坐在沙发上,心怦怦直跳,觉得有点儿虚脱。他当了一下午自己良心的叛徒,已经用尽了力气,撒谎和表演比他对付那只狼还要累人。但仇恨的力量带来的好效果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原以为能让荣世昌晚几天决定逮捕他就谢天谢地了。
十分钟后,四个警卫科的干事进来给他打扫房间,他们还带来了荣世昌的话,让遇犁夫先行使警卫科长的权力,调查下午在工厂里带头起哄闹事的那些人,并继续完成骚乱之后对全厂员工的审查工作。
遇犁夫坐着没动弹,心里咒骂着那只正得意洋洋的恶狼。
那天上午九点,白鹭出院了,绝伦谛医院派了一辆救护车和两个护士送她回归都,车上还有白鹭的父亲和遇冶夫。遇冶夫临行前给遇犁夫打了电话,主要是为了证实遇犁夫没被逮捕。兄弟俩说了一些告别之类的话,此外没说别的。
遇冶夫跟白鹭同行这件事,遇犁夫跟荣世昌做了通报,他说他本人没心情给白鹭送行,正好他弟弟的大学开学了,顺路送一下,还能节省点路费。
荣世昌对遇犁夫的汇报感到满意,但他说遇犁夫应该送送老相好,没准儿以后还能复合呢。
遇犁夫说:“你就别祸害我了!”
整个白天他都在忙活搬家——只是从原来的员工宿舍,搬到警卫科长的宿舍。他的新住处比原来大两倍,就在警卫科长的办公室隔壁,那原来是韩庆军的住处。
他的东西不多,搬过来没费多少事,但他声称死人住过的地方得换换风水,因此让手下把新住处的家具都搬出来,重新粉刷屋子,还清理了很多用不着的东西,暂时都堆放在办公室里了。他这番折腾让全厂的人都认为他准备在警卫科长的宝座上大干一场,但也把给他干活的那几个小伙子累坏了。
晚上他请他们在办公室喝了一顿酒,一直到深夜才散。他没有睡觉,而是把那支装在鱼竿筒里的猎枪拿了出来,他准备了许多黄油、蜡纸和塑料布,用最严格的包装工艺给猎枪和鱼竿筒做了密封处理。
接着,他从办公室往外扔了两次垃圾,垃圾场就在工厂的烟囱边上。
他第三次出去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他带着密封的大包裹和一把小铁锹钻进烟囱里,在煤灰下面挖了个坑把他的宝贝埋了,再用煤灰盖上。
那一刻他不知道这座秘密工厂在若干年后会倒闭,但他知道,若干年后荣世昌一定会离开这家工厂去高就,去做市长或者更大的官。
总之,他觉得他早晚可以回来取出这支枪,去找到这个人。这是他在这座工厂最后惦记的事——把他作为猎人的最心爱之物藏起来。剩下就没别的事儿了,他只需要等着。
此后几天,他继续在新住处折腾,墙壁粉刷完后,他决定把地板也换了,工厂里有的是现成的地板木料,他去选了最好的给自己用。
这样一来,荣世昌给他安排的所有事情都要往后拖了,他也总有一些琐碎的零活可干。
有个中午荣世昌过来看他,指责他这是在瞎耽误工夫。他说他好不容易用命换来的官,得好好享受一下。
荣世昌也没说别的,只是感慨自己忽略了遇犁夫的纪律性太差。以前他也是这样,以猎人那一套自居,除了山里的规矩,眼里就没别的规矩。
以后这样可不行,荣世昌想,他当了官儿,就得更听话才行,他得接受改造,知道在森林之外的世界,谁处在食物链的顶端。
不过这要慢慢来,对付遇犁夫得用慢火,急不得,他总会被熬软乎的。
荣世昌倒不太担心,至少遇犁夫的态度看起来没啥问题,而他有的是时间修理他,因为这家伙当了工厂的警卫科长,就别想往外跑了。
那几天表面是平静的,甚至是快乐的,遇犁夫跟每个人都嘻嘻哈哈的,有人要他请客,他马上就应允。他中午也喝,晚上也喝。
有个归都来的姑娘——曾跟白鹭住一个宿舍,听说他跟白鹭掰了,就主动过来跟他套近乎,眉来眼去,还帮他收拾屋子。(
总裁来袭:豪门联姻)
他说他已经破产了,那姑娘也不在乎,因为他要当官的消息谁都知道了。
在秘密工厂和狩猎区,警卫科长的权力是很大的,何况他还是荣世昌身边的红人。
遇犁夫也像个红人的样子,要是有人找他签字或者汇报什么事儿,他张口闭口地说着“世昌”,听起来就像称呼他兄弟。
但他内心煎熬,夜里要痛苦很久很久才能睡着。他想着白鹭,想着她在哭,这姑娘剃光了头发的样子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而她此前那天鹅般的光辉则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最多会短暂地清晰一会儿,但随即就被憔悴凄凉的病容取代了。
她那百合花的味道也遥远了,只有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和狼毛膏药的甜腥味儿。
没有比失去对她的美好回忆更让他难受的了,而他在白天的表演又太累,有时候他看所有人都是荣世昌,他那肥大的、粉红的脸上露出的歇斯底里的放肆笑容无处不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他还要提防饶有道的反击,这条阴险的毒蛇一定会反击的。荣世昌对此只会看热闹,他现在一定喜欢透了看他们俩互相较劲儿,让他们互相挖对方的老底儿。
他想到这儿就沮丧透顶,因为他在这种较量中是无法获胜的,他在绝伦谛有太多的麻烦,而他跟那位警察又完全不同,此人是以监视和折磨别人为乐的,就像一条得了狂犬病的疯狗,他会追逐着血腥一直到死。
饶有道那几天过着卧薪尝胆的日子。他召集了所有线人,让他们去寻找遇犁夫在骚乱期间的行踪。他自己也寻访了几个人,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会见他们。
那个人很快就让他找到了,正是他的线人之一——袁东望。
他是被另一个线人揭发的。在一次喝酒的时候,他曾吹嘘他知道“死神之鸽”的帮派成员被人送出了绝伦谛,还包括几个参加过示威的外地学生。
他在吹嘘的时候是想证明自己的江湖地位,但面对饶有道时他就垮掉了——他那脆弱的自尊心和对遇犁夫的惧怕在饶有道的威逼利诱面前只维持了五分钟,随后就供出了遇犁夫,甚至为了邀功他还说自己曾看见遇冶夫在广场上演讲,以及在骚乱之夜向市政府大楼里扔燃烧瓶。
饶有道连夜写好了这份材料,让袁东望签字画押,并命令他对此事保密。
这是遇犁夫成为警卫科长的第七天中午,绝伦谛的宵禁宣布结束了。天气很好,就像个节日,街上到处是人。
中午的时候,饶有道带着那份目击者的口供笔录进了望神山宾馆。荣世昌那时刚起床吃过饭,他见饶有道头发灰了一大片,失去血色的脸上泛着铁青色,就知道遇犁夫又要倒霉了。
他读着饶有道装在一个大信封里的口供笔录,心里有点儿吃惊——他可没想到饶有道出手会这么狠。
但他没露出吃惊的样子,只是一边看一边点头表示认可,那看起来更像一种客气。
“不容易,老饶,”他把那些纸匆匆看了一遍,塞回大信封里,放到饶有道面前,“你要是能再抓到一个被他弄出去的人,我都救不了他了……不过这也足够了,你拿这个去归都,找安保局的,或者随便哪个衙门口的官员,他们兄弟就玩完了。你肯定会弄个奖状回来,要是碰到赏识你的人,没准儿还会给你升官的。”
饶有道坐在那儿面无表情,他听得出荣世昌的意思,这是他意料之中的。
“我不认识什么安保局的,我就认识您一个人,”他说,“这就是给您准备的,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在为您工作。”
荣世昌指着那个大信封,不屑一顾地笑了笑。
“你知道,老饶,我想让他死,不需要这些叫做证据的玩意儿。”
“我知道,”饶有道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知道您想用他,我没意见,他有本事。我只是想说,他太猖狂了,但有了这个,他就会成为好奴隶。”
荣世昌这才露出了真正的赞许,他满意地敲了一下桌子。
“这就对了!”他站起来走到饶有道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饶,你明白这个就好,说明你境界提高了!在韩庆军的问题上,你犯了错误,当然,我也有责任。咱们得反省这事儿,我们需要的是干活儿的人——你说奴隶也成,说奴才也成,但在我这儿应该说那是具有服从性的人才,我们需要掌握他们,使用他们,要知道我们家在绝伦谛是有大计划的,我需要有用的人。咱们只会杀人不行,那太简单了,也太野蛮,咱们得反省这个,杀人那是最后手段。”
饶有道坐在那儿身子笔挺地一顿,说:“您放心,我已经在反省了,但我首先还是服从!”
“老饶,我对你还是信任的,”荣世昌说,“遇犁夫是另一码事。我看这样,他还是由你盯着,要有点儿技巧,平时我来对付他,他需要慢慢驯化。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他当警卫科长吗?他以后就离不开这儿了,他这辈子就得给我在高墙和铁丝网里待着。跟你说实话,我会把他榨干的——你知道,我在他身上没少下本钱,就是头猪也得养肥了再宰吧?”
饶有道说:“明白!我回去会继续消化您的意思。”
荣世昌伸手把那个大信封拿在手里,掂量着说:
“那这个就放我这儿,我给他存着,他还有一支私造的猎枪也在我这儿——但那可没这个威力大,这东西他妈的拿出来可是致命一击。”
“我想您可以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他知道这个,”饶有道说,“那样他就会永远老实了——他弟弟的问题也在里面,他会在乎的。”
“是这意思,”荣世昌说,“罪名啊、证据啊这玩意儿就像子弹,你射出去后死个人,就没用了。它最好是搁在弹夹里,它带来的恐惧感是最好用的,遇犁夫就懂这个。”
他把装着遇犁夫罪证的大信封放进一个保险箱里。对遇犁夫来说幸运的是,荣世昌的傲慢让他从来没有想过真的使用这份罪证,这个保险箱也很少被打开过,那里据说还有一些他母亲收集的许多省市官员的不可告人的机密。
他把饶有道送出客厅的大门,以承诺的口吻给这位焦虑过度的警察提供了一服振奋人心的良药:“老饶,从今天开始,你就走在成为公安局长的路上了。”
饶有道激动地在门口给他敬了一个礼,但荣世昌对这份庄严不太领情,他马上就让饶有道知道,他就像这块地方全知全能的主宰者,掌握着它的每一处平衡。
“哎,我差点儿忘了,”他皱着眉头说,“你对遇犁夫的女人也感兴趣?”
饶有道敬礼的手就像断线的木偶那样垂了下来,他脸上的皮在颧骨上来回扯着,嘴角有点儿颤,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他岁数比荣世昌和遇犁夫大七八岁,有家室,平时不苟言笑,这个问题让他感到难堪,还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偷了荣世昌东西的贼。
荣世昌忽然在他裤裆那儿拍了一下。“开玩笑呢,没事儿!”他嬉笑着说,接着又放低了声音,“但那小寡妇太不吉利,以后就别惦记了……你想玩女人跟我说,别学遇犁夫,最后弄得人财两空。”
饶有道走出宾馆的时候有那么点狼狈。不过女人的问题在他心里没分量,他把车开下望神山后心情就好了。那时他表情严肃、坚定,脑子里期待着未来,他知道他得保持这个姿态,这是他赢得斗争的最有效的姿态。
荣世昌心情舒畅极了,他送走饶有道后叫来了女秘书,跟她在桌子那儿淫乐了一会儿。
这姑娘小巧玲珑,起初是他从归都招来的姑娘中最不起眼的,只能做总机的接线员,但她声音娇嫩甜美,说话也乖巧机灵。
他先在电话里被她的声音迷住了,几天前他把她叫进办公室来,那是他屁股受伤以来第一次想搞女人。这姑娘很聪明,开头躲躲闪闪的,把他弄得浑身冒火,随后又像只小狐狸一样把他弄得神魂颠倒。他立即提拔她做了女秘书。
这几天他们玩得乐此不疲,自从他屁股能坐在椅子上了,她一进屋就会从桌子下面爬过去,千娇百媚地送他去极乐世界。
下午两点,荣世昌在客厅里放走他的小秘书,刚过了几分钟,她又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她说秘密工厂的守卫和狩猎区门口的守卫都打来了电话,各有一伙归都来的警察堵在两处门口,要求荣世昌立即开门让他们执行公务。
荣世昌赶紧下山,在狩猎区门口看见了警察,他被那阵势吓了一跳,六个头戴钢盔的防暴警察端着微型冲锋枪站成一排,另外四个警察看上去来头很大,他们当场询问他的名字和身份,看上去就像要逮捕他似的。
随后领头的那个警察给他看了一眼证件,他就知道出了大事了。这个警官的级别比他当时大半级,是本省警察局的副局长。他告诉荣世昌,他是奉省警察局的命令来执行公务。
接着他问荣世昌:“遇犁夫是你们厂子的人吗?”
荣世昌说:“他出了什么事?”
“无可奉告。(
中华第四帝国)他人在哪里?”
荣世昌客气地笑笑说:“咱们到山上谈吧。”
“免了,”警官说,“我再问你一次,他人在哪儿?”
“在工厂呢。”
“带我们去一趟吧,荣厂长,你们秘密工厂的门还真不好进。”
荣世昌觉得自己像犯人一样被带上了那辆大警车,他跟六个防暴警察坐在一起,感到很不痛快,觉得这是一种不敬。
他想问问出了什么事,但他还是忍住了。
当时他只能认为遇犁夫参与骚乱的事露馅儿了,否则阵势不会这么大,而且很明显,这是一次带有保密性质的行动。
秘密工厂门口的景象就像一场战争,那儿同样有六个来自归都的防暴警察和四个刑警,他们把枪全都端平了向前方瞄着。
在他们前方,工厂的大铁门敞开着——秘密工厂的所有守卫和警卫科的干事都出动了,二十多个人在大门里头两步远的位置齐刷刷地站成了两排,前排的单腿跪踞,后面的站着,人人平举着本厂出产的猎枪或霰弹枪向门口的警察瞄准,他们在毫不含糊地保卫着这座工厂。
在他们前面的中间,坐着遇犁夫。
他坐在从值班室里拉出来的一个长条板凳上,一只手拎着手枪,一只手拄着膝盖,嘴里叼着烟卷,脸上布满倦容,但他迎着秋日的阳光,神情怡然自得,就像这场面是给他娶媳妇似的——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执行警卫科长的职责。
他知道门前的警察是干什么来了,但他没让他们进来,也没报上自己的名字,他只是告诉这些警察,他们如果跨过门口那条界线,他就会命令开枪。
他有这个权力,心里也恨不得对警察们使用一次。他还舍不得吐掉嘴里快要烧到头儿的那根烟卷,因为这会让他想起好汉烟爷来。
但这一切都是他做给荣世昌看的。他希望在离开绝伦谛前给他一个深刻的好印象,至少别让他在背后再捅刀子。
荣世昌对这一幕感到满意,他觉得遇犁夫的架势不比镇压骚乱那晚他本人的表现逊色——在绝伦谛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有这魄力了。但是,他的威风弄错了对象,这有点儿讽刺。他觉得,这家伙命太坏了。
他打算给自己和遇犁夫都找回点儿面子,让警察稍晚一点儿换个地方实施逮捕。但领头的那位副局长很生气,让他立即命令他的人把枪放下,交出犯人。
他还提醒荣世昌,他已经很给他面子了,因为他们有权力逮捕任何妨碍这次公务的人,不管是谁,即使是绝伦谛市长也没用。
荣世昌请他允许跟他的人说几句话,免得闹出误会来,他保证随后就让犯人自己走出来。这位警察说:“给你五分钟。”
荣世昌于是向工厂大门走过去,他朝着那两排人挥了一下手,他们就放下了枪,遇犁夫也吐出烟卷儿站起来,背着双手等着。
荣世昌向他走过去,他们两个互相看着,荣世昌的眼神是困惑的,遇犁夫则带着喜悦,这种喜悦在荣世昌看来是出于无知。
“别犯浑,”他走到遇犁夫面前低声说,“他们是来抓你的。”
“我知道,”遇犁夫说,他指指凳子底下,“我包都收拾好了。”
荣世昌往下看了一眼,凳子底下果然有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你犯了什么事儿?”他问。
“我还想问你呢。”遇犁夫说。
“你知道,我整你可用不着这样。”
“妈的,我估计也是,我想这不会是你的意思,所以我摆出这阵势来,看你能不能过来救我一命。”
“我问你,你他妈是不是把骚乱分子弄出去了?”
遇犁夫露出惊愕的样子,说:“没有的事。”
荣世昌叹息了一声,摇摇脑袋。“这是省警察局的行动,”他说,“现在谁也拦不住他们,别反抗,跟他们走,只要没那事儿,我会想办法。”
接着,他捅了捅遇犁夫的肚子,又低声说:“但你要记着,遇犁夫,别他妈怪我现在不救你,别跟他们乱讲话,你要是跟他们说多了,那你就真没救了。”
“你想让我死现在就把大门关上得了,”遇犁夫恼火地把枪塞到荣世昌手里说,“一枪我就了结了,就说我自杀!”
荣世昌接过枪叹了口气,又拍拍他肚子,“我就是提醒你一下。”他回头看了一眼警察,又说,“你现在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我要是能回来,你给我留着饭碗就行了。”
“这个自然,”荣世昌露出了一丝惋惜之情,“你始终是我的人。”
遇犁夫感到对荣世昌说出的话很恶心,但他必须露出点感激之情。他沉默了两秒钟,说:“谢了,有你这话就行。”
“你到底是什么事?”
“我的事儿不多了嘛,”遇犁夫说,“管它呢!但这排场还可以啊。”
“你倒真他妈想得开!”荣世昌咂了一下舌头,表示了真正的敬佩。“我真服了你了,但你这架势可把他们得罪了。”
“是啊,估计有我好瞧的了,不过,就像你说的,生命值得你为它遭罪。”
“但你还是识点儿时务,别跟他们较劲儿,”荣世昌说,“我会托关系让他们关照你。”
这时候,有个警察在后面高声嚷着:“时间到了!”
遇犁夫抬头瞧了一眼他们,脸上露出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笑容。
“算了,”他对荣世昌说,“我就希望能有个公正的审判,除此之外,我不想再给你添别的麻烦了。但不管怎样,荣少爷,记着我的感激——至于别的,咱们后会有期。”
这就是他离开绝伦谛之前对荣世昌说的话。荣世昌要到整整十五年后才知道遇犁夫的意思。
当时他抬起胳膊肘想跟遇犁夫做一个握手式的告别,但遇犁夫假装没看见他的这份情谊,因为他觉得那会让他别扭太长时间。
遇犁夫就是在工厂的大门口被逮捕的。当他举起双手向那些警察走过去的时候,他们颇有点意外,他们搞不懂这家伙坐在板凳上牛逼哄哄地抽烟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他走到领头的那个警察面前,把双手放下来伸向他。
警察问了他的姓名和身份,给他看了逮捕令,那上面没写具体罪名,只写着:涉嫌重大刑事犯罪。
另一个警察给他戴上手铐,塞给他一支笔让他在逮捕令上签字。他写完了自己的名字,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好了,辛苦各位,”他低声说,“现在,请快点儿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把一大片震惊和迷惑留在了身后。此后秘密工厂的人们长久地谈起,政府派来二十个警察才把遇犁夫抓走,他上车的时候还面带笑容地回了一次头。
饶有道是在归都的警车队走远了之后才赶来的,那时候工厂门口的工人还没散去。荣世昌看到他开来的那辆破警车,怒气冲冲地上了车,让饶有道直接把车开回狩猎区。
对遇犁夫的被捕,饶有道毫无得意之色,相反,他颇为不安,因为这事儿他并不知情。
就算荣世昌不找他算账,他也觉得窝囊,这意味着他在遇犁夫身上的心血全都白费了。但荣世昌走到半路上已经怒不可遏了,他让饶有道停下车,举起遇犁夫给他的那支手枪,顶在了饶有道的脑袋上。
他质问他是不是把遇犁夫参与骚乱的事情捅出去了。饶有道坚决否认。“你的那些废物线人也不会吗?”他又问。
饶有道辩解说,实际上只有袁东望知道遇犁夫的事情,但他没胆量越过他去告密。
饶有道分析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骚乱之后被遇犁夫送出去的某个人在归都因为别的事被逮捕了,顺口供出了遇犁夫。
这个解释让荣世昌觉得说得通。但遇犁夫的罪名没有确定之前让他心里无法踏实,失去对此人的控制太危险了,他知道绝伦谛太多的事情,要是被他们家族的敌人利用就会成为定时炸弹。而最奇怪的是,他的母亲颜氏事先竟然毫不知情。
照理说,逮捕遇犁夫这么大的阵势老太太应该知道,如果连她都被瞒过去了,那就太像对付他们家的阴谋了。
他那多疑的本性让他想了诸多可能,他甚至想到了遇犁夫到了归都会从某个渠道知道他在那个野餐之夜的行径,从此把他当作猎物。
这样看来,他还不如早点儿杀了他。
总之,他必须把事情弄清楚,否则就得想办法把这个人弄回来。到那时,他会尽快处决他,他没有理由再为一个猎人伤脑筋了。(
我叫布里茨)
他回到望神山宾馆后立即给母亲颜氏打了一个电话。颜氏同样吃惊,她让荣世昌在电话边上等她的回话。
将近一个钟头后,她回了电话。她说了大概有十分钟。荣世昌放下电话后愣了一阵儿,跟着,他使劲儿搓揉着他那肥大的脸颊,直到把脸搓得通红——他那绝无仅有的怪异神情也像是搓出来的。
“没救了,”他对迷惑不解的饶有道说,“连老太太都管不了,是省长的儿子催办的案子。”
“省长的儿子?”饶有道说,“遇犁夫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是骚乱的事,”荣世昌摇着脑袋说,“那娘们儿还真毒啊……”
“谁?”
“骆如沙,”荣世昌说,“电视台的那个**,你知道我差点儿就干了她……现在,她告遇犁夫强奸了她,我想是因为她没被操爽的缘故。”
他说完就忍不住了,发出一阵带着抽气声的歇斯底里的狂笑。
那次野餐的次日,天亮之前,漂亮女人骆如沙离开了绝伦谛。摄制组和几个记者也一道走了,他们什么也没干成,拍摄的那点儿东西也都作废了。回到归都后,他们还被要求对绝伦谛发生的事守口如瓶。
事实上,除了她本人之外,别人只是听说发生了什么。
她回去后大病了一场,在医院里躺了一周。她吃不下东西,不管吃什么都会吐出来,只能靠打吊瓶支撑。
医生说她受了惊吓,但认为她有点儿反应过度。她没解释,那一阵她变得寡言少语,好像变了一个人,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很奇怪。
她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她被恐惧笼罩,此后很久要靠安眠药才能睡着,却仍时常从梦中惊醒。
她不可能忘记那个夜晚。起初她想骑马走出狩猎区,因为遇犁夫坚持要把那个被狼掏出内脏的女孩尸体放到吉普车上运回医院。
他把尸体放在车的后座上,让她上车或者骑马跟他回去。她真不该看那具尸体,看了之后她开始恶心,呕吐,窒息,恨不得用手抠出自己的眼珠子。
她几乎瘫了,勉强趴在马背上,央求他把车开得慢一点儿,别丢下她。他答应了,车开得不快,但她还是从马上掉了下来,两条腿瘫软地站不起来。
他过去把她抱上车,她挣扎着叫唤,死活不进去,他给了她两巴掌,把她打老实了。他说她应该面对自己造的孽,就把她扔到了车上。
她不敢回头看,但还是吐个不停,头两次他还停下车,后来就让她在车上尽情呕吐。但她还是想离开那辆车,他却拒绝停车,并且骂她只想着自己。
她发出尖叫,还用脑袋去撞车门,甚至想从车上跳下去。
他又火了,用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按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他就那么把她按在那儿,说:“你觉得这样舒服吗?”
她确实觉得好多了——她头枕在他大腿上,两手抱着那条腿,手指头掐着他紧绷绷的肌肉,连恶心都减轻了。
她在那儿哼哼唧唧,跟着他的大腿颠簸,不再闹了。他说她其实应该盯着那具尸体,直到看得不害怕了为止,因为要是她能面对这样的不幸,就能面对一切的不幸。
可她只能抱着他的大腿不撒手,央求他别把她推开。
后来他变得和气一点儿了,甚至称赞她没有昏过去算得上帮了他一把。然后他告诉她,他收拾过许多比那姑娘更可怕的尸体。
他们到达绝伦谛医院时已经将近半夜了,那里已经乱成一团,还去了几个警察。她一到那儿就昏过去了,人们看见她脑袋上有一个大包,身上布满呕吐的污秽,于是把她也送进了急救室。
她醒来后是凌晨两点,知道了白鹭的事情,当时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远远地逃离这个鬼地方。
她立即出了医院,回到宾馆,别人已经把她的东西都打点好了,还来了两个警察护送她。她上了车,快到城郊时,她觉得自己胸闷得要发疯了,如果就这样走掉,她觉得自己简直活不了多久了。
她让司机掉头回到医院。那时遇犁夫还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对着墙壁,就像个被不明之物击垮了的困惑的老虎。
她一开始几乎不敢说话,只是很想让他揍一顿,这样她作的孽就不那么重了。不过遇犁夫看见她时没有别的表情,还是那副困惑不解的样子。
他问她现在是否觉得刺激。她说了抱歉,还流了泪。
遇犁夫摆手让她离开。她没动,说希望能为白鹭做点什么,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她说她只有这些,回去后可以再寄钱来。
遇犁夫说了一声“滚蛋”。她变得不知所措。
那会儿遇冶夫过去了,他给医生护士们发完了红包,看见这个明星式的女人在他兄长面前忍气吞声的可怜模样有点儿惊诧。
他好奇地端详了她好一会儿,差不多能猜出这女人是个惹祸精了。他问他的兄长要把她怎么处理。遇犁夫对他说:
“把这**弄走,然后离她远点儿!”
遇冶夫上去揪住她,一直把她拖到医院门口,直到看见两个警察才松手。骆如沙恳求遇冶夫把钱留下。遇冶夫接过钱数了数,说:“太少了,你得给我留个电话。”
骆如沙给他写了一个归都的电话号码。遇冶夫揣好了,对她说,“我还不知道你干了什么,等我知道了,我也许会去找你。”他说话时露出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眼睛里却闪着凶残的光芒。
她在凌晨四点离开了绝伦谛,一路上哭个不停。
在归都的医院住了一周后,她总算能吃下东西了。但她没法工作了,不可能出现在镜头前面,除了变得憔悴,她甚至念不完整一个句子,也不会笑。
她跟电视台请了一个长假,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来,甚至把电话线都给拔了。她的亲友只知道她看见了狼吃人,觉得时间长了等她忘掉这些就会好了。
她的情夫,省长的儿子,过来看望过她一次。他刚出国回来,给她带来不少东西,如果放在过去她会高兴得发疯,会好好在床上犒劳他一番。
但那天她提出跟他分手,因为她不会对床笫之欢有什么兴趣了。
他对她还算有情义,希望她好起来,劝她出去旅游散心。起初她也没兴趣,后来觉得那可能是个办法,就开始准备出门的东西。
那大概是她回来后的第十二天,她把家里的电话线接上,没一会儿,电话就响了,电话里的声音让她的心怦怦直跳,是那个猎人的弟弟。
“你可急死我啦,我还以为你的电话号码是假的呢——”遇冶夫在电话里头说,“现在,你在绝伦谛的朋友来跟你算账了!”
她想让他到家里来,但他不同意,说他哥哥只允许他在外面和她见面,否则他早就去电视台找她了。
他们约了在她家对面的公园里见面。那是个下午,公园里人不多,杨树的叶子已经开始变黄。
他们坐在树阴下的长椅上,他还带来了一大包山货,有野人参、猴头菇和麝香,还有一个用牛皮纸卷起来的东西。他说这都是他哥哥遇犁夫送她的。她问是不是还能见到他。
他说:“你还想见到他吗?”
她说:“只有想到他我才会好受些。”
他说:“他没说要见你,因为他没法承诺时间,但他有事求你帮忙。”
她激动地流出了泪水,说:“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你别介意,我不会再伤害他爱的女人了。”
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苦笑,说:“见鬼,他求你的事儿可能还真会伤害到她。”
她脸红了,在难以置信和不知所措之间闪烁着眼睛。
“哦,如果是他的意思,我愿意——但那不像他了。”她说。
“那是他——从古至今,这世界就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男子汉。”
“是的,我深有体会。”她说,“求我什么事?”
遇冶夫皱着眉头,晃了一下脑袋。
“这事儿不太容易理解……”他撇着嘴说,“你让我先说点儿别的——是他告诉我要这样说的。”
那天清晨在他们家的院子里,遇犁夫告诉他弟弟,他可以跟骆如沙说什么。
那是一个猎人被困进死亡陷阱的故事,省略了不能讲出去的他在骚乱期间的作为,其他的事他都可以跟她说,包括他私造猎枪和偷猎这些事,但重点是他和荣世昌的仇怨。
此时,在归都城市公园的长椅上,遇冶夫说到了那天晚上的野餐,说到了当骆如沙和遇犁夫在湖边“钓鱼”时,荣世昌正在树林里强暴白鹭,而他的保镖在摧残另一个女孩儿,然后他们像懦夫一样落荒而逃,让一只饿狼在那里肆意饱餐——当他说出这些的时候——他那业余诗人的真情流露又一次把这件事说得如此悲凉,让骆如沙再次跌入自责的深渊。(
一剑平天)她捂着脸无声地啜泣着,整个人就像一片在椅子上瑟瑟发抖的秋叶。
过了两分钟,她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但情绪看上去好了一些。她目光虚无地望着前面,好像准备听天由命了。
“他是让你来折磨我的,是吗?”
“不,他希望你能做出正确选择,”遇冶夫说,“我可以接着说了吗?”
“说吧,说吧……是我活该……我活该这样。”
遇冶夫接着说到了那个秘密工厂和荣世昌,说到了荣世昌在镇压骚乱之后的杀人特权;接着他告诉她,遇犁夫现在正被软禁在秘密工厂里,如果荣世昌确定他知道了真相,哪怕开始怀疑他知道了,荣世昌就会杀了他。
“他杀了遇犁夫,只需给他安个暴徒的罪名……他也可以把他永远关在那儿的地洞里,让他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但对遇犁夫来说,那还不如死了。”
骆如沙惊骇地看着他,浑身又颤巍巍地抖动了一阵子,她嘴里嗫嚅着什么,遇冶夫听不清楚。
她就那样蠕动着嘴唇,身体还在颤,不过她自己不觉得,她只觉得眼前的树叶和草地都在晃悠。她心里在诅咒那个自命不凡的畜生。
十天前,正是在遇犁夫回忆起骆如沙对荣世昌的鄙视态度时,让他想到这个女人或许可以救他一命,因为她欠他一笔债,她会为这个自责。
另外她也足够疯狂,还有跟荣世昌不相上下的上层关系,因此她是最好的人选。
但要是没有她对荣世昌的鄙视态度,他就不会求她——她对荣世昌的态度说明,她至少没有丧失品格,这让她还有点可爱,尽管她放荡任性,但她挺率真,并不卑贱。
“哦,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忽然又显得振作起来,“我可以把荣世昌的这些龌龊事儿捅出去,我在电视台的关系很好,也许会管用。”
“谢谢你能这样想。”遇冶夫笑了笑说。他也想到过这个,想到过这个女人可能应该这样,但遇犁夫认为这是个天真危险的想法。
“我可以用我的全部关系做这件事,”她当真地瞪大了眼睛说,“要是弄成了,会是个爆炸新闻……”
“那遇犁夫就死定了!”遇冶夫打断她说,“我的大姐,千万别这么做,我不知道你有多大的靠山,但你这样做遇犁夫就完了,还没等你的靠山掂量清楚这事儿有多麻烦的时候,绝伦谛那边就开枪了。求你别这么想了,这是他最担心的!他说了,这时候千万别想着对付荣世昌,这样做可能连你自己都有麻烦。”
她捂住了嘴,眨巴着眼睛,看上去马上又要哭一鼻子。
“那我还能干什么?”
“告遇犁夫强奸了你——”遇冶夫说,“把你的关系用在这儿吧,让归都的警察去抓他,把他从那该死的地方弄出来,在归都审判他。这样事情就跟绝伦谛没什么关系了,去告他——这就是他求你的事儿。”
骆如沙觉得天旋地转,她张大了嘴,拼命地晃着脑袋。
“他疯了!他会进监狱的!”
遇冶夫平静地点着头。
“是的,但那就是他想要的。他跟我说:‘不管怎样,我至少还有希望成为别处的囚徒。’他就是这么说的,他在那儿就指望这个了。”
骆如沙一个劲儿地摇着脑袋。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是个玩笑,是遇犁夫故意来折磨她的玩笑。
“不!我怎么能做得出来?这不行!”她被悲伤压得要窒息了,“他要惩罚我,我宁愿去死,反正我已经被这事儿给毁了。”
“你他妈还想害死他吗?”遇冶夫吼了一声。他抓住她的手腕子,猛地把她扯得坐直起来,眼睛里冒出愤怒的火光看着她。“听好了——他在求你!”
骆如沙惊骇地哆嗦着,跟着发出一声剧烈的哽噎,完全不像那个在虎走廊的湖光山色之间寻找风流的高傲贵妇了,咧着嘴像个受气包似的哭了起来。
遇冶夫哀叹一声,松开了她的手,开始跟她道歉。他叫着“姐姐”,还扇了自己一个嘴巴,他说临行前遇犁夫跟他说过,他不能对她发火,更不能威胁她,他们要商量,因为这是在求她,她确实不必这么做,她完全可以拒绝,甚至她听了这事儿后只要不给荣世昌打电话告密,就已经算帮了他一次了。
“我哥说,你另外一个选择是告诉荣世昌这件事,”遇冶夫和颜悦色地说,“那样他就知道他看错了人,他也会死得痛快点儿,省得他在那儿受煎熬。要是你不想那样,最好就照他说的去做,因为你什么也不做才是对自己的惩罚呢,那会让你一辈子都受这事儿的折磨……你好好想想。”
过了几秒钟,她扭脸看着遇冶夫,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看来他没看错你,”遇冶夫笑了一下说,“但他有点儿高估了你,他说你是个敢想敢干的女人。”
“我曾经是,但我把自己害惨了。”
“这事儿应该算到荣世昌的账上。”
她点点头,在那儿又抽搭了一会儿,说:“天哪,这叫什么事儿啊——我只能那么做吗?”
“恐怕是的,”遇冶夫说,“请你想想看,出了这样的事情,谁还能在那儿忍受下去呢?——他得看着那个真正的强奸犯继续主宰一切,看着这头畜生继续得意洋洋地对他发号施令,他还得像奴才一样伺候他,像畜生一样被他喂养和驱使,然后再像个畜生一样被弄死在地洞里,连一声惨叫都传不出去——我想真正的男人都不能忍受这个,这还不如去死。”
骆如沙听得垂下了头,用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
遇冶夫接着说:“对了,他还让我跟你说声抱歉,因为这会让你的名声受损。”
“哦,他这么说是在讽刺我!”她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在那儿痛苦地甩着,“我在他那儿可没什么脸面可言,他在讽刺我呢——倒是他的名声会完蛋的,那个姑娘会恨死我的,还会跟他掰了的!”
“我会找我嫂子说明白。”
“替我请求她宽恕吧,我只能说这个了。”
“她不会恨你——你不知道她有多么勇敢。”
“可咱们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如果遇犁夫愿意做个奴才,如果他不爱他的女人,如果他能够向真正的强奸犯屈服,他就不需要什么办法,只要屈膝活着就行了。”
骆如沙低垂着头,凌乱的头发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她在凄惨地笑着,试图去理解她要面对的事情。这太荒唐了,她觉得自己可悲得滑稽。她想着那个夜晚,还记得在离开湖边的时候,她还威胁说会告他强奸,那是她那被打败了的虚荣心的垂死挣扎,那时她不知道他是高傲还是愚蠢。现在她知道了,这个怪人的高傲比什么都真实,因为那是他活着的唯一方式,就像老虎不会像狗一样活着。
她似乎明白一点儿了,不过,她还不能肯定非要去做那件事。也许那天晚上他真的跟她干了,此时她会更容易下决心,她至少会觉得这个男人不会那么冤屈;但是,那就不是他了,那就不是这个怪人了。她在那儿胡思乱想着,心绪像她的头发一样千丝万缕,在微风中摆来摆去。
这时候,遇冶夫从脚下的大包里拿出了那个用牛皮纸卷起来的东西,把它放到她的腿上。“我哥让你看看这件东西,他说你看见了这个会勇敢一些。”
骆如沙把它在腿上展开了,跟着发出一声惊叫——那是一张被剃光了毛的狼皮,还没有被晒透和鞣制过,呈灰白泛青色,湿沉沉的,带着血腥味儿。狼头被剁掉了,但尾巴和四只爪子还在。她吓得差点儿把这东西扔到地上,但遇冶夫把它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她腿上。她使劲儿闭上眼睛,两手在胸前乱摆着。
“把它拿开!”
“看着它!这就是那只吃人的狼的皮,”遇冶夫说,“我哥哥亲手逮住了它,把它宰了,狼毛被剃光做了药膏,我嫂子就是被狼毛膏药治好的……”
“求你把它拿开!”
“他说如果你能面对这个,你就能克服恐惧了,至少不再被那天晚上的事情折磨了——他知道你现在并不好过。”
她还是紧闭着眼睛:“我是很难过——我就要发疯了!”
“姐姐,狼皮可以驱邪。瞧,这儿还有他给你写的字儿,还有他的签名。”
最后这句话让骆如沙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就像一个在黑夜里迷路的孩子突然听到亲人的召唤一样。她低头去瞧这张狼皮,在狼皮后腰那部分看见了遇犁夫写的那两行字,他的笔画粗糙,但就像刀子割在那张皮上似的,他没写别的,只有时间地点,和他杀狼的一句话:
以我血诱狼,黎明,狼伸头入车门,亲手勒死,剥皮救人。赠走向沙漠的骆驼。下面是他的签名:遇犁夫。
骆如沙看着这些字,心里念着,一遍又一遍,开始她还嫌他写得太少,但看着看着就觉得那每一个字儿都像山一样巨大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又开始有力地跳动了,肚子里像烧起了一堆篝火一样暖烘烘的,泪水沸腾着夺眶而出,吧嗒吧嗒地滴在皮子上。她觉得这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写得真好。”
“是的,写得不能再好了,”遇冶夫说,“就像司马迁写的,开始我还以为能给他润色一下呢。”
骆如沙指着写给她的那几个字说:“这是说我呢。”
遇冶夫笑着说:“我知道,大姐,这是这个惨案里最美的事儿了。”
她用手抚摸着那几个字儿。现在,她意识到遇犁夫最终想干什么了。
“他是这么骄傲,”她喃喃地说,“我猜他进监狱是为了能活着出来……杀了那只更恶的狼。”她看着遇冶夫,像是完全想明白了,并为此感到了欣慰。“他当然现在也能杀了他,但那样他自己也活不成了。”
遇冶夫没做表示。“我们最好别想这事儿,”他说,“反正他是要活下去,好能跟我嫂子继续过日子。”
“可我担心搞砸了,”她说,“我对法律那类事拿不准。”
“你去告就行了,别的不用管,”遇冶夫说,“但告了就不要反悔,弄成诬告对你俩都没好处,那会让荣世昌察觉出来,到那时他是不会客气的,他会把参与骚乱和一大堆罪名扣在他头上。”
“他会被判几年呢?要不要我帮你找法院的关系或者律师什么的?”
遇冶夫难以置信地晃悠着脑袋,“谢谢了,姐姐,”他说,“但有谁被强奸了还会帮她的仇人?”
她红着脸,咬着嘴唇。“可他什么也没做,”她说,“我想应该让他少判几年。”
“我也希望这样。”遇冶夫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但遇犁夫还担心归都的警察也不能把他从那儿带出来,他很担心这个,你知道秘密工厂有点儿特殊,是个他妈的没天理的地方,还有个畜生在那儿一手遮天。所以我哥让我叮嘱你,别把事情弄轻了,用你的关系告他,最好让归都的警察把阵势弄大点儿,一下子就把他带走,要是一次不成,下一次就只能收尸了。”
“天哪!”骆如沙低下了头,抓着头发哽咽着说,“我真是作孽!”
“拜托了,”遇冶夫说,“别让人看出你的内疚,那会露馅儿的,绝伦谛那边的狼能闻出味儿来的……你可以这样想,他这会儿正在那里煎熬着呢,他在那里的日子毫无意义,多待一天都是徒劳的刑期——啊,拜托了!”
“是的,我明白了,我知道了。”骆如沙说。她想起了遇犁夫那天晚上对荣世昌的态度了,当时她还嘲笑他像荣世昌的狗,这会儿她彻底明白了,遇犁夫身上扣着一座大山,就像孙猴子似的,为了摆脱它,他必须去做别处的囚徒。
这事一点儿都不能含糊。现在她终于想清楚了,就扬起脸来,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把头发在后面挽起来,这时她像个要摆脱被摧残状态的女人了。
她不化妆,流过泪水,还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就是显得憔悴,眼睛哭得有点肿。
“这个我倒有把握,”她说,“我会让某个大人物重视这件案子,但愿那么一来别让他遭太多的罪。”
遇冶夫说:“他对付得了那些事,剩下的就交给上帝吧。”
“他会有好运气的,一定会的。”她说。
“反正,他进了监狱就赢了,他在那里应付得来。”
“这么说听着真残酷。”
“我知道,”遇冶夫说,“我是他弟弟,跟你说吧,我欠他的比任何人都多。”
“但你看着还挺好的。”
“我必须这样,我会按着我的样子活着,这样,等他出来,他会知道他为我做的一切都值得。”
“那时我能见到他吗?”
“那是你们的事,姐姐,那可是你们之间的事啦。”遇冶夫笑了笑接着说,“不是有那句老话吗——相见不如怀念。”
这话让她听了有点忧郁。遇冶夫这时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放下一个包袱的笑容最后说:
“好了,勇敢的姐姐,很遗憾,我们以后不能再见面了。希望这个世界上最离奇的强奸案能让所有受害人解脱!祝你恢复容颜!”
骆如沙向他说了一声谢谢。他摆了摆手,大踏步地走了。
她看着这个生机勃勃的小伙儿沿着杨树笼罩的柏油小径走远了。
她是多么喜欢这样的青年啊,她觉得他和那个猎人是一对儿让人大开眼界的兄弟,觉得他们很像,虽然从外貌上很难看出来,不过他们对灾祸和前途莫测的未来的那种满不在乎的蔑视表情几乎一模一样,他们离她而去的冷酷和果决也一模一样。
但他们却让这个世界不一样了。刚才在临别时,她内心还期冀着这个小伙儿能代替他的哥哥拥抱她一下,只要一个拥抱就行了。
她渴望这样一个安慰,但她却不敢奢求,也不能奢求。这也许就是命运对她的惩罚。
不过,她坐在那儿感觉比此前的那些日子好多了,她觉得自己被撕碎的心、被摧残得七零八落的肺腑开始愈合了。
那张狼皮盖在她腿上,沉甸甸的,那上头的字让它沉甸甸的,她以后会存好它,面对它,这样她就能想到遇犁夫了。
她需要想起他来,似乎永远都需要,因为想着他会让她感觉充实,会给她带来一种勇气,就像有个支撑。看来任何人都没法取代他了。虽然他只有一个夜晚可供她回忆,但那个晚上比一辈子的时光都沉,她不会忘的。
回归都的头几天,她曾经希望将他连同那个夜晚一起忘掉,她以为这样她就会好起来。
但是事与愿违,她愈是想忘掉那一切,那个最悲惨恐怖的情景就愈清晰,就愈纠缠她。不管白天晚上,那情景一直在她面前晃悠、膨胀,她愈是想摆脱,它就愈来吞噬她。
那时她本能地想抓住他,就像在那辆车里,她抱着他的大腿,靠着他的肌肉,听他的声音,感受他打在她脸上的耳光,就连触及脑门儿上的肿块儿时,她都会觉得自己还能活着,她就不那么惧怕那具恐怖的尸体了。
她就是这么撑过来的。慢慢地她察觉出来,她需要想到他,需要面对那具尸体——现在她还需要面对两个姑娘被强暴的事实——她只有真正面对这些事才能彻底好起来,就像她要面对这张狼皮,那上面有他的名字,有他的力量,他把这个送给她,是要她面对事实,面对那个晚上的一切。
如果她面对了这些,就像站在遇犁夫的身边了,也就能像他一样面对不幸了。
如同他打她的那几下,既给了她疼痛也让她清醒。她需要经常地想起他来,为了这个她也需要他活着。
现在,她得照他的要求去做,控告他一个不存在的罪。有那么一会儿,她忽然想到她可能还会在法庭上见到他,她为这个激动了起来,不过她马上又担心见到他会哭起来的,她的自责会让她痛苦,她恐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把事情搞砸了。她得慎重一点,别又害了他。
这太折磨人了,但她必须去做,必须去起诉那个不存在的罪,这个罪会让她被嘲笑,被一些人抛弃,但那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会为这个跟他紧紧地联系起来,也会让他记得她为他做了这件事,永远都忘不了。这就足够了,这会让她活下去好受得多。
她坐在那儿迎着秋日下午的阳光想着,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少女时代,这感觉很怪,她很久没有这样静下来想想她原来的样子了,但她真的需要这样好好想想,看看她丢失了什么,得到过什么,她今后应该经常这样想想自己。
遇冶夫离开公园后去了他父亲的老战友、那位姓常的官员的家,他现在做到了物资局的局长。他打算热情地招待一番遇冶夫,但遇冶夫拒绝了,请求他把卖给军队的那批山货的钱跟他结清了。
这位常局长也很爽快,直接把存折和密码给了他。他还问遇犁夫的情况,遇冶夫没告诉他实情,只说他哥哥很好。
在离开他家之前,遇冶夫碰到了这位局长的女儿,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居然跟他上同一所大学,只是比他高一届。他们在门口撞见时都有点儿不知所措,后来聊了几句大学里的情况。
遇冶夫后来想,对他来说,这天倒像个好日子,因为他在大学里不会寂寞了。
他接着又去了白鹭的家。她家住在这个城市一片拥挤的居民区里,比绝伦谛的乌鸦窝要好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跟父母一起住,那是她姨妈家的房子,是一幢四层矮楼的顶层,屋子狭小,但是收拾得很干净。
她自己有一个七八平方米的小房间,摆下一张床后就没什么地方了。遇冶夫把她送回归都时,想把她直接送到医院,但她和父亲婉言谢绝了,他们不想再花遇犁夫的钱,对医院也失去了信任。
他们觉得有狼毛膏药就行了,其他的药品他们可以随时去买。遇冶夫没有坚持,但还是给他们留下了一笔钱,他说如果他们不收下,他哥哥会对他失望。
白鹭每个小时都在好转,回到归都的第三天中午,她甚至能下地走了。
但她每分钟都在为遇犁夫的命运担忧,她不敢相信那天深夜他在病床前跟她说的话,因为他的敌人不仅极其强大,而且太卑鄙了。
她在归都的家里想着他,担心他死掉,担心他永远也没有消息。不过,她不能把这份不安表露出来,她不能再让父母为她操心更多的事儿了。
她母亲是个开朗乐观的人,跟白鹭的姨妈一起在街上开了一个裁缝店。
她相信她的女儿是她生下来的珍宝,劝女儿趁着年轻貌美改嫁给一个有钱人,一个当官的,或者至少是一个工作稳定的,年龄大点儿也没关系。
但女儿不像她,而像她那倔强的父亲。
她父亲话很少,只知道干活儿,有时候他会说女儿不那么漂亮就好了,因为红颜薄命。但他把倔强和坚强给了她,让她总是自己选择。
白鹭不觉得自己选择错了,相反,她无怨无悔,甚至为自己骄傲。
她父亲也这么认为,说遇犁夫顶天立地,他女儿就要找这样的男子汉。她母亲那时就不唠叨了。
他们家就是这样子,不关心别的事,只要她能活下来。现在他们看着她,就像看着她重新出生了一样。
遇冶夫来的时候,白鹭跟父母刚吃过晚饭。她父母张罗着要给遇冶夫做点吃的,遇冶夫说他吃过了。
白鹭焦急地让他进了自己的小屋子,把门关得紧紧的。她惶惑不安地瞅着遇冶夫,悄声问:“现在能跟我说了吗?”
她在回来的路上就想从遇冶夫那儿知道遇犁夫会如何脱身。遇冶夫的神情告诉她,他们兄弟已经商量过了,所以她在车里就问他:“有什么高兴的事跟我说说吗?”
遇冶夫却只跟她东拉西扯,炫耀他跟一个又一个女朋友的事,把车里的护士逗得咯咯直乐。
白鹭知道那时候他什么也不能说,相反,他们看上去就像朋友一样聊着天,但一提起遇犁夫,她就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这是遇冶夫在上车之前跟她叮嘱过的,她必须做出那个样子,对车里的护士、司机甚至父母表现出她已经对遇犁夫伤心欲绝了,他们不会再和好了。
她的态度会传到荣世昌那儿去,这样,他就不用担心他们俩在一起了,遇犁夫后面的强奸罪也会显得合情合理。
那天晚些时候,遇冶夫把她送到家以后,临走前,她也是在这间屋子里拉住了他的手,央求地问他:“现在也不能说吗?”他告诉她,他要把遇犁夫交代给他的事情办完才能跟她说。
遇冶夫让她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然后才跟她说:“嫂子,我哥会因为强奸罪被警察从绝伦谛带出来。”
白鹭立即把手捂在了嘴上,她抑制住自己的哭声,免得让外面的父母听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遇冶夫。
“告他的人是电视台的那个女人,”遇冶夫接着说,“她已经答应了。”
“啊,我不知道会是这样——”
“往好的地方想一想吧,嫂子……但这事儿咱们要保密。”
“啊,我明白,我明白……”她说,“但判决了之后我能去看他吗?”
“不要去看他,也不要给他写信,我们得防着那边的坏人,他们就怕你俩在一起——为这个我也不能总来看你了,但我会跟他联系的,然后我会想办法告诉你。”
“你一定要告诉我。”
“那个女人希望你宽恕她,因为我哥什么也没干。”
“我只会可怜她,”她悲泣着说,“她真的很可怜。”
“是的,她现在挺惨的……她还觉得很荒诞,她赎罪的方式。”
“可不是吗,真的太荒诞了。”
她已经不再哭了,眼睛看着天花板,就像看见了天空中永恒流淌的时间似的。
“我要等他多久呢?”她说。
“我不知道,嫂子,只知道他终于能离开那地方了。”
遇冶夫说完这话用双手摩挲膝盖。在他兄长交代给他的任务中,接下来的事让他感到最为艰难——但此时他反倒明白了他哥哥有多爱这个女人,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是对的——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其实还是个姑娘,她正在恢复的容颜是如此美丽,不久之后,她的青春将变成绽放的百合花一般灿烂,任何男人都会为之目眩神迷。
她可以而且有权利轻易打败生活的悲苦,只要她愿意稍微放纵一下她的本能和天赋。因此,他应该告诉她——那是遇犁夫的意思,如果他被判刑的时间过长,她可以重新选择。
无论如何,这句话说出来显得人道一点儿,那是遇犁夫在一次罕见的柔肠百转之后的抉择,他是饱含深情的。
“嫂子啊,”遇冶夫终于下了决心,“我哥让我转告你……”
“让我猜猜吧——”白鹭打断了他的话,“他让你告诉我,要是时间太久,我可以再找别的男人,是吗?”
她脸上带着笑容,让遇冶夫有点儿吃惊。
“嫂子啊,你会那样吗?”他问。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到的吗?”
“你们心有灵犀呗。”
“说得太轻巧了,”白鹭说,“他呀,总觉得我可怜,想对我更好一些。可实际上呢,他小瞧我了,我爱他更多一些,只是我笨得不会表达。”
“你们可真是绝无仅有的一对儿。”
“是的,所以我猜他会麻烦你来跟我说这个话,这才是他。”她神秘地笑了笑,就像在跟那个遥远的人隔空说话。“霸道的家伙,他却想不到这样我会更爱他,他还以为我会忘了他跟我说过什么——‘你得等着我……’他这样跟我说,那才是他的心里话呢——他让我等他,你知道,他让我等着他……我会等着的。”
“啊,那也许会是很长的时间。”
“我不在乎——我都习惯想念他了。”
遇冶夫看到了这姑娘那穿越永恒时光的期待眼神,接下来,他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了,以便给这个世界上最苦难的爱情留下一个圆满的念想。
直到若干年后,当白鹭一家忽然从这座城市消失的时候,他才怀疑他此时或者是看错了,或者是时间改变了一切。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捏成一团的纸巾放到了白鹭手里。她打开后看见了一缕发丝粗粝的头发,沾着灰土,还算黝黑,但不闪亮,也不是很长,它就是一缕从地上捡起来的头发。
这缕头发从其主人决定向一个姑娘求婚的雨夜开始生长,经过绝伦谛那场洪水的洗礼和骚乱之火的烧灼,也经过山风的吹拂和玉手的抚摸,带着被激情、愤怒、恐慌和许多不眠之夜的焦虑的轮番磨砺,一直长到他和亲人告别的那个清晨。白鹭把它捧在手里放在鼻子下面嗅着,然后她微笑着说:
“还有他的味儿呢。”
这是绝伦谛的九月了,远山一片金黄,城里有浓郁的裸木、果实和野兽皮毛的味儿。
绝伦大街上看不见武警了,整个城市恢复了原貌,广场和市政府大院的某些局部经过翻修和粉刷,甚至有焕然一新之感。所有集市都重新兴旺起来,人们像从鱼缸里跳进大河的鱼一样,畅快地四处游荡着。
在乌鸦窝,一支施工队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在那片低洼的地方盖起了一大片新房,房子虽然简陋,但比当初的要强。
此外,在住宅和河道之间还堆砌了一道拦洪坝,看起来相当坚固。街边的报栏里张贴着新报纸,那上头登载着宵禁结束的告示,还有难民们感激政府重建家园的消息,以及他们对社会稳定的无限期盼。
就这样,洪水和骚乱的痕迹在绝伦谛的每一个地方都被井然有序地抹掉了,关于骚乱的报道也彻底消失,从那以后再过许多年,在所有公开场合,也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就像它完全不曾发生过一样。
那天,遇犁夫从警车的窗户里看见的就是绝伦谛露出的新生模样,到处都喜气洋洋的,以至于他们的警车队驶过街道时,人们都熟视无睹。而他脸上挂着走向一个未知世界的肃然。
他曾经做梦都想离开这个被铁丝网封锁的地方,这个每年随着最美季节的到来就会被禁锢的城市,那时,他以为他离开它的时候脸上会带着笑容。
但在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想到的却全是它的好处——这是给了他主宰自己生命的力量的地方,一个森林与万兽的摇篮。他意识到此刻他充满对这里的阳光和森林的留恋,充满对那些看似千篇一律的群山和那条盘山而过的墨色河流的留恋,甚至这儿的泥土味也值得他留恋。
他目不暇接地看着车窗外闪过的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记忆,直到出城经过南山时,他请求警察把铁栏杆外面的玻璃窗打开,让他看清楚那座荒凉的圆顶石山,它在他眼里将永远是洪荒之中的孤岛。
那会儿接近黄昏的阳光把它照得金灿灿的,吹进车里的风带来一股烧荒的烟草味儿。他饥渴地呼吸着这气味,希望它长久地融入他的身躯里。
这味道辛辣而香甜,藏着一种蛮荒和苍莽的气息,这种气息在一切别的气味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它在远古的雷电、狂风引起的山火中存在,在暴雨和泛滥的洪水之后变成融入万物血液的原始之灵,它是绝伦谛和虎走廊里最珍贵的气味。
但如果还有人熟悉这股味儿,他会知道,在遇犁夫被警察带走那天,也带走了这块天地之间最后的那一点精灵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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