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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约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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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击溃主力楚军后,章邯与王离终于在济水岸边会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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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自王离由骊山潜回九原之后,两人的头回重逢。蒙蒙细雨中,章邯默默望着因受伤而脸色苍白的王离,王离也同样望着满面风霜沧桑的章邯,目光中满是感慨。
尽管这一战阵斩天下世族的领袖项梁,也全数击溃了新楚军的主力,算得上是继歼灭陈胜以来的又一场重大胜利,然而两位统帅心下却仍无半点轻松之感。
简单几句寒暄之后,章邯将王离引入了匆匆搭起的幕府军帐中。望着面前这张地图,王离一颗心沉了下去,这是一张中原各郡县的全图,上面用大大小小的旗帜标示着各地反秦盗军。尽管章邯领军以来连战连捷,然而面前的形势图却告诉王离,比起数月前陈胜作乱之时,眼前盗军竟丝毫不见颓势:魏王魏咎死了,其弟魏豹却还在;齐王田儋死了,其弟田荣又据守齐地;赵王武臣死了,赵歇又和张耳陈余与九原军对峙着;即便是目下刚剿灭的楚军,也还有项羽、刘邦、吕臣三路兵马。除却魏齐赵楚这最主要的四路诸侯外,更不用说还有韩王韩成、燕王韩广等一干小诸侯,由是观之,天下乱局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可对目下的秦军来说,无论是兵力还是粮草都不多了,两人谁也不知各自还能撑持多久。
“武成侯也见了,天下盗军汹汹,庙堂又沉沦不堪。以我之意,目下我等只能尽快合兵,先行剿灭河北赵军,此后一道返回关中,肃清朝局。”章邯的剑鞘搭上了地图上的巨鹿。
“王离赞同!只是,楚军虽遭重创却未覆灭,楚怀王熊心更是天下反秦旗帜,若不先剿灭新楚,会否使其重新缓过劲儿来?”
章邯无可奈何地一声叹息:“此中隐患章邯也知,却是无能为力了。新楚都城远在盱台,那一带又水网密布,我等若想将楚怀王君臣彻底剿灭,只怕难上加难,粮草后援也极难跟上;再者项梁乃楚军轴心,此人一死,楚军主力随之溃散,新楚便再无人可恃,已不成气候。而今遍观天下盗军,兵马最盛壮者仍是河北赵军,我等当务之急乃集中兵力重创盗军、大煞复辟气焰,日后方能从容周旋。章邯给武成侯书信中提及围城打援,正是此意。”
“少府言之有理,既如此,九原军听凭少府决断!”王离慨然拱手。
“也罢,老夫便说自家谋划!”章邯大手一挥,详细拆解了起来。
章邯说,此番灭赵之要共有四点:一为围城打援,二为甬道运粮,三为屯兵身后,四为以快制变。他进一步解释道,前两点要害自己已在前日书信中说了,后两点武成侯也须谨记:一旦楚魏齐等诸侯渡河援赵,则首要目标定是秦军运粮甬道,是故关中军将分出近半人马驻守大河南北的安阳、成阳、城武等城邑,也望九原军抽调一部兵马协同防御,以便事先阻挡诸侯援军;至于最后一点以快制变,武成侯该当更是了然于心,我等唯有尽速完结河北战事,方能回师关中肃清赵高,如此则事尚有可为也!……
“王离明白!我等这便回河北,涉间本就驻守巨鹿以南,我再向他调拨兵马便是!”
王离霍然起身,却无意间扯到了伤口,疼得直咝咝抽冷气,纵然如此,却还是强忍痛楚向章邯决然一拱手。
商议已定,两位秦军统帅开始了分头铺排:王离领自己麾下的九原飞骑先行回巨鹿,并从围城秦军中再次抽调万余人交由章邯统领;章邯则迟滞了月余,先行梳理定陶之战诸多善后事宜,此后重又领军返回濮阳,渡河前去支援九原军。在赵军降将李良的引领下,关中军很是轻易便攻陷了新赵先前的都城邯郸,为免此城被复辟势力再次占据,章邯下令拆毁邯郸城垣,又将城中黔首全数徙至河内郡,参与粮草输送;此后他便继续领关中军北上,将幕府设在了巨鹿正南方的棘原。
章邯幕府正式进驻棘原之时,王离九原军已围攻巨鹿多日了。
秋雨依旧整日整夜地下,雨量不大却是终日不停。当天边微亮、勉强能望见笼罩在雨幕中的巨鹿城时,秦军营地便重新喧闹起来,新一日的攻城又开始了。
牛角号穿透雨幕,划破了营地的寂静。九原军的士卒们纷纷披上战袍穿上铠甲钻出营帐,趁着全军集合前的短暂空闲,个个把手中兵刃先放在雨地中,冒着绵绵细雨搓着双手跺着两脚;若还有酒,便举起皮囊仰头灌下一口,总归是竭力让自己周身暖和些。片刻之间,隆隆战鼓便重又擂响,震天喊杀再度响彻了巨鹿郊野。绣有“王”字的黑色大纛在雨幕中招展开来,催促着将士们冒着空中飘动的雨丝,再次向巨鹿城进逼。
秦军大阵分散开来,由四面八方奔向巨鹿的几座城门;成千上万名死士身披短铠,左手各一面巨大革盾护住身体,每百人为一队,各自肩扛着云梯、推动着壕桥,在后面一队队射士抛洒出的箭雨的掩护下,向敌城进发,这两样是九原军仅有的攻城器械,都是围城数月来伐刈周遭林木制成的,除此之外他们别无长物,冲车大炮连弩等一概欠奉,有的只是各自的血肉之躯,有的只是对及早拿下巨鹿的急迫渴望。
冲至城墙脚下之际,上百架壕桥铺上了护城河沟渠,上百架云梯也开过壕桥搭上了城墙,一个个士卒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把住钩援,冒着迎头抛下的滚木礌石、身后战友向上射出的支支箭矢,迅速向上攀缘着,远远望去如同一群群蚂蚁般密密麻麻。而守城赵军也自不会眼睁睁坐等着敌人攻城,秦军士卒刚开始攀爬,不计其数的砖石瓦块便随着箭雨抛下,数月来,城中滚木礌石即将告罄,民居已拆掉了大半,根根梁柱片片砖瓦都被送到城墙上做守御用。赵军小心翼翼节省着每一根滚木每一块礌石,直到瞅准了云梯才肯丢下。滚木礌石伴随着绵绵秋雨落下之际,一架架云梯便断裂破碎,一个个攻城士卒纷纷坠下,无不在雨地泥泞中落得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即便偶有攀上城垣者,也多半旋即淹没在了守城人潮中,瞬间变成了肉醢。
这,便是九原秦军与巨鹿赵军日复一日上演的一幕幕血腥大戏中极为寻常的一幕。无论秦人还是赵人,每日生活都只剩了这般单调而残酷的流程:出征、试探、进攻、大举进攻、退却或者死亡。
这等攻城战持续月余了,无论秦军还是赵人都没有退缩之意。定陶大捷的消息传至巨鹿,九原军久已消沉的战心陡然重新高涨起来。苏角接到王离派军使千里迢迢送来的将令,不等武成侯归来,已下令开始对巨鹿连番猛攻,然而此时秋雨连绵,秦军又缺乏大型攻城兵器,是故纵然攻势猛烈,也始终奈何不得对手;而守城赵军纵能借助高厚城垣负隅顽抗,却也难抵这等连番攻城,赵王歇和张耳尽管已派出军使向天下诸侯求援,却不知何时能到;近在咫尺的陈余又与张耳大生龃龉,只遥遥按兵不动,一时内忧外患交加。
城中粮草和兵员日渐减少,援军迟迟未到,秦军的攻势却日复一日的猛烈。眼见坚守突围获救的希望全都是一片渺茫,赵歇终日只能在雨地长吁短叹,万分后悔自己当上这个赵王;张耳也终日指天画地骂陈余,骂迟迟未到的各路诸侯,骂巨鹿城外的王离章邯。城中赵军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处是一片哀号之声。(
真婚假妻,上司老公很霸道)眼瞅着便要哗变倒戈投降献城,若非负责守城的赵将李齐是武安君李牧之后,颇通兵法,秦军只怕早拿下巨鹿了。
然而,正当秦军士气正旺、赵军即将自行崩溃之际,一条自关中突然传来的消息,却挽救了岌岌可危的巨鹿城,也使秦军士气一落千丈——
赵高逼杀了二世,要自家称帝了!
2
二世被逼杀的消息,是长史司马欣带来的。司马欣说,李斯被具五刑、灭三族之后,赵高的野心便陡然膨胀了,这便指使阎乐、赵成“劝说”二世封自己为丞相。二世本就对老师言听计从,而今老师替自己除掉了“大叛徒大内奸大恶贼”李斯,自然更对他感激涕零,忙下令擢升其为丞相。赵高自然敬谢不敏,只是装腔作势假意辞谢云,左右丞相皆为逆臣,自己当哪个丞相传出去都不好听,是故做中丞相便是。胡亥自然又是一并允准了,只是他没想到,登殿拜相之际,中丞相又鼓捣出了一件怪事。
当时,胡亥结结巴巴念诵了赵成塞过来、早已写好的拜相诏书,赵高便从典仪手中接过相印佩在腰间,又向他拱手道:自家前日恰得一匹名驹,今日欲献与陛下。说着也不待胡亥允准,便转身猛击了三下掌,两名内侍果然前拉后推着一匹“马”,缓缓上了殿。因了大殿很是纵深,那“马”离得尚远,故而胡亥看不真切,可越看越觉不对劲儿:说是马,可个子如何这般小,不到常人半身高?头上又如何有角?还有那皮毛,如何一片火红,上面还有恁多白斑?这,这是马么?这不是……
赵高口中的“名驹”终被牵到眼前了,胡亥定睛望去,先是一愣,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中丞相,错也错也!这不是鹿么?如何成了马?赵高却面不改色:陛下错也!此乃老臣遍访天下寻得的名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特来献与陛下!胡亥仍是大觉有趣,指着这“马”环顾大殿高声问:你等且说,是马是鹿?却不料满殿竟是轰嗡一片:是马,不是鹿!胡亥还在愣怔,手上便忽然传来一阵温润潮湿之感,猛一激灵低头看去,却见那“名驹”正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着自己的手掌,头上长长的大角还在不住晃动着……
据司马欣说,指鹿为马之后没过多久,赵高便对胡亥下手了。那一夜,阎乐赵成率领着胡人材士猛扑二世所居的望夷宫,逢人便杀,两人在一片混乱中冲入寝宫,赵成一箭射落了帷帐,也惊醒了正在呼呼大睡的二世。胡亥这才明白两人是要弑君,顿时慌了手脚,环顾寝宫只见一名宦者战战兢兢立在角落里,忙向他高喊:贼人欲害朕,你等何不早告朕?乃至于此!宦者却结结巴巴道:臣不敢言,方能活到今日。臣若早言,必定被诛,安能侍奉陛下至今?这时阎乐便按照岳丈预先教自己的说辞开了口:足下骄恣,诛杀无道,方遭天下共叛!足下当自作了结!胡亥哭问丞相得见否?阎乐却断然拒绝;再问自己愿得一郡,为王可否?也被拒绝;又问只做万户侯可否?还是被拒;胡亥无奈,抽泣着说那我带个女子为妻,只做寻常黔首可否?阎乐大不耐烦,只厉声喝道足下说甚我也不会告知丞相!胡亥最终只得哭天抢地地拔剑自刎了,临死前还在连连喊着丞相如何不见胡亥……
——“赵高禽兽!”
听到长史司马欣带来的消息,关中九原两路秦军的大将们都愤怒了——二世纵然绝非善类,然赵高更是禽兽不如!自二世继位以来,这恶贼杀了多少无辜?手上沾了多少鲜血?他还要如何?可是要自家做皇帝?……
“正是如此!”司马欣的声音中也满是愤激,“我被少府派去咸阳,请赵高给我等增派粮草,不料在咸阳宫外守了三日都杳无音讯,最后还是一位老内侍奉宗正子婴之命前来找我,说赵高竟日忙着筹备称帝,其他政事一概不理!非但如此,他还顾忌两支秦军杀回关中,还欲派材士缉捕我,我连夜抄小道逃出了咸阳,这才躲过了追杀……”
话未落音,幕府大帐中便爆出一片怒骂,人人叫嚷着要杀回咸阳宰了赵高,只有少府章邯始终默不作声,直到幕府再度沉寂下来才开口,低沉的嗓音中透着浓浓的郁闷:
“各位,目下我等毕竟已攻赵多日,若舍近求远回师咸阳,攻赵便是前功尽弃!北上灭赵之前,章邯拼尽全力方才积攒了目下这多兵马粮草,而今关中九原两军,乃我大秦最后家底,我等已然经不起一次败战。此中轻重,各位当能体谅;老夫寸心,各位当能体谅……”
大将们一片惊愕的目光中,章邯低下头,双手久久捂住脸颊,许久后才重新扬起脸来,花白的须髯不住颤动着。
“……武成侯、各位将军,你等不知,关中军看似无事,却已暗潮涌动。关中军本以骊山刑徒为主,去岁周文盗军入关之际,章邯听从太尉生前提议,将他们免除罪责,还许诺只要立下战功,便向他们授爵,如此方得刑徒用命,一举击溃周文。然关中军转战中原年余,戏水之战后竟无一次授爵,章邯不知多少次派出特使,请庙堂论功行赏,赵高胡亥却无一次理会。刑徒纵是获罪之身,然也照样是我大秦黔首,而今他们奋勇杀敌、战死疆场,庙堂却无丝毫褒奖抚恤,便连定陶之战那等大胜也毫无表示,全然听之任之,章邯尚且寒心,刑徒岂不更是如此?北上数月来,刑徒当中已有逃亡者,章邯还有耳闻,云有刑徒欲效法黥布举事,不能不让我等忧心哪……”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
王离等人没有再吭声,幕府中一时静得只能听见一片喘息与心跳。
“何等声音?”王离突然抬起头,依稀听到九原军营垒方向传来阵阵嘈杂。
“莫不是赵军来袭?”涉间苏角等将也纷纷跃起。
“快回营!军中必生事端!”王离顾不得辞别章邯,已大吼着冲了出去,涉间苏角等其他九原军大将也跟着呼啦一下拥出了帐外。
匆匆赶回营垒之际,王离等将都惊呆了:校军场的雨幕中挤满了将士们,万千双眼睛齐刷刷聚在王离身上,却是人人默不作声,人潮组成的浩荡汪洋竟一片死寂,唯闻秋雨沙沙声响。
“何故私相聚集?……”王离的亢声高喊回荡在沙沙雨幕中。
没有回答,只有雨声依旧回荡着。
“大战在即,你等要扰乱军心么?……”
还是没有回答。
“若不散去,军法论处!……”
始终没有回答。
王离惊愕地收住了口,细细环顾了一圈沉默的人群。任谁都能从那些满怀愤恨的目光中看出,这久久的死寂中蕴含着绝大的力量。尽管心下震惊,王离却还是再一次高叫了一声:“为何私相聚集?”
“我等要杀回咸阳,铲除赵高!”雨声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高呼。
“不杀狗贼,天理难容!”一名百将也叫。
“我等在此奋战,那阉宦却要称帝!他若做了皇帝,我等便成了为他而战!”又一名都尉大嚷,声音中满是愤激。
这句话点燃了将士们心头的愤懑,整个校军场顿时炸开了锅。
“这多日来,咸阳可为平乱做过一件正事?要粮没粮,要兵没兵,胡亥终日便是吃喝玩乐,赵高终日便是残害忠良!”
“若非少府援手,我九原军也早没粮草了!”
“这等昏聩朝廷,我等凭甚为他卖命?这等杀千刀的狗皇帝狗奸臣,我等凭甚为他送死?”
“国不国、政不政、法不法、君不君,如何打仗?”
“这一战即便赢了,也是延赵高的狗命!我等不干!”
……
——“将军!王氏便被赵高灭族,我等何能替他打仗!”
一片汹汹怒骂中,一个满怀悲愤分外刺耳的声音随即响起,一个人影快步穿过人群和雨幕,一路狂奔到将台前,“扑通”一声低头跪拜在泥泞中:“将军!忘了赵高屠灭频阳么?……”
“王翳!”王离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起来!再不起来,军法处置!……”
“将军杀了我便是!”王翳猛然仰起头,满脸的雨水汗水,却仍然跪在雨幕泥泞中连声大喊着,“只要将军领我等杀回咸阳、剿灭赵高,王翳任杀任剐!……”说着猛然拔出一柄匕首,直向自己咽喉刺来。(
绝品天医)
“放手!”王离情急之下猛扑上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身旁几名军吏也一拥而上按倒王翳,泥水四溅中一片奋力争抢,终于从他手中夺下了匕首。可尽管如此,王翳却依旧躺倒在雨地的泥泞里放声哭喊着,声声大吼分外令人揪心:
“将军!王氏与赵高不共戴天!将军杀了我吧,我等不愿再战了,将军领我等杀回咸阳!……”
——“拖下去!二十军棍,拘禁五日!”王离猛挥臂膀截断了王翳的话头,眼角虽滚出了泪水,却是瞬间便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
“将军,杀回咸阳!弟兄们,杀回咸阳!……”王翳一边全力抗拒着军吏们将自己拖走,一边连连哭喊。
“杀回咸阳!杀回咸阳!杀回咸阳!……”
王翳喊声尚未远去,四面八方也回荡起了九原军将士们的吼声,在这沙沙雨声中直如滚滚沉雷一般震撼人心,但闻一片“呼啦”声响,所有将士竟也和王翳一样齐齐拜倒在了雨地中。
望着这一片壮烈凄惨的汪洋人潮,王离再难压抑心下悲愤,转过身去一任泪水被雨水冲刷着扑簌簌落下,胸口猛烈起伏着,只觉一腔委屈憋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终是仰天一声长长咆哮,猛然转过身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泪水:
“弟兄们这多人都与赵高有深仇,王离也是!王离一样想报仇!杜县决刑之时,王离尚敢杀回去劫囚,而今如何不敢?然我等终究是秦军,我等目下终究是在作战!方才有弟兄说,赵高若做了皇帝,我等便是为他打仗,大谬也!蒙公生前说过,任何大军,都不该是一将的私家大军,不该是一支朋党的私家大军,更不该是哪个皇帝的私家大军!我等是庙堂与邦国的公器,我等肩上扛的,是大秦社稷,是天下安危!我等要守护的,是华夏文明,是黔首性命!是故目下剿灭盗军、平定乱局方为紧要!而今弟兄们都在,王离当你等面立誓于此:只要剿灭盗军、大局稍缓,王离与少府、九原军与关中军,便一道杀回咸阳,拿赵高千刀万剐!……”
王离的声声怒吼回荡在雨幕中,说到最后嗓音已哑得不似人声,然而,他却始终听不到将士们惯常的热烈欢呼,跪拜在雨中的人群依旧久久沉默着。
“九原军,战心弥散了么?……”望着一片死寂的人潮,王离只觉得心底的寒意竟比这雨水更加冰冷。
将军没有再说话,士卒们也没有人再说话,所有人都淋在雨中一动不动,整个校军场上的人潮,全数在绵绵秋雨中化作了一片陶俑。
3
二世被逼杀、赵高意欲称帝的消息传开,不止是秦军,天下诸侯同样惊讶了。
不同于秦军的愤怒痛心,各路复辟诸侯却是一片欢欣鼓舞,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定——有赵高这等阉宦在庙堂作祟,显是秦国气数已尽!目下河北之地的两路秦军便是秦国最后家底,只要能将章邯王离击败,灭秦便是水到渠成!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因不久前定陶之败、项梁战死而带来的惶恐衰颓之气陡然消弭了不少,诸侯们重又开始蠢蠢欲动。新赵自不必说,重重包围中的赵歇、张耳将这消息传遍整座巨鹿城,惶惶许久的赵军一片欢呼,斗志重又不可思议地高昂了起来,其他各路诸侯磨蹭了数月,也终于开始发兵援赵了。当此之时,作为天下诸侯盟主的新楚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此时谋划救赵的,已不是项氏,却是楚怀王本人了。
早在月余之前,定陶大败、项梁战死之后,淮北的几路楚军偏师、淮南的新楚朝廷都是一片震恐,唯独楚怀王熊心打起了自家算盘。被项梁立为傀儡王一年,熊心对项氏也忌惮了一年,尤其忌惮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项羽。襄城、城阳两次屠城,项羽恶名早已流播天下,连带着项氏,连带着新楚,连带着自己都蒙了羞,有此等凶徒领兵为将,便是生生将天下黔首逼得与自家为敌,新楚社稷岂能长远?可尽管这样,楚怀王却也不敢轻易招惹此人,自己毕竟只是个虚位楚王,项羽手中兵马却是实打实的,若果真一着不慎,谁知这头凶兽会闹出何等事端?此人随季父起兵之际,一剑便杀了会稽郡守殷通,焉知他不会一言不合弑了自己这个楚王?
然而目下,项梁战死、新楚主力被击溃,楚怀王顿觉自己机会来了。
与上柱国陈婴等几名大臣多次密议之后,熊心先将都城由淮南的盱台向北迁到了泗水岸边的彭城,又开始整肃起朝局来。就实说,熊心被立为楚王之后,手中始终没有兵马,无论项氏叔侄还是刘邦等人,眼里都没这个空头王,自然也就不会买他的账,然此时形势却大大不同,项羽、刘邦、吕臣三路都是偏师,任哪一部独自遇上秦军也决然不敌,彼此都需聚合自保,也正因此,原本无足轻重的楚怀王反倒被衬托出了重要,毕竟有他这面大纛伫立,诸多须各方协力之事才能顺利成行。仿佛历史的重演,眼下的新楚朝廷重又再现了故楚那多方并立且彼此制约的庙堂格局。此种形势下,楚怀王终于在迁都彭城之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上推出了一系列决议:
其一,陈婴仍为上柱国,总领政务;以宋义为上大夫,兼领兵政。此前,陈婴宋义二人面临的形势与楚怀王大体相仿,都是徒有虚名却无实权,是故两人很自然地与这位空头楚王走得极近。楚怀王开手下这道王命,其意自是扩大两人手中权力,使他们与自己结成一个稳固的“君——相——将”庙堂三角。
其二,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这是最为关键的一道王命,楚怀王对此的说法是,先前定都盱台之际,都城只区区两千兵马拱卫,实在太过单薄,而今项、吕两部兵马刚好驻扎彭城左近,就此拱卫都城再合理不过。其实此中真正意图,一是使自己名正言顺地握有兵马,从而顺理成章地左右楚国朝局;二是更彻底打压项羽,将其排除在新楚核心之外。
其三,紧随上一条王命,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这一手也极为高妙:吕臣乃陈胜部将,一直对其忠心不二,可谓张楚残余势力的代表,当初正是因项梁从召平手中接过陈胜的“任命”,吕臣才引领张楚军残部前来投奔;也正因此,吕氏父子始终与项氏叔侄走得极近。楚怀王刚夺了吕臣兵权,又立即转手封了吕氏高官,如此既平息了吕氏父子可能产生的不满、从而拉拢这股力量,又拆散了吕氏与项氏之间隐隐的同盟关系,更使同样被夺去兵马的项羽无话可说,可谓一箭三雕之举。(
校园全能高手)
其四,以沛公刘邦为砀郡长,封武安侯,统领砀郡兵马,拱卫彭城之西。这一手与拔擢吕氏父子异曲同工,刘邦与项氏同样走得很近,如此铺排仍是拉拢刘邦、削弱打压项氏。
最后,以项羽为长安侯,以鲁县为封地,号称鲁公。此举自是对项羽明升暗降,既使外人以为楚怀王对项羽依旧器重,也堵住了项羽的嘴,若他敢口出怨言,则楚怀王便可以吕臣说事,则项羽必定无言以对。
……
如此王命一下,满堂文武自然皆大欢喜,只除了项羽。
多日前,乍闻听季父战死,项羽当场喷出一口鲜血,一头倒栽马下。身旁两名士卒匆忙上去扶他,不料他已一跃而起,肩膀一拱将两人撞开,随即抄起长槊要翻身上马;一旁将士们连连苦劝,项羽却猛然抡起长槊一圈横扫,众人纷纷后退闪避时已跃上马身,这便要杀向定陶为季父报仇。众人重又呼啦一下聚拢过来,拉缰的拉缰,拦马的拦马,拖槊的拖槊,好说歹说方将他劝下马来。项羽却仍是悲愤难抑,一把将长槊猛戳入脚下的青石地面,又大步冲向校军场上的大纛下,一拳擂向那粗大旗杆,但闻一声极尽响亮的喀嚓声,碗口粗的旗杆居然应声折断!赭黄色的“项”字大纛轰然跌落之际,项羽已经如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般狂奔而去了,直到小山般的身影消失在众人视野中,那震天的号啕仍然清晰可闻……
回来之后足足五日,项羽都将自己关在寝帐中,不吃不喝不睡不动,不见任何人也不理任何军务。然第六日终是破门而出叫来了刘邦,开始商议攻秦复仇之事,刘邦这回却陡然变了副脸色,平日里武信君长武信君短的他,此刻只丢下一句“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便不说话了。看到那张平日里嬉皮笑脸而今却一脸寒霜的面孔,项羽心下又腾起怒火,恨不能灭秦之前先宰了这“尔翁”。可转念一想,自己兵马终究不足,若果与他翻脸,还真未必拼得过,心念及此终是硬咽下了这口恶气,悻悻领兵和刘邦吕臣一同东撤,一路收拢流散的项梁旧部,这才回到了彭城。谁想楚怀王迁都之后这第一场大朝会,自家却落得这般田地!……
充斥耳畔的赞颂声中,项羽的脸早已和那身丧服一般惨白,口中的呼吸越来越粗重,重瞳子中的杀机也越来越浓。他不由自主地将颤抖的手按在腰间,却是空空如也,这才想起自己的佩剑已被留在了大殿之下。那一瞬间,项羽只觉此刻的自己直如被拔去了爪牙的猛虎一般,虽有满腔怒火却无从发泄!
他怒气冲冲地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痛斥楚怀王,突然感到有人从身后扯了自己一把。
项羽扭过头,看到老范增眯起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
“亚父,你来评理!季父尸骨未寒,这鸟王便算计到我项氏头上!他还要自将兵马,自将个!要夺兵权也当夺刘邦老竖子的!这鸟王本是我项氏拥立,如今项籍反倒排在吕刘之后!那老杀才宋义咒季父早死,今却统领起楚军!项籍只落个鲁公虚名!鲁公算个鸟,项氏便是自家称王也不为过!项籍这便起兵杀入彭城,将那等君臣一并杀个干净,自立为王!……”
彭城郊野的幕府中,项羽的连声怒吼直是地动山摇。
“少将军!”老范增一声断喝,项羽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老夫自然知晓少将军复仇心切,然少将军果欲成事,一要顺势而为,二要潜心务实,切莫孜孜于虚名,汲汲于小利;逞一时之意气,坏长远之大局!而今大局是甚?武信君身死兵败,项氏已然失势,少将军麾下兵马不过三万,还要被楚怀王挖走,此时你敌得过谁?你若因心下不甘而大闹庙堂,甚或举事兵变,则正中楚怀王下怀,彼等君臣因此问罪于你,天地公道!少将军固然勇武过人,然以一己之力战得过数万大军么?纵然你不惜自家性命,也不惜放弃为武信君报仇么?不惜放弃重振项氏么?不惜放弃诛灭暴秦、复兴大楚么?面对此等大势,少将军除却隐忍,还能做甚?……”
项羽依旧不说话,喘息却不似方才那般激烈了。
眼见项羽显然听进去了,老范增语气也和缓了些许:“自然,隐忍退让绝非无所作为,却是积蓄实力待机而动。少将军自然知晓,项氏与那频阳王氏三代世仇,大司马与那王翦,武信君与那王贲,皆为死敌。少将军年幼之时更是亲历过王翦灭楚,彼时那王翦老狐与大司马楚军对峙了整整一年,这一年来做的是甚?还不是明里示弱暗地里加紧练兵?若无这一整年积蓄实力,秦军何能这般悍勇,一战而击溃楚军主力,再战而吞灭姑苏?……”
项羽咽了咽口水,王翦这个名字再次勾起了他的仇恨,而秦军灭楚更是他少时最深刻的记忆。
“……再说武信君,天下一统之际,武信君也与少将军一般气盛,先赶往百越抗秦,又在田横岛与王贲一战,多年下来却是一事无成,自家最后也被擒获,关入栎阳狱。脱狱之后,武信君便带少将军潜伏江东,其间做的是甚?可是逞强复仇么?非也,乃是私下里招徕宾客、收买人心!如此苦心经营多年,终是盼来了天下群雄蜂起;即便此时,武信君也未如陈胜之流忙于称王、急吼吼吵嚷灭秦,却是加紧练兵、囤积粮草,练成大军之后方才西进北上,成就天下盟主!若武信君仍能继续沉稳运筹而不焦躁,岂有定陶之败哉!岂有项氏之今日哉!……”
“项籍明白。”项羽终于憋出了一句,“如何做,亚父教我!”
老范增目光中闪烁着精光:“此中关键,只在练得一支精锐大军。少将军目下可做者,至少三事:其一,全力搜罗武信君旧部,尽快扩充人马;其二,加紧练兵,尤其是模仿秦军,演练种种协同作战之阵法;其三,秘密积累粮秣、打造兵刃、购买战马。若三事皆成而不走漏风声,则少将军便可重整旗鼓,任它楚怀王如何打压少将军,又何惧之有哉!”
“善!项籍久随季父身旁,也知勒兵,此事做得!彭城郊野又多山多谷,项籍招来新兵,尽数安置谷中便是!”
“既如此,老夫也当全力辅佐少将军!”
一老一少密谈了足足一个时辰,项羽终于重又振作了起来,亲自将亚父送出了营帐,目送着老范增的背影逐渐消失,心下也大大畅快起来。正要转身回营,眼前却是突然一亮: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自远方的原野缓缓而来,身旁还跟着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
“虞妹!”他连声大叫着,快步奔上前去,猛然一把便将虞姬拥入了怀中。
“将军,虞妹给你带来一匹神驹。”虞姬任凭他将自己死死抱住,艰难地喘息着,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项羽把目光由虞姬移到了黑马的身上,目光中顿时闪起了巨大的狂喜:这匹战马高六尺,长竟足有一丈,通体乌黑,只有四蹄雪白,直如踏雪归来一般,说不出的神异威猛!
“此马名为乌骓,乃虞妹由涂山大泽觅得,当地传言它乃黑龙所化,每日由大泽蹿出,在周遭村里咆哮肆虐,蹂踏禾黍,民不能禁!”
“这等烈性?我便上马试试,你也来!”
两人先后上马,乌骓一声长嘶,直如一团黑云般载着他们驰骋而去。(
宝鉴)
“果是好马!”马蹄嘚嘚中,项羽放声大笑,“复仇灭秦之后,项籍便要在这彭城南山整日走马!虞妹,待到那时,我便为你建一座戏马台!”
“将军不止要复仇灭秦,还要为王!虞妹等将军那日!”
“一言为定!……”
两人的笑声叫声,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4
转眼过去了月余,项羽重建的精兵已被秘密训练得有模有样之际,由巨鹿赶来求援的特使也越来越频繁了。此等形势之下,楚怀王终是再度召集起了新楚君臣,商议救赵之事。
没有任何异议,楚怀王君臣便达成了救赵共识——目下新楚主力尽失、名将项梁战死,天下诸侯只余新赵实力尚存,一旦新赵覆亡,则诸侯再无可恃者,此等情形正如当年长平之战后,秦军围攻邯郸一般。赵地存亡既然涉及诸侯生死,自然要救,况且兵力更弱的燕、齐两家都已出兵,新楚既是天下公认的反秦盟主,何能居于他人之后?
议决救赵之后,话题顺理成章地转向了何人救赵之上,众人尚未开口,外臣席中便站起了新齐使者高陵君田显,不出意料地举荐了宋义,理由也是那众人皆知的典故:项梁将宋义派往齐地,请田荣发兵来援,宋义路上恰好遇上自己前来出使,两人闲谈几句后,宋义便劝自己莫急赶去定陶,说武信君骄惰,必遭兵败,只怕覆亡便在这数日之间,公慢行可免一死,急行必将大祸及身。自己听从宋义之言徐徐前行,不久之后果然传来了武信君战死的消息。
“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田显最后总结道,语气中掩饰不住的钦佩。
话音落地,大殿中显出了一阵颇有些难堪的沉默,项羽及背后项氏诸将更是人人眼中都要喷出火来。楚怀王眼看项羽这等反应,只觉头皮阵阵发麻:项梁战死始终是项氏的最大忌讳,即便自己也不敢公然谈论,不想这田显却是大庭广众之下狠揭伤疤,若那项羽陡然发作,岂不大大麻烦?当下闪避着项羽那刀锋般的目光,勉力平静地问起大臣们的意见,好在陈婴吕臣吕青刘邦等异口同声都赞同了,楚怀王这才松了口气,当场以宋义为救赵上将军,号为卿子冠军,宋义也大为得意地当场接过了将印虎符。
这时刘邦却又蹦了出来,自告奋勇道,此番救赵自家也愿出一分力,愿领本部兵马做前锋,为卿子冠军开路!听到这里,大殿中顿时一片窃窃私语,楚怀王与众大臣都颇感惊讶——此番救赵甚为艰险,章邯王离大军气势正盛,做开路前锋之艰险自不言而喻。这“尔翁”亭长向来滑头,有功便抢有难便逃,今日如何竟鼓勇请战了?一时间好几位大臣都不约而同地问起刘邦进兵方略。刘邦便说,自家谋划共分两大步:其一,扫灭彭城附近残敌,为主力大军救赵开道。若卿子冠军领大军悉数北上,则彭城势必空虚,秦军来袭必不能抵挡,是故自己欲领本部兵马自砀县起兵,逐一攻下彭城西北两面诸多城邑,既可扫除敌军偷袭隐患,使我楚都无恙;又使卿子冠军顺利北上,不致与秦人决战前损耗兵力。老范增问起刘邦欲攻占哪些城邑,刘邦忙扳着指头算起来:安阳、成武、亳南、成阳、栗县、杠里、昌邑、高阳、陈留、大梁、白马……总归要使大河以南诸城,无一处有秦军!范增再问刘邦兵力几多,刘邦却一下发蒙了,眼睛眨了半天:三千?五千?八千?一万?……咳,尔翁终日流窜山林,手下兵马也多少无定,如何说得准数!说着双手一摊,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大臣们也跟着一通哄笑,大多心想,这“尔翁”连自家手下兵马几多都说不准,何敢夸海口要攻下这多城邑?忒不知天高地厚也!
刘邦却不以为意,又提出了自己的第二步谋划:肃清彭城周遭之后,便是一路西进直抵关中,拿下咸阳灭亡暴秦!一语既出,举座更是一片哗然。众人都冒出了同样念头:这刘邦莫不是失心疯了?虽说两大秦军目下都在河北,关中势必空虚,然则以他实力又何敢直捣咸阳?不说别的,单是攻那函谷关便够他喝一壶!是,周文确乎入过关,然他麾下那是数十万大军,刘邦手中兵马却还不到万人,再者周文最终还不是一败涂地?这刘邦可是想蹈他覆辙?……正在议论间,项羽却开口了:
“楚王,季父兵马为秦所破,项籍深怨之!愿与沛公西入关!”
满殿顿时变得无声无息,大臣们都愣住了,人人都想不通这项羽又是何等谋划?若说欲为季父复仇,章邯王离两大仇人都在河北,他理当随宋义一并北上,会会那两位仇人,而今却反其道而行之,口说复仇,偏要避开仇人入关中,忒煞怪也!……
楚怀王心下的惊讶也不比其他人少,思忖再三后下令先歇息片刻,又向陈婴宋义及另外几位心腹老臣各递了个眼色,与他们先后来到了内室。
“诸公以为,当否使项籍随沛公入秦?”眼见人齐,楚怀王皱眉问道。
“不可!”众臣的回答居然异口同声。
“不可?”楚怀王目光一闪,“为何不可?”
“陛下明鉴!”一位老臣霍然起身拱手,“项羽为人,剽悍猾贼!此人尝攻襄城,襄城无噍类(可咀嚼者,此处指代人畜),诸所过无不残灭!况且楚军数次西进,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人父老!秦人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得侵暴,当可下!项羽强悍,绝不可遣;唯独沛公乃宽大长者,可遣!”
“当遣沛公!”老臣们齐齐应了一声。
楚怀王笑了,老臣将那整日嬉皮笑脸的刘邦称为“宽大长者”,着实有些不伦不类;若说项羽有过屠城,城阳那次刘邦怕是也有参与,这二人当真是在伯仲之间。然相形而言,刘邦自然未必是“宽大长者”,这项羽的“剽悍猾贼”却是众人皆知,他若果真入秦,一则必定又是大屠戮大纵火大掳掠;二则也极可能在关中成势,若果然那般,则休说自己这个楚王,怕是整个天下的战乱不知何时方能结束。两害相权取其轻,宁让刘邦入秦,也无论如何不能让项羽入秦!心念及此,凝神细思了片刻后,压低声音向一干老臣交代了一番,众人听得连连点头,最后齐齐喊了声:“陛下明断!”
商议已定,楚怀王重新回到王案前跪坐下来,讲出了自己的两大决断:其一,以项羽为救赵大军次将,范增为末将,一同随宋义北上救赵;其二,目下既有刘邦、共敖、吴芮等多路兵马西进,自己愿与诸将相约:诸将先行入秦、定关中者,本王愿以关中之地,王之!各路诸侯闻言顿时大喜过望,也不顾细想自家该如何入关,纷纷附和了起来。楚怀王眼见诸侯们异口同声赞同,心下也大是振奋,忙捧起了酒爵:“诸将若无异议,我等尽饮此爵,以为盟誓!”
“先入关者为王——!”大殿内,所有的诸侯大臣都齐声喊道,只有项羽紧紧攥着酒爵,脸色极是阴沉。
……
大朝会散罢,刘邦忙向着自家营帐跑去,不料他穿那宽袍大袖很是不惯,两脚本就被袍袖衣襟扯绊,又兼脚步太急,结果跑到大帐门口时竟把自己绊倒在地,一头撞进了帐中,尽管如此却仍是一跃而起,满脸狂喜地一连声叫了起来:
“先生,成矣成矣!刘邦照先生教的那般晓以利害,楚王君臣都应允了,还命多支偏师助我等西进!竟还立下盟誓,云先入关中者王!且不说能否攻入关中当王,只要我等往这周围城邑转上一遭,必能攒得兵马粮草、壮大自家实力!远比随那鸟项籍屠城杀降划算得多!先生当真妙算!……”
一声銮铃的清脆声响,一个白衣高冠的身影缓缓转身,看到刘邦这等快意,轻轻笑了。(
斗破苍穹续集:王者之途)
“既如此,张良恭贺沛公。”他柔声答道,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如同暗夜中的寒星一般闪烁着光芒。
5
初冬的十月,宋义统领的救赵大军抵达安阳,就此驻扎下来不动了。
(注:巨鹿之战中的安阳位于何处,历来说法不一,一说以为今日河南省安阳市西南,即邯郸郡之安阳;另一说以为山东省曹县东,即东郡安阳,李开元《复活的历史》一书取东郡安阳,从此说。)
这座城邑位于东郡最南端,再向南便是砀郡,由不久前充作前锋的沛公刘邦攻下。此后刘邦便领军攻向东北方向的成武,在那里击败东郡郡尉统领的一支秦军,接着又掉头攻向西南,在亳南击破又一路秦军偏师。此战获胜后,被章邯王离布置在这一带的几路偏师大是紧张,均以为楚军要大举西进,于是纷纷汇集兵马前来堵截,却不料刘邦又掉头北上,在成阳、杠里一带再度击败了九原军一路偏师。至此,楚军救赵路途已完全打通,宋义领真正的救赵主力不必再一路摧城拔寨,只需径自北上便是了。
这条进军路线不仅使沿途秦军大惑不解,便连楚怀王君臣也同样云里雾里,既不明白沛公为何不断变换行军方向,更想不通他何能以区区数千的兵力连战连捷。唯有范增看出了此中门道,对项羽拆解说,刘邦这连番征战,为救赵主力开路尤在其次,首要目的是收罗兵马积累粮草,壮大自家实力!如此作为,正与老夫为少将军谋划如出一辙,以此人之眼光胸襟,多半想不出此等方略,只怕这刘邦背后另有高人!项羽听了一声冷笑,没放心上,只是切齿问亚父可知,狗宋义为何在这安阳驻扎下来不动?范增却说少将军切莫冲动,静观其变便是,项羽终是勉强点了点头。
也难怪项羽这般烦闷,宋义领大军北上之后,刚抵达安阳便驻扎了下来,自家借口是,楚军粮草未及囤积,大军又是连日跋涉分外劳顿,须在此驻扎休整、积累粮草,待到人马整歇粮草丰厚再行救赵不迟。话虽这般说,可多日下来粮草未见积攒,将士反倒备受折磨,驻扎安阳以来已是由秋入冬,朔风一日凉似一日,天色却依旧阴晴不定,救赵大军衣衫又大多单薄,时断时续的雨水浇到身上冰冷刺骨,个个苦不堪言。再看宋义宋襄父子,终日和几个心腹的大将司马窝在幕府里,只许一些形迹可疑的使者进进出出,也不知神秘兮兮地密谋个甚。
驻扎到第四十六日时,宋义的军使突然来找项羽了。
军使来时,项羽正在巡视自家营地,眼见人人冻饿得嘴角发紫抱臂战栗,心下大是痛惜,不禁涕泗横流。老范增跟在项羽身后,眼看他回帐端出自家吃食,分给了五六个饥饿不堪的士卒,顿时颇感惊诧。他早见惯了少将军凶悍暴戾的一面,却头回发现他竟也有唏嘘柔软的一面,心下不由得大是感慨:有禽兽之行、匹夫之勇者,偏还有此等妇人之仁,人性善恶宁非集于此人一身哉?若少将军果能压抑心中戾气,何愁不成就大事,做一方雄杰?可若不改弦更张,仍如以前那般率性而为意气用事,却也必将祸乱天下,自己也将万劫不复!而今武信君已不在了,能磨去少将军戾气者,怕也只老夫一人了……
正是此时,宋义的军使匆匆赶到,带来了卿子冠军的邀请,说是这几日卿子冠军一直与齐使商讨遣子为齐相之事,前日方定,今日摆下酒宴,准备答谢齐使兼为儿子送行。项羽听罢顿时暴跳如雷,一把推开军使,这便要去找宋义理论,老范增刚在背后告诫一句:时机未到,莫与卿子冠军翻脸!项羽便大手一摆喊声知晓,蹚着哗哗雨水向安阳城大步而去了。
刚冲入幕府,酒肉香气便是扑鼻而来,同样飘出的还有钟鼓丝竹声、觥筹交错声。宋义父子、几位齐使连同其他大将都已到了,个个醉眼蒙眬,项羽**地往幕府正中一站,顿与这席间众将大不协调。宋义虽向来对项羽不满,然目下心绪正佳,是故很和蔼地问候了句:“次将迟来也!末将如何没来?”项羽却既没有理会宋义的问候,也没有回答他的询问,劈头便喊了一句:“项籍非为赴宴,欲劝卿子冠军!”宋义仍是酒意醺醺地笑着:“军务改日再说!来来来,入座入座!这几位都是齐使,老夫为你引见一番……”
——“目下秦军围赵王于巨鹿,我等何不疾引兵渡河?”项羽一口便截断了宋义,声声怒吼直如猛兽咆哮一般慑人,“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卿子冠军为何在此踟蹰不前?”
经他这一番吼叫,幕府中的丝竹谈笑声顿时停了下来,众将都大是惊讶。宋义却似乎早料到项羽会这般说,既不意外也不恼火,放下手中酒爵悠然一笑,慢条斯理地一番侃侃而谈:
“次将差矣!夫虻之搏牛,志不在虮虱。暴秦者,牛也;巨鹿秦军,虮虱也。今秦攻赵,纵然胜战,也必当疲敝,我等正可乘虚而入击其敝;不胜,则我等引兵西行,必破秦矣!故不如使秦赵先斗!夫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
“一派胡言!”项羽恼怒了,“秦军攻势猛烈,赵军抵挡得住么?若赵军被灭,秦军只能气势更盛,岂会疲惫?到时章邯王离再趁势南下,我等又有何法抵挡?即便领兵西进,秦军主力仍在,只要不敌秦人,占了关中也终要被打败!那周文不就是这般么?救赵乃天下大局,不击败秦军,万事休提!……”
“次将无礼!”宋义也沉下了脸,环顾席间高叫了一声,“传老夫将令:今日之后,军中猛如虎,狠(不听令)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
项羽勃然大怒,这便要大步上前一脚踢翻食案揪住这老匹夫饱以老拳,耳畔却猛然回荡起了老范增的告诫,心念及此,终是又一次强行压抑住了怒火,只死死盯住了宋义。宋义则回报以轻蔑的目光,僵持片刻后,项羽终是一声冷笑,扭过头去大步出了营帐。
卿子冠军与次将之间的这场口角龃龉,翌日便随着那道“虎羊狼”的军令传遍了楚军上下。眼见项羽做了缩头老鼋,宋义大为得意,自以为镇住了这位强不可使的次将,依旧与齐使等人饮宴吃喝,一吃便是三五日,安阳幕府里终日酒肉飘香钟鼓烂漫,却苦了楚军将士们。这几日恰是冬雨下得最大之时,士卒们早就衣衫单薄,军粮也所剩无几,连日来又是大雨滂沱道路泥泞,由彭城发出、运载衣甲军粮的车马都滞留在半途迟迟不到。自家冻饿不堪,卿子冠军却日每置酒高会,得知内情的将士们无不怨声四起,尽管顾忌着那道军令,众人表面上不敢说甚,私下里却是议论纷纷,多以为次将所言大是有理。
“上富而骄,下贫而怨,可离而间!”眼见这等情形,范增一番面授机宜后,项羽悄悄开始行动了。他带着黥布龙且钟离昧等心腹大将瞒着宋义,私下里频频去见当阳君、蒲将军等其他各部大将,反复论说大势。将军们大多不怿于宋义的飞扬跋扈和奢靡淫佚,士卒们更是对这位不知体恤自己的卿子冠军怨声载道,是故项羽等人一提话头便是一阵愤懑抱怨,也大多表示拥护项羽。而待到宋义亲领的那百余车骑浩浩荡荡离开安阳幕府、去送自己儿子赴齐地为相时,次将已是众望所归,隐隐成为楚军将士们心目真正的统帅了。此时老范增终于教给了项羽除宋义之法:仿田臧杀吴广。话头一提,项羽恍然大悟:自己杀过殷通,原样画瓢便是!范增又给项羽琢磨出一番说辞,项羽便召集起军中与自己亲善的将军们,复述了一番:
“弟兄们!今岁本就饥荒,百姓贫困、军无余粮,士卒只能靠芋菽为食;楚军又是新败,楚王坐不安席,征发举国大军交于卿子冠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此等情形,卿子冠军本当引兵渡河,得赵军供应粮草,与赵军戮力攻秦,不料他命我等久留不行,自家饮酒高会,送子入齐为相,还说甚要承秦赵相争之余敝!以秦军之强,攻新造之赵,势必灭赵!赵亡而秦强,有甚余敝可承?卿子冠军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
幕府外的阵阵雨声中,项羽的连声怒吼顿时引起了热烈反响。黥布第一个便大叫宰了那鸟宋义,次将统领大军;其他将军们也无不痛骂宋义误国,当即便与项羽范增密议起来。待到宋义车队重又浩浩荡荡由无盐开回来时,项羽便依照事先谋划,开始行动了。
这一日清晨,宋义刚梳洗完毕,军吏便报次将求见。这还是自上次口角以来,项羽的头回求见。宋义心下一沉,思忖了片刻,忙将甲胄穿戴齐全,又配上了楚怀王亲赐自己的金剑,还特意叫来了四名甲士守在幕府中,做完这一切后才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端坐在了奏案前,命项羽进来。
夯石般的脚步声迅速传来,转眼间,项羽的高大身影便立在了宋义五六步之外。仍是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右手环抱着自己的铜胄,宋义着意瞄了一眼,看到项羽的确没有佩剑,心下轻松了不少,当下冷冰冰问了句“次将何事”,又看似无意地将楚王金剑摆在了奏案上。
“宋义,还不发兵救赵么?”项羽低沉的嗓音中透着逼人的寒意。
“项籍大胆!”宋义大为恼火,重重一拍案,右手也就势按在了剑柄上,“忘了老夫军令么?可欲领死?”
“该死的是你宋义!”项羽一声咆哮声震幕府,猛然如一只猛虎般扑向宋义;宋义与四名甲士未及反应,他右手已突然掷出铜胄,端端正正砸他脸上。宋义骤然吃痛,鼻血眼泪齐齐淌下,项羽却已闪到他面前,夺过金剑拔出鞘来顺势劈下,但见一股血泉迸出,宋义人头已然“嗵”的一声滚落在遍地血泊之中!
这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四名甲士已然惊呆了,纵然甲胄兵刃齐全,却是谁也不敢上前拿下项羽;非但如此,那双满是凶狠的重瞳子扫过几人身上时,他们个个都是猛一激灵,居然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项羽却也不理睬几人,径自弯下身提起了宋义血淋淋的首级,大摇大摆走出中军幕府,击起了聚将鼓。片刻之间,当阳君、蒲将军等大将便领着各自部将纷纷聚拢而来,项羽在雨中举起宋义首级,按老范增事先教他的那样高叫道:“宋义暗通齐国,意图谋反,楚王阴令项羽诛之!”大将们顿时心照不宣地喊成一片:“拥戴次将,领军救赵!”直到此时,宋义的心腹大将们才先后赶来,眼见这般情形,个个惊惧得说不出话来,更无一人敢问项羽何不出示楚王密令?一番踌躇之下,都不约而同沉默了。
眼见杀将夺权成功,项羽重瞳子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凶光,连下几条将令:其一,命黥布领飞骑追杀宋义之子宋襄,以绝后患;其二,命桓楚将宋义首级带回彭城,向楚王报告自己诛乱之事;其三,其余诸将整顿营地,预备渡河救赵!
几条将令接连下达,萧疏多日的楚军营地登时一片忙碌。数日后,黥布桓楚同时归营,黥布献上了宋襄首级,桓楚则带来了楚怀王王命:宋义徇私误国,次将斩之无过有功,以次将为上将军,领军救赵!王命念罢,军中上下一片欢腾,老范增更是笑说,少将军斩宋义恰如田臧杀吴广;楚怀王对此事之处置也与陈胜一般!同时传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魏国魏豹、齐国田安两支兵马也欲随楚军救赵,目下已开始向大河开进,准备在大河以北与楚军会师。
“善!魏齐来援,楚军更不能延宕!”麾下兵马整顿完毕后,项羽发出了自己成为上将军后的第一道将令,“当阳君、蒲将军领军两万为先锋,北上渡河!”
6
绵绵冬雨终于止住了。
雨后的清晨依旧潮湿寒冷,纵然裹着厚厚的战袍,望楼上的王离却不住打着寒战。他将目光转向南面,看到一片赭黄色的楚军营垒正驻扎在漳水以南,不由得皱起了眉,心下颇有些懊悔。
楚军终于还是来了。
早在两个月前,总领大河两岸防务的涉间便发来军报,云楚军以刘邦军为前锋,相继攻克了秦军位于大河南岸的多座城邑,涉间与司马欣战事不利,无奈之下只得收拾败军与主力会合。两支秦军在河南的兵力已不复存在,背后便直接暴露在了楚军面前,然而当时自己并未对这份军报重视起来,只一心想攻破面前的巨鹿再说。不料接下来形势更加恶化:新任楚军统帅项羽派出当阳君、蒲将军领两万兵马率先渡河,与关中军缠斗之际,又派出黥布领精锐飞骑秘密潜入河内郡,反复捣毁甬道、骚扰粮道,以致多日来关中军输送向九原军的粮秣大大减少。令王离痛悔的是,当阳君、蒲将军最先开始偷渡大河之际,驻扎自己身后的涉间已有察觉,聚拢本部兵马半途截击的同时,派出军使来向自己求援。然而当时围城秦军全力猛攻巨鹿已有整整三日,秦赵两军各自伤亡数千,彼此都杀红了眼,自己根本未及细想便连连摇头,说我与苏角正在吃紧,巨鹿城破在即,此时调走兵马攻势必减弱,赵军也势必会重新缓过劲儿来,涉间须再撑持三日,三日后我等必当攻破巨鹿、掉头猛攻楚军!
可自己没想到,三个三日过去了,涉间主力已被击溃,不得已北撤并入了围城秦军,巨鹿却依旧没能拿下。楚军反倒是渡过大河,在漳水以南扎下了营垒,虽说按兵不动,却显然是在等待战机,一旦自己身后露出缝隙,项羽极可能由自己背后全力猛攻,若那般便是腹背受敌!
非但于此,关中军也开始内忧外患交加。少府派出的军使报说,项羽大军虽始终在漳南按兵不动,却派出了黥布领军破坏粮道,同时大肆煽动关中军刑徒罢战逃亡,多日下来大见成效,许多刑徒都聚集在幕府,要求庙堂履行当初的许诺,给自己授爵抚恤;更有负责运粮的刑徒纷纷弃粮逃亡,甚至黥布来袭时,还将粮草转送楚军!少府兵马虽有二十万之众,然光是护卫这漫长粮道也只堪堪够用而已,而今更须同时应对黥布的骚扰、刑徒的躁动,顿时便捉襟见肘起来,自己本还指望少府调拨一部分兵马助自己围城或者抗击楚军,目下看来显然也不可行了。
除此之外,一系列坏消息又接踵传来:盘踞咸阳的赵高已开始筹备登基,怕是称帝只在这几日;而大河以南,刘邦领军一路西进中原,进展虽极为缓慢,麾下兵力却始终在慢慢壮大,依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原本的虚兵只怕也要渐渐做实;又有留守九原的杨翁子、赵公辅报说,长城以北重新出现了匈奴聚集的迹象,只怕数月之内,留守的九原军便要迎来一场恶战;还有岭南军,自惟嬴南下之后,自己便再无她或岭南军的任何音信,却不知他们到底如何?岭南军直至目下仍没有消息,怕是再难指望了,可惟嬴呢?如何也全无消息?哪怕是差人送来只言片语,自己也当踏实得多……
除却这些忧虑,还有一条谣言使王离忐忑。这谣言不知是如何在九原军中传开的,说自己近来连出错断、不堪为将,其依据是频阳王氏已三世为将,杀伐甚多,王氏后代当受其不祥,是故自己领军必败!……
尽管王离也清楚,这谣言多半是巨鹿赵军或其他诸侯的乱心之计,然而在这战事不利的关头,这条谣言无疑使本就开始低落的士气更加雪上加霜,甚或连他自己也无法泰然处之,心头终日萦绕着愧疚自责之感。
王离转过身来,遥望着对面尽管残破却依旧顽强屹立的巨鹿城垣,不由得回忆起了当年的大父,还有六十年前的邯郸之战。那时连阿翁也不过刚出生不久,大父则不到三十岁,还是个千长,正在郑安平统领的救援秦军中。他记得大父曾对自己讲过那一战,那一战的惨烈几乎不逊于长平大决;而今时过境迁,眼前的这一战,除却要攻打的城邑由邯郸换作了巨鹿,其他各方面几乎都是当年的翻版:仍然是秦军围赵久攻不下;仍然是楚军救赵,这援军仍然如当年魏军一般多日踟蹰不前,而最后也仍是以杀将夺权的方式打破了僵局,甚至援军滞留的城邑也同样叫安阳,只不过名同实异而已!
既然两战这等相似,那如今这巨鹿之战的结局,莫非也是当年邯郸之战的翻版?莫非自己果真不堪为将,这一战必将败北?
……
正在此时,王离接到了司马欣送来的一封楚军书信。当他听司马欣说出写信之人时,不禁大为惊讶;及至看到这封书信时,这惊讶更加倍了——
这封信,竟是楚军主将项羽写给自己的,约他次日前往漳水北岸,在楚军营垒前的一片空旷山塬上会面;项羽还保证说,自己不会有任何诡计伏兵,更非要与王离提前交手;王离若不信,带一支百人队护卫便是,无论他如何防范,自己本人都会单人独骑前往。
“此中必定有诈!这项羽何等剽悍猾贼,焉知不会仿商君擒公子卬,假借会面不利于将军?不能去!”乍看到这封书信,苏角愤然道。
“此人会稽起兵之时便暗算过殷通,便是此番北上,也是因行刺宋义才夺了将权!这封书信,必是要故技重施!”涉间也劝阻道。
王离没有马上答话,片刻沉思后却淡然一笑:“这项羽虽有猾贼一面,然若果真欲暗算我,必当另行设法,决然不会预先告知,让我独自前往,不然作伪太过;况且此人向来意气用事,用兵也只知好勇斗狠,便是欲破秦军,也非在战场上击败我不可,不会甘于使诈。各位猜测他欲对我不利,怕是高看此人了。”
“那他不怕我等反过来擒他么?”涉间不屑地撇了撇嘴。
“此人自恃万人敌,即便百万大军在前,也自信能全身而退。”
“可他约将军前去,究竟要做甚?”
“先前定陶之战,我曾杀他季父项梁;我王氏又与项氏三代世仇,此人必是欲示威于我。”
“那将军之意?”
王离语气很是平静:“我去。一则九原军士气多日衰颓,我不能再让将士们以为自家无胆;二则,我也确想见见此人。”
“可若果有万一……”
“果有万一,九原军归入少府麾下。”
……
在那片预定的山塬上,王离见到了项羽。
“可是楚人项籍?”行至一箭之地外时,王离看到对面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马背上一名金甲骑士,高喊了一声。
“可是秦将王离?”那人的声音直如沉雷一般,随即催动战马缓缓上前,来到十步之外时停下了。
两位统帅默默打量着彼此,正如多年之前,各自的祖辈父辈彼此对视着一般。他们的外表装束都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王离一身秦军黑甲,腰间一柄长剑,胯下是通体火红的汗血马;项羽一身楚军的赭黄衣甲,手中的长槊、胯下的乌骓马却都是通体漆黑,森森可怖。
即便是马背之上,项羽也比王离高出整整一头,于是他居高临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对手。
“何故约我至此?”王离的声音冰冷而干脆。
“无他,只想见见杀我季父之人、我项氏世仇,究竟何等模样!”
“而今,见到了?”
项羽嘴角浮现出一丝狞厉的笑意:“见了,记住你面目了;下次战场上,必当置你于死地!”
“口上嚣张,何如战阵之间见分晓?”王离的语气仍平静得毫无喜怒。
“何待那时?目下便可!”项羽突然一声大吼,对着王离举起了长槊,“王离,今日你敢来见我,算得有胆!敢否与我在此一决高下?”
两人之间一时大见肃杀,项羽高举长槊死死盯着王离,目光和手中的槊锋一样犀利;王离则同样盯住了他,右手紧握住腰间佩剑,便连两人胯下的坐骑都在满怀敌意地对视着,不住喷着响鼻。
看到项羽这等张狂,那些铁鹰锐士们纷纷变色,这便要催动战马上前抢回主将;然而王离却抬起一只手,止住了自己的侍卫们,又轻轻摇头:“兵争非一己私斗,我不与你交手。”
项羽的笑容中充满了嘲讽:“频阳王氏世代为将,不想你王离竟是个懦夫!”
“彼此彼此。”王离同样不动声色回敬道,“项燕项梁何等英雄,子孙却只知逞匹夫之勇!”
这个评判显然激怒了项羽,他嘴角的笑容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怒容,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连串惊雷般的喑呜叱咤:
“王离,你不敢在此与我交手,便回营好生整顿兵马,来日领兵与我一决高下!而今这巨鹿大决,我要为我项氏报仇,为我楚国报仇!你我两家三代二十年世仇,我都要从你身上讨回!楚秦百余年血债,我都要从秦军身上讨回!不亲手斩杀你这项氏死敌、暴秦走狗,项籍不回江东!不将秦军尽数剿灭屠戮,项籍不回江东!……”
项羽愤激大吼的同时,王离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和沉默。直到对方的连声怒吼终于止住时他才重新开口,声音不大却极是清晰:
“王项世仇,王离知晓,却不放心上;秦楚恩怨,王离知晓,也不以为意。项籍,我与你交手,非为私仇;我等秦军与诸侯作战,也非为秦楚恩怨,却是为捍卫华夏文明,为守护天下苍生。二世即位以来,暴秦之说已成天下公论,我等秦军自然也便成了你等眼中助纣为虐之庙堂鹰犬,然王离可明告于你:任何邦国灭亡之际,都会有死节殉难之人,当年秦军灭楚,你大父、你父、你季父,尽皆如此,而今轮到秦国将亡,我等也理当如此,无他,为将天职所在。王离更要明告于你:秦政秦法固有诸多瑕疵,却终究远甚你等乱军,更非你这只知毁灭杀戮之屠夫所能理会。项籍,王离敬你猛勇,却更恨你残暴,你多活世间一日,便不知屠戮生灵几多!也许千百年后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你等唯思毁灭杀戮之屠夫或将被史官粉饰为英雄,而我等秦国君臣也将被涂抹为暴君酷吏屠夫奸佞,然王离却不在意,王离唯一在意的是目下这一战!此番巨鹿大决,无论秦军是败是胜,无论王离是死是生,我都要为天下除掉你这凶兽恶徒!”
听到对手的最后一句话,项羽的重瞳子中瞬间暴射出两道凶光。
“说得好!王离,你配做我项籍对手!今日得与你一见,项籍不虚此行!下次见面便在巨鹿战场上,你我当中必有一个要死,有种便来,我等你!”说罢他放声大笑,笑声如野兽咆哮般带着放肆的快意。
“一言为定。若不能活,我至少要与你同死。”
王离冷冷望着这位未来的对手,丢下这句等同于道别的话,然后掉转丹骎的马头,开始向自己那队飞骑缓缓走去,同时高喊了一句:“回营!备战!”
百人飞骑簇拥着他绝尘而去;而项羽也策动着乌骓马掉过头来,赶向漳水南岸的楚军营垒。随着两位统帅的背道而驰,最终决定天下命运的巨鹿之战,就此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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