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世昌死后的第三十五天,人们第二次给他下葬,这次送进坟墓的是他的头颅。(
都市邪王)
从归都来的法医把这颗头颅研究了好几天,也没发现别的疑点,只能确定它是被电锯割下来的,在悬挂在旗杆上之前,受到过冷藏保管。
他的母亲颜氏在同一天下葬。实际上那是两场合并的葬礼,但跟一周前的那场相比,它更像是一次偷偷摸摸的秘密活动,除了家属和市政府的个别代表之外,只有负责治安的警察来到现场。
出殡的时间定在清晨,赶在人们上班之前,街道上冷冷清清,颜氏的遗体由灵车从市长的宅邸接出来,在警车的护送下一路驶向虎走廊里的陵园,由于车速很快,目击者甚至以为医院在用灵车去救人。
只有下葬时的哭声比几天前响亮,也更真切,持续的时间自然也长久,因为看着老太太遗体入土已经让人悲痛欲绝了,而把那颗头颅下葬简直是一种折磨。
殡葬馆的人提前几个小时把荣世昌的墓穴挖开了,在家属和官方代表的见证下,他们把棺椁打开,从腐烂的尸体上割下那颗用蜡像做的假头颅——只有它看上去栩栩如生,然后他们把真头颅和尸体用线缝上,这看似毫无意义的缝合是按照亲属们的要求做的,为的是求一个全尸。
在尸体上进行的漫长的缝合手术和发臭的气味难免令人恐惧,加上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葬礼上弥漫着这个家族注定要没落的不祥之兆。
绝伦谛没有再实施宵禁,警方只把出城的公路封锁了。
进城相对容易,但出城的人需要供职的部门和警察局开具的证明,在检查站还要遭到反复盘查,因此出城的人很少。城里的每个街口都有岗哨,人们即使是出去买趟菜也可能会被抽查身份,还有很多警察在逐家逐户地排查人口。
不过每一个警察都彬彬有礼、和颜悦色——无论是站在岗位上还是敲别人的家门时,就像那些兜售毫无用处的家什的推销员似的,还带着谦卑的笑容,似乎那个胆大妄为的暴徒改善了警民关系。
因此,绝伦谛的气氛并不太紧张,当警方对犯罪嫌疑人进行了公开悬赏之后,熟人在街上相遇甚至开始把“去领赏了吗”当作问候语。
在这个非常时期,公安局长饶有道一直躺在绝伦谛医院的高级病房里,他昏迷了二十多天,直到九月初才能下地行走。
但他的模样已经很难辨认了:左边的眼球被摘掉了,假眼球还没安上,半边脸因此塌陷了一大块,用眼罩蒙着;脸上还有六七处伤疤,其中从右腮到耳朵后面有一道将近二十公分的缝痕。鼻梁也是假的,因为左眼眶缺了一块骨头,它一装上就是歪的。
此外,他失去了左边的半截小腿——从膝盖往下一巴掌的地方因为粉碎性骨折而做了截肢,装上了一个金属假肢。
他能活下来已经算万幸了。在荣世昌的头颅被悬挂在旗杆上的那个早晨,他的车冲出路基和一片玉米地后,一头扎进了一道七八米深的沟壑里。
这道沟是十五年前南山的泥石流冲刷和暴雨造成的塌陷形成的,它在地图和绝伦谛人的记忆中都没有标记,只有在此耕种的农民知道它的存在。
他那公安局长的进口座驾保住了他的命,但车子在坠落后翻了一个跟头,然后猛烈地撞在一块巨石上,安全气囊被他身上的警徽刺破了,他的脑袋与方向盘和车顶连续碰撞了数次,让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两个烧荒的人在中午时分发现了深沟里有蒸汽冒出来,他们冒险探入车里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却看出车里的人是个警察,后来他们在座位下找到了他的手机,用它报了警。
警方用铲车铲出了一条通向深沟的斜坡,又调来一辆吊车才把汽车跟那块石头分开。饶有道被从车里拽出来时,没人认为他还能活下来。
去过现场的医生后来说,跟车祸的惨烈情景相比,他的伤势还不算严重,虽然流了很多血,但没有致命伤。他享受了公安局长的待遇,摘除眼球和截肢的手术都是从归都请来的专家实施的,他们医术高明,没让他遭受过多的痛苦。
但在他苏醒那天,医生和家属还是认为他已经废了。那时,他剩下的那只眼睛迷惑地看着站在病床边上的人,先是扫过医生和护士,然后落到一个女人身上,他问:“你是谁?”
他的老婆放声大哭。跟着他又看着两个探视他的警察同事,他对他们也这么问:“你们是哪儿的?”
医生说他处于失忆状态。
那两个警察是他的亲信,一个是绝伦谛公安局的副局长,一个是刑警处处长,他们心急如焚,问医生他的失忆症何时能治好。医生说这种病通常没法治,要看病人自己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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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又陆续来过几个警察,他们在病床前观察他,询问他,但他对车祸之前的一切毫无反应,有两次甚至发了脾气。
他的老婆一看见来人就哭,说他脾气变坏了,连她也会骂,以前他可是以惧内著称的。
她还给警察们看了饶有道在醒来后写在本子上的一些东西,那里面开头一行写着:我是饶有道,公安局长;床边的女人是老婆;穿白大褂的是医生或护士;我发生了车祸……后面还有一大堆手术名词和需要他注意的事项。他的笔迹都发生了变化,就好像一个刚学会写字的人写的。
九月一日上午,他的病房里来了几个陌生的警察,连他的老婆都不认识,但有个当官的操着归都口音。
他们要求她回避,然后在病房里跟饶有道单独待了一段时间。出来后有个年轻的警察留下,在门口看守着,禁止任何其他人前来探视。
第二天从归都赶来了一个医疗专家小组,他们给饶有道做了详细的脑部检查,确定他确实患有脑震荡,失忆属于正常现象。
饶有道的老婆感到情况不妙,紧接着就出事了:她丈夫的几个同事突然被革职审查了,包括那两个经常来探视他的副局长和处长。
那天上午他的家也遭到搜查,警察拿走了好几箱子文件,她这才知道大祸临头了,立刻开始在病床前号啕大哭。
他麻木地看着她,仿佛完全听不懂她说的话,后来他突然骂道:“再哭我撕烂你的嘴!”
然后他拿出那个本子,在上面记下:这老婆不能要了。
五日上午,那几个归都来的警察又出现在病房里,这回他们让他的老婆也待在现场,然后当场宣读了省政府和市政府的命令。
这份命令的大意是:饶有道因玩忽职守和涉嫌渎职罪被开除党籍,革除一切公职;因本人车祸造成残疾,头部遭重创失忆,特令限制居住,禁止出行,等候进一步调查。
宣读后,饶有道迷惑地向警察们表示歉意,不过他表示他听明白了那个命令里的意思,并驯服地按照要求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警察们临走时对他那哭哭啼啼的女人进行了安慰,有个人还对她说,她应该感到庆幸,因为要不是这个特殊状况,饶有道会被逮捕,可能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
送走警察后饶有道也没什么反应,他只是第一次尝试拄着拐杖下地走路。按照医嘱,他至少应该再养个把月,不过,他已经没那个资格和条件了,况且他也等不及了。
此前他坐在轮椅里在走廊上转悠过几次,那时他腿上没力气,有时候会忘了自己已失去了一只脚。
现在他能体会到那个假肢跟他自己的脚有多么不同了,但看上去他适应得挺快,除了麻木僵硬的表情,没露出什么绝望之色。他顽强地走到镜子前面,扯开了病号服的衣襟,用仅存的那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布满全身的伤疤。
他看了好一会儿,觉得镜子里的人是用一堆乱七八糟的尸体拼凑出来的。
他还把那个皮眼罩摘下来,仔细往自己那只空洞可怕的眼眶里瞅——那时候他也面无表情,就像他端详的是另外一个人,跟很多年来从他眼前经过的一具具悲惨的尸体没什么不同,只是镜子里的人还活着。
他在那天晚上离开了医院。此前由公款支付的治疗费用变成了他们家的一笔债务,政府还要求他们十天内搬出局长官邸。那是个被高墙围起来的独立院子,离荣世昌的市长住宅只有一街之隔。
饶有道回去的时候,荣家宅子门前被一道隔离绳围了起来,大门被贴上了封条,有四个荷枪实弹的武警在那儿站岗和巡逻。
回家后的第二天中午,他坐在靠近窗户的轮椅上,屋子里空荡荡的,值钱的家具和电器都已没收抵债或者被老婆卖了,仅剩下两个衣柜。他手里攥着当天的报纸,那上面有他被革职的正式消息,文字总共只有火柴盒大小。
而新来的公安局长开会的消息差不多占了头版的一半篇幅,这位新局长在报纸上对绝伦谛过去的治安环境和**风气进行了猛烈抨击。
饶有道把报纸扔到地上,然后把轮椅推向床头的拐杖,然后用拐杖支撑着站起来。他走到衣柜前头,把上面的封条撕开,打开衣柜,里面挂着风衣、夹克、西装和其他一些衣服。
他先慢慢扒拉着,后来索性把一件件衣服拿出来扔到地上,最后还剩下一套老式的绿色警服挂在那儿。
那是很多年前他还没当公安局长的时候穿的警服,他把它拿出来挂在衣架上,在上面掸了掸,摸着它的领章和袖章,布满疤痕的脸艰难地抽搐了一阵,要不是老婆突然回来,他简直想哭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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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婆已经不会哭了,这些天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进屋后瞄了他一眼,弯腰去收拾地上的衣裳,嘴里说:“别祸害人啦,老实待着等死吧。”
他说:“闭上嘴,我在想事儿!”
女人摔下手里的东西,冷笑着说:“你要是还能想起什么事儿来,赶紧告诉我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饶有道摸着那套警服,嘟囔说:“蠢货,我什么都没忘。”
面对他的女人惊愕的表情,他接着说:“我还没完蛋哪。”
当天夜里,饶有道的女人在院子里的花坛下面偷偷地挖出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现金,大概有五十多万。
饶有道则从厨房的柜子后面扒开一个洞,从里面掏出一个密封的黑色塑料袋,里面有一把手枪和一盒子弹。
那会儿他的女人多少感到些安慰了。
两口子一夜没睡,饶有道告诉了她的女人怎样把钱带出绝伦谛,还让她去归都跟儿子生活。
女人问他什么时候能离开绝伦谛,饶有道说:“我哪儿也不会去,所以我们得离婚。”
次日上午,女人跟饶有道去办离婚手续,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因为饶有道的处境和以前的职位,他们离婚需要特别批准。
女人闯进警察局的办公楼寻死觅活地大闹了两个钟头,在当天下班前拿到了允许离婚的公文。
后面的事儿只剩下给饶有道重新安置住处了,因为搬家的期限快到了。这事儿公安局不管,只说不出绝伦谛管辖的地面就行了。
起初他老婆打算让他住在亲戚家,但饶有道断然拒绝,他受不了亲戚们的白眼儿,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他提出让老婆去乌鸦窝给他租个房子。女人对他选择乌鸦窝很诧异,他们在绝伦谛住了大半辈子都不曾踏进那个低贱的地方半步,甚至都懒得朝那个方向瞧一眼。
但饶有道说乌鸦窝现在适合他,那儿人口密集,警察不会总去那里监视他,最多让那儿的派出所和邻居看着他,他因此会自由一些。
女人听出了他有别的意思,问他要所谓的自由干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我还有任务。”
女人问:“你还有哪儿来的任务?”
他说:“凶手还没抓住呢。”
“老天爷啊,抓凶手跟你还有一毛关系吗?”
他那只眼睛突然冒出怒火:“当然,蠢货!我是这儿真正的公安局长!”
九月十一日,饶有道搬进了乌鸦窝的一个小平房里,女人雇了一个农村亲戚每天过来给他做饭。
刚搬来的时候,警察局派来两个便衣警察观察了他两天,一场秋雨之后,他们就撤走了。
女人那天也离开了绝伦谛,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蜷缩在那片贫民窟里。现在已经没有人能认出他来,他使用的是化名。
天气好的时候,他会走出门口坐在朝阳的屋檐下晒太阳,乌鸦窝的孩子们发现了他,经常在他面前一窝蜂地跑过去,喊他一声“独眼龙”。
平常他从不出门。他那十三平方米的小屋里堆满了穷人家使用的破烂货,墙上和天棚糊的都是报纸,火炕上有个小桌子,摆着一个坛子,里面装着劣质的烧酒。这个此前滴酒不沾的人现在每天至少要喝上一斤酒。
他还哭过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把那支手枪拿出来擦拭个不停,有那么两三次,他把手枪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随后却只能往肚子里灌酒。
他靠看电视打发时间,那台小电视只能看到三个频道,他把它锁定在省电视台上,因为绝伦谛电视台只会根据省台的内容播报新闻,实际上对当地发生的大事反应更慢。
他试图从每天的新闻节目里嗅出某些味道来,坚持用一个小本子记录某些会议的内容,然后整天端详那些字眼儿。
有时候他会站起来阅读糊在天花板上的报纸,那些报纸正是他住院一个多月期间的地方报和省报,他从那里面阅读着新市长和新公安局长的消息,不断召开的反**会议,悬赏启事,以及敦促居民配合警方调查的通知。
起初他会一边看一边骂:“一群装模作样的蠢猪!”直到九月二十五日早晨,绝伦谛街上的警察和岗哨忽然消失了,警方在报纸上宣布取消出城检查,街上的人都在猜测有什么人可能已经领到了赏金,但饶有道却感到绝伦谛要变天了。
天气在回暖,阳光很好,有点儿像夏天的样子。电视里说地球正在变暖,绝伦谛此后会有更长的秋天。
饶有道在这天中午坐在房檐下晒着太阳。(
地下秘藏)
午饭后,乌鸦窝里有人开始大喊大叫,一开始声音很远,后来巷子里开始有人纷纷跑回家里去收看电视,那声音跟着几个打闹的小孩儿传到饶有道的耳朵里,他们跑过他面前,没喊他的绰号,而是嚷嚷着:
“掘坟了!掘荣世昌的坟了!”
此前毫无预兆,省电视台在这天中午直播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节目:荣世昌和颜氏的陵墓,因为非法侵占森林保护区的山林而被政府强行拆毁,他们的棺椁将被挖出来进行火葬,陵墓的用地要重新植树。
整个拆除陵墓的过程正作为一个新闻专题节目播出。
新上任的市长、有关部门的负责人和部分群众代表都露面了,官员在表达对环境遭到破坏的痛心,群众在为掘坟拍手称快。节目中偶尔穿插对荣世昌和颜氏当政期间的**问题的揭露。
绝伦谛全城的人都在午后看着这条新闻,人们都觉得事发突然,但也都明白这是一次经过精心准备的政治清算。
饶有道坐在火炕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自斟自饮。
他没什么表情,也并不感到吃惊,对他来说,这是有迹象的,他从报纸上的那些会议中已经闻到了怪味儿,他相信这件事早晚会发生。
荣世昌和颜氏都死了,他们家的森林帝国将要易主了,或者被重新瓜分——这就是政治,改朝换代了,它总要从一场清算开始,以便证明新的当权者是正确的。
电视里后来出现了虎走廊秋天的风光,一个女主持人在镜头里正用富有诗意的语言赞美它的优美和富饶,还有点儿自作多情地对这个河谷假如消失了表达着惋惜之情。
那是一个体态丰满的中年妇人,保养得很好,穿着浅黄色的皮夹克,棕色长筒靴,脖子上围着一条银灰色丝巾,头发在脑后挽起,脸上戴着一副蝴蝶翅膀一样宽大的墨镜,看上去很时髦。
饶有道那会儿有点意兴阑珊,他看着她在月牙湖畔漫步,酒劲儿涌上来让他靠在炕头上快睡着了,直到节目的最后,那个时髦的女人照电视报道的惯例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骆如沙,这独特的名字让饶有道在昏沉之中垂下的脑袋蓦然停住了,他慢慢地撩开了那只发红的独眼。
三天后,他出现在南山脚下,裹着棉大衣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身边有几个拾荒人家的孩子,在跟他讲山上那个护林人的事儿。
这几天他听说了一些这个人的事儿,但说得远远不够。后来孩子们伸手朝他要钱,他就把眼罩抬起来,用黑洞洞的眼窝把他们吓跑了。
南山下面可能有地热,因此这儿的野草还有绿色,草茎也比别处硬,风把它们往山顶上吹,就像脑瓜上向后梳起的头发,直直地朝山坡上斜立着。
山腰上的一片小枫树怒放着一片火红的叶子,要等几场秋雨之后它们才会掉下来。山顶上从石缝里生长的松树贴着石头蜿蜒匍匐,矮得就像灌木。
真正的灌木是野蔷薇,生得又密又挤,和四处翻滚的荆棘丛交错在一起。
冷不丁就能看到一段溪水,流淌得悄无声息,仿佛随时都会凝固。上山只有一条石阶小路,快到山顶时,新修了一段木头阶梯,两边还有扶手,令人心情愉快。
翻过山顶后就能看到朝南的那个大木屋,它被包围在长得稍好的白桦、松树和枫树中间,经过四个月的风吹日晒后,它已没有新房子的新鲜味道了,原木的颜色开始变得深沉,显得质地更结实了。
房顶上落了一些红红黄黄的枫叶和桦树叶,让房子看上去好像已经存在了好多年了。
它四周的木栅栏大多也是新修的,院子里的池塘边铺了鹅卵石,南端是一片兽舍,养着马鹿和几种毛皮动物。野鸡在院子外头的一片篱笆里散养,它们添了准备过冬的浅色羽毛,显得丰满肥大。
当他来到山庄门前时,院子里传来狼狗的吼叫声。没人给他开门,他自己走了进去,那只大狗叫得更猛烈了,但他还是觉得太安静了。他在大木屋的门前站住了,他脚下有烧烤的痕迹,过去好多天了,木炭的碎末沁入了土里,而他面前的门上贴着一个红红的大囍字。
他用拐杖把门推开,进了门厅,看见屋里地板上并着四张矮桌子,上面蒙着白布,周围有草席和坐垫,就像日式榻榻米的样子,四周堆放着许多空酒瓶子,天棚上吊着彩纸,看上去是临时挂上去的,窗户上也贴着囍字。
靠北朝南的一张小桌子上摆着菩萨龛,有个观音塑像,香炉里的香烛已经燃尽了。墙上挂着两张黑白照片,是主人父母的遗像。
他用手摸着棉大衣里的手枪,想走进去,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沙哑的训斥。(
一吻成灾:拒嫁天王老公)他转过身来,看见一个消瘦的佝偻着腰的人,站在那儿颤颤巍巍的,还一个劲儿地咳嗽,手里却端着一支猎枪。
他认出了这个人,几个月前,他亲自率领一队警察在乌鸦窝里逮捕过他。他记得他的名字——孙柄果,那时他从厕所出来,下巴上还夹着一张低俗小报。
这会儿他手里却有一支精湛的立式双排猎枪,跟他寒酸的样子很不相配。
“这不是遇犁夫的家吗?”饶有道从门厅里退出来说。
“你他妈是干吗的?”孙柄果问。
“他的老朋友,来讨一杯喜酒。”
“你来晚了。”
“他走了?”
“你没听说过度蜜月吗?”
“他哪天走的?”
“前天。”
“他哪天结婚的?”
“大前天。”
饶有道叹了口气,他只能责怪自己腿脚不利索了,还有警方对他的监视。他用了三天时间才打听到遇犁夫的下落。
头一天,他去了过去几个手下的住处,但他们不是被关起来了,就是警惕地提防着他,露出随时举报他恢复记忆的冷酷模样,让他不敢多问。
次日,他找到一个曾在秘密工厂工作过的警卫,现在是一个森林警察,那人告诉他,遇犁夫春天时就回来了,作为林业局的代表,他参加了荣世昌的葬礼。
第三天,他找到了荣世昌的司机阚大富,他现在成了出租车司机,对荣世昌的死还心有余悸。他先告诉饶有道,他们共同的一个熟人袁东望死了,时间就在荣世昌的头颅被挂在旗杆上的那天。
饶有道先是有点吃惊,后来想了想,就觉得不意外了。
他给了阚大富一百块钱,让他开车带他去林业局。
他们到那儿的时候是下午,他贿赂了一个办事员,查清了遇犁夫就住在距离乌鸦窝不到三公里的南山。
他当时就想去南山,不过阚大富拒绝往那儿去,说那边不吉利,而他已经够倒霉的了。他对饶有道想干什么漠不关心,把他扔在乌鸦窝边上就走了。
饶有道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乌鸦窝的一伙孩子,他向他们打听南山上新来的护林人,听他们把他说得神乎其神,不过,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夸张。
他回到家里,累得不想动弹。吃过饭后,他在本子上把十五年前的一些记忆梳理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遇犁夫还惦记着结婚呢。
他问孙柄果:“新娘子是叫白鹭吗?”
孙柄果说:“你还认识她?”
“当然,”他说,“我都可以算是娘家人,因为我救过她的命。”
“就你这样?”孙柄果上下打量着这个瘸腿的独眼怪物。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饶有道说。
孙柄果露出一点善意,把枪收起来。饶有道再次提出想进大木屋看看,但被孙柄果严肃地拒绝了,他说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他说这话时看上去挺骄傲,不过,他表示看在他是个残疾人的份儿上,他可以请他去自己的住处歇歇脚。
他住在大木屋后面的一间小木房子里,也是新盖的,屋子不算大,但是收拾得挺干净。孙柄果给他倒了一碗开水,他却想喝酒。
他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说是酒钱。孙柄果来了兴致,他也很想喝上几杯,而眼前这个人虽然不知道底细,但看他出手慷慨的架势,倒也像这个山庄主人的朋友。
他拿出一瓶白酒,用花生米和酱肉佐酒,和饶有道喝了起来。
饶有道说他知道孙柄果的大名,因为他上过电视,还问他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
孙柄果对这个话题很腻烦,因为这些日子每个人都这么问他,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了他的倒霉事。
他说:“我是给冤枉的。”
饶有道说:“是啊,我早知道你没有造谣。”
“跟你说,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警察。”
“啊,我最近也是——但他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孙柄果咒骂着讲了他的遭遇。他是九月十五日被放出来的,他进去的时候没有手续,出来的时候也没个说法。
他写了一块申冤的牌子,在法院门口坐了两天,要求公安局给他道歉和赔偿。但没人理他,所有人都把他当成神经病。第三天,遇犁夫经过那里,把他拽上了车,接到山上。
“他让我给他看着这座山,学着伺候那些牲口,”孙柄果说,“这活计比看死尸强,工钱也好。(
中华第四帝国)”
“他就是想养活你,”饶有道说,“他这人就这样。”
孙柄果赞同地和他干了一杯,接着话就多了起来。
他讲了他跟遇犁夫早年的往事,以此来证明他也曾帮过他的忙。后来他问饶有道跟遇犁夫是怎么认识的。
饶有道说他原先是虎走廊的狩猎向导,跟遇犁夫做过很多事。
他还把那支猎枪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笑着说这支枪以前曾射杀过野猪,而最近可能杀过人。
后来他提到新娘子曾被狼咬过的往事,说当年自己救了她。
孙柄果听了这个跟他近便了起来,他说他知道这件事,因为当年他就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值班。
于是,他们共同感叹了一番绝伦谛之小,和世事的奇妙,就像他们在十五年前就应该认识到了似的。他们连着又喝了几杯,然后饶有道问:
“你上山的时候,新娘子就在山上吗?”
“不是,她是在我上山之后才来的。”孙柄果脸上露出喜悦之情,似乎是他给这山的主人带来了好运气,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新娘子是九月十九日来的,走了很远的路。
“她好像说是从云南过来的。”他说,“那地方也挨着山,还有林子。”
“她去那儿干什么?”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看得出,那多半是个养人的地方,我想至少比绝伦谛要好,她说她在那边住了将近十年了。”
“他们结婚那天来的人多吗?”
“不多,一共才七八个,”孙柄果确凿地说,“他弟弟带来几个人,都是从归都来的,看着都是狠角色。”
“应该还有个电视台的女人,叫骆如沙。”
“没错,”孙柄果自豪地说,“我们还一起照相了哪!”
“她一定和遇犁夫说了很多话。”
“这我没听到,有一阵儿她倒是在一间小屋里跟新娘子又哭又笑的。”
“哦,”饶有道点了点头,“我知道她们为什么会那样。”
孙柄果这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诧神色。
“对啦,她在酒桌上透露了一个秘密,”他神秘地说,“还说那是省政府的最新决议,要等明年开春才会公布。”
“啊,她的秘密多着呢。”饶有道冷笑着说道。
“这事可跟每个人都有关——”孙柄果说,“她说绝伦谛要修水库,从明年夏天开始,全城的人都要分批搬到别处去。”
“修水库?”
“是的,她就是这么说的,到时候城里都会被淹了——准备搬家吧。”
“这他妈怎么可能呢?”
“我觉得也是,这他妈怎么可能呢?不过,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什么森林已经被砍得差不多啦,新上任的市长和省长是搞水电出身的,他们要靠这个才能捞到钱。还有一个理由更邪乎,她说上头的大人物对绝伦谛很头疼,认为咱们这儿的风水太坏,这些年净出大乱子,他们管这儿叫‘歹徒之城’——所以,我操他妈的,他们想把绝伦谛给灭了!”
饶有道愤愤不平地低下了头,就像遭到侮辱了似的。他觉得胸口很憋屈,随后把半缸子酒一口喝掉了。
“歹徒之城?”他苦笑着说,“他们可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
他朝窗户外面望了一眼,想象着远处的森林将变成一片沼泽,山顶将变成汪洋中的孤岛,那时,这里的一切都将被抹掉,就像有人掘了这地方所有人记忆的祖坟。而还有些人会因此变得干干净净,毫无挂念了。
“遇犁夫听到这消息是怎么说的?”他问。
“他没说什么,就觉得可惜呗。”
“他没说他想搬到哪儿去吗?”
“没有,他弟弟问他的时候,他看着新娘子,”孙柄果说,“后来他说了:‘反正总会有地方让人过日子。’他大概就是这么说的。我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他们总得给咱们找个过日子的地方吧?”
“啊,要是我也在,就知道他会去哪儿了!”饶有道说,“那天我在就好了,那会是个好日子。”
“那的确是个好日子,我都上桌了,他抬举我。”
“是啊,他就这样——他也会抬举我的,”饶有道咂着嘴说,“那会是他最好的日子了。”
“啊!”孙柄果喝掉一杯酒,笑了起来。“你真应该看看新娘子上山那天老遇的表情,那天才是他最好的日子呢!”
饶有道把眼皮耷拉下来,他已经不想听了。
但孙柄果继续唠叨着,他脸上带着笑容——那比他两个多月前连续笑了十八天的笑容有更多的色彩,他在讲述一个禁欲很久的男人在遇到他相好的女人后那种不可言传的幸福,他的醉意甚至让他有点儿放肆地讲了一个与此有关的黄色笑话。最后他还是用他偷听到的新娘子的一句话给这个故事做了收场:
“那天下午他们在山后转悠,她对他说:‘野兽啊,看来你改造得不怎么样!’你明白这意思吗?啊,你明白这意思吗?”
他说完难以遏止地哈哈大笑,笑得被酒呛着了,捂着胸口咳嗽个不停。饶有道看着他那样子也跟着笑了,他跟着饮尽了杯子里的酒,使劲地挤着那只眼睛,在眼角挤出一滴松脂似的眼泪来。
“你知道他被判了二十年徒刑吗?”他咕哝着说,“我以为他要再过五年才会出来哪。”
“新娘子也是这么以为的!”孙柄果收住了笑,晃悠着脑袋说,“但十五年也不是个短日子啊!”
“你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吗?”
“那还用说吗,他参与过骚乱——他是‘死神之鸽’真正的老大——这事儿恐怕只有我知道。”
“错了,”饶有道摇头说,跟着忽然笑了起来,“是强奸罪。”
“瞎扯!”
“真的,”饶有道继续笑着说,“他被判了强奸罪,不过那是被冤枉的。”
“瞎扯,谁能冤枉他呀?”
“是他自己——”饶有道抬头看着天花板说,“我想你没法理解这个,不过,这的确很难理解。”
他苦涩的笑容歪斜地挂在脸上,眼角上的那颗松脂般的泪水滑落下来,吧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变成了一枚小小的淡黄色的琥珀,在桌子上翻滚。
“现在,我弄明白为什么了,”他站起来说,“但说出去谁会信呢?谁会信这个呢?”
下山的时候,他一直叨咕着这句话,“谁会信这个呢?”
他一路叨咕着,在山脚下,他把怀里的手枪拿出来,卸掉上了膛的子弹,重新揣好了,沿着南山西面被枯草覆盖的河堤往乌鸦窝走去。
“谁他妈会信这个呢?”他嘴里还是叨咕着,拄着拐杖越走越快。他想回家在那个小本子上把这些事梳理一番,或许还能写出个材料,然后等着那对儿新郎和新娘回来。
“没人会信的。”他心里说,不过,事情的关键其实是有没有人愿意信,只要有个大人物愿意信,情形就会逆转。
他心里头想着,走进了乌鸦窝,无视那些像看见怪物一样向他投来的目光。
“这是我的事儿。”他继续叨咕着,有没有人信都不重要了,他可以先把事情办了——要是遇犁夫今天还在山上,他今天就能把事情办了。
他肯定认不出他来了,因此他可以很安全地照他胸口来一枪,那样一来,就是他剩下的那只眼睛也瞎了,遇犁夫也会知道他是谁了,这世道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他也不用琢磨往后要去哪儿了。
他伸手在腰里摸着那支手枪,感到它坚硬,暖和。
他走进住处所在的那条小巷,先看见两辆警车,随后看见面前站着两个警察。
胡同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在他身后的街道对面,突然间每一个胡同口都冒出来一大片看热闹的人,他们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朝他这边翘首张望。
“你们是哪儿的?”他站在那儿迷惑地问。
“跟我们走一趟吧。”警察说,朝他亮出了一张纸。
“什么意思?”他看也没看,咕哝了一声。
“别装傻了,你被逮捕了。”
“胡闹,我在执行任务!”饶有道大声嚷道,把手伸进棉大衣里。
“我们也是。”他面前的另一个警察更快地掏出枪来,对准了他仅剩下的那只眼珠子。
街上的人哄然一声往后退去,街面一下子变得像大河一样宽阔。有几个穿便衣的大汉从旁边的杂货店里冲出来,最前头的那个把他拦腰抱住按倒在地,接着一个又一个人扑上来,把他压得难以喘息。
他觉得自己正在往黑咕隆咚的地穴里陷落,某根骨头嘎嘣一声折断了,某个伤口裂开了,开始流血。
这时他脑子里猛然呈现出一片通红的光雾,有一张模糊的脸在朝他大笑。他嘶喊着咒骂起来。
警察把他两条胳膊扎在背后铐上了,缴了他的枪。
他们把他拽起来,他一脸泥土,咒骂个不停。领头的那个警察走到他面前,让他老实点。
他继续咒骂,他身后的人伸出手捏住了他下巴,他疼得不说话了。带头的人宣布了逮捕令,然后问他有什么话要说。
他含混不清地嚷着:“杀市长的凶手跑了!”
他面前的人笑了笑。“别操心了,”他说,“我们已经抓到他了。”
“你们抓到他了?”
“是啊,你瞧,没了你饶局长,这地球照样转。”
这个警察挥了一下手,几个大汉把饶有道塞进了警车,迅速地离开了这块不祥之地。
乌鸦窝的人当晚才知道,在这里住了不到二十天的那位独眼怪物,竟是绝伦谛的前公安局长。
他们在第二天上午还在议论这个落难的大人物,但过了中午,饶有道这个名字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他再次被人提起是在三个月之后,那时有人说他被送进了距离归都不远的一家精神病院,在做了脑额叶切除手术后,他变得安静了,真正地失去了记忆。
这是九月下旬某个下午,绝伦谛人再次围拢在电视机或收音机前面,整个城市至少在半个钟头里进入了一个被震慑的肃穆时刻。
绝伦谛电视台和省电视台联合直播了这场在归都召开的新闻发布会,现场去了很多记者,但他们被禁止提问。
半个钟头时间里,都是绝伦谛公安局长在介绍案情和破案过程。
他宣布:谋杀绝伦谛前市长荣世昌的凶手,是当地一个犯罪集团的头子袁东望。此人系绝伦谛最大的毒贩,他悬挂荣世昌首级的恐怖行为是吸毒过量后导致的丧心病狂。这位局长公布了凶手畏罪自杀的照片和起获的其他证据,并声称这是十五年来绝伦谛破获的又一起涉及黑社会组织的重大案件。
在随后的时间里,绝伦谛夏天以来的喧嚣被推上了顶峰。绝伦谛人争相传诵罪犯的名字,很多人从对此人一无所知迅速变成了他过去的熟人,他们为他书写的履历越来越长,有人甚至对他的家谱做了追溯,后来他变成了一个谁都未曾认识过的虚幻人物,似乎唯有如此,他才能配得上他所犯下的滔天罪行。
到了次年春天,绝伦谛人对凶手的议论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那是三月份,当局宣布了将在虎走廊修建水库的消息,整个城市要分散移民。
起初,绝伦谛人都被失去故乡的恐慌笼罩了,但随着当局有条不紊的密集宣传和一系列补偿措施的公布,人们意识到他们只能接受这座城市无可挽回的命运。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把这个命运和谋杀市长的凶手联系在一起,他们相信,尤其是那些曾在广场上见证这一奇迹的目击者坚信,此前一向喜欢来绝伦谛寻找刺激的大人物们已经被旗杆上悬挂的头颅给吓坏了,他们开始认为绝伦谛是一块无可救药的不祥之地。
因此,再也没有哪个政客愿意到此地担任市长和公安局长了。
那两位新上任的官员既是这里最后的主宰,也是临时性的过渡角色,他们的到来仅仅是为了给荣世昌掘墓,然后埋葬这儿的一切。
同年六月,遍及全城的拆迁和移民开始实施。
此举持续了三个月,那条出入绝伦谛的唯一公路出现了它铺就以来最繁忙的景象,排成长龙的汽车盘山轰鸣,昼夜不息。
市政府广场和长途汽车站则成了运输集散地,那里搭建了一大片临时房屋和帐篷,无数商贩开始利用这座城市消失前的最后繁华进行叫卖。
但在这片回光返照般的、带着衰败和绝望气息的大集市里什么也卖不出价钱,只有一伙游动书贩子所兜售的一本印刷低劣的非法书籍异常抢手。
据说,这本书仅在绝伦谛就卖出了数万册,差不多每一个离开绝伦谛的家庭都带上了一本,书的名字叫《市长、荡妇与暴徒》,是几个匿名作者所写的长篇纪实报道,书中对荣世昌生前的糜烂生活做了大肆描绘,许多情节低俗淫秽,纯属取悦感官。
不过,在“暴徒”那一章,书中却绘声绘色地记载了那个叫袁东望的罪犯的生平——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演绎和附会,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具有绝伦谛特殊标志的传奇人物。
他的祖先是居住在虎走廊猎户村的头号猎户,父亲是一个老兵;他从小就是一个偷猎者,长大后拒绝进入秘密工厂,却能在虎走廊里出入自如。
他真正的身份是覆灭的“死神之鸽”帮派头子,十五年前曾和荣世昌做过生意,两人后来因为争夺虎走廊的统治权和一个电视台的女人而闹翻。随后他煽动了那场洪水后的骚乱,在军队的镇压中侥幸生还。此后他远走他乡,直到绝伦谛人忘记了他的过去,他才悄无声息地返回故乡。
在他眼里,他杀掉的只是一个仇人,悬挂其首级也不过是为了展示骄傲。最后,书的作者宣称他根本没有死,警方公布的尸体是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毒贩;他在那年的晚些时候出现在南方某地的原始森林,在那里包下了一座山。
这本来历不明的书后来流传很广,它不仅可以在绝伦谛的长途汽车站买到,还能在归都火车站以及从那里发往全国各地的列车上看到。
人们喜欢谈论这个故事,但是对它的真实性普遍存疑。
那年深秋的一天,一列从归都开往南方的火车上坐着一对夫妇,他们对此书评价说,那些看似离奇的故事不少内容是真实的,只是作者弄错了一个名字。
夫妇俩刚从绝伦谛搬家,因为那里正在建水库。不过,他们后来窃窃私语的却是一场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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