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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执手·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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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执手·偕老

    1

    “屠城?”

    刚听到这个消息,九原幕府中的王离陡然震惊了。(重生之校园特种兵

    对面的李由脸色铁青地默默点头。

    王离勉强压抑了心下的愤怒,霍然起身,负手在幕府大帐中踱着步,嘴角也随之颤抖起来:“项籍,竖子屠夫……”

    “此事不仅天下震恐,新楚朝廷乃至复辟诸侯同样一片哗然。”李由的嗓音缓慢而低沉,“楚怀王、陈婴大是不满,便连项梁都极为愤怒,当场将项籍大骂一顿。那项籍自家却不认罪,说谁叫襄城军民那般拼死抵抗?若径自献城请降,不就免得一死了么?……”

    “做出这等禽兽之行,竟还振振有词,无耻之尤!”王离一拳擂到了奏案上,“而今无论是为大秦社稷还是为天下黔首,九原军都必须南下了……”

    “王离,你且不必忙着决断,先听我说完。若九原军果能南下,少府可保三事,李由同样可代丞相许诺这三事:其一,保证平乱期间,继续供应九原军粮草,此事包我身上,只要我人在,定不会出半点儿纰漏;其二,保证替你斡旋庙堂,使赵高胡亥不再追究九原军违抗皇命之事,也不再追究你劫囚重罪,甚或恢复你一切职爵,此事丞相当能办到;至于其三……”说到这里,他陡然截住了话头,站起身再次确认幕府帐外无人偷听,这才凑到王离面前,压低了声音:“平定朝局之后,丞相、两位冯公及少府,愿与九原军一道剿灭胡亥赵高,立宗正子婴为帝。”

    李由这句话说得很轻,王离却是猛然一凛,目光大亮起来。

    李由的声音继续压得很低:“我北上九原之前,少府说得清楚,此番请你等南下,并非赵高胡亥之意,只是少府自家所请。庙堂虽早已断绝粮草,然九原军目下终究在守护国门、抵御匈奴;你那职爵虽已被二世罢黜,却终究继续执掌大军;更兼你与九原将士,早同赵高胡亥势不两立,不肯南下救乱也在情理之中。是故少府也知你难处,此番绝不强求,只看九原军自家决断……”

    “莫说了李由,于私于公,我等都早该南下!”王离的嗓音分外动情,“九原军粮草早断,能撑持至今,全赖少府与你偷偷转送粮草,而今少府有难处,我等岂能坐视不管?况且大秦社稷并非只胡亥赵高之江山,秦政一旦倾覆,毁掉的乃是整个天下,遭难的乃是万千庶民!我等九原将士岂能坐视邦国危难?若非王离威望不够,岂会等到目下?若早早起兵靖乱,蒙公也不会死,皇族与大臣们也不会死,天下,也不会大乱……”说到后面,他声音低沉了下去,眼眶也湿润了。

    “王离,少府与李由都信得过你,然李由直言:九原众将都能与你想的一般么?毕竟你资望不及蒙公,未必能使将士同心;再者,九原军战心如何,你心下有底么?”

    “何出此言?九原将士都是老秦人,皆军旅子弟……”

    “我也是听说,目下皆有传言,云岭南军统帅任嚣迟迟不肯发兵北上,乃是欲自立为王。”眼见王离目光中不胜震惊,李由忙补充一句,“自然,这都是淮南一带流言,我等也知之不详,若此事果然成真,怕是岭南军已对二世庙堂彻底失望了。是故少府担心,九原军也会如此……”

    “……”

    眼见王离神色难堪,李由沉吟片刻重又开口:“王离,少府与我之意,你还是与各路大将好生商议,小心行事为宜。至少,绝不能因引军南下,致使国门失守。其余细务,你可与少府书信详谈。”

    “李由,多保重。”王离哽咽着站起身来,将李由送出了幕府。

    “哦,还有一事。”李由正要离去,忽然重新扭过头来,盯住王离的双目,“王离,少府与我之意,此番南下前,你当先妥善安置长公主,你俩最好起兵前完婚。”

    “……”王离的脸一下红了。

    “明白我等意思么?”

    “明白。此番南下,结果难料……”

    李由的车队渐渐远去了,王离却仍旧望着秦直道的尽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李由负责刑徒军后援以来,重又开始向九原军秘密输送粮草,军心也因此安定了不少。此后刑徒军又捷报频传,一连串胜果使九原将士大为振奋。然而谁也没想到,陈胜刚败亡,江东项氏却又突然崛起,更拥立了楚王后裔为王,各路诸侯纷纷投奔结盟,新楚这一方势力俨然取代了陈胜,成了复辟世族们的新轴心。更要紧的是,项梁才干远超陈胜,而新楚兵马战力也远超张楚盗军那群乌合之众,王离听李由说,不久前少府已与新楚兵马交过手,而且是首尝败绩。

    当时,少府已围住了新魏都城临济,杀败了齐楚两方援兵,新魏王魏咎降秦,自家也**而死。此后少府挥军紧追败退的田荣,并在东郡的东阿将其包围,不料此时项梁领主力驰援,预先在要道两旁埋伏下强弩,又命项羽龙且布成坚阵,只以少数兵马前来骂阵挑战。奉少府之命领车骑前来阻击的董翳果然中计,发兵猛攻时中了埋伏,两旁强弩齐射,车骑阵脚大乱。此时项羽龙且又趁势反击,田荣残部也开始了死战突围。少府见战事不利,只得重又向西南方向退去,目下正驻守濮阳,好在此时齐楚两股复辟势力之间又起了龃龉,秦军总算得到了些许喘息时机。只是项梁眼见与齐国盟约破裂,又转而与河北赵地的武臣结盟,新赵大半年下来未遇大战,又有张耳陈余两人四处游说,引得各方兵马纷纷来投,俨然已成与项楚南北并立的两大复辟根基了……

    尽管同样担忧赵地形势,但更使王离揪心的,还是那个项羽。(从零开始

    此前,王离已听李由讲了项羽屠襄城的大体经过——当时,项羽领八千飞骑一路隐秘急行,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了襄城郊野,顿时引起城中军民一片忙乱。然襄城终究是秦军粮草重镇,城垣甚是高厚,而项羽所部兵马为隐秘快速行军,未携带任何攻城器械,只是团团围定了襄城之后才开始伐木制云梯,是故这次偷袭虽将襄城守军打得措手不及,却未能一举得手。那场攻城战自清晨一直攻到黄昏,眼看襄城久攻不下,江东子弟兵反倒折损了六七百人,项羽顿觉颜面无光,暴跳如雷之下身披重铠挥舞着长槊,亲自由云梯攻上城头,又领着百余名死士自城头一直杀到城门,里应外合才拿下襄城。此后项羽仍是余怒难消,攻占襄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下达军令:举凡襄城军民,无分男女老幼,一概坑杀!

    想到这里,王离只觉心底腾起丝丝寒意,眼前一瞬间闪现的,居然是当年武安君白起的长平坑赵。无论是当年的长平还是而今的襄城,他都没有亲见,更不想见,然而还是个幼童时,他便早听大父描绘过那一幕幕惨剧,当时自己吓得几夜都没能睡着,那无疑是自己儿时最恐怖的经历,至今耳畔还回荡着当年父亲的告诫:

    “阿离,大父对你讲武安君坑杀之事,并非有意吓你,而是要你牢记为将之道。为将者终有两条决不能触碰之底线:一不能杀降,二不能屠城。春秋战国铁血大争数百年,无论战事何等惨烈,也没有过一起这等兽行。武安君长平坑杀,虽为大势使然、实出无奈,却也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一代战神被天下汹汹之口唾骂至今,怕是日后也永世不得翻身,他自家也照旧为此事忏悔,临终自裁之际都是念兹在兹。你大父当年也曾参与过坑杀,同样为此事终生愧疚。日后你果真领兵,果真敢杀降屠城,大父决不饶你,老夫也决不认你这个儿子!你便果真兵败身死,灵位也不得入王氏族庙!……”

    从军多年来,自己始终把父亲这番话引以为戒;即便是天下大乱这大半年来,各路诸侯彼此之间虽背叛暗算征伐杀戮数不胜数,却也终究没有一起屠城杀降。然而王离万万想不到,那个项羽第一次领兵出战,竟这般轻易便犯下了此等暴行!他究竟是人是畜?更有甚者,有项羽为先例,各路诸侯必当群起效法。王离已听说,项羽屠襄城的消息传来,秦军顿时一片愤激,少府麾下的别将司马(注:原字为“尸二”)前去进攻新楚盘踞的相县,知此消息后也同样屠了相县军民以泄愤报复,目下已被盛怒之下的少府处斩。一向军纪整肃的秦军尚且如此,其他那些不啻山贼流寇的复辟世族们又当如何?兵争底线一旦被打破,各种人性恶欲都将由此大肆泛滥,整个天下都将滑向万丈深渊,世间还有何道义公理可言?而真正为这些恶欲付出代价的,还不都是万千黔首?……一时间,王离不由得涌起一个念头:那个项羽,必将成为秦军最凶残的敌手;若不及早剿灭此人,不知他还将犯下多少暴行,也不知将有多少杀戮与毁灭。

    可惜的是,以目下战局来看,想要剿灭此人怕是没那般容易。少府已与新楚军交过手,已是出师不利,原本开始缓和下来的大势重又动荡起来,此等形势之下,自己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领一群刑徒东征西讨疲于奔命,该当助他一臂之力了……

    心念及此,王离踱出大帐,准备召集各部大将,商议南下之事。

    2

    幕府大帐中一片寂静,只有王离沉郁的嗓音久久回荡着。

    “……此番进兵首要目的,乃牵制河北赵军主力,使其无力与新楚南北会合、夹击少府兵马,故而我等诸般进兵事由如下:此番由我亲任主帅,领本部八万九原郡驻军,会合北地、云中、雁门三郡守军共计十万人南下,经由上郡东渡大河,过离石要塞入太原郡,先行击溃恒山郡李良、上党郡张黡两部兵马;此后穿越太行山,下一步谋划视关中军战况而定:若少府进展顺利,则九原军直取邯郸郡,一举灭亡武臣势力,再行南下合兵;若少府仍步履维艰,则九原军兵分两路,一路继续驻守山西三郡,牵制新赵,另一部沿河东郡南下,先行增援少府,一同扫灭新楚势力,再与山西三郡兵马合围邯郸郡。楚赵两方溃灭之后,其余诸侯当不足惧,大势该当重新缓和,如此可徐徐图之。待到乱军尽皆平定之后……”

    说到这里,王离有意停住了,然而所有将尉都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与少府一同挥师西进关中,清除昏政!

    “……至于北疆留守兵马,铺排如下:此番只九原等四郡兵马南下,辽东陇西诸郡不动,老将军领上郡驻军北上,替我等守住九原,北疆各郡悉听老将军号令。目下王离只担心,上郡驻军是否足够?”王离说着转向全神贯注倾听的杨翁子。

    老将军一声粗重叹息:“确乎勉强。老夫麾下不过两万兵马,纵然再行征发民夫,至多不过三四万人,战力也定然大打折扣,只能退守长城之内拼死防御,若匈奴果然大举攻来,怕是……”

    王离没有搭话。

    “……更有甚者,陇西军仍旧意图不明。”杨翁子又补充了一句。

    大将们默不作声面面相觑。他们这才想起,已有数月听不到赵公辅的音信了,这些时日来,陇西军实际上已可视为脱离了九原军。若赵公辅陡然倒戈,岂不比匈奴来袭更难应对?

    “我早被庙堂罢黜,赵公辅不奉将令,于法度而言,也无可指摘,莫管他了。”王离无可奈何道。

    “也是,武成侯毋忧,我等拼死也要守住北疆。”杨翁子苍老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葬剑藏弓

    “粮草如何料理?”苏角插了句嘴,“大军南下后,少府能否继续运粮如常?北疆留守兵马会否断绝粮草?”

    “南下大军,粮草仍由中原输送,留守兵马也当有,然必会适当削减,一则兵力减少,二则,须优先供应南下兵马……”说到后面,王离声音低沉了下去。

    “岭南军能否一同北上?”涉间也问,“若岭南军也可出动,与少府大军南北夹击,则新楚再不足虑!”

    王离语气中满是无奈:“未听那流言么?岭南军与陇西军一样,怕是指不上了。常理论之,岭南虽相隔遥远,也不当对中原乱局全无耳闻。任嚣将军自家本就军政两权合一,若欲起兵并非难事,目下却始终不见动静。可若说他想自立为王,我却也不愿信……”

    “人心难料。庙堂能有赵高,陇西军能有赵公辅,岭南军如何不能有任嚣?”苏角苦笑着摇头。

    涉间也沉吟起来:“岭南军未曾北上,究竟是任嚣自家野心使然,还是对庙堂彻底失望,甚或另有难言隐衷?以我之见,只要并非前者,其余便都好商讨。目下也不知庙堂是否派出使者前往岭南调军,我意,我等不如也派出密使南下,与岭南军交涉!”

    “去自然无妨,然我等将尉本就各有重任不说,也与岭南军素无往来,更何况此番还是私自游说,何能保证马到成功?任嚣若肯起兵早起兵了,何必非要待到我等南下?又凭甚买我等账?”苏角仍一脸不快。

    “苏角此言有理。”王离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即便欲派密使游说,至少也须岭南军信得过之人;少府劝我等南下,不是便派出了李由么?可我等与岭南军断绝音信多年,早已彼此生疏,却是何人堪此重任?我当年倒去过岭南,与任嚣等将军见过一面,然目下既要领军,自然无法去了……”

    “是也,是也……”将军们纷纷点头,幕府中一片叹息。

    议兵之后,王离踱出幕府,只觉心如乱麻:九原这边兵力粮草都不够,能否让自己放下心来?目下冒顿单于虽重又引兵远遁,然自己若领大军离开九原,匈奴会否卷土重来?还有那驻守陇西的赵公辅,这大半年来始终悄无声息,若他也突然攻向九原,却是如何应对?……

    除却这种种担忧之外,还有另一个人让王离同样牵挂。

    “惟嬴……”

    默念着这个名字,王离飞身上了丹骎,准备去见华阳公主。

    3

    夜幕重新降临之际,王离单人独骑策马驰骋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那处自己日夜牵挂的小小帐篷前,当即压低嗓音喊了一声:“惟嬴,是我!”

    “阿离?”一个清脆的女声叫道,声音中满是期待的欣喜。

    王离只觉自己的心狂跳了起来,猛然撩开帐帘时,他嗅到了那股自己很是熟悉的香气;帐帘落下之际,华阳公主丰满的身躯已投入了怀抱,深深一个长吻之后两人就势滚到了床上,竭力压抑的剧烈喘息和呻吟陡然笼罩了整座军帐,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恢复寂静。

    “如何这多日不来?要想死我不成?……”

    华阳公主盯住王离近在咫尺的脸颊低声道,一双臂膀却仍将他紧紧搂住。

    “忙,累……”兴奋如潮水般退去,大汗淋漓的王离精疲力竭地倒在她**的胸口上,一脸无奈地长出了一口气。

    “瞧你脸色,看得出。”华阳公主目光中满是爱怜,抬手轻拂着王离的脸庞,多日不见,他两颊已蓄起一圈胡茬儿,摸起来一片毛糙,“今夜莫走了,留下陪我。”

    “不可,回去我还要整理军务,明日还要与众将议兵……”

    “那我便住你帐中,助你规整军务。”

    “传出去惹人耻笑。”王离皱着眉叹了口气,“若非无处安置,我也不会留你军中。你也知家眷入军有违军法,既如此,我等自家更该检点。将士家眷都在关中,若见你我同居一帐,心下能平衡么?如此更惹口舌非议……”

    “瓜实,说说罢了,还当真?我能不知你军务繁忙,能分你心么?再者我好歹也是皇族,你若不明媒正娶,我才不肯住你帐中。”华阳公主指点着王离的额头轻声道,说到最后更是咬着下唇轻轻笑了。

    王离却只敷衍地笑笑,白日里幕府议兵的情形萦绕在心头,使他久久不能释怀。

    “想甚呢?”公主见他若有所思,轻吻着他的面颊问道。

    “如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王离叹息了一句,从她身上爬了起来。

    “将来如何莫多想了,左右都是日后之事,我只要目下。”华阳公主显然误会了王离的话语,伸出双臂从背后搂住了他,丰满的胸脯再度贴紧了他的脊背,那动作中的暗示意味再清楚不过。

    王离却是心下烦乱,轻轻推开了公主的臂膀:“穿上衣衫,我等说说话。”

    公主微一愣怔,却仍是顺从地裹着被单起身,转到了屏风后面,片刻后两人都已收拾完毕,彼此面对面地正襟危坐了。

    “惟嬴,前日李由来了。”王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以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场白,“他与我讲了近来形势,战况不利。陈胜虽亡,却又冒出了江东项氏……”

    听王离讲到项羽屠城,华阳公主死死咬住下唇,眼眶中溢满了泪水,许久后才稍平静些许,轻拭去眼角泪水,抬眼望向王离:“你也欲领军南下?”

    王离默默点头。

    “去吧,九原军不能再耽搁了。(嫡宠四小姐)”华阳公主毫不犹豫道,“项氏已然崛起,又这般草菅人命杀人如麻,河北赵军也开始成势,少府终究兵马有限,极易顾此失彼;目下匈奴重又远遁,不必担忧冒顿单于;粮草又有公子由输送,正是南下的最好时机。”

    王离一声苦笑:“只是目下内忧外患,便是果真南下,也不能安心……”

    “讲给我听听,帮你想想出路。”

    “你?你又不通兵事,能有甚主张?”王离半是调笑道。

    华阳公主也笑了:“做你王氏儿媳,何能不知兵争大势?随你来九原后,中原大势我也时时留心,便果真没个主张,你讲出来,总归心下好受些。”

    “也罢!”王离轻声喟叹,讲起了九原、陇西、关中、岭南四军各自难处,足足讲了小半个时辰。华阳公主听他讲完,沉思了片刻,重新开口时却让王离大吃一惊:

    “我可做军使,前往岭南。”

    “啊!”王离瞪大了眼睛:“你如何有这等念头?去了又何用?任嚣等人如何肯听你?……”

    公主微微一笑:“你忘了?当年中原移民南下百越之时,我也在其中,与任嚣赵佗等人都熟识。”

    “……”王离呆住了。

    他怎会忘记,若无那次南下百越的旅程,他也不会与公主熟识,更不会同她订下婚约,那次百越之行,还有洞庭泽畔那处被取名为桃花源的山谷,始终是他心底最甜蜜的回忆。想到这里,语气缓和了不少,却仍将信将疑:“纵然如此,你又如何笃定,自己一去,任嚣便肯出兵?”

    “我自家乃皇族,岭南军必对我另眼相看;再者太尉临终前,也将步光之剑留给了我等,那是当年上将军遗物;你再亲书一封信函,交我一同带上。皇族之身、上将军遗物,再加你这九原将军亲书,还不够么?任嚣将军只要公心为上,必当北上来援!”

    “可他若果有称王野心,你岂不大险?再者由北疆去往岭南,便是由极北赶往极南,你一介女子孤身万里南下,谁知会遇上几多艰险?不可不可,此举太冒失了……”

    “便是任嚣果真心怀不轨,也终须一试。无论他何等图谋,我等都要诚心相请,这般跋山涉水正显诚意!再者,谁云我只一人前往?我已想好此番南下护送之人,都不必你专一调派士卒!”

    “何人?”

    “司马昌!有他那支游侠商队,你还担心甚?况且你王氏族人还有一支在晋阳,由白仲先生照拂,由他们护送我也可。”

    王离仍然眉头紧锁:“惟嬴,你忘了自己是何人么?除却二世,你是先帝子女唯一在世者。便不为自家着想,也须想想整个皇族,若你真有闪失,我如何向先帝交代?如何向大父、阿翁和阿媪交代?你如何这般任性……”

    “阿离,听我一言。”华阳公主倏然收敛了笑容,重又正色道,“你说我忘了自己是何人,你错了,我从未忘却自己皇族之身,恰是因我身为皇族,才更当为社稷江山挺身而出,目下时局艰危,你等这便要为大秦社稷去浴血征战,我也想尽一己之力,何能自外于你等?我不能让你等臣子战场前拼命,自家却缩在后面。今日向你提起此等谋划,也非心血来潮,我自家早揣摩了多日。你也知晓,我虽女儿身又是公主,却不娇生惯养,习过武也吃得苦,不输哪个须眉男子,赶往岭南虽艰险,终究撑得住。再者,便是留在九原我也毫无用处,你何不让我前去试试?真让我无所事事袖手旁观,那我才不肯……”

    “我,我须好生想想……”

    “你让不让我去,我都要走。”华阳公主静静道,王离则没有吭声。

    4

    当夜,王离终于在帐中留宿了。

    缠绵**中,他可以清清楚楚感到惟嬴久旷之后的饥渴,这一夜她前所未有的主动,急不可耐地一次又一次逗弄着索取着,不让自己有任何喘息,直如要榨干自己最后一丝精力一般;而他也知晓,今夜过后,无论自己还是她,怕是都再难有这等时机了。然而无论何等努力,他始终心不在焉,怀中的**依旧丰满温暖和娇嫩,自己也始终被她那水一样的柔顺火一样的**淹没着吞噬着,他却觉得自己胸口憋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半梦半醒间,眼前总是晃动着相同景象。

    仍是那个梦,那个反复出现在心底的噩梦:明亮的天穹中绽开了一道深渊般的裂痕,直如上古凶兽咧开了森森然的巨口,纷纷火雨由那狰狞裂痕中相继坠落,极目四望无处不是一片诡异的鲜红……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透过那大地上的一片血与火,王离分明看到一双闪烁着凶光的眼睛盯住了自己,他一时没察觉出这双眼睛有甚特异之处,仔细看了两三遍方才看出,那两只眼睛,竟然每只当中都有两个瞳仁,分明是一双重瞳子……

    “做噩梦了?”半梦半醒间,耳畔响起了惟嬴的声音,一开口便是吹气如兰。

    王离疲惫不堪地点点头,已经满身是汗。

    “可是梦见了一片火?”

    王离惊讶地盯住了公主,尽管周遭一片黑暗,但那双眸子依旧闪亮。

    “你却如何知晓?”

    “我也做过这等梦。”

    “怪哉!皇长子与蒙公也做过这梦!”尽管搂住了公主温暖的身体,王离却仍觉一阵寒意涌上心头,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阿兄与蒙公也是?”公主的语气中同样满是惊疑。

    王离无声地点头,将她抱得更紧。

    华阳公主和他头碰头,低声呢喃着:“我只记得,刚随你回九原时,我每夜都做这等噩梦。(斗神)每次梦中都是弟妹死时惨景,还有频阳那场大火。那几日你正准备杀回咸阳,终日忙于整顿兵马,见你一面都难,我真是怕,每晚都不敢入睡,每晚都是缩在被中悄悄落泪……”

    “何不早对我说?”王离顿时一阵心痛,不由自主地将她抱得更紧,“我若早知你这般,定会多陪陪你……”

    “你要操心之事那般多,心中愁苦比我还重,岂能再给你添忧?好在终是挺过来了,而今已无事了,你放心吧。”

    “那自然最好不过。目下我倒是想,你我,你我……”

    “你我成婚?”

    王离没有料到,自己还未及开口,华阳公主已什么都猜了出来,心下更加诧异,沉默着无言以对。

    李由走后,这个提议便不时回荡在心头,他却始终不愿多想。若全然依他本心,自然恨不得立即与惟嬴成婚,可目下中原战局日益恶化,各路秦军各有隐忧,自己既无心情更无精力去细想此等事由。这次来见惟嬴,本想觅得时机隐隐透出这意图,看她何等反应再做决断,不料她却将自己心思一语道破了。想到这里在黑暗中不无尴尬地笑了:“惟嬴,这几日来,我也想过你我将来。此番若再不成婚,怕是不知又要拖到几时了。只是此次一别,不知有无重见之时,也不知各自结果如何,我,我担心委屈了你……”

    “不许乱说。”华阳公主掩住了他的嘴,轻声嗔怪道。

    “好好好,不乱说不乱说。”王离忙低头抚慰道,“总归,我便是这般心思,你意下如何?”

    华阳公主没有吭声,一动不动躺在他怀中,只不时眨着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静静沉思着。

    “……我幼时不就对你说过,要娶你做媳妇么?”看到公主没有马上答话,王离不知她究竟何等心思,于是故作轻松道,想逗她一笑。

    华阳公主果然笑了,可这笑容却是转瞬即逝。

    “阿离,莫骗我,也莫骗自家了。”她说着从王离的怀抱中挣脱了开来,默默注视着王离黑白分明的眸子,“其实你心底,不想与我成婚。”

    “谁说我不想?”王离陡然急了起来,“惟嬴,你是觉得被我冷落了?你莫看我许久才来见你一回,也莫看我不肯在你这里过夜,我……”

    “我岂会那般任性使气?”华阳公主笑着打断了他,“你能冒着灭族大罪来救我,又与我同历苦辛方回九原,我还要如何信你?罢,怪我方才未曾说清,你并非不想与我成婚,只不想此时与我成婚。”说到后一句时,她有意加重了“此时”这两个字。

    “……”

    “总归也快天亮了,一道出去转转吧。”华阳公主勉力使自己的语气轻松些。

    夜色凉如水。

    幽蓝天穹中河汉灿烂,银色的星光勾勒出连绵的营帐轮廓,两人各自裹紧厚厚皮袍,漫步出帐,久久望着远处点点风灯闪烁着。

    “……阿离,我知你心思。以你所想,我当是比你还心急,这才想临别前了却我这桩心愿,给我些许抚慰,然则若只为此,却是不必。”华阳公主轻声叹息着,呼出阵阵白雾,“生死关头走过一遭,我诸事都已看开,母后不在了,父皇不在了,阿兄不在了,弟妹们都不在了,若不算我那不成器的少弟,皇族这一辈便只余我一人还在人世,比起他们,我幸何如之?况乎我还有你。杜县受刑之时,乍见你冲入刑场,我已然知足了,你便是救不出我,我便是死在斧钺之下,也照样死而无憾。是故在我心底,你我究竟有无这个名分,当真无关紧要。”

    “我又非只为你一人。”王离强自分辩着,“我,我自家也早想有个归宿……”

    华阳公主转过身,盯住王离:“阿离,我懂你。在你心底,何等人、何等事,都比不得邦国安危,哪怕是我。而今中原战局艰危,你整日忧心国事尚且不暇,能有几多心思放我身上?你这便要领军南下,我也要赶往岭南,你我纵然成婚也转眼便要离别,此等婚事不过徒有其表,反倒更给你添家室拖累。若是那般,你得到的究竟是归宿还是桎梏?如此绝非我心下所愿。我若为你妻,当分你忧,却不当乱你心。”

    王离一脸苦笑:“你这等作为,岂不更乱我心,更让我牵挂?”

    “虽也让你牵挂,却终究给了你一丝念想,更能鼓舞九原军士气,何能一样?”

    王离久久沉默着,最终一声长叹,遥望着夜色中的草原,目光中多了一丝迷惘:“我有时也想,自己执掌大军本就勉强,也并无大父与阿翁那般将才,若非皇长子蒙公相继故去,九原将军之职本轮不到我,我自家也不稀罕这名号,更不稀罕那武成侯爵位。若是天下安定,我倒不如辞去军职爵位,与你终日逍遥,总归我俩去处有的是。你若欢喜做牧民,我等便在这阴山放马牧羊;你若愿男耕女织,我等便回频阳;你若喜人多热闹,我等便去晋阳拜访白仲先生,与太原族人相聚;你若不欲让人知晓自家来历,我等便找徐福先生,请他送我等出海去那仙山;你若欲图清静遁世,我等还可去洞庭泽,重觅那桃花源……”

    “有你这番话我也便知足了,然则,也只说说而已。我便真与你归隐,你便能从此不问世事么?中原战端重开、生灵涂炭,庙堂更是一片昏乱,你能不闻不问,只求自家快活?想起上将军与太尉,想起蒙公与阿兄,想起三十万九原军将士,你能问心无愧?你终究是将门之后,终究肩负着王氏荣辱,也终究肩负着社稷天下。你若果真能成天下名将,也当愿做白起李牧,却不愿做廉颇乐毅,是也不是?辞军归隐之说,莫再提了……”

    王离无言以对,只能点了点头:“逃,终究不是办法……”

    两人再没有说话,只彼此默默对望着,久久伫立在夜色中的草原上,直至鸡鸣五更东方发白,王离才恋恋不舍地跨上了丹骎,重又向幕府方向而去。(大文学

    5

    黑压压潮水般的大军在茫茫草原上铺展得无边无际,十余万九原军已尽数会集,只等统帅一声令下,便要向着平叛的战场开拔了。

    望着将士们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以及一张张脸上凝重肃杀的神情,王离不禁心潮澎湃起来。皇长子、蒙公相继故去这大半年来,九原军士气日复一日的低落,对庙堂的对乱军的甚或对自己的各种各样的愤懑憋屈日复一日的高涨,使这支曾经无比精锐的大军已然今非昔比。直到大军即将南下平乱的消息传来,将士们的战心才终于重又开始凝聚,目下的阅军,王离分明能感到当年那生疏已久的士气重新复苏,心头顿时激荡起一股久违了的感慨悲怆。

    心念及此,他别过脸,满怀歉意地望着身旁的杨翁子:“老将军,我等南下,抵御匈奴这包袱便甩给你了……”

    杨翁子的笑容极是温淡:“少将军不必自责。老夫已在这北疆戍守了五十年,北疆十郡全数待过,终老于此也是该当,若死于沙场更是求之不得。放心走吧,有老夫在,必不会拖累你等。”

    “陇西将军请见!……”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长长呼喊,无数道目光投去时,但见一名陇西飞骑装束的骑士,催动着战马穿越了齐整的方阵,向着将台上的王离狂奔而来。

    一座又一座方阵中响起了骚动,尽管有军令约束,士卒们却还是难掩心下惊讶,而王离目光中同样掠过一丝怀疑,但从这位骑士手中接过一方木牍一眼扫过之后,这怀疑顿时被惊喜取代了。

    “陇西军来了!”面对着杨翁子等将询问的目光,王离大声叫道,“我等走!迎赵公辅!”

    远方的天边现出了黑压压一片身影,那些高举向天空的林立矛阵分明是陇西飞骑独有。看到大纛上那个大大的“赵”字之际,王离亲率着杨翁子等大将们策马迎了上去。

    “赵公辅领陇西军增援来迟,武成侯见谅。”

    这是见到王离等人时,赵公辅拱手说出的第一句话。尽管依旧面无表情不动声色,目光却是分外闪亮。

    “赵将军……”望着对面的赵公辅,王离百感交集地一声长叹。

    赵公辅嘴角轻轻一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数月来,赵公辅囿于私怨,不听九原幕府号令,心下愧疚已久。而今末将已然想通,秦氏赵氏,皆有嬴姓先祖;秦人赵人,皆我华夏族群,抛却嫌隙、共御外敌方是正道!而今赵公辅率三万陇西军自带粮草来此,愿助杨翁子将军戍守九原,共抗匈奴!”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赵公辅身后,陇西将士们高喊着。

    “赵将军胸襟了得!”杨翁子的苍老笑声飘荡开来,“而今老夫也无后顾之忧也!”

    “谢赵将军!”王离向着赵公辅深深一躬,不由自主地哽咽了,“王离若能重回九原,必当与你结为刎颈之交!”

    “善!”赵公辅给出了这个简短却又坚定的答复,眼角同样泪光莹然。

    九原军的万千将士重又安静了下来,一片鸦雀无声中,唯余王离的声音回荡着,分外响亮:

    “各位同袍,王离知你等心思!区区两年间,庙堂昏聩了,天下大乱了,蒙公与皇长子也都不在了,王离与你等一样悲愤痛心,然则我等终须牢记,无论庙堂何样、天下何样,九原军照旧是九原军!我等仍当捍卫邦国、捍卫秦政、捍卫万千苍生!乱军蜂起以来,弟兄们人人叫嚷南下平乱,却迟迟不能成行;而今,我等已无后顾之忧,终是要南下了,我等敢不奋勇争先,浴血杀敌?敢不扫灭乱军,还天下以康宁?……”

    “不得,无返!……”万千九原将士齐声吼着久违的誓言,久久回荡在阴山草原上。

    “弟兄们见了,陇西军已来支援我等;非但于此,我等还将遣使南下,联络岭南军!此番我九原军特使,弟兄们也该当知晓,便是长公主!……”

    “公主万岁!……”

    一身男装的华阳公主缓步上前,出现在九原军将士们面前,这还是她在九原数月来的第一次公开亮相。她向王离点点头,又望向万千将士们,目光中满是坚毅,清脆的嗓音尽管微微颤抖,却也添了一丝铿锵:

    “列位同袍,九原军即将平盗中原,惟嬴身为女儿身,不能与你等一同上阵杀敌,然拳拳报国之心,与你等等同!你等人人都是惟嬴的兄弟手足,惟嬴也信得,你等家中皆有母亲、妻女、姊妹,须你等捍卫守护;我华夏文明,我大秦新政,也须你等捍卫守护。今日之后,惟嬴自家也将南下百越,为你等请来援军。分别在即,无以为报,一曲《邶风》,聊表心意……”

    一片鸦雀无声中,华阳公主的歌声缓缓响起:

    击鼓其镗,

    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

    我独南行。

    ……

    王离诧异地向公主瞥了一眼,他自然听出,惟嬴唱的是《邶风?击鼓》;令他惊讶的是,不同于寻常歌声,公主的声音平添了一股千回百转、荡气回肠,分明是频阳老家的阿宫腔!她却是何时学会了此等唱腔?……

    黑色的洪流开始汇集,向着南方缓缓淌去,随着大军开拔,《击鼓》的歌声在全军中弥漫开来,久久飘荡在阴山草原的天穹下,齐整而嘹亮: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

    太原郡,晋阳城前。

    “前辈,王离大父、家父连同王离自家,都素来仰慕武安君,今日得见武安君后人,幸何如之!王离敬前辈!”

    王离双手捧起陶盏,郑重其事地举向面前这位老者。这便是武安君白起的后人白仲,天下一统后,被始皇帝封在了太原郡晋阳城。

    白仲笑着连连摆手:“惭愧惭愧,老夫徒顶武安君后人名号,却是从未入军,何当此敬?”

    “司马昌与白仲先生一般,也是徒顶先祖名号,心下愧疚也!”一旁的司马昌也插嘴笑道,“遍观我大秦历代军功世家,唯王氏功勋既著且三代为将!”

    王离的笑容中也满是赧然:“今番南下,也是头回领这等大军,更未奉诏命,前辈与公子见笑了。”饮罢酒水,又举起第二盏:“前辈,我王氏族人多劳你稳妥安置;公子昌,今日前往岭南,更不知几万里之遥。二位多有劳苦,王离感激不尽!”

    司马昌饮尽酒水,点点头:“我等皆知此行紧要,同行这二十人乃反复遴选出的,个个为人可靠,身手更了得,公主放心交我等护送便是!我等这便收拾车马!”说罢起了身。

    “武成侯与公主分别在即,你俩道个别吧。”白仲也笑着站了起来,与司马昌一同走向了那队整装待发的游侠骑士,只留下王离与男装的华阳公主。

    两人默默对视着,一时不知说甚是好。片刻后,王离才轻声打破了沉默:“惟嬴,步光之剑带上了?”

    “在这里。”华阳公主说着举起腰间的佩剑,将它轻拔出一截,一缕碧光随即绽放出来;她又笑着伸出手,让王离看那半块多年来始终佩在身上的玉石:“还有,这是我那半块玉璧。”

    “记住,此番无论成败,至少要保得自家无事,你定要回来。”王离望着公主那双细长的丹凤眼,语气中满是关切。

    “莫担心,有公子昌等人,我不会有事,倒是你多保重。此番南下,乃你头回统领大军,千万慎战,千万牢记太尉告诫,莫让将士们白白流血。”

    “我知晓,你也放心,我等会有重逢之日。”

    华阳公主粲然一笑:“但愿那时,我是随岭南秦军北上来见你。”

    “待我平叛回来,再助少府剿灭赵高一党,你我便成婚。”王离报以同样的笑容,露出一口雪白齐整的牙齿。

    “善,等你。”公主毫不犹豫应道,向他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王离也同样举起了左手,两人由此掌心相抵,十指交错,紧紧叠在了一起。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华阳公主望着王离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说道。

    王离笑了,尽管后世多以为这句诗是在讲夫妻,然而鲜有人知晓,它的本意却是讲同袍情谊,于是不由得慨叹了一句:“你我是夫妻,也是同袍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手才慢慢分开,各自心下都明白,离别的时刻到了。可华阳公主还是向王离凑了过去,王离伸手想揽住她,她却笑着摇摇头,只是将脸凑到他耳畔,然后用极低的声音,说出了只有他俩才能听到的一句话。

    听到这句,王离顿时呆住了,而看到他那错愕、狂喜、怜惜、懊恼混杂在一起的复杂表情,华阳公主露出了极尽开心的笑容,没有再说什么,径自走向司马昌的车队。随着马匹的阵阵嘶鸣,车队开始向东南方辚辚而去,只留下一脸愕然的王离望着车队远去的方向,久久伫立着愣在原地。

    6

    出乎王离意料,南下平定赵地的战事,比预想的还要磕绊。

    九原军南下之初,无论王离心下如何提防,终究隐隐带着一丝轻慢。及至斥候带来赵地再度生乱的消息时,他对新赵的蔑视更是加倍了:斥候说,武臣背叛了陈胜自称赵王后,又遭部将韩广的背叛,大怒之下率领张耳陈余领兵伐燕;不想自己反倒被燕军鬼使神差地捕获,张耳陈余大惊失色,忙派出特使向燕军求和,好一番折冲斡旋,才换得韩广放回武臣,一同灰溜溜回了邯郸,燕赵两国由此“相安无事”了……如此盗军,彼此尚且龃龉不断,能有几多战力?

    然而王离没想到的是,自己领军抵达井陉关时,便遇到了第一道难关:赵将李良领兵堵在了井陉关外,挡住了去路。王离本欲强行攻关,然九原军此番南下均以车骑为主,步卒本就不多;为了快速行军,大型攻城器械更未随军,只有一些轻便云梯,若强行攻关,还真未必能有胜算,自家也不知会伤亡几多。心念及此便没有贸然攻关,反复思忖之下,最终决意仿当年大父去李牧,以反间计破关——目下新赵正在内耗之时,赵王武臣猜疑张耳陈余欲自立为王,其他大将也对赵王的平庸心生轻蔑,东面有燕王韩广虎视眈眈,西面又有自己的九原军磨刀霍霍,整个新赵一片人人自危。至于井陉关对面那个李良,王离也对此人略知一二,他本是旧赵一名裨将,赵国灭亡后便降秦做了个郡尉,武臣北上之际各郡县纷纷倒向叛军,他也随大流投奔了武臣,此时自己若效法大父,或能收得奇效!

    心念已定,王离亲自执笔,以二世名义写下书信,劝说李良反赵为秦。书信写罢又印上封泥后,却有意再拆开,然后草草捆扎起来。夜幕降临时,将这书信交由一名乔装打扮的百将,带出了营地。

    多日之后,一条流言果然由邯郸方向遥遥传来:二世竟亲笔写下一封书信,遣使送到了大将李良手上,劝他降秦!消息传开,新赵君臣一片哗然,赵王武臣本就庸碌无能,疑心李良也会如韩广那般反叛,急得整日团团转。李良自家看到了这封劝降书信,同样颇有些心动,可他发现这密信曾被拆开过,又听到了赵王猜疑自己的传言,心下不由得摇摆起来;最终决定先回邯郸,请赵王继续给自己调拨兵马抗秦,也是顺道探探口风。就这样悄悄潜回邯郸,不想却意外受到了赵王之姐的折辱,恼火中终于决定举兵反叛,随即便领兵向邯郸攻来。而这一消息自然没有逃过王离的耳目,当即下令突袭井陉关,一夜激战之后,秦军顺利夺取关城,稍事歇息三日便继续东进了。

    王离本以为,突破井陉关之后,新赵再无险可恃,又正在混乱之时,赵地当能一鼓而定,不想真正进军以来始终磨磨蹭蹭。新赵虽有名义上的赵王,然各位领兵大将却都拥兵自重,且大部都集中在北起井陉关、南至信都这方圆二百里内,除却张耳陈余的兵马外,至少还有司马卬、申阳、张耳之子张敖这三路兵马,各自在四五万人以上,至于其余一两万人的小股兵马便更多了。这些赵军偏师本身战力不强,却很是剽悍灵动,九原军击溃他们自是轻而易举,然若想将他们全数剿灭却是难上加难,往往刚一交手赵军便被杀得大败,秦军冲上去时整支大军却已漫山遍野溃散了。若全力追击自然也可,然九原军身后粮道此时已越拖越长,稍有不慎便可能被突然冒出的敌军截断,是故王离始终不敢全力追击,只能仿效自己大父当年灭赵时的方略步步进逼,一点点占据沿途城邑,再逐一修筑营垒防御,可偏偏九原军长处在于飞骑战车,步卒战力相对弱上许多;又无大型兵器随军,是故尽管沿途城池都不算高大坚固,攻起城来依旧颇为棘手,再加上不时有那些溃散赵军卷土重来去而复返,是故南下推进始终很是缓慢,足足用了一个半月,才抵达赵军主力盘踞的信都。

    目下盘踞在信都的还是张耳陈余,只是又多了新赵王赵歇。不久前李良反叛杀入城中时,武臣君臣全无防备,十之**被杀,只有张耳陈余门客众多,早早听了风声,侥幸逃脱出城。两人狼狈不堪地在邯郸郊野撞上,一同引兵北撤,又忙打着赵王旗号四处收拢残兵败将,还新立了一名世族赵歇为新赵王,都城也暂定信都。陈余好不容易领军击溃了李良,正要攻打邯郸,不想王离九原军已然逼近了,只得掉过头来先行抵御秦军,信都之战遂就此打响。

    此番开战之初,王离已从赵军兵力铺排中看出了破绽:陈余拘泥兵法,将主力大军尽数屯集郊野,留守城中不过区区三千人,说是历来守城都须大军在郊野作战,除非万不得已才退守城中。若依常理观之,此等布置自然无差,然王离却很是清楚:九原军最大软肋便在攻城战,若陈余果真龟缩城中,则九原军必然对他无从下口,急切间决然难以下城;偏这陈余反其道而行之,将大军尽数驻扎城外,可新赵军战力远不及九原军,盲目野战徒然送死而已!不禁重新打起了精神。

    接下来战局的实际进程,完全验证了王离的判断。交手那日,红黑两方大阵分列南北,互相对峙在初秋的金风中。陈余一声令下,潮水般的赵军便乱纷纷呐喊着,向着秦军大阵涌去,阵形散乱兵刃各异,便连衣甲旗号都是五花八门驳杂混乱,有的士卒甚至只在身上披裹着一块红布,勉强作为赵军标志,唯独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颇有几分骇人。

    眼见赵军全线攻来,王离也舞动着令旗下达了进攻的将令。沉雷般的鼓声中,秦军一辆辆战车开始滚动,一位位骑士也策动胯下战马迈开四蹄,战马战车组成的黑色潮水始终在整肃无声地向前流淌,又渐渐稀疏,分散成无数道涓涓细流,待到两军即将交手之际,直如无数枚黑色箭镞般刺向迎头杀来的赵军大阵;与此同时,那些步卒们则始终固守在自己原本位置上,渊停岳峙般一动不动,只默默看着同袍们在前方冲锋。

    胜负几乎一瞬间便见了分晓。秦军总体兵力远少于赵军,战车骑兵分散开后更是只以十车十骑百车百骑一队,结成一个个小巧的锥形战阵席卷而来,人数虽少动作却极是神速。但见一道道黑影迎头冲来,下一个瞬间便是寒光一闪血花喷溅,手起剑落必有斩获!更不用提那些战车,那是上好的硬木包裹着精铁打造,泼洒着密集箭雨轰隆隆压来时,光是战马的冲锋便足可撞翻一大片;更令赵军胆战心惊的是,好不容易挨到自家的战车前来迎击,却不料秦军战车不闪不避,居然生生迎面撞来,两车交错的瞬间但闻木料断裂的咔嚓声响,自家的战车竟十有**被掀翻在地!无论他们如何拼死抵御、阻挡,始终对这些沉默的骑兵战车无可奈何,大军组成的浩荡汪洋生生被这些黑色细流搅成了无数杂乱不堪的旋涡,个个相互纠缠彼此掣肘拥挤成一团,战又战不过,防又防不住,躲更躲不开,只能白白任对手宰割……一个时辰下来,信都郊野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赵军已被杀得全无战心,处于战场外围的卒伍甚至不等陈余号令,已自行向周遭山野没命逃去了。

    眼见这般,王离这才下令后面观战的步卒全军开出,却并非趁势掩杀,而是绕过中央赵军,迂回攻城。将令下达的刹那间,近百只牛角号的嘶鸣一同从秦军后阵响起,战鼓巨大的轰鸣声中,始终留在后面默默观战的步卒方阵出动了。一架又一架轻便云梯自方阵中竖起,缓缓向两翼展开,从东西两个方向包抄两军厮杀的战场,向着远处的信都城不紧不慢地开去。陈余见状早惊得魂飞魄散,当即下令弃城逃向巨鹿,与预先驻守在那里的赵王歇和张耳会合。话音未落,赵军那面“陈”字大纛便东倒西歪地向东飘去,而王离眼见赵军败退,自然下令全力追击,九原军先前分散的一条条黑色细流瞬间便重又陆续汇集起来,乌黑的潮水追逐着丢盔弃甲的溃散赵军,直向东面的巨鹿城而去了。

    日暮时分,陈余败军刚在巨鹿城外立定脚跟,九原秦军便随即杀到,一转眼将巨鹿城团团围住了。斥候带给王离的消息是:新赵王赵歇、新赵丞相张耳等君臣尽在巨鹿城中;陈余败军虽在城外,却也无路可逃,只要拿下巨鹿,便可彻底剿灭新赵!消息传开,九原军一片欢呼,王离也大是振奋,当即下令全军埋锅造饭,好好休整一夜,准备自明日起正式猛攻巨鹿,自己则带领着一支百人马队出营,巡视巨鹿城去了。

    那时王离并不知道,眼前这座看似貌不惊人的城邑,将成为自己的人生终点,也将成为这支九原秦军的葬身之地。他只是在暮色苍茫中久久凝望着远处的巨鹿城,心下回荡着与华阳公主分别前,她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离,我有了你骨肉……”

    惟嬴,你与孩儿,都要平安。王离这样默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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